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畫人本吃
《風(fēng)雪杉松圖》中的主人公,大概是所有山水畫中最無聊,但也最像隱士的隱士。
圖中近景巨大的杉松連接尺幅,比遠(yuǎn)景的群山還要高。李山巧妙地戲弄著遠(yuǎn)、中、近三景交替呈現(xiàn)的傳統(tǒng)構(gòu)圖,讓凌寒挺立的杉松成為畫面的絕對主角。
視線延伸,透過杉松之間的縫隙,有一間屋檐上覆蓋著白雪的茅屋。幽暗的屋內(nèi)并沒有幾件家具,也沒有多余的人物。作者用簡筆勾勒出屋主的側(cè)影,他并沒有在看書、寫字或者做任何帶有文人標(biāo)簽的“雅事”。他似乎伏案睡著了,也可能剛剛一覺睡醒,慵懶地趴在雙臂上,不想起身。
視線至此已無法再向后延伸,茅屋背后的群山,和近景密集、高聳的松杉一起,將茅屋包裹起來。隔絕于雪打杉松的嘈雜,里面是一個絕對平靜的、隱居者的精神世界。
畫畢,王庭筠于卷后題詠:
“繞院千千萬萬峰,滿天風(fēng)雪打杉松。地爐火暖黃昏睡,更有何人似我慵。此參寥詩,非本色住山人不能作也……書后客至曰:‘賈島詩也。未知孰是?!?/p>
王庭筠曾隱居于黃華山寺,時任翰林院編撰,有“百代文章公主盟”之譽。關(guān)于李山的記載不多,只知道他十?dāng)?shù)年前擔(dān)任過汾陽節(jié)度使,剛剛以80歲高齡入職秘書監(jiān),兩段經(jīng)歷之間或許也曾有過隱居的生活。
身在廟堂,寄思江湖,這是李、王二人的寫照,也是無數(shù)中國文人無法紓解的“困境”。他們雖有兼濟天下的抱負(fù),心中卻始終住了一個本色住山人。
在李、王二人的想象中,這個本色住山人,不需要用琴棋書畫來彰顯品位的高雅,也不需要靠訪客、童仆來襯托身份的高貴。但他也許會在某個冬日的午后,打開房門,曬著太陽趴在桌上小憩,不小心一覺睡到了天黑,連外面風(fēng)雪交加都渾然未覺。
你是否有過半夜睡不著覺,聽著外面的聲響坐著發(fā)呆的經(jīng)歷?歐陽修有過,于是他寫了《秋聲賦》。66歲時沈周也有過,還用用一篇圖文把當(dāng)時的心境完整地記錄了下來。
“寒夜寢甚甘,夜分而寤,神度爽然,弗能復(fù)寐。乃披衣坐起,一燈熒然相對,案上書數(shù)帙,漫取一編讀之;稍倦,置書束手危坐。久雨新霽,月色淡淡映窗戶,四聽闃然。蓋覺清耿之久,漸有所聞……”
這晚,沈周半夜醒來后就睡不著了。干脆披衣坐起,點上一盞燭燈,從書案上隨意拿起一本書看。累了,就望向窗外雨后淡淡的月光。當(dāng)時四下寂靜,可隨著清晨的臨近,沈周聽到了漸次出現(xiàn)的風(fēng)聲、狗叫聲、鼓聲、鐘聲。
他真切感受到了每種聲音帶給人的不同心境,并解讀出了其中蘊含的哲理。
“……人喧未息而又心在文字間,未嘗得外靜而內(nèi)定。而于今夕者,凡諸聲色,蓋以定靜得之,故足以澄人心神情而發(fā)其志意如此。且他時非無是聲色也,非不接于人耳目中也,然形為物役而心趣隨之,聰隱于鏗訇,明隱于文華,是故物之益于人者寡而損人者多?!?/p>
沈周想起自己之前每次夜間讀書,總是到了二更才能專心。這是因為二更前人聲未息,無法做到外靜而內(nèi)定。但是這次自己醒來時已是寂靜的半夜,很快就進入了內(nèi)定的狀態(tài),之后聽到外界的聲音,不但不會擾亂他的心境,反而成為他的“進修之資”。
在這幅圖中,沈周敞開房門,坐在整幅圖畫的中心。他的手邊有蠟燭一盞和書冊數(shù)帙。人物同樣用簡筆畫就,向外依次是草房、竹木、小溪、山嵐、堤岸、小丘、山麓。設(shè)計很簡單,卻很有效地視覺化了他在文中描述的心境。
半夜不睡覺坐著發(fā)呆,本來是一件無聊的事,沈周卻在無聊中找到了心流。
如果有一天你吃了長生不老藥丸,你會如何度過你的神仙日子?仙人的回答是,在家下棋。
這位仙人是經(jīng)歷過宋、元、明三代的冷謙。
他從南宋末年開始云游四海,無書不讀,尤精于《易》。曾經(jīng)和趙孟頫在游玩途中看到唐代李思訓(xùn)的青綠山水壁畫,從此在修道的同時潛心畫藝。后來遇到“異人”,賜予仙丹與天書,“悟之如己作”。
明初時,冷謙以百歲高齡入朝任太常協(xié)律郎,所著《太古遺音》琴譜一卷現(xiàn)已遺失。后來“隱壁仙去”。傳說他曾用李思訓(xùn)的青綠山水之法畫了一幅《蓬萊仙弈圖》,圖后有張三豐題識,堪稱“二仙聯(lián)璧”。這幅圖后來也不知去向,現(xiàn)僅存明四大家之一仇英的摹本。
圖中,三名文人裝束的屋主人在海景房內(nèi)下(觀)棋,童子和仕女做著自己的事情。
在這個傳說中神仙居住的蓬萊仙島上進行的,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唯一和現(xiàn)實世界不一樣的,或許就是一個“慢”字。
無論是插花、掃地、洗手、搖扇、捧桃,每一個動作都有條不紊,不疾不徐。每個人的表情里都找不到一絲情緒的挑逗,就連拂動柳枝的清風(fēng),也是柔柔弱弱的,不費一絲力氣。而對于長生不老的仙人來說,又有什么比下棋更能消磨用之不盡的生命的呢?
李山和王庭筠身居高位,卻向往“地爐火暖黃昏睡”的生活;沈周隱居了一輩子,最享受的卻是“夜半獨坐聽秋聲”;冷謙就算真的得到了長生不老的藥丸,也只想“做了神仙便下棋”。
請珍惜現(xiàn)在無聊的時光,因為你活出了古人夢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