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村 原名李玉祥,河南南陽人,現(xiàn)居廣西,業(yè)余寫作,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廣西文學》《北京文學》《安徽文學》《滿族文學》《山東文學》《小說月刊》等。曾獲“師陀小說獎”“青銅駿馬獎”等。
壞腰子楊樹皮
殺豬殺尾巴,一人一殺法。殺尾巴究竟怎么個殺法,沒見過,可墨村的殺豬匠楊樹皮殺豬稱得上一絕。
一般人殺豬,需要有幾個幫手,分別抓牢豬的四蹄,抬起來,按在門板上,豬頭耷拉在門板一頭。殺豬人扳過豬頭,從豬脖子下方一刀捅進去,拔出刀,血便從刀口處躥出來,另一個人端著洗臉盆接豬血。豬疼得緊,四蹄亂蹬,拼了命地掙扎。一不留神,挨了刀的豬會從按著的人手里滑出來,竄下門板,脖子上噴著血,亂躥亂跳,撞倒了桌椅板凳,拱翻了接血的臉盆,嗷哧嗷哧,噴著血脖子,整得滿院子血糊拉雜,搞不好,還得重挨一刀。
楊樹皮說,殺豬沒有巧,只要刀子好,刀子磨得利,戳進去就沒氣。
楊樹皮殺豬不需人幫忙,再厲害的豬都是一刀斃命,干凈利索。楊樹皮嘴里噙著放血刀,雙手用力一扳豬的一條前蹄,“嗵”一聲,就把一頭一二百斤的大肥豬放翻在地,雙膝順勢跪壓在豬脖上,左手扣牢豬的一條前腿腋窩,右手拿過嘴里的放血刀,不等豬明白過來是咋回事,噗,長長的刀子從脖子處已刺及心臟,外面只露半把刀把兒,然后長刀一抽,往嘴里再一噙,兩手把豬頭往后死命一扳,噴涌的豬血便箭一般射向事先備好的臉盆里。半指煙工夫,刀口處還在冒著血沫子,豬的四條腿卻早已蹬得繃直了。
楊樹皮抓過豬后蹄,剔骨刀輕快一旋,捅條一捅,張開嘴噙著破口處,深吸一口氣,臉紅脖子粗地“噗噗”一吹,燙豬刮毛、開膛破肚,一氣呵成,眨眼之間,嘁里喀喳,兩扇冒著熱氣的豬肉,豬頭豬肺豬下水(肚腸),便擺在了肉案上。楊樹皮騰手掏出兩個豬腰子,撒一撮細鹽,朝還有余火的灶坑里一塞,隨便一撥拉一翻,烘烤得里生外熟,急毛燎燥地扒出來,噘起嘴,“噗噗”一吹柴灰,大嘴一張,咯噔一口,順嘴角滴血。楊樹皮一邊嚼一邊說:“嗯,這東西,半生不熟最好,香、嫩、脆,給個金疙瘩兒也不換?!币活^豬兩個腰子,楊樹皮從二十歲開始殺豬賣肉,殺了三十年,最少也有六千頭,算起來楊樹皮吃了一萬多個豬腰子。
擺在通往鄉(xiāng)街馬路邊的兩個豬肉架子,一個是楊樹皮的,另一個是他叔伯哥楊樹葉的,肉架下的小木箱里扔滿了咔嚓響的紅票子。楊樹皮后來總是腰疼,疼起來要命。開始的時候,楊樹皮沒有太在意,暗想可能是累著了,歇歇就好了。誰料,日復一日,越來越嚴重,渾身提不起一絲勁兒,坐著不動,也直出虛汗。臉腫了,腿腫了,指頭一捺一個坑兒。去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手指頭點著透視膠片說,恁地腎壞了,一個枯憷(萎縮)了,一個化膿了。先做透析,再配型,等尋來腎源,換腎吧。
楊樹皮問:“啥叫腎?”醫(yī)生說:“腰子?!睏顦淦ふf:“豬腰子行不?”
醫(yī)生哭笑不得:“胡扯臊,牲口的,能給人換?換了也用不了。等著換腎的病人太多了,有的已等了幾年了。有一個配型的,找的是自己的幾個親人,只要配上型,一個就行了?!?/p>
楊樹皮說,有了腰子,換一個得多少錢?醫(yī)生說,腎移植費用一般在三十萬以上,配型成功后,換了腎,為了控制排異反應,還要長期服用免疫抑制劑,每個月大約要幾千元費用。
楊樹皮說,我的天,那還不如殺了我,我渾身骨頭旋成扣兒(紐扣)賣,也值不了幾個錢。不治了,回家等死吧。醫(yī)生嘆了一口氣,唉,不治咋行?好死不如賴活著,先換了腰子再說吧。
楊樹皮女人仰著哭腫的大眼泡,撩起衣裳下擺對醫(yī)生說,我是他親女人,換我的吧。醫(yī)生說,親女人也不行,沒有血緣關系,只有父母和親兄弟姐妹或子女的,才可以。
楊樹皮父母老了,腰子也老了,就是想給兒子換,換了也沒用。楊樹皮是個獨子,沒有哥,沒有弟,沒有姐,也沒有妹。父母就拍著大腿號,老天爺呀,作孽哦,年輕時咋就不知多生幾個嘞!
楊樹皮沒有兒,倒是有三閨女,可都先后出了門。大閨女從小就身體弱,整天病懨懨的,嫁了人仍舊藥罐子不倒,自己都顧不了自己。
那么,就只剩二閨女和三閨女了。
二女婿和二閨女,互相瞧著,就是不吭聲,鱉瞧蛋一樣瞅了半天,二閨女忍不住剛要說話,二女婿卻開了口。二女婿說:“我成年累月在外跑生意,家里倆老人,還有正上學的兒子和閨女,全都指望著彩彩一個人照顧著,要換彩彩的腰子,肯定不中。我們情愿多出點錢?!?/p>
話都說到這份上,看來二閨女彩彩也指望不上了。三女婿和三閨女倒是通情達理,可家里從東墻根到西墻根沒一樣值錢的東西。三女婿說,只要蓮蓮同意換,我沒意見。
三閨女蓮蓮說,我就這一個爹,不換我的,我就沒爹了。
楊樹皮心里像刀子剜,狗喘粗氣樣拍著床幫罵:“一群沒用的鱉柯叉(瘋丫頭),恁們的錢我一分不要,老子自己出?!?/p>
結果,日子差一些的大閨女湊了一萬,二閨女拿出了三萬,剩下的,全是楊樹皮自己掏的養(yǎng)老錢。
楊樹皮換了三閨女的一個腰子后出院了。
楊樹皮成了一個廢人。殺不了豬,也干不動農(nóng)活,每個月還要吃幾千元的藥。楊樹皮殺了一輩子豬,賣了一輩子肉,攢了一大堆錢,卻經(jīng)不住一場病,欠了人一屁股兩肋巴。楊樹皮一病回到解放前,成了低保戶。楊樹皮哭了:“都說吃啥養(yǎng)啥,我吃了一輩子豬腰子,咋就害了腰子病,一個枯憷了,一個化膿了,沒有一個好,老天爺嘞!你那把刀子可真夠毒嘞!”
雙日鄉(xiāng)街逢集,楊樹皮的叔伯哥楊樹葉的豬肉架子,孤零零守在村前通往鄉(xiāng)街的馬路邊。楊樹皮披著衣裳,坐在他家大門外的一張?zhí)梢卫?,盯著楊樹葉的豬肉架子,眼睛血紅。天長日久,楊樹皮屁股上磨出了一層厚厚的老膙子,連殺豬刀都割不動。
醉酒仙老善娃兒
醉酒仙老善娃兒,大名劉本善,個子高挑,黑瘦,一雙圓眼,不喝酒時,黑白分明,忽靈有神,一喝酒,目光散淡,白多黑少。在墨村,娶進門的女人,不叫大名,娘家姓啥,就叫啥姐兒。老善娃兒老婆娘家姓馬,村里人都叫她馬姐兒。
生產(chǎn)隊的時候,老善娃兒由于要娃兒多,還跟得近,一年一個,撲撲通通生了四個兒子倆閨女,每頓揍(做)好了飯,馬姐兒站在鍋臺后,手里拎著飯勺,負責盛飯。從小到大,從低到高,排成一長溜兒,個個手里端著木碗,一步一步跟著往鍋臺邊挪。老善娃兒站在邊兒上,維持秩序。紅薯稀飯還好,若是下個面條改個善兒,排在后面的還沒盛到碗里,前面盛過飯的,已呼嚕呼嚕吃完了。那些年,老善娃兒家缺吃少穿不算,還是生產(chǎn)隊里年年的缺糧戶。為了讓娃兒們多吃一口,馬姐兒熬煎得沒辦法。老善娃兒卻笑嘻嘻:“沒事,眨個眼,娃兒們大嘞,咱就享福嘞,孫女孫娃兒一大群,端個飯,送個水,這個喊爺,那個喊奶,咱情(就)只等著挽著胡子喝米湯嘞?!?/p>
可說歸說,勸歸勸,每天掰開兩眼,就尋摸拿啥東西能下鍋。沒幾年,馬姐兒生了一場病,發(fā)高燒燒壞了腦子,本來一個挺利亮的人,變得木訥了,對任何事兒反應都慢了半拍。人也腌臜了,衣裳也不經(jīng)常洗,前襟和袖口,總是沾著星星點點的飯疙甲子。
老善娃兒手巧,腦瓜子好使,學會了用麥秸稈和荊條編蒸鏌鍋蓋兒和籮頭,鄉(xiāng)村一逢集,就背到街上賣,手里能掙幾個活錢。不知啥時候,老善娃兒喜歡上了喝酒,一得閑,就尋摸到村里的代銷店,打一毛錢紅薯干燒酒,靠著柜臺,美滋滋地享受。那種紅薯干燒酒是散裝的,盛在一個大肚子黑瓷酒壇里,端坐在柜臺一頭,封口的是一個裝滿淘凈了粗沙的小布袋,上面倒扣著一只拳頭大的酒碗。靠近酒壇的貨架上,橫著一根細鐵絲,細鐵絲上掛著兩個粗細不等的竹筒酒提子,細竹筒,一提一毛,粗竹筒,一提五毛。老善娃兒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起酒碗,斜靠在柜臺后,一仰脖,吱兒一聲,全吸進了嘴里,瞇眼閉氣半天,咕咚下咽,張圓大嘴“哈啊”一聲,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責任到田后,肚子里的饑飽解決了,老善娃兒的娃兒們也長大了,女娃兒好打發(fā),尋個好人家走了。可四個男娃兒八個蛋,個個等著說媳婦。四個娃兒站著都跟老善娃兒一般高了,都長著一臉青春美麗痘。他們依次是,剃著和尚頭的老大劉多糧,操著一口公鴨嗓子的老二劉多麥,腸胃不好臉上總有幾團白色食氣坨的老三劉多谷,鼻子窟窿爛得紅紅的老四劉多米。就這樣四個愣頭青貨兒,僅憑著三間主瓦房,兩間偏草房,誰能看上眼?誰家舍得把閨女往這窮坑里填?
賣個鍋蓋兒和籮頭,也就掙個油鹽錢,指望這給幾個娃兒說個媳婦成個家,門兒都沒有。老善娃兒急了一嘴燎漿泡兒,借酒澆愁,沾酒就醉,人送外號醉酒仙。他早早晚晚趕了集,便掏出一塊錢,打上幾兩燒酒,靠柜臺一喝,啥憂愁也沒有了,背著剩下的鍋蓋兒籮頭,一步三搖,神仙樣騰著云、駕著霧,一條大路走不下,嘴里還唱著:“鞋兒破, 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兒破。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那天,醉酒仙趕集回來,天已過午。一進家門,就朝老婆吼:“老馬姐兒,恁這懶婆娘,還不揍(做)飯?老子都餓死嘞?!?/p>
馬姐兒抬眼看了看,還沒來得及回答,醉酒仙便發(fā)起了酒瘋,先摔鍋蓋兒后扔籮頭,雙手乍巴著上來揪馬姐兒。
馬姐兒吃了兩拳挨了一腳,被打得急了,竄下了門前的水坑里。水坑水淺,僅漫住大腿。醉酒仙跟著跳進去,薅著馬姐兒的長頭發(fā),一下一下往水里按,嘴里不停地罵:“老馬姐兒,恁想死?看我不浸死恁?!瘪R姐兒撲騰著,揎了醉酒仙一個屁股墩,趁機逃上岸來,留一路濕漉漉的大腳丫子。馬姐兒濕衣裳粘著凸凸凹凹的身子骨,站在日頭地兒里笑著罵:“醉酒仙,讓恁噘(罵)人,灌兩口馬尿,就不認得恁是誰嘞?我馬姐兒就是要活個翹健健,氣死恁個鱉孫——老善娃兒?!?/p>
等馬姐兒曬干了身子,醉酒仙臥在水里,酒也泡醒了,沒事人兒似的爬上岸,朝著老婆嘿嘿笑:“走吧,走吧,回家我?guī)晚プ犸堗稀!瘪R姐一忽靈,跟上了節(jié)拍:“當家兒哩,我生怕餓著恁,飯早就揍好嘞,還是恁喜歡的芝麻葉面條兒?!?/p>
看熱鬧的村里人,被這一對活寶逗得開心死了,哈哈哈笑得肚子疼。
喝罷湯(吃了晚飯),村子里的小娃兒們在明晃晃的月亮地兒里,成群打浪地瘋玩。小娃兒們分成兩隊,拉開距離,手拉手站成兩排。這一排先唱:“當家哩,做啥飯?”那一排回答:“芝麻葉面條兒?!比缓笠黄鸶呗暫铣骸白砭葡伞仙仆迌?,木囊邋遢——老馬姐兒,鴨蛋頭——老糧娃兒,公鴨兒嗓——老麥娃兒,食氣坨——老多谷兒,紅鼻子窟窿——老米娃兒。哈哈哈哈哈?!?/p>
笑聲猶在,一轉眼就是二十多年,醉酒仙的四個兒子一個個都發(fā)了。老大劉多糧由一臺磨面機,發(fā)展成了面粉加工廠;老二劉多麥,承包了一百多畝田,成了種糧專業(yè)戶;老三劉多谷由一個跑堂的,搖身一變?yōu)槭〕且患掖缶频甑拇髲N;老四劉多米在廣州打工,一月能掙八千多。
醉酒仙再也不熬煎一日三餐了,一堆兒孫繞膝,每天晚飯前都要對著一桌子菜,吱兒吱兒喝著小酒,醉眼迷離中,還忘不了與老婆逗上幾句嘴。兩口子打情罵俏一輩子,活了八十多,無疾而終。
微篇妙品責任編輯 ?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