你若安康，來日方長

桂瓊麗

離家出走的老套路

去年12月初，我媽打電話給我，說跟我爸又吵架了，不想在家待了，要出來散散心。這兩老口年輕時不讓人省心，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我就當他們年輕氣盛，想不到老了老了，個頭縮了，皮膚皺了，這火旺的氣勁兒還沒消下去，在一起和諧不了半年，就要鬧得雞飛狗跳。

這以前，每一次鬧，我媽基本都在我妹家待上兩三個月，因為離老家近，雙方戰(zhàn)火熄滅后，我爸會表示懺悔，我媽心一軟，回老家方便。這一次，我決定把我媽接到我家住個一年半載的，一方面可以緩和一下父母之間的緊張關系，讓老兩口距離產生美，多點時間想想對方的好，另一方面，我想填補一下自己多年來的虧欠。我自打參加工作后，還從沒跟我媽長時間相處過，她這些年身體不太好，才六十多歲的人，看起來比城里七八十歲的老人還蒼老，我想讓自己近距離盡下孝心，免得將來留下遺憾。

“姐，別把一切想得太美好，老娘還是當初的老娘，犟勁未減，反多了些糊涂和嘮叨。母女生活在一起，新鮮一陣子還好，時間一長，哼哼，別怪我沒提醒你?！钡弥乙厝ソ計?，我妹高興之余，不忘給我潑涼水。

我之前聽我妹說過，媽媽年紀大了后，記性不行，每天必吃的藥經常會忘了吃，又不愛運動，只要有電視看，在沙發(fā)上能窩一天。自尊心還特強，不能說，一說就孩子似的掉眼淚?！皨屇贻p時最大的優(yōu)點是勤勞愛干凈，但現在她要主動幫你洗點衣服搞點衛(wèi)生啥的，你還真不放心，她搞完，你總要再搞一遍才踏實，還得偷摸著搞，不然傷她自尊?！?/p>

我不以為然，人老了，反應自然遲鈍些，多點耐性，像她在我們年幼時教我們一樣，不厭其煩地提醒交待，還怕營造不出母慈女孝的溫情氛圍？

我媽的確還是以前的媽，臨出發(fā)時，把家里能帶的土特產全部裝在幾個包里，那陣勢，不像是去女兒家做客，而是去逃難。

“您也給我爸留點吧？”我提醒她，時過境遷，家還是要回的，別不給自己留后路。

“這都是我辛辛苦苦置辦的，憑什么留給他享用？”我媽一副恩斷義絕的樣子。

好吧，這兩人一打起仗來就是敵我關系，形同仇人，沒有啥夫妻情義可講，一旦講和，又會置女兒們的勸告于腦后，前嫌盡棄，夫妻同心。幾十年了，總是玩同一種套路，我們看的人都膩歪了，他們兩個當事人還樂此不疲。

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

雖然我媽在我家，但我其實也沒多少時間陪她，班總是要上的，孩子總是要管的，手機也總是要刷的。為了她老人家不孤單寂寞，我讓我先生提前把家里那臺當了兩三年擺設的電視機給裝上了網絡，充了會員，這下，她想看啥電視都有了。

上班第一天，我有點心神不寧，老惦記著家里的老媽中午一個人吃得如何，在干嗎？下午實在忍不住了，打電話回去查崗，結果打了幾次沒人接。其實我早就知道她有不帶手機出門的習慣，以前打電話給她，經常是幾天無人接聽，過后也無人回撥，遇上我爸在外打工她一人在家，人都能被她急死。所以，上班前還千叮囑萬交待，手機記得揣口袋里，有事好找得到她。她老人家答應得好好的，這才幾個鐘頭，電話就沒人接了。

沒轍，只得打電話給住在同小區(qū)另一處房子的家公，讓他去我樓上看看他親家母在干啥。幾分鐘后，家公回電說，家里沒人。莫非她出去散步了？我家不遠有一個臨江步道，修得很是漂亮，空氣也好，我在她來我家的第二天，陪她去散過步。

靜心等了一個多小時，再問，家公說我媽還沒回來。媽耶，散步能散這么久？人生地不熟的，不會走丟了吧？這城市這么大，寒冬臘月的，以她那身體，能撐幾天啊……

我全身發(fā)軟。班也沒心情上了，跟老板請了假，快速回家找人。

好家伙，我這前腳剛到家，我媽后腳就回來了，臉上紅撲撲的，嘴里喘微微的。

我氣急敗壞地責問她：“您一下午去哪了，手機也不帶，不知道我很著急嗎？”

她一摸口袋，表情訕訕的，“我忘了……明天一定記得帶?！?/p>

“我的娘親，您去哪了，這么久？”我嘆了口氣，壓下火氣。人沒走丟就好，阿彌陀佛。

她卻興奮起來，“你知道那個臨江步道通到哪里去了嗎？我沿著江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個大飯店旁去了，那飯店，嘖嘖，像個皇宮，我想進去看，人家保安攔著不讓進?！彼z憾地感嘆，“這步道全程加起來怕有好幾里路呢，一往一返，走得我啊，這大冷天的，全身發(fā)汗。我估計你都沒走完過全程吧？我洗個澡，明天還去?！?/p>

看著這個一臉舒坦的老孩子，我欲哭無淚，只能拍拍她的背提醒她：“明天記得帶手機啊，出門前打個電話給我，別讓我擔心！還有，明天不要走那么遠，就在附近轉轉好了，您這身體，鍛煉也要循序漸進，這一通暴走，路上萬一出點什么事，我怎么向我爸我妹交待？”

“知道了知道了。哎喲，我手機放哪去了？”她笑瞇瞇地應著，回屋找她的手機去了。

這才是個開始，后面，還有得操心的。我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不斷向自己強調，一定要有耐心，這可是你媽，如假包換的親媽。

天要下雨，娘要看劇

我這人喜靜，平時晚上或者休息在家，會把孩子趕回他自己的屋子學習，我和先生占著客廳沙發(fā)的兩頭，看看書或電影，刷刷微博、朋友圈，各得其樂，時間太好打發(fā)了，從不嫌夜長。

我媽在這兒，我們的節(jié)奏就亂了。

她老人家每天的固定節(jié)目是看電視。不分早中晚。對此，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低估了電視的影響力。

“我要看生活片，還有打日本鬼子的戰(zhàn)爭片?！蔽覌尯苡兄饕姡瑢ξ彝扑]的一些高分電視劇和綜藝片不屑一顧。

沒辦法，只能按她的興趣來。頭些天，她一律看“抗日神劇”，老年人耳朵不太靈敏，聲音放得格外大，家里每晚都被炮聲、機槍聲、鬼子中彈后的慘叫聲充塞?？蛷d不大，我和先生無處可躲，總不能早早就關上臥室門窩床上吧？只得陪著一起看。也不能光陪著不說話啊，還得適當討論一下劇情，做點削水果奉點心之類的后勤工作。幸好，我媽習慣早睡，一般不到十點就去睡覺了。

她睡了，我們的夜生活才正常開啟。

一個月后，戰(zhàn)爭片看得差不多了，我媽開始向家長里短的生活片進攻。一些劇名聞所未聞的民國狗血劇，她看得眼不錯珠，一坐幾小時不挪窩。最讓人抓狂的是，這種劇集煽情煽到令人不齒，編劇讓男女主角一集一個磨難，幾集經歷一次生死，情節(jié)腦殘，邏輯混亂，怎么虐怎么來，把我媽那樸實得不諳“世事”的心揪得忽高忽低，女主哭，她也哭，女主罵，她便跟著咬牙切齒。

我的個暴脾氣啊，一個心臟本就不好的老人，天天望著電視掉眼淚，你說我作何感想？“媽，我們不看這種了行不行？這劇情都是騙人的，現實里哪有這么神經的人和事嘛，別為了這種破劇浪費你寶貴的眼淚，娘，您得學會分辨！”

“你有點同情心好沒？人家是真的很可憐，這么好的女人，一輩子被她婆婆欺負，老公還幫著踩……一家子都沒人性！”我媽眼圈紅紅的。

我哭笑不得：“這跟您有什么關系？人家編劇編這種電視情節(jié)，就是為了騙您這種人的眼淚?！?/p>

“怎么沒有關系？我這一輩子比這些女人也好不去哪里，嫁給你爸，我受的委屈也蠻多，你哪懂！”

這代入感也太強了。我只得溫柔地哄：“我知道您這輩子不容易，我和妹妹都會對您好。我們希望您以后都開開心心的。您心臟不好，咱看點喜劇吧？笑一笑，增強抵抗力，預防感冒?！?/p>

我媽撇撇嘴，嘟噥道：“喜劇有什么好看的，一幫人在傻笑，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p>

好吧，我被徹底打敗。我現在被我媽整出了后遺癥，只要她看著電視揉眼睛，就條件反射地認為她在抹眼淚。

我無助地打電話給我妹，把媽的情況告訴她，問她：“媽媽以前是這樣嗎？”

“一樣一樣的，姐。但不給她看又怎么辦呢，她待在我們家里無聊啊，不像農村老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可以到處串門找人說話?！?/p>

是啊，她不玩手機，又沒有別的愛好，在一個陌生地方，語言不通，除了女兒無人可以說話，收拾完有限的家務后，她不在電視上尋找寄托，還能干啥？

天要下雨，娘要看狗血虐心劇，由她去吧！

還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春節(jié)放假前，我各種計劃，假期里要帶媽媽外出轉轉，讓她洗洗被電視劇“毒害”了的眼和心?？墒侨怂悴蝗缣焖悖R近春節(jié)這兩天，新冠肺炎開始肆虐，大年初一一起床，新聞里就是各地封城封路的新聞。

我告訴我媽，我們國家出大疫情了，今年春節(jié)不能像往年那樣走親訪友、游山玩水了。我媽不理解，活了幾十年了，哪次過年不是熱熱鬧鬧，怎么今年就不行了？“不就是一個肺炎嘛，現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治治就好了，看你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嚇得門都不敢出?！?/p>

解釋不清，我只能打開電視給她看新聞，給她看武漢抗疫的視頻?？吹枚嗔耍@才開始相信，這次的病毒不是一般的兇險。

一明白過來，我媽就變得堅強淡定，開始張羅她在老家常用的土方法給我們“有病治病，無病防身”。用白醋和酒精熏屋子；把大蒜和生姜搗碎，放上紅糖，煮蒜姜茶；把桔子皮和橙子皮洗凈晾干，配上生姜，熬陳皮水；把柚子皮削下來，用鹽腌好，然后清水洗凈，加上梨肉和冰糖，做清肺湯。每天換著花樣折騰，然后監(jiān)督著我們把這些茶湯喝光，雖然忙，但忙得有條不紊。

只要我們出門采購，哪怕是在小區(qū)門口，她都要千叮嚀萬囑咐，戴上口罩，穿厚點的衣服，把病毒擋在外面?！奥爩＜业脑挘瑳]事別出門，有事先擱著，這世上什么事還能比命重要？”

在朋友圈和工作群里，看到別人埋怨家里老人不聽勸，串門打牌、不戴口罩、上街溜達，我真想給我家老媽發(fā)一個“最明事理老太太”獎。

我媽越是懂事，我越是愧疚?！皨?，真對不起，您來我家一個多月了，除了陪您上了一趟街散了幾次步，我什么都還沒為您做。這本來說好春節(jié)帶您出去玩的，現在弄得在家禁足，吃也吃不好，還每天為我們操勞……”

她打斷我：“做人不要老想著吃喝玩樂，身體健康比什么都強。我還要在你家待蠻久呢，這病毒等暖和了就會跑了，以后有的是時間享受，不急這一下?！?/p>

是啊，身體健康，來日方長。誰說我媽糊涂了？大是大非面前，她心里明鏡似的。我抱了抱我媽這個“定心丸”，關了新聞，也關了心里的焦慮不安，開始幫她搜索“腦殘片”。她愛看就看吧，“大事清醒，無事腦殘”，等我到了她這把年紀，還能擁有她這樣的心態(tài)，也算是不負歲月打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