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淑娟
1
于秋枝和劉福根在黃昏時,到達葫蘆市火車站附近的如意賓館。
太陽像一顆碩大的珍珠掉落到蒼茫的大地上,緋紅而柔軟的草地像絲絨布一樣托著閃亮的珍珠,紅得發(fā)紫的野花在柔和的光暈里若隱若現(xiàn)……城市的建筑濃縮成墨色的浪線將天空與大地連接在一起,如意賓館隱藏在浪線的暗影里。
于秋枝和劉福根辦完人住手續(xù),來到他們的房間。房間狹小,燈光幽暗,是賓館中最便宜的夫妻間。于秋枝掏出他們剛買來的晚餐,包子和豆?jié){,遞給丈夫劉福根一份。吃過晚飯,沒有洗漱,兩個人便和衣而臥。
“福根兒,你說海邊的石頭會長什么樣?”
“要我說呀,就跟地里的土豆地瓜一個樣兒?!?/p>
“你呀,整天就知道惦記那點兒事,也不會想別的。睡吧,攢足了勁兒明天多背點兒石頭?!?/p>
一天的疲憊很快讓夫妻倆進入夢鄉(xiāng)。
于秋枝今年六十歲,丈夫劉福根長她兩歲。他們住在距離平安鎮(zhèn)四五里遠的大房村。
幾年前,大房村還是熱熱鬧鬧的。孩子們仨一幫倆一伙兒地瘋跑,大人們湊成幾堆兒,打撲克,下象棋,臉對臉地坐在地上聊天……如今。只剩下五戶人家,散落在村子里的不同地方。于秋枝家住在村子的東北角,后面緊挨著王長貴家。其他三戶,東一家西一家的,誰也挨不上誰。
最近,王長貴老兩口搬走了,去了縣城。他們的兒子王聰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大城市里打拼,沒幾年光景,買了房買了車結了婚,就回來接父母了。
王長貴家搬走的那天,村里其他四戶人家都來送行。王長貴夫婦坐在兒子的黑色轎車里,兩個腦袋分別從左右兩側的車窗里探出來,望著鄉(xiāng)鄰們不停地擺手,王長貴的老伴眼里噙著淚水,王長貴凝固了一臉的郁悶。
于秋枝望著遠去的車影,心里酸酸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王長貴老兩口在想些什么,都搬去城里了,為什么一點也不高興?要是自己有這樣的一天,保準幾天幾夜睡不著覺。
王長貴家搬走了,于秋枝家的四鄰就都是空房子了。白天的時候,站在院子里看不到一個人影兒,聽不到別人家雞鳴狗叫的聲音,仿佛村子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似的。每當夜晚來臨,于秋枝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很多時候被噩夢驚醒。夢里,她看到村子里的一座座空房子都露出猙獰的面孔,向自家的房子逼來,越逼越近,直到自家房子陷落到地下……
于秋枝原本是個愛熱鬧的人,做完家務后,她愛到左鄰右舍坐一坐,或者到外面人多的地方湊熱鬧。多數(shù)時候,她會把納鞋底兒和織毛衣這類可移動的活兒帶到外面去做。她覺得一邊做活兒一邊嘮嗑兒,兩不耽誤,時間過得快也不覺得累,似乎閑談有消除疲憊的功效。在她心里,這樣幸福的日子就像美麗的云朵一樣飄到遠方去了。她覺得很奇怪,日子在身邊的時候,她從沒覺出有什么好,如今沒有了,卻像思念親人一樣心疼。
這段日子,于秋枝一想起王長貴夫婦坐在轎車里的情形,眼淚就像漲潮了一樣。在她心里,有一粒思念的種子。哪怕淋上一滴淚水,那種子就迅猛生長。她想,兒子興旺要是活著,正好和王聰同歲。興旺那孩子模樣好,靈性,又乖巧懂事。上學的時候,學習也好。要是他還在,大學早該畢業(yè)了,一定會有一份比王聰更好的工作,一定會比王聰掙的錢還多,一定早兩三年就把自己和他爹接到城里去了……
于秋枝記得,興旺從七八歲起,就會幫自己做屋里的活兒。他很會收拾屋子,掃地、疊被子、擦拭灰塵,樣樣做得干凈徹底。他最愛做的事是在日落后拉上窗簾,清晨醒來再把窗簾拉開。他說,拉窗簾就像睜眼和閉眼一樣,一開一合,是兩個世界。十六歲那年,興旺得了腦積水。顱內(nèi)積液壓迫視神經(jīng),隨著病情的加重,他雙目失明了。他什么都看不見的那一瞬對于秋枝說:原來拉窗簾和睜閉眼是不一樣的。那一刻,于秋枝的心碎了。不到一年的光景,興旺就永遠離開了這個家。
興旺的離去,劉家的那片天空仿佛塌下來了一樣。往日三口之家蜜一樣的日子被坍塌的碎片吮吸無余。最令于秋枝痛苦的是,她和丈夫做房事的時候,再也沒有了以往的麻酥酥忘了自己是誰的感覺。相反,每當那個時候,她心里總是亂糟糟的。她很想再孕育一個興旺,可她知道,那不可能再是興旺。她從心底不想讓一粒新的種子取代興旺的位置。老天似乎看透了于秋枝的心理,二十幾年過去了,竟然沒再給她一次重做母親的機會。
興旺走后,劉福根再也沒出去打工,他不放心把妻子一個人留在家里。于秋枝覺得,沒了興旺,要是劉福根也不在身邊,那樣的日子就不像日子了??扇缃駴]有了左鄰右舍,這樣的日子也不像個日子。
劉福根不在家的時候,于秋枝的心就像沒有著落似的。憋悶的時候,她就給妹妹于秋香打電話,兩個人常常嘮到一方電話沒電關機方能結束。這次妹妹在電話里說,自己撿回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又說這些奇石可以賣錢,讓于秋枝和自己一起撿石頭。
這個電話,讓于秋枝興奮不已。
2
于秋枝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客車來到縣城妹妹于秋香家。
于秋香家原來住在縣城附近的三河村,是今年春天搬過去的,自己還是第一次去妹妹的樓房新家。
于秋香家住六樓,是坐電梯上去的。客廳里像云朵一樣的米黃色大塊地磚反著鏡面一樣的光,棚頂四周像樓梯的臺階一樣錯落排列,一圈銀色的玻璃燈規(guī)則地嵌在里面,棚中間位置是一個蓮花座模樣的水晶燈。一臺如自己家炕桌大小的超薄電視掛在四周鑲了木雕花紋的墻上。臥室里紅棕色地板把屋子熏得暖洋洋的,像夕陽灑下的余光。廚房里白色的櫥柜、黑色的廚具像做夢一般使人迷幻……
于秋香帶著姐姐看了廚房,南北臥室,衛(wèi)生間以及各種家具。她說,定做的整體衣柜要比木工做的高檔得多,但價格太貴舍不得花大錢;她說,地磚比地板散熱好,客廳要鋪地磚,臥室要鋪地板;她說,壁紙墻看上去好看,但甲醛多,不如刮大白來得實惠……
于秋枝靠在柔軟的沙發(fā)上,感覺渾身松散。妹妹夫妻兩個也都是農(nóng)民,三個孩子都沒上過大學,都靠打工生活。如今,孩子們成家了,都住進了這座縣城。妹妹兩口子就用手頭的余錢首付買了樓房,妹夫一邊打工一邊還剩余的樓款。
于秋枝后悔起來,要是自己早些年就讓丈夫出來打工,說不定早就搬來縣城了。她的頭仰靠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不斷地回想著過去的一切……恍惚間她仿佛睡著了。她覺得自己有些累了。
于秋香的大嗓門驚醒了于秋枝:“姐,你看,這是我撿回來的寶貝!”于秋枝緩緩俯下身子,原來是一口袋石頭:大的、小的、黑的、白的、花的、透明的、不透明的……“姐,這個是瑪瑙石……姐,你看這個像一粒豌豆不……再看這個,像不像一只靴子……”
于秋香搬到樓上以后,除了洗衣做飯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女兒給她買了一個平板電腦,教她斗地主、連連看,還有玩微信和看網(wǎng)頁什么的。有一天,于秋香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則新聞:某地一戶人家在河邊撿回一塊石頭,用來壓酸菜缸。有一年腌酸菜,不小心把石頭弄碎了,里邊竟有飯碗大小的一塊翠,賣了幾百萬。打那以后,于秋香不再玩斗地主和連連看了,一有時間就在網(wǎng)頁上瀏覽各種石頭圖片。于秋香告訴于秋枝,網(wǎng)上說那些奇石要么是形狀好的,要么是有好看圖案的,不一定都是翠呀玉呀的。于秋香還給于秋枝找出許多奇石圖片:有蛋殼裂開鉆出小雞樣的,有石頭上面長出人物頭像的,有像一塊紅燒肉的……于秋枝越看越覺得這些石頭很迷人,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晚飯過后,于秋香帶姐姐去廣場散步。整個廣場黑壓壓一片人,像村里辦喜事一樣熱鬧。昏黃的燈光像最后一抹夕陽投下的影子,城市的生活在光影里閃爍。秧歌隊的打鼓聲,跳舞隊的音響聲,孩子們的瘋鬧聲,塞塞率率的聊天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讓于秋枝腦袋有些膨脹。她想,城市里的寧靜或許只能封閉在樓房里。她想起家里夏天的夜晚,自己和丈夫坐在院子中,天上的星星對著他們瞇眼笑,偶而有幾只蛐蛐哼著小調(diào)兒……寧靜就像鄉(xiāng)村夜晚流動著的血液,而他們只是血液中的水。
第二天上午,于秋香帶姐姐去馬路兩側新栽的樹下?lián)焓^。方形的樹坑里鋪著大小、顏色不一的鵝卵石。于秋枝想不明白這些石頭放在樹下是干什么用的,好像是為了蓋住樹坑里的土壤,但又亂亂地擠在一起。于秋枝看到石頭,就有一種親切感。她看哪一塊都好,形狀好的要撿,顏色好的也要撿,圖案好的更要撿。
于秋香和于秋枝又去了拆遷的棚戶區(qū)。于秋香說,這棚戶區(qū)的住戶搬走了,很多不太有用的東西就扔掉了。有的人家院子里會有石頭,說不定就是那種在酸菜缸里泡過的翠石呢。
她們抬回一塊幾十斤重的黑色發(fā)亮的大石頭。石頭是墨綠色的,幾條黑色的紋理像石頭的筋脈。于秋香坐在沙發(fā)上,打開平板電腦,在網(wǎng)頁上搜索黑色石頭的圖片。
“媽呀,姐,咱們發(fā)財了,你看,咱們的石頭是不是跟這塊石頭一個樣?”于秋香指著電腦上一張形狀和顏色都跟眼前這塊石頭相差無幾的圖片興奮地叫著。
“嗯,還真是差不多!”于秋枝驚訝地說。
“哎喲,我的傻姐姐,這個叫做‘墨——玉!”于秋香開始搜索關于墨玉價格的信息。
“姐,網(wǎng)上一小塊墨玉最少也要賣幾千元的,這好幾十斤重的豈不是發(fā)大財了么?姐,如果賣了錢,先分你一份,還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抬回來的呢;然后,把剩余的樓款還上;然后呢,再給每個孩子買輛車:再然后呢,開個小超市:剩下的吧,存銀行防老……”
于秋枝用迷惑的目光看著妹妹于秋香,心想:這黑石頭難道真是網(wǎng)上說的墨玉?
3
于秋枝再去縣城的時候就不到于秋香家了。她覺得一來麻煩妹妹,二來自己來一次不容易,要多爭取些時間撿石頭。兩個人一起撿吧,遇到好的分不開。就像上次撿到的那塊黑色亮石頭,分明是自己先看見的,又是兩個人一起抬回來的,可妹妹只說賣了錢分自己一份而不是一半。雖說屬于兩個人的,但畢竟放在妹妹家里,讓人心里不舒服。要是哪天妹妹說弄丟了,那也沒辦法。
于秋枝來到縣城正在修建的公園。公園里新栽了很多觀賞樹木,這些樹木大概是名貴品種,有些樹上掛著“吊瓶”,聽人說是輸營養(yǎng)液。這些樹木根部周圍被青磚圍成方形,里面放著各種顏色和形狀的鵝卵石。于秋香想:好馬配好鞍,名貴的樹木當然配的是高檔的石頭了。
這里的石頭與大街上的石頭品相是一樣的,但氣質(zhì)完全不同。就像同樣是人,有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之分。這里的石頭干凈剔透,被排列得整整齊齊,像一幅幅畫。于秋枝撿起一塊黃色透明的石頭,她看到那塊石頭所覆蓋的土壤就立刻顯露出來。她拿起了另一塊,另一處土壤也露臉了。她覺得自己每拿走一塊石頭,就像給畫布戳了一個窟窿??勺约捍罄线h來尋寶,總不能空手而歸呀。她決定,每個樹坑里只挑一塊最好的撿,撿走之后把周圍的石頭重新擺放一下,把露出的土壤盡量蓋住。她覺得自己不是來尋寶,而是在偷竊。
出了公園,她又去了一個新拆遷的棚戶區(qū)……大大小小的石頭裝了半袋子,是那種裝五十斤米的塑料袋子。
于秋枝回到平安鎮(zhèn)時,丈夫劉福根的馬車正在路口等她。
西邊的天空,像一個巨大的調(diào)色盤,紅黃顏料在盤子里氤氳開來,太陽像一支畫筆,在盤子里來回攪動。馬車仿佛從調(diào)色盤中駛來,沾染著橙黃橘紅的色彩。劉福根身披霞衣,站在馬車旁邊,左右張望。
于秋枝原以為,丈夫劉福根不會來接自己的。那天,她對劉福根說自己要去縣城撿石頭時,劉福根說:“胡扯!”于秋枝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知道,這事兒要是擱在早些年,劉福根早就破口說出些難聽的話來阻止自己了。興旺的離去仿佛也帶走了劉福根身上的倔犟與暴躁,凡事他都順著自己。
劉福根把半袋子石頭從于秋枝手中接過來,放到馬車中間,又讓于秋枝坐到馬車上面的海綿墊子上,一聲鞭響,馬車噠噠噠地朝著遠方的調(diào)色盤駛去。
于秋枝把撿回的石頭放在裝水的盆子里。她認為,石頭是會生長的,就像莊稼一樣,不然怎么會有大小、顏色和形狀之分?莊稼生長,需要陽光、水份和肥料,那么石頭要生長,需要什么呢?她在電視里看見過,鵝卵石生活在河水里面。河里除了水,還有泥沙。于秋枝叫丈夫到鎮(zhèn)里修建樓房的地方取回一些粗沙和細沙放進盆里。她每天除了做家務,就坐在這些石頭面前,盯著看。她覺得人的眼睛,就像肥料,不管侍候什么,你要是多看它幾眼,它就會長得好。多年來,自己家的莊稼是整個大房村中產(chǎn)量最高的,在生長旺季和秋收時節(jié),聽到鄉(xiāng)鄰們嘖嘖的贊嘆聲,丈夫劉福根甭提多美了。鄉(xiāng)鄰們問自己使用了什么招法,于秋枝總是打趣地說:“多去看幾眼唄?!逼鋵?,只有她知道,丈夫劉福根侍候莊稼就像侍候孩子一樣精心。劉福根不在家的時候,多半是去地里了。
每隔一天,于秋枝就會給石頭更換一次清水。她說,石頭跟人一樣,只有待在干凈的環(huán)境里,才能長出水靈的模樣。她經(jīng)常會拿起一塊石頭,在衣襟上擦來擦去,然后捏在手里,端詳半天,然后突然叫道:“福根,快來看!……你看,這不是‘龍鳳呈祥么?這是龍的身體,這是龍頭,這是鳳的眼睛,還閃著金光……這塊形狀像鼻煙壺……”劉福根看了一眼,說:“嗯,嗯?!薄澳汔攀裁囱剑故强匆娏藳]有?”于秋枝一著急,火氣就上了來了?!坝悬c意思,有點意思?!眲⒏8π?,點上一支煙。于秋枝一臉失望地質(zhì)問到:“劉福根,是不是你的眼睛不好使了?”“盡胡扯,我的眼睛亮著呢!”于秋枝覺得此刻的丈夫看自己的眼神兒就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
于秋枝看每一塊石頭,都能想象出一種圖案,或者一個故事。有一塊黑石頭,正面歪歪斜斜的紋理看上去像“上”、“天”兩個字,反面圖形似元寶狀。于秋枝對劉福根說,這是老天爺給咱們的示意:上天要賜予咱們財富。
于秋枝覺得自己不能辜負上天的旨意,一定要好好侍養(yǎng)這些石頭。她覺得把石頭放在盆子里,真是委屈它們了。石頭生長在河水里,水是流動的,石頭也就能夠在水里走動?,F(xiàn)在,它們被圈在盆子里,一定生長緩慢。
于秋枝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她央求丈夫在院子里用水泥修筑一條“小溪”,“溪水”可以隨時更換,這樣在風雨的幫助下,石頭在“溪水”里就可以溜溜達達了。
于秋枝開始央求劉福根時,劉福根沒有表態(tài)。他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妻子這樣的要求。他覺得妻子自打養(yǎng)石頭以來,跟變了個人似的。屋里屋外不像以前那么干凈利落了,窗臺上的幾盆花花草草沒精打采的,編編織織的活兒扔到一邊去了,她也不再經(jīng)常站到柵欄處看那些雞鴨鵝“掐架”和“踩蛋兒”了……有幾次夜里,他想親近妻子,妻子瞪著亮閃閃的眼睛給自己講每塊石頭長出了什么樣的圖案,還說要拿到大城市的奇石館去賣,賣了以后就不讓自己種地了,一定要買帶電梯的洋房,臥室要裝成和妹妹家一樣的暖洋洋色調(diào)……劉福根擔心妻子精神出了問題。
劉福根想起村東頭李玉才的媳婦,那個精神有問題的人。李玉才要是惹她生氣了,她就滿屯子亂走,不管遇到誰都胡亂說話?;蛟S出于這樣一種擔心,劉福根很認真地在院子里用水泥修筑了一條“小溪”?!靶∠痹搭^是園子里的水井,這樣方便注水?!靶∠睆乃庨_始,沿著房前向東延伸,在與鄰居的隔墻處停止,盡頭處安裝了排水的開關,附近還挖了一個儲臟水的土坑。
劉福根給“小溪”里注滿了清水。于秋枝把劉福根從鎮(zhèn)里取回的粗沙和細沙均勻地撒落在“小溪”底部,又把盆子里的石頭一塊兒一塊兒地擺在“溪水”里面。擺著擺著,于秋枝就覺得“小溪”太長,石頭太少。她很想再到縣城去撿些石頭回來,可一想到拿走石頭就像給畫布戳了洞一樣,她覺得有些不忍。她相信,意外的財富總是光顧好心腸的人,心不安的事情自己可不想做。
于秋枝對劉福根說:“我要去海邊撿石頭?!?/p>
劉福根說:“啥,胡扯!去海邊撿石頭?”
于秋枝說:“咋胡扯了?”
劉福根說:“哪里的石頭不都是一個樣?”
于秋枝說:“哪能一樣呢?農(nóng)村人也是人,能和人家城里人一樣么?”
于秋枝四處打聽,得知距離自己家最近的海邊是葫蘆市。從自己家坐客車到縣城再坐火車去葫蘆市,需要一整天的時間,火車慢車票不貴。
4
于秋枝和劉福根坐上了通往葫蘆市的火車。
興旺離開后,他們曾經(jīng)一起坐火車去過哈爾濱市。他們?nèi)サ氖且患抑委煵辉胁挥Y的醫(yī)院,結果兩人上查下查了大半天,醫(yī)生也沒說出個病根來。從此于秋枝再也不相信醫(yī)生的話。她知道自己沒病,只是老天爺不小心知道了她的秘密。
這是由縣城通往葫蘆市最便宜的慢車。和當年通往哈爾濱市最便宜的慢車比起來,有很大變化。車體不再是郵筒綠色,車廂里干凈了許多,廁所的位置似乎根據(jù)味道很難判斷出來。車上的人多半衣著整潔,少了當年的襤褸衣衫,但歲月留在人臉上的痕跡依然可以估判一個人的大致身份與生活。于秋枝看得出來,坐慢車的人多半是農(nóng)民工、學生和像自己一樣的人。
于秋枝坐在和火車前行同一方向的靠窗戶位置,丈夫劉福根坐在她身邊。這個座位讓她十分滿意,似乎這趟旅行有了額外的收獲。就像掰玉米,一根桿上結出兩個穗子,總有說不出的喜悅。她的眼晴一直看著路上的風景,仿佛一臺攝相機被安在了窗戶上。
一片片綠油油的玉米田跟著火車一路小跑兒,偶爾有幾片稻田靜靜地向遠方凝望。有一段路上的磚瓦房子比大房村的要漂亮得多,屋身和屋頂多是彩色的……遠處,城市的建筑仿佛被綠色的田野覆蓋,成為畫面上虛幻的遠景。于秋枝想,要是去南方撿石頭就好了,路上有山有水的才更飽眼福。
坐在于秋枝對面的是一對中年男女,五十上下。于秋枝判斷,他們應該是城里的上班族。忽然,女人開始抽搐起來,眼晴和嘴角堆滿了褶皺,手指向一起聚攏。于秋枝再也沒有心情看風景,自己的心仿佛跟著女人抽搐的手一收一縮的。
下一站,火車緩緩停住了。于秋枝發(fā)現(xiàn),在火車停下來的瞬間,女人抽搐的手垂了下去。男人抱著女人下了車……
火車繼續(xù)前行。
劉福根默默地看著妻子于秋枝。
“你盯我做啥?”
“那個城里女人好像……”
“人總是要死的?!?/p>
“那咱們還要去海邊撿石頭?”
于秋枝沉默不語。
窗外,太陽在西邊的天空中邁著優(yōu)雅的步伐如這列慢車一樣悠閑。黃昏不遠了。
5
早飯后,于秋枝和劉福根從如意賓館坐大巴車來到海邊。
夏日里的海邊,游人像花壇里盛開的花朵。遠遠望去,一片沒有邊際的淡藍色水域像時空隧道一樣延伸在遙遠的天際里。天藍得格外透徹,仿佛被海水洗過一樣。一定是海水淘洗天空時沾染了純凈的藍,不然海水怎么會有天空的影子。
沙灘上,到處都是游客,五顏六色的游泳圈,花花綠綠的遮陽傘,游客身上各種款式的時尚泳裝,從海里傳來的孩子和女人游泳時興奮的尖叫聲……于秋枝感到,這些美好的聲音和色彩仿佛屬于另一個世界,離自己和丈夫很遙遠。
經(jīng)過多方打聽,于秋枝和劉福根來到山下一段游人較少的岸邊。望著遠處飄動的船只,于秋枝使勁兒地揮手,仿佛船上有她的親人。涼颼颼的海風拂過他們的面頰,仿佛趕走了一路的疲憊。于秋枝閉上眼睛呼吸著海的味道。
大大小小的石頭布滿了海岸,它們不像公園樹下的鵝卵石被擺得整整齊齊,而是隨隨便便地躺在那里,或者是站在那里,或者是蹲在那里,或者是趴在那里也說不定,反正那是它們最舒服的姿勢。
于秋枝說:“這些石頭不是從山上滾落下來的,而是從海底生長出來的。”
劉福根說:“扯淡,你當石頭是稻籽兒么?”
于秋枝放下手中的包裹,認真地撿起石頭來。她的包裹里除了洗漱用品外,還有一條十分干凈的裝大米用的塑料袋子,那是她準備裝石頭的。她想,這些石頭一定比公園里的石頭有前途,因為它們身上沾染了大海的靈氣。哪怕只有一塊奇石,它的價值就可以讓自己和丈夫搬到城里去住。
“福根兒,快來看看這個像什么?福根兒,快過來呀……”于秋枝扯著嗓門喊。
劉福根越走越快,越走越遠,仿佛沒有聽見于秋枝叫他的聲音。
各種顏色和形狀的石頭讓于秋枝眼花繚亂,她一會兒覺得紅色的像瑪瑙石,一會兒覺得綠色的像玉石,一會兒又覺得這塊石頭上長著孫悟空,那塊上面長著大肚彌勒佛……于秋枝拖著塑料袋子,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蹲下去,一會兒捧著石頭看個不停……
她猛然間一抬頭,看見劉福根在遠處打水漂。他拿起石塊兒,甩臂,躬身,轉體,飛石……那石塊兒擦著水面滑過去,像一條受驚的蛇鉆入水底,一連串的水花瞬間綻放。一塊,兩塊,三塊……劉福根仿佛要將這些石頭全部送回海底,他送得那樣匆忙,那樣堅定。他的動作就像電影里的快鏡頭:彎腰、起身,起身、彎腰……“啊……啊……啊……”伴隨著一聲渾厚有力的吶喊,劉福根使出全身氣力甩出最后一塊石頭,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藍灰色的煙霧從劉福根身體里流出來,踏著浪花消失在金色的海水里。
于秋枝記得,剛結婚的那一年,在松花江邊,丈夫教自己打水漂。江邊的石頭很少,他們跑了長長的路撿到一堆石塊兒,劉福根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怎樣轉身,怎樣甩臂,怎樣讓石頭優(yōu)美地擦著水面滑過……
于秋枝傻傻地望著丈夫。她已經(jīng)記不起丈夫發(fā)脾氣是什么樣子了。自己不順心的時候,就冷鼻子冷臉地對著丈夫,不分緣由地責怪他,吵罵他。可丈夫呢?不是憨憨一笑,就是一句“扯淡”。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他們多年的相處方式。尤其是王長貴家搬走以后,她總是埋怨他沒有本事兒,不能讓自己住進城里??沙抢锍朔比A與喧鬧,又有什么好呢?她一時還真說不清楚。城市里似乎沒有夜晚,整夜燈火通明的。聽說人死后的魂靈只喜歡在黑夜里回家,他們不喜歡光亮,要是搬到城市,興旺會不會不喜歡回家,或者找不到回家的路?丈夫劉福根呢,把莊稼看得命根子似的,一天不知去看多少回,要是住了城市,他每天該看什么呢?雖說她這幾年一心想進城,可她的菜園,她的雞鴨鵝狗,還有住了數(shù)十年的老屋,哪怕是屋里那片粘著幾只蒼蠅的塑料貼,都仿佛跟自己的日子粘在了一起……她想起王長貴老伴眼里的淚水,想起王長貴臉上凝固的郁悶,想起火車上的那個不知生死的城市女人,想起妹妹于秋香的城市生活……
于秋枝的淚水奔涌而出。她從袋子里緩緩拿出不知看過多少遍想象過多少次的石頭,甩臂,躬身,轉體,飛石……她清晰地記得丈夫教給她的每一個動作,她努力將每個動作都做得完美,她看到,一串水花還沒有消失,另一串水花接著漾起……
不知何時,劉福根出現(xiàn)在于秋枝的身邊,他握著于秋枝的手,教她怎樣拋出更漂亮的水花……
天空與海水交融成一幅唯美的水墨畫。岸上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石頭被鍍上了夕陽的余暉,在這張石頭鋪成的大床上,一團黑影兒在金絲織成的被子里躍動……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