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氣淋漓寫腰鼓 詩意縱橫成妙文——論劉成章散文《安塞腰鼓》

⊙裴 莉[山西省臨汾市堯都區(qū)堯廟中學， 山西 臨汾 041000]

作 者：裴 莉，山西省臨汾市堯都區(qū)堯廟中學教師。

自劉成章的散文《安塞腰鼓》發(fā)表，尤其是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之后，好評甚多。但正像所有的優(yōu)秀作品都會產(chǎn)生無盡的闡釋一樣，讀者的感受與理解總會有所不同。面對此文，反復吟詠，而且，閱讀大量的相關圖像資料和鑒賞研究文章，我也做出如下的闡釋：

一、寫出元氣淋漓的人

在劉成章以陜北風情為題材的大量散文中，《安塞腰鼓》是最杰出的一篇。因為，這篇非同一般的散文，不僅從文學審美的角度來感受安塞腰鼓，而且寫了那些黃土高原上如此捶著腰鼓的元氣淋漓的人。正像劉成章在《關于〈安塞腰鼓〉》一文中所說的：“早在1977年，我即被安塞腰鼓深深震撼了。”“從此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安塞腰鼓是安塞農(nóng)民骨頭里生出的藝術，沒有那樣的骨頭，你休想學會?！?/p>

所以，文章一開頭，作者就破空而來地寫下一句“一群茂騰騰的后生”?！懊v騰”是陜北方言，是生氣勃勃之意，而據(jù)字面理解，“茂”是植物蓬勃生長的形容，“騰騰”則在疊音相加中，給那種蓬勃的生氣以恰當?shù)目鋸垼棺x者似乎看到那一群后生的群像；也使讀者感到，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后生，這樣的人，才有了如下讓作者醉情不已、酣暢淋漓的描述。這是全文核心的一句，它熱情洋溢地奠定了全文的思想基調(diào)。

當然，這還只是腰鼓沒有打動起來，正處于靜態(tài)的準備階段的人。作者接著繼續(xù)描述這群人準備擊鼓作舞時的情形：“他們的身后是一片高粱地。他們樸實得就像那片高粱。”這是非常有意味的背景安置。起源于戰(zhàn)爭與祭祀之用的安塞腰鼓，本來是一種以擊鼓為音樂伴奏的民間集體舞，多演于廣場街巷之間。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安塞腰鼓表演，則更是在其出名之后，被商業(yè)化了的廣場集體舞表演，似乎規(guī)模更大，變化更多，聲勢更足。但是，那場景已經(jīng)迥然不同，意味也有所區(qū)別了。本文作者把他們“安置”在“高粱地”的場景之中，也許是作者確實曾經(jīng)見過的真實情形，但是，如此有意識的“安置”的意味則在于：只有這淳樸的、紅艷火烈的高粱地才孕育了這些“茂騰騰的后生”，也才使他們能把腰鼓捶得那樣讓人熱血沸騰。為了強化這個意味，緊接著靜態(tài)場景的描寫，又有意識地寫道：“咝溜溜的南風吹動了高粱葉子，也吹動了他們的衣衫”，這一片沉靜中的微微“吹動”的特寫，不僅使場景與人更為真實，更為生動，而且使那種力量的蓄積和爆發(fā)有了充分的鋪墊。這鋪墊，在下文的“他們的神情沉穩(wěn)而安靜。緊貼在他們身體一側(cè)的腰鼓，呆呆地，似乎從來不曾響過”兩句里，得到進一步強化，有意識地在為即將發(fā)生的驚天動地的捶擊做深情凝注的期待。

在下文中，作者將這種元氣淋漓的陜北人捶起腰鼓時的動作、身段、神態(tài)，以及觀賞者的思考等都作了極具詩意的特別描述，把這一群人生龍活虎地展現(xiàn)出來，因而，也構(gòu)成了詩意縱橫的奇妙之文。

二、構(gòu)成詩意縱橫的文

從全文來看，此文完全可以稱為當代散文中的奇妙之文，這種奇妙，除了對描寫對象的特殊感受的表達，非常重要的還有作者獨特的表達思維方式與語言運用方式。

我們看，接下來，作者用“但是”陡然一轉(zhuǎn)，“看！——”又給讀者以特別的提醒，然后，文章才在宏闊的“沉穩(wěn)”與“安靜”中以詩化的激情、詩化的思維、詩化的語言渲染起如同從天而降，又如同拔地而起的驚心動魄的表演。

注意，在這里，沒有用“敲”字，那力量太弱；也沒有用“擊”字、“打”字，那力量仍然不夠；而是著意選用了一個“捶”字，并且說“一捶起來就發(fā)狠了，忘情了，沒命了”，便凸顯出捶鼓人那種全身心投入地，激情奔放地，忘記一切地，甚至可以不要命地，來自于他們生命深層、心靈深處的表演，亦即自然而放縱地宣泄。

作者又把舞動起來、捶擊起來的“百十個斜背響鼓的后生”，比作“百十塊被強震不斷擊起的石頭，狂舞在你的面前”，實在是一個特別的想象，一個從未有過的比喻的創(chuàng)造。又用了六組我們雖然熟悉的比喻詞，描寫他們“狂舞”時的具體情形，但由于用在了特殊的人的身上，用在了特殊的場景中，同樣給我們新鮮的感覺，給我們“多么壯闊，多么豪放”的感覺。這六組比喻，不必一一分析，只需把他們分行排列出來，我們就會看到：

驟雨一樣，是急促的鼓點；

旋風一樣，是飛揚的流蘇；

亂蛙一樣，是蹦跳的腳步；

火花一樣，是閃射的瞳仁；

斗虎一樣，是強健的風姿。

這已經(jīng)不是散文化的描寫，而是以詩化的思維與表達方式所做的盡情贊美。讀者似乎在這語句的驅(qū)引與感染下，已然身臨其境，不知不覺地也隨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來。

然而，接下來的三個段落，卻改變上文的表達方法，不再直接描述捶鼓人的表演場景，轉(zhuǎn)而去描述觀賞者的感受與思考，使意義的表達又進乎到一個新的境界。

接下來的第一個段落，連續(xù)用了六個“使……”的句子，但又有兩種不同的用法。前三個“使……”是連排在一起的，寫觀賞者受捶鼓人的激勵對周圍環(huán)境產(chǎn)生的幻覺。“使冰冷的空氣立即變得燥熱了”，是夸張那熱烈的場面不僅讓人忘記了北國冬天的冰冷，而且從內(nèi)心里升騰起燥熱的感覺；“使恬靜的陽光立即變得飛濺了”，是一個極精彩的詩句。陽光本來是恬靜的，但由于捶鼓人如“驟雨”“旋風”“亂蛙”“斗虎”一般的跳躍、舞蹈、捶擊，所以在觀賞者眼里，“恬靜的陽光”被他們的動作攪得如同光芒四濺，不再處于恬靜之中；“使困倦的世界立即變得亢奮了”，則有著雙重的含義：一重是說觀賞者如果本來處于困倦狀態(tài)，也會聞鼓而興，變得異?？簥^；一重是說如果黃土高原、茫茫大野本來處于困倦沉睡狀態(tài)，此時也會聞鼓而醒，隨著鼓聲亢奮起來。三句其實都是寫觀賞者的特殊感受。后三個“使……”的句子，則一句一行，錯落排比，并明顯以“使人想起”來表達觀賞者在鼓聲中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聯(lián)想到“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這是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中的句子，本來描寫的是唐軍出塞征戰(zhàn)時的情形：落日的光芒照耀著軍中大旗，戰(zhàn)馬嘶鳴，風聲蕭蕭。寫得壯闊而悲涼。而古代軍隊出戰(zhàn)，又會擊鼓進軍，所謂“填然鼓之”“一鼓作氣”“援玉桴兮擊鳴鼓”等說法均是描寫的此種情形。那么，由眼前的鼓陣聯(lián)想到此種情形，不僅自然，而且使眼前的情形描寫有了穿越歷史的深厚感和戎馬征戰(zhàn)的悲壯感。聯(lián)想到“千里的雷聲萬里的閃”，這是李季以陜北信天游的形式創(chuàng)作的長篇敘事詩《王貴與李香香》中的句子，用在這里，則是要強化觀賞者心中如雷鳴電閃一般的感覺。聯(lián)想到“晦暗了又明晰、明晰了又晦暗、爾后最終永遠明晰了的大徹大悟”，則是思辨化地表達鼓聲與捶鼓人對觀賞者特別的心理暗示，就是說，那鼓聲讓你本來不明晰的心理突然變得明晰起來，明晰之后，又可能形成短暫的晦暗不明，但最終使你大徹大悟地完全明晰。這哲學化的思辨有些深奧，但升華了對于安塞腰鼓的直接描寫和直接感受。寫完這些感覺和聯(lián)想，作者于掩抑不止的激動之中，又寫下一節(jié)對于安塞腰鼓的理性認識，所謂“容不得束縛，容不得羈絆，容不得閉塞。是掙脫了、沖破了、撞開了的那么一股勁”，其深意是說，處于陜北黃土高原的安塞農(nóng)民，長期以來，其實處于一種被束縛、被羈絆、被閉塞的狀態(tài)，然而，他們的內(nèi)心卻一直奔突著掙脫束縛、沖破羈絆、撞開閉塞的力量，這種力量在捶腰鼓的民間集體藝術形式中得到充分的迸發(fā)，因而，這腰鼓其實是捶鼓人內(nèi)心力量的一種外在見證。作者不能不由衷地感嘆一聲：“好一個安塞腰鼓！”

接下來的第二個段落，繼續(xù)寫觀賞者對震撼人心的鼓聲的感受，但是，這種感受不是用我們熟悉了的那些語詞來表達，也不是用我們常見的那些方式來表達，而是以奇特的詩化思維、詩化語言，展開在廣闊的原野間，深入到觀賞者的心靈中來表達。

概括一句說，是寫腰鼓的沉重回聲。由于腰鼓的演出是在黃土高原高粱地邊，是在長滿了酸棗樹的山崖之下，所以，作者感覺到那響聲“碰撞在四野長著酸棗樹的山崖上”，連山崖都“驀然變成牛皮鼓面了，只聽見隆隆，隆隆，隆隆”，也就是說，在作者的感覺里，年輕后生們發(fā)狠了的捶鼓，激奮地連山崖也在顫動，也在隆隆作響，他們不僅捶擊著身側(cè)的腰鼓，也捶擊著四野的山崖。又由于那沉重的響聲能急遽地將觀賞者帶入同樣忘情的境界，所以，“碰撞在遺落了一切冗雜的觀眾的心上，觀眾的心也驀然變成牛皮鼓面了，也是隆隆，隆隆，隆隆”。換句話說，就是在觀賞者心里激起同樣巨大的回響，以至于使你可以忘記人世間一切繁雜瑣事，滌除一切的欲念煩惱，甚至于讓你感覺到，那響聲不再是一種可聞而不可見的形態(tài)，反而成為有著奇異力量的物質(zhì)，就像“犁尖翻起的雜著草根的土浪”，并且使你產(chǎn)生了如同分娩時的“陣痛”和“排解”時的快感的享受。顯然，在作者的感受里，這腰鼓的捶擊已不再是簡單重復的民間娛樂形式，而是一種可以讓人的心靈深處發(fā)出瞬間變化的神奇力量了。所以，作者再一次地慨嘆一聲：“好一個安塞腰鼓！”

到了接下來的第三個段落，文章進入深層思考的表達。作者仍然以飽含了無限感慨的心情陳述道：當你身臨其境，觀賞這捶鼓場景時，會感覺到它對你的“震撼”“燒灼”與“威逼”，使你覺得“從來都沒有如此鮮明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活躍和強盛”，并且“驚異于那農(nóng)民衣著包裹著的軀體，消化著紅豆角角老南瓜的軀體，居然可以釋放出那么奇?zhèn)グ蹴绲哪芰俊薄＿@是一種反轉(zhuǎn)性思維的表達，那意思是說，按照常規(guī)印象和一般推理，西北黃土高原上的農(nóng)民，生活艱難，衣食粗糙，常常顯出疲憊、麻木、無奈的神情來，然而，沒有想到，他們的軀體里竟然能迸發(fā)出如此的生命能量。這無疑推翻了我們的慣常印象。而言外之意是說，那些錦衣玉食保養(yǎng)著的軀體，也許還不可能煥發(fā)出這樣的生命能量。為什么會如此呢？原因就在于“除了黃土高原，哪里再有這么厚這么厚的土層啊”，是土層深厚的黃土高原，才“生養(yǎng)了這些元氣淋漓的后生”，“才能承受如此驚心動魄的搏擊”?！霸獨饬芾臁薄霸獨饬芾斓暮笊?，便是這里的核心，是全文意思的核心。所謂“元氣淋漓”，是指自然賦予天地萬物的那種充沛的生命之氣，而這些“茂騰騰的后生”，正有著如此的生命之氣。作者不能不為之喝彩，亦不能不發(fā)出“多水的江南是易碎的玻璃，在那兒，打不得這樣的腰鼓”的揶揄，并不能不對這“充滿了力量”的，“每一個舞姿都是光和影的匆匆變幻。每一個舞姿都使人戰(zhàn)栗在濃烈的藝術享受中”的表演“嘆為觀止”。而且在第三次重復“好一個安塞腰鼓”的感嘆時，在中間又加進了充滿詩意的詞語，變?yōu)椋骸昂靡粋€痛快了山河、蓬勃了想像力的安塞腰鼓！”這是形容詞變動詞后的類似于古漢語的使動用法，意思是說，這樣的舞姿和鼓聲，使山河變得痛快酣暢，使想象力變得蓬勃旺盛，也是說，當你觀賞這樣的表演時，面對山河，會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痛快，你的想象力也蓬勃旺盛，難以遏止。

讀劉成章的散文名作《扛椽樹》《七月的雷雨》《牛群》《壓轎》等，都會覺得，這位頗負盛名的散文家，在語言運用上，有著不同于眾的特色，那就是喜歡運用簡潔、短促的詞語或句子，而且在這樣的詞語與句子中熔鑄入強烈的感情，《安塞腰鼓》當然也具有如此的特色。

三、牽延出回味無盡的神

當然，如果僅僅寫出這些，還不足以讓這安塞腰鼓那樣令人回腸蕩氣，經(jīng)久難忘，所以，作者在最后一個段落里，又從觀賞者的感受轉(zhuǎn)而寫邈遠無際的奇特想象，給文章一個讓人產(chǎn)生無盡神往和幻想的余音不斷的結(jié)尾。

最后一個段落，以“愈捶愈烈”的三次重復，繼續(xù)寫腰鼓表演的高潮迭起，繼續(xù)寫捶鼓人“思緒中不存任何隱秘”，“痛苦和歡樂，生活和夢幻，擺脫和追求”一起“交織！旋轉(zhuǎn)！凝聚！奔突！輻射……”的忘情表演。然而，這還不是本文結(jié)尾處的美妙。

如果此文寫到“人，成了茫茫一片；聲，成了茫茫一片……”處，以省略號作結(jié)，留下一些延伸的想象，也不錯；如果此文在省略號后再加下邊的兩句“當它戛然而止的時候，世界出奇的寂靜，以至使人感到對她十分陌生了。簡直像來到另一個星球”處再作結(jié)，由動而靜，可以使該文的動人描述更有審美意味，當然會更好。

但是，作者沒有這樣作結(jié)，而是寫了最后一句：“耳畔是一聲渺遠的雞啼?！?/p>

太精彩了！

因為，這聲“渺遠的雞啼”不是眼前實景的再現(xiàn)，不是說鼓停人去，更深夜靜，黎明時分，傳來一聲渺遠的雞啼，而是說當鼓聲把作者帶入到一個“交織、旋轉(zhuǎn)、奔突”的忘我世界之后，作者的身心已然脫離開塵世的煩擾，忘情地體味來自于生命本源的激動和歡愉，而當鼓聲停止的時候，他的思緒不僅沒有回到喧囂的塵世，反而繼續(xù)停留在那“出奇的寂靜”里，感覺自己“簡直像來到另一個星球”，并聽到傳來一聲似有似無的“渺遠的雞啼”。這是想象，也是借用幻覺所做的特別表達，表達的是，當鼓聲喚起人的生命力與想象力之后，人對遙遠的境界的憧憬。在許多時候，人要活得有意味，就需要這樣的憧憬；藝術魅力的產(chǎn)生，也需要能夠喚起人的這樣的憧憬，這也就是此文牽延無盡的神韻。

正因為這些，我們不能不認為：此文以詩意縱橫的思維與語言寫出了安塞腰鼓表演中充盈流轉(zhuǎn)的淋漓元氣，確實是一篇難得的當代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