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如風
20世紀90年代末的豫東平原,農民的日子正在蒸蒸日上,一座座農家小樓悄然拔地而起。但我家是我們村的異類,從我出生起,住的是矮小的土房子,后來房頂上的稻草有些散架了,下雨時屋里便會濕漉漉的。我家窮是有原因的,我的父親是個酒鬼,他常說自己命苦,娶了我母親,生個女兒后就沒動靜了,連個香火都沒能給他留,讓他在外面抬不起頭來做人。這些成了他喝酒且不干活的理由!也成了他打罵母親的借口。家里經常鬧得雞飛狗叫不得安寧。從我記事起,母親身上的傷沒有斷過。而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邊哭邊抱著父親的腿:“求你了爸爸,別打了,你會把媽媽打死的……”但在氣頭上的父親,總是越打越兇,瘦弱的母親不管怎么掙扎嚎叫都無濟于事。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我14歲那年暑假。一天傍晚,將近做晚飯時,父親朝母親說道:“炒幾個雞蛋吃,晚上下酒!”正在洗青菜的母親停頓了一下:“再過幾天,女兒要開學上初一了,學費還差一點,雞蛋留著賣錢交學費呢?!?/p>
父親厲聲說道:“上學,上學,還上,上完五年級了,還不夠嗎?女的上學有用嗎?將來嫁人,都便宜了別人家!”
母親小聲地嘀咕:“有學問了本領大,將來少吃點苦……”
我嚇得趕緊插話:“媽,我不想上學了!”母親著急道:“這咋能行?!學必須要上的,你不能像我,沒知識沒文化沒出頭之日!”話音剛落,父親就握了握拳頭:“老子說不上就不上,像你怎么了,你是活該!連個兒子都生不出……”這句話戳了母親的痛處,她抬起頭倔強地咬了咬嘴唇:“要上!”這時我緊張起來,果不其然,父親拎起一個小凳子砸過去。哐當一聲落在母親身上,這時父親已經來到母親面前,飛起一腳踹到母親腹上?!芭椤蹦赣H跌出好遠!父親手中已經利索地抽出身上的皮帶,朝著母親猛抽起來:“我讓你上,還上不上?要上就打死你……”我嚇呆了,抬手要奪父親手中的皮帶,結果被他反抽過來,啪——打在我手上,火辣辣疼。我顧不了那么多,挺身向前,護在母親身上,這下父親更火了,不分母親和我,一頓猛打。啪——啪——抽打聲伴隨著母親的哀叫,驚動了四鄰。
鄰居還好來得及時,幾個人拉住父親,另幾人圍著我母親,把她扶了起來。她的手上臉上都是血跡。母親盯著父親:“最后問一遍,你讓上學嗎?”父親從鼻腔里發(fā)出:“哼——想上不可能!” 母親冷靜的面孔輕蔑地笑了笑:“好!聽你的,我去河邊洗個臉。”母親邊走邊朝我看了看,我的心咯噔一下,只見母親朝向我家西面的河,奔跑過去。
“不好,要跳河——”有人叫了起來。他們迅速追過去。我“撲通”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腦一片空白。趁著夕陽最后的幾縷淡光,透過奔跑的人群,我看到母親的身影一躍而起后落入河里,沒有一絲猶豫!直至以后的歲月,那一躍的身影成為我腦中不斷回放的片斷!
河水淹沒了母親。所幸,兩個水性好的堂叔叔,拽著母親的頭發(fā),把她救上岸,抬進家,屋里已經點了煤油燈。微弱的燈光跳動著,嬸子用鹽水給母親身上的傷口擦拭消毒。母親閉著眼,“嘶嘶”吸著氣。
我的母親還活著,活著……可是那個男人卻差點逼死了她。那個打了她無數(shù)次的男人作威作福,無法無天!我心中似有一團火,憋得心塞了,眼睛紅了,手抖了,牙齒打著顫。我母親皮下也是鮮血,他怎忍讓她經常皮開肉綻,鼻青臉腫?!我咬著牙紅著眼睛,一字一頓地朝他低吼:“別再打我媽媽了,要打,你就先打死我吧!”
鄰居都走的時候,夜已深了,家里安靜得可怕。我坐在母親身邊,貼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媽呀,你可要等著我回來,我想好了,去求表姨夫,讓他帶我去打工。等存了錢,就回來接你。你可要等著我回來呀!”母親一直閉著眼,但那刻她卻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
就在那個晚上,14歲的我,披星戴月,穿著血跡斑駁的舊衣服,頂著亂發(fā),朝向十里外的鎮(zhèn)上走去。那里住著我的表姨夫,經常會介紹一些人到義烏打工。了解事情原委后,表姨夫給我墊了路費,送我去義烏!由于是童工,只能在家庭小作坊工作。把剛生產出來的襪子套在模型上定型,套一雙工錢3厘,多勞多得。整整兩年,沒日沒夜的勞作,我攢了兩千八百多元錢,終于可以踏上歸程了。
回到家時,母親正在喂豬,看到我,愣了一下便跑過來抱住我:“哎喲,天啊——我的閨女回來了!”說著便流出淚來。晚飯時,我直接給父親攤牌:“我要帶媽去打工,明天就走!”父親遲疑了一下:“那不行,你媽走了,家里活誰干?”我直勾勾地盯著父親:“我給你錢,你讓我媽走。你有錢,可以買酒買煙,買你想買的東西!”我從包里拿出兩條煙遞給他,又拿出一疊錢:“這里2000元,都給你,只要你讓我媽給我一起走,而且往后每年我都會給你錢?!备赣H拿起一根煙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那,行吧!”呵呵,原來在他那里,錢這么有用!我不禁又多了幾分恨意。
帶母親來義烏后,剛好老板家的做飯阿姨走了,母親頂替了她的崗位。我們母女兩份工做了三年多,手上逐漸有了積蓄。母親便鼓動我學些技術,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思來想去,便報名學習計算機相關的技術。2000年后,中國越來越繁榮,互聯(lián)網的浪潮應運而生,我便開起了網店。天道酬勤,由此,我賺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后來還擴大了規(guī)模,招了幾個員工,而母親成了我的后勤保障。我們母女風風火火忙忙碌碌,累,但充實快樂!
轉眼和父親分開了8年,突然有一天,堂叔給我電話說,父親因醉酒,眼睛撞在鐵絲上,刺瞎了右眼。當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故作輕松地想,蒼天可真是公平,對待壞人自會有他的報應!我給堂叔轉了一筆錢,讓他代交給父親。便不再理這事了。母親知道后說:“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你要回去看他一下嗎?”我搖搖頭:“不回,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挨了多少打,他打我們像吃菜一樣順手。我看到他就怕!很多次我都覺得我倆活不到第二天!”母親聽完便沉默起來。在她心底,那些傷害應遠遠比我還要深!
在我30歲時,要和男友結婚的前一周,沒想到父親找來了。這讓我和母親甚是吃驚,望著面前這個瞎了一只眼,滿臉胡須,身體佝僂,衣服臟破的老頭,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父親。他太蒼老了,完全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可能是長期酗酒的緣故,他的腿和手一直在抖。和當初那個威風八面,怒氣沖天的父親判若兩人!他走到母親面前,還沒開口,眼淚合著鼻涕流了出來,搓了搓手,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我以前真是個孬種……”說完,揚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抹了一把淚繼續(xù)說道:“這些年了,我很后悔,希望你們能原諒我……”母親低頭沒有理他。我在旁邊冷冷地說道:“原諒?!如果曾有人那樣打你,你會原諒他嗎?!你當初揚起手落在我們身上的時候,可曾想過有今天?你用你的蠻橫暴力摧毀了我的童年,還差點要了媽媽的命,時間可以過去,而傷害呢?它一直藏在心底深處,會伴隨一生的,你知道嗎?!你走吧,我可以給你生活費,但我們拒絕和你在一起生活,更不會原諒你!”
父親走了,他注定將會孤老一生。我內心雖會可憐他,但無法做到原諒他。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你善待尊重別人,別人也會善待尊重你。人人生而平等,擁有自己的生命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