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明朝戰(zhàn)略走向的一次“朝貢”

袁南生

明嘉靖年間，日本大內氏和細川氏這兩大豪門爭著派使團來中國朝貢，兩使團到達寧波后，發(fā)生真?zhèn)沃疇?。結果雙方打了起來，不僅自相殘殺，還殺害了不少中國民眾，明軍將領或不幸戰(zhàn)死，或被擄走。在今人眼里，朝貢是四周弱小蠻夷向強大的中央王朝示好、臣服的表現(xiàn)，通俗來講，也就是給人磕頭。那為什么當時日本人要爭著給明王朝磕頭？磕不成還要燒殺搶掠？更匪夷所思的是，這次日本朝貢改變了明朝的戰(zhàn)略走向，留下了深刻、長遠的影響。

不擇手段的使團

明朝建立時，因日本拒不奉表稱臣，明太祖非常憤怒，決定永遠不準日本來華貿(mào)易。明成祖朱棣通過靖難之役奪取了皇位，他希望通過“招徠絕域”，使萬國來朝，以借此確立皇位的合法性。而當時中日斷絕交往已超過15年，日本除以倭寇方式劫掠和走私貿(mào)易外，基本沒有獲取中國商品的途徑。對此，日本幕府、各地武士及私商都感到不便，要求改變中日關系的現(xiàn)狀。于是，日本政府決定遣使赴明入貢。

十月，日使桂悟一行到達南京，明成祖同意日本朝貢，“詔日本十年一貢，人止二百，船止二艘，不得攜軍器，違者以寇論。乃賜以二舟，為入貢用”。（張廷玉等《明史·日本傳》）中日勘合貿(mào)易關系隨之正式確立，即明政府頒發(fā)符契文書，日本商船到中國后只有拿出勘合交驗，才準許貿(mào)易。自此以后，日本朝貢即以勘合為憑證。日本得到“勘合”，也就是取得了朝貢、即與中國通商的權利。正德八年（1513），日本爆發(fā)了應仁之亂，大內氏和細川氏兩大豪門對峙。日使桂悟一行回國時，攜帶的新勘合在半途中被九州島大內氏奪去。

大內氏隨即派出三艘朝貢船，一行300人由和尚宗設謙道率領，于嘉靖二年（1523）四月抵達寧波?？吹酱髢仁溪氄汲?，控制京都的細川氏當然不滿，立刻向幕府表示也要分一杯羹。幕府將軍當時已徒具虛名，絲毫不敢拒絕，但新勘合又沒有送到京都，只好拿過期作廢的舊勘合打發(fā)細川氏。盡管如此，細川氏仍信心滿滿，因有來自于浙江的宋素卿做他的副手。宋素卿原姓朱，幼年被叔父抵債給日本商人，后來往來于中日之間做貿(mào)易掮客，得到細川氏重用，多次出使中國。細川氏趕緊也派出一艘朝貢船，以瑞佐鴛岡（也是和尚）為正使，宋素卿為副使。瑞佐的船比宗設一行遲了幾天才抵達寧波。

宗設的船雖先至，尚未檢驗勘合，及宋素卿至，市舶司才一道驗證。市舶司在檢驗時，發(fā)現(xiàn)勘合有新舊之分，宗設與瑞佐遂產(chǎn)生了真?zhèn)蔚臓巿?zhí)。宋素卿暗中行賄太監(jiān)賴恩，于是得以先于宗設的船進港驗貨。市舶司隨后在嘉賓堂歡宴兩個貿(mào)易團，在安排席位時，又將瑞佐置于首席，宗設居次。宗設當場發(fā)飆，說我的勘合才是新的，他的勘合是舊的;我的船先到，他的船后到。那個混蛋為什么坐我上面？日本人本來就對位置很較真，對座次的嚴格和敏感程度，外國人很難理解。唐朝發(fā)生的日本和高麗“爭長事件”就是爭座次。

宗設與瑞佐拍桌對罵，拿了宋素卿好處的市舶司當然偏向瑞佐，不但不隔離沖突雙方，反而向瑞佐的人提供兵器?？勺谠O方人多，多數(shù)原本是九州島的海盜無賴，當場殺了瑞佐，砸了嘉賓堂，并順手搶了市舶司的東貨庫。宗設一伙一直追殺宋素卿到紹興城下，再折回寧波時竟沿途殺人，并在市區(qū)大肆搶劫，然后奪船逃向大海。備倭都指揮劉錦、千戶張鏜率官軍追趕，不幸戰(zhàn)死，指揮袁璉被擄走。宗設一伙在逃回日本途中，一船因遇風漂至朝鮮海面，被朝鮮守軍誅殺30，生擒20，縛交中國。案發(fā)后，宋素卿被捕，后病死獄中。明世宗朱厚熜托琉球使節(jié)轉交書信給日本國王，要求逮捕宗設歸案，送還袁璉，不然將斷絕朝貢，但對方?jīng)]有回復。

為何搶著朝貢

對明朝來說，實行朝貢貿(mào)易是對海外國家的一種“羈縻”手段，目的是消除“釁隙”，抑制擾邊事件發(fā)生;而日本卻將之看作是一種營利之機，甚至成為其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日本學者臼井信義在《足利義滿》一書中寫道：“義滿鼎盛期的北山時代最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實際就是和明王朝的貿(mào)易?！本唧w來說，當時的日本豪門搶著給明朝朝貢主要有如下原因：

其一，對華朝貢是一項有利可圖、包賺不賠的大生意。中央王朝在朝貢工作中堅持的基本原則是厚往薄來。朱元璋的圣旨是：諸蠻夷酋長來朝，涉履山水，動經(jīng)數(shù)萬里。彼既慕義來歸，則賚予之物宜厚，以示朝廷懷柔之意?！币晃煌鈬鴩鮼砹酥?，因為沒有東西可進貢而表示慚愧，明大臣沈秩竟這樣告訴他：“皇帝富有四海，豈有所求于王？但欲王之稱藩，一示無外爾?！彼五ァ稕履嗳胴曈洝罚┗实鄞笫止P的賞賜向來是吸引“四夷”來朝貢的法寶。小國只需要上貢些稀罕東西，大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比如大象、獅子、長頸鹿;但朝貢者從中央王朝得到的，可都是真金白銀、綾羅綢緞。以當時的中日為例，日本的貢物主要是刀、扇、硫磺、銅、蘇木等，而朝廷賞賜的主要是銅錢、絲綢、棉布、瓷器等，后者對日本是生活必需品，前者對中國則可有可無。于是，明朝國庫里出現(xiàn)了一個啼笑皆非的場景：外夷貢品堆積如山，用不了，賣不掉，成了累贅。朝廷只好把胡椒、蘇木等貢物折成俸祿發(fā)給在京官員，鬧出不少怨言。

其二，外國貢使進京，沿途往返的車、船、食宿均由朝廷買單，這是一筆大得驚人的開支。據(jù)《日本一鑒》記載：“入朝者沿途往還，給支廩糧之外，每人肉半斤，酒半瓶……若至會同館，該光祿寺支送常例，下程每人日肉半斤、酒半瓶、米一升、蔬菜廚料;若奉欽賜下程，五日一送，每十人羊、鵝、雞各一只，酒二十六瓶、米五斗、面十二斤八兩，果子一斗，燒餅二十個、糖餅二十個，蔬菜廚料?！辟p賜唯恐不厚，招待唯恐不周，難怪兩次出使明朝的日使楠葉西忍滿口贊嘆：“大明乃空前絕后之大善政國家?！?/p>

其三，日本處心積慮地突破明朝政府關于朝貢的規(guī)定，每每能夠得逞。在豐厚賞賜的誘惑之下，有些小國簡直上貢成癮，頻率越來越高，使團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朝廷不堪重負，只得規(guī)定朝貢的次數(shù)與人數(shù)，關系好的國家才允許多朝貢幾次。比如，朝鮮就是向明朝朝貢最為頻繁的國家，最多時每年能來6次。明成祖朱棣規(guī)定日本“十年一貢，只限兩船，人數(shù)兩百”。但日本方面并不嚴格遵守，在縮短朝貢間隙時間、增加貨物數(shù)量上做文章，明朝廷也睜只眼閉只眼。因獲利巨大，將軍、武士、僧人、商賈都把朝貢看作發(fā)財?shù)拇蠛脵C會，想方設法擠進朝貢團。所以，朝貢團的成員人數(shù)越來越龐雜，貨物越來越多，如有一年來了10艘朝貢船，總人數(shù)達到1200人，貨物超過規(guī)定十幾倍。這樣膨脹下去，明朝在經(jīng)濟上當然不堪重負。

其四，日本貢使以援引先例、漫天要價、以次充好、敲詐勒索、耍無賴博取同情等手段，總能占盡便宜。宣德八年（1433），一封“日本國臣源義教”開頭的日本國書遞到了明宣宗朱瞻基的手中，內容是日本要求朝貢，承認中國在東亞體系中的地位，朱大喜，因而賞賜的銅錢特別多，以致后期歷次日本貢使都要求援宣德八年的“慣例”賞賜銅錢，而每次只要日本使節(jié)開口，賞賜就只有多，不會少。景泰四年（1453）日本使團帶著超過規(guī)定10倍的貨物，明政府給價稍低，使者就叫起屈來，說如果不按先例定價，回國就要被誅殺，表示如果達不到要求就不走了;正德六年（1511）日使了庵桂梧在爭價書中威脅：“（如不加價）失我國主之心，他日?？苈勶L復集，其罪誰當？”明政府無奈只好加價。

其五，日本貢使多次違法亂紀甚至殺人傷人，每次都能得到明朝廷“原諒”。在唐朝，日本遣唐使是所有國外使者中最有風度和禮貌的客人。文獻記載，唐朝人形容日本使者“容止溫雅”。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明代眾多的外國來使中，日本貢使卻成了素質最差、態(tài)度最惡劣、行為最放肆、口碑最糟糕的一群。景泰四年，日本使團在臨清搶劫，毆傷地方官員;成化四年（1468），日本使團成員在北京殺人;弘治九年（1496），日本使團成員又在濟寧持刀殺人。但說來荒唐的是，每次犯罪后，明朝廷最后總是以“下不為例”或“勿失人心”為由縱容他們。

再看寧波爭貢事件

實事求是地說，寧波朝貢事件主要是擔任日本貢使的宗設與瑞佐兩個和尚、宋素卿這位掮客和在寧波市舶司任職的明朝太監(jiān)賴恩引起的，雖然是一起嚴重的外交事件，但顯然不是日本政府故意所為。說白了，就是一起影響極為惡劣的刑事犯罪。本來，刑事犯罪就按刑事犯罪處理，沒必要與官方關系掛鉤，雖然太惡劣了，但也犯不著“斷交”。因當時明朝廷主導的東亞體系建立在朝貢體制基礎之上，斷了朝貢，無異于今天的斷交。然而，明世宗朱厚熜實在難以容忍，明朝廷再也無法縱容，終于使得中日百年朝貢史戛然而止。嘉靖八年（1529），給事中夏言奏稱此禍起于市舶，朝廷于是撤消了寧波市舶司，關上了朝貢大門。嘉靖二十六年（1547）春，心有不甘的大內氏組成第11次也是最后一次朝貢團，四艘船600余人，載滿貨物抵達寧波，被拒絕進港，無奈揚帆而去。近百年的明日朝貢貿(mào)易至此結束。寧波爭貢事件對明朝戰(zhàn)略走向產(chǎn)生了不可低估的負面影響：

一是寧波爭貢事件的發(fā)生無疑為明政府主張禁海的官員提供了有力證據(jù)，使禁海論者占了上風。嘉靖皇帝在事件發(fā)生后不久即頒布海禁條例，一度放松的海禁再度加強，對海外貿(mào)易的控制更加嚴格。從明代到清代，中國逐漸遠離海洋文明，轉型為大陸文明的國家。這是一次與當時的全球化趨勢反向的轉型，寧波爭貢事件加速了這一轉型。

中國古代海洋文明曾居世界先列，中國古代文明是海洋文明（藍色文明）與大陸文明（黃色文明）的綜合體，兩大文明合二而一成就了中國古代的輝煌。唐、宋時期泉州、廣州、寧波等港口遠洋商船云集，商人富甲一方，同時也為唐、宋王朝貢獻了巨額賦稅。宋代同海外的聯(lián)系比前代和之后的明清更廣，海外貿(mào)易盛況空前，是我國封建社會海外貿(mào)易的黃金時代，是最彰顯海洋文明的朝代。福建泉州成為世界第一大貿(mào)易港口。鄭和下西洋創(chuàng)造了歷史。從1405年開始的28年間，鄭和曾率60多條軍艦、300條商船，800余文官、400余將校、數(shù)十位通事（翻譯）、180名醫(yī)官，共約27000多人的龐大船隊一路西行。此后，揚名于世的西班牙“無敵艦隊”（1588年成軍）也只有130艘兵船與運輸船，規(guī)模遠不及鄭和艦隊。一戰(zhàn)以前，各國海軍亦無規(guī)?？杀揉嵑团炾犝摺?/p>

在世界開啟全球化進程之際，明清統(tǒng)治者告別海洋文明，固守單一的大陸文明，無異于與歷史發(fā)展的潮流分道揚鑣。歷史已經(jīng)說明，這是中國近代落后挨打的主要根源之一。中國的落后不是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的，而是從十五六世紀大航海時期開始的，逆轉型的300年是閉關鎖國的300年，中國告別海洋文明，喪失海洋意識，而憑借海洋之利興起的西方則開始叩擊擱淺巨龍之國門。失去了海權的庇護，海洋成了西方入侵中國的捷徑。

二是寧波朝貢事件點燃了嘉靖倭患的“導火索”。嘉靖八年，明朝正式停止日本朝貢，這成了明朝中后期倭患愈演愈烈的轉折點。日本人順則朝貢，逆則為寇，從此撕下稱臣的面具，轉而走入地下，干起了海盜勾當，在中國沿海地區(qū)穿梭走私，燒殺搶掠，明朝將這些由武士、商人和浪人組合而成的海盜團統(tǒng)稱為“倭寇”。而中日貿(mào)易停止后，海禁政策進一步趨于嚴厲，連沿海地區(qū)那些從事海外貿(mào)易的明朝商人也一并失去了生計。于是他們和倭寇合流，終于釀成了倭患這個大毒瘤。在明朝官方史書中，倭患人員的構成比例就已明確標出了。這個比例是7∶3，中國人占七成，日本人占三成，“大抵真倭十之三，從倭者十之七”。（《明史·日本傳》）在抗倭將領胡宗憲的《籌海圖編》中，他列出了14股勢力最大的倭寇，其頭目都是中國人。陳懋恒的《明代倭寇考略》列出一份更加詳細的倭寇頭目名單，其中主要頭目18人，全是中國人;次要頭目57人，中國人占46人，日本人及其他夷人合占11人。明朝當時就認清了倭患主體并非日本人，為何還要稱之為“倭寇”呢？因為明朝廷不愿放開海禁，將東南沿海地區(qū)的動亂稱為倭患，有利于彰顯海禁的必要性。1529年后，倭患愈演愈烈，明朝終于下決心平寇，在胡宗憲、戚繼光等人的有力打擊下，席卷東南的倭患終于被平定了。

三是寧波朝貢事件使海外看清了明朝海防空虛，武備松弛的真相，刺激了日本染指中華的野心。明朝初年衛(wèi)戍嚴密，到中葉，墩堡關隘廢弛，軍籍減耗很多。按規(guī)定每衛(wèi)軍5000人，嘉靖時，除福建永寧衛(wèi)外，無一足額，如浙江的軍額，平均每衛(wèi)只有1104人。軍隊不僅缺額嚴重，而且“衛(wèi)所官軍既不能殺賊，又不足自守”。（《紹興府志》）沿海戰(zhàn)船全都破爛不堪，戰(zhàn)事急需時就招募漁船應急。將士不習兵務，軍隊號令無序，進退無方，甚至“以旌旗為擺隊之具，以金鼓為飲宴之文”。（戚繼光《紀效新書》）這樣腐敗的軍隊只能“見寇舶至，輒望風逃”。（《明史紀事本末》）因此，當宗設在寧波及附近海上肆無忌憚，任意殘殺中國軍民時，布置在寧波沿海眾多的衛(wèi)所非但不能制止區(qū)區(qū)幾百人的禍亂，反而折兵損將。寧波朝貢事件對日本染指中國明顯起到了刺激作用，豐臣秀吉1587年在給愛妾淺野氏的信中說：“在我生存之年，誓將唐（明）之領土納入我之版圖?！保ㄈ毡緟⒅\本部編《日本戰(zhàn)史·朝鮮戰(zhàn)役》）他公然叫囂要把日本首都移到中國來。

四是寧波爭貢事件后，明朝廷的海禁事實上放棄了海權，荷蘭、葡萄牙等西方勢力侵入東方，輕易獲得了南海的制海權。明正德初年，葡萄牙的勢力已侵入中國南部沿海，并不斷勾結中國商人，掠賣中國人口，肆行不法，同時還派兵騷擾閩浙沿海島嶼。

（作者系外交學院原黨委書記、教授，前駐外大使，中國國際法學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