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剛
村野中有兩塊磨扇,東一塊,西一塊,無法咬合,不再轉(zhuǎn)動。風(fēng)吹過又一季荒草,石磨一動不動,不知被遺棄了多少年。
這石磨出自哪道山谷、哪塊巨石,出自哪位石匠、哪戶人家,無從知曉。但可以想見,石磨“咕咚咚”轉(zhuǎn)動的日子,那家必定是人丁興旺、熱鬧紅火。年輕力壯的男人推著磨棍一圈圈只管邁步,勤勞持家的女人一勺勺將玉米、谷物、黃豆等填入磨眼,孩子們尾隨爹娘追逐打鬧。大人并不惱,用笤帚或勺子沖孩子一劃拉,繼續(xù)忙活。
鍋貼餅子、石磨豆腐、大鍋煎餅、雜糧粥……熱氣騰騰地端上桌,老人、孩子、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圍坐在農(nóng)家小院,享受一日三餐,雖是粗茶淡飯,卻也自足自樂。慢慢地,推石磨的老人沒了,壯年成了老人,孩子們大了,卻棄磨而去。不知哪天,房子翻新,將石磨卸下,丟在一邊,越丟越遠(yuǎn),直至忘了主家是誰。
這磨扇刻得真美,一道道溝槽勻稱齊整,似水波,如云紋,日復(fù)一日地轉(zhuǎn)動將其磨得更加圓潤柔和,如一位功德圓滿的老者,不聲不響,只在那里慈祥地沖著來者微微地笑。
父親微笑著向我蹣跚走來,滿臉的皺紋擠在一起,笑得很慈祥:瞅著這磨扇熟悉不?這是你二爺家的,聽說是一位老石匠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了很久,才打了這盤上乘好用的石磨。你小時候我和你娘常帶著你們來這兒推磨,你鬧騰起來,我就把你抱在磨扇上推著你轉(zhuǎn),逗得你咯咯笑。這磨,你爺爺也推過,你大哥、二哥還有你,村里很多人也都推過……
瞬時,這兩塊磨扇在陽光下閃起了光,它們是養(yǎng)活全村數(shù)代的功臣呀!但瞬時又黯淡下來,石磨依舊,可推磨的人卻物是人非。有的磨著磨著入了土,有的被磨得越來越小,有的不愿推磨進(jìn)了城,想推了,這磨卻推不成了。
父親彎下如弓的老腰,撫摸著磨扇,長嘆一聲:這哪里是人磨磨呀,分明是磨磨人嘛!我無言以對,只是扶起父親,安慰他說:等我再把磨架起來,我來推磨,讓娘年年給咱做豆腐吃??捎芯湓?,我沒說:等我老了,也搬回老宅,守著這石磨,消磨時光,也被時光消磨,安心。
“磨磨人”,三個字,猛戳我心。是呀,在歲月的長河中,我們都是一粒石子,被流水、砂石磨礪得從棱角分明,到光滑如玉,直至成沙成塵,便是一生。
那日拜訪一位老先生,他寫了一輩子字也沒啥名氣,就是天天磨墨,天天寫。他請我坐,那把圈椅已被磨得溜光水滑包了漿,道道木紋清晰漂亮,一如老者的溫文爾雅。求幅字,他欣然應(yīng)允。老先生展宣、鎮(zhèn)紙、選筆,老太太取硯、握墨、研磨,兩頭銀發(fā)相伴左右,默契不語,這琴瑟和鳴的畫面令人心醉。
我問老太太:為啥非要磨墨,用墨汁也好呀。她瞅了老先生一眼,道:年輕時,他性情剛烈,在單位鋒芒畢露,稍不順意便與人爭辯,非要爭個高下,吃了不少虧,窩了一肚子火,回家常吵架。練字是我逼他的,磨墨也是我硬要求他的,就是要磨磨他的性子。果然,在家里,人磨墨,墨也磨人;在單位,人磨事,事也磨人。慢慢地,他變得謙和、豁達(dá),人緣好了很多。雖沒當(dāng)啥官,可工作之余,讀書、寫文、練字、喝茶、交友都沒落下,如今真像是個老先生呢!老先生提筆蘸墨時,微微一樂:磨墨,消磨了一輩子,把我磨靜了,磨平了,磨鈍了,也磨老嘍!想想,挺好!
“懷瑾握瑜”,四個大字瀟灑飄逸、柔中帶剛,算是老先生對我的激勵與祝福。我深懂其義,自此視其為人生信條,照亮余生。的確,瑾與瑜,皆為美玉,皆是山中玉石籽料細(xì)細(xì)琢磨而成。人品亦是如此。
磨,不單單是“推著石磨”消磨光陰,耗蝕生命,更應(yīng)是“鐵杵磨成針”的磨煉,“玉經(jīng)磨多成器”的琢磨,“十年磨一劍”的磨礪。在漸漸被時光磨短的人生中,磨出精彩無限,磨到無悔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