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劉家嬸嬸進進出出嘴角都抿著笑,還哼著老歌,還喜歡一個人站在滿花園盛開的各種花前唱出聲來,要不是年紀大了腿腳不利落,她真想在院子里跳幾個蹦子。她覺得運氣來了擋不住啊,怪不得今年自家的花開得這么旺。以往,她很少去村廣場湊熱鬧,現在每天晚上吃過飯都要去和那群村里的大媽們跳扇子舞,而且還活躍積極得不得了。
一墻之隔的鄰居祁家三嫂那天從菜園子瞥見一個陌生媳婦從劉家嬸嬸家出來,之后就天天看到劉家嬸嬸整天興高采烈的樣子。莫非她家遇到了什么好事,這個住了一輩子的鄰居可從來沒有這樣笑模笑樣過,平常總是吊著一張臉,好像誰有人欠了她的賬沒還一樣。更難得的是,這兩天她還和自己站在巷道口拉起了家常,晚上去村廣場也來喊自己搭伴兒一起去。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夏天天黑得晚,一個人在家的劉家嬸嬸這一向是天天都雷打不動拿著鮮艷的綢扇去跳舞,邊跳邊唱,和大家家長里短說說笑笑,心情愉悅得連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來。高高興興的劉家嬸嬸,在跳著笑著時總覺得自己掩飾不住心底的不安和急躁,每次都是等不到結束,就急匆匆地先走了。到了家拿鑰匙開門時手微微抖著,顯出異常的緊張,越緊張鑰匙越插不進鎖眼,等開了大門反身鎖住之后,便三步并作兩步跨向處于院子南角的草房,看門好好扣著,門扣上特意插的木棍也還在,才松了一口氣,偷笑著,腳步輕盈地進了大房,打開電視看那些永遠看不完的電視劇,中間也會情不自禁地出來看看草房的門。
夜晚的夢里,她老夢見自己和娘家人一起在城里悠閑地逛著。
劉家嬸嬸老伴早逝,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遠嫁,一年半載才回來一次。大兒子得福早就分房另住好多年了。大兒媳桂蘭生了兩個姑娘后再也不愿生了,為此,她這個婆婆心里不爽,像她這樣一輩子居住在鄉(xiāng)下的老人頭腦中根深蒂固有著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的觀念,但大兒媳過于強勢就不敢要求她再生,所以就將希望放到了小兒子得強身上。小兒子的媳婦玉兒平日少話,性格木訥,只知道低著頭干活,對家里任何事都聽丈夫和婆婆的,自己從不擅作主張,與住在一起的婆婆從未發(fā)生過什么沖突,但也不那么親近,她一直是悶悶的凡事不慍不火,劉家嬸嬸說她死眉呆眼的,怪不叫人喜歡。她和得強結婚已經六年了,兩口子感情還好,也從不吵架。玉兒曾經懷過一個孩子,在雪地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流產了,其后再也沒見動靜。眼看著這倆人都快過三十了,還不慌不忙,劉家嬸嬸沒有少催他們快快生個兒子。兩口子也去過很多趟醫(yī)院,醫(yī)生說沒啥大問題,可是西藥中藥玉兒也吃了不少,但似乎沒起什么作用。
農村的青壯年們現在都是以外出打工維持家庭生活的,得強和玉兒倆人也不例外。他們這幾年借著打工去過許多地方,今年再不想離家千里萬里了,想就近打工。得強是一個熟練的泥瓦匠,清明上過墳后就跟著本家哥哥得明到鄰縣去了,說是蓋房子。村里打工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得強媳婦玉兒因為還有好幾服湯藥沒吃完就耽擱在家里,劉家嬸嬸見兒媳一天到晚悄無聲息地做家務,滾湯藥,一直沒見她有打工的動靜,也似乎不著急,她看著來氣,拉著臉唔叨:“哎,不打工,吃啥哩?我們把嘴縫上哩嗎?” 又沒好聲氣地催促玉兒趕快想辦法打工去。
玉兒也知道打不上工,日子就真的不好過。這天后晌時分最后一頓湯藥吃完了,一邊收拾著家務,一邊思謀著自己喝下的苦湯藥到底有沒有用,猜測自己今生命中到底有沒有孩子的時候,表妹打電話來:“姐,你活找上了么?”
“沒找上,正頗煩著?!?/p>
“我在省城一個火鍋店里打工,現在還招人,你來么?”
想到省城離家不到一百公里,不遠,玉兒趕緊回答:“來哩來哩!”
表妹在電話里交代:“工資兩千四,一個月休息三天,火鍋店在城北,趕緊和姐夫商量商量,快點做決定給回答?!?/p>
玉兒想火鍋店的活兒可能辛苦些工資也少,但在省城打工畢竟比去很遠的外地好些,可以隨時聽到鄉(xiāng)音,不再有身在異鄉(xiāng)的那種孤獨,休息時還能回家來。和丈夫得強通了電話商量了下,就決定了。晚上又與表妹通了電話,商量好明天早晨去省城,到了省城在哪兒坐幾路公交車在哪一站下車等事宜。夜間,玉兒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一些必需的用品就早早安歇了。
鄰縣的房子在快到端午時完工了,得強他們一行回了家,玉兒也從省城趕來,夫妻倆和劉家嬸嬸一起過了端午節(jié),住了兩晚,玉兒便匆忙回省城火鍋店了。
比得強他們提早回來的得明在一番托關系走路子后,終于又攬了兩個學校蓋庫房的活兒,學校正在清理建庫房的地方,耽擱了幾天后得明、得強一行八九個人又帶著他們干活的工具和被褥出發(fā)了。
小學校處于縣城遠郊,交通不太便利,得強他們就吃住在工地。給他們做飯的大師傅華秀聽說是給他們攬來這個小工程的老板介紹來的。華秀看起來二十八九的年紀,手腳利落,干活麻利,總能將簡單的大鍋飯做得可口好吃。比起工地上那幾個附近村子來當小工的年輕媳婦兒們,華秀看起來有些特別,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身上的衣服熨帖得體,袖套和圍裙每天都洗得干干凈凈,長長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把低低的馬尾一絲不亂,白凈的瓜子臉清秀耐看,說起話來輕聲細語,不像那些小工們,高聲大氣,哈哈大笑,肆意胡亂地開著玩笑。
大多數男人們都對漂亮女子沒有免疫力,而得強更甚,他是那種患有憐香惜玉疾病的男子,他的這種病經常犯且無藥可治。初見華秀,只一眼他就又犯病了,心癢癢的,華秀是他喜歡的那類女子,他開始非常隨意而蓄意地靠近華秀。每次飯后其他人都回住處休息了,他卻滯留在廚房里,和華秀說話閑聊,很自然地幫華秀干些提水、倒爐灰、砸煤這樣的零活。只幾天工夫,得強就將華秀的情況摸了個清清楚楚。
華秀的家因為縣城拓展建設拆除,搬進了集中安置的高層小區(qū)內,兩室一廳70平方米的樓房,華秀有一個四歲的兒子,但她的丈夫嗜酒如命,每次打幾天零工掙點錢,就停下來集中喝幾天酒,對家事不管不問,甚至有時候為喝酒還玩消失,四處找也找不見。華秀說:有一次,因為好幾天找不見他,還報了警,最后警察在城外的一個農家小旅館里找見了他。他喝得不省人事,那間小屋里,滿地都是酒瓶子和方便面包裝袋,幸虧及時送到了醫(yī)院才沒丟命。為此,倆人常常吵架,時間一久,華秀實在氣不過,生出離婚的念頭。這次把孩子托給娘家,讓娘家媽接送孩子上幼兒園,自己來到工地做飯,一來躲避丈夫,二來掙錢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說到這些,華秀輕輕嘆道:“哎,這輩子遇到了這樣的冤家,是自己命不好啊!”
聽了華秀的遭遇,看到華秀眼里的淚花,得強心里由衷地生出對她的同情。他更加勤謹賣力地每天幫助華秀做一些零活,他還叮囑華秀不要累著,提水砸煤這樣的重活自己干,與華秀說話的語氣也明顯有別于其他人,言語之間充滿關切。而華秀,因為平素丈夫從來沒有幫自己干過什么,家里大情小事都是自己操心處理,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家還可以這么體貼人理解人,還可以這么幫著干活。對得強的好感與日俱增。后來明顯對他有了一些依賴,很自然地時常喊他做這做那的,眼波里時不時蕩漾出一抹溫情。她好幾次幽幽地對得強說:“我這輩子怎么沒有遇到你這樣的女婿!”有一次還眼神迷離地說:“你的媳婦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钡脧娬f娶媳婦就是要疼的,心里卻暗暗竊喜,覺得自己與華秀之間有了一種水到渠成的關系。他的心一跳一跳的,眼里心里裝滿了華秀,工地上的人有意無意時常開玩笑說他倆是一對兒,一開始他還大叫:“嫑胡說”,后來似乎默認了,由他們說去。媳婦玉兒的影子在得強心里越來越淡,有時候幾乎忘了這世上還有這么個與自己有關的人存在。
一來二去的,天天在一起,得強和華秀之間已無話不說了。他們儼然是一對戀人,當倆人私下單獨在一起時,柔情蜜意,情意綿綿,華秀喊他“哥”,還會說些讓得強臉紅心跳的話,弄得得強血脈賁張。兩人都是結過婚的人,也就沒有那么多忌諱,順理成章就有了夫妻之實。同村來的伙伴大都見怪不怪,只有得明鄭重其事地好幾次提醒他處理好華秀的關系,別忘了家里的媳婦。畢竟已經結婚六年了,玉兒除了性情有些冷淡,其實也還挑不出其他什么不是。但得強在心里將玉兒和華秀做了一番比較,這一比較不要緊,得強竟然發(fā)現玉兒根本比不上華秀,首要的是玉兒不懂風情,不會說甜言蜜語,在夫妻事上更是機械無趣,作為女人,玉兒簡直不夠格,尤其不懂得如何取悅男人。得強心里的天平已經傾向于華秀了。其次,他們還沒有孩子,或許,玉兒再不能生了吧!如果和華秀在一起,他們肯定能生兩個孩子。想到這些,得強很興奮,似乎自己已經和華秀成了一家,簡直不能分離了。權衡之下,他明確地向華秀提出了兩人結婚的想法,華秀沒有一絲猶豫連連答應。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得強和玉兒自上次端午分開已經兩個月過了,時令已經進入初秋。
后來倆人又相約回了一次家,玉兒晌午到家,得強天擦黑才到。得強正跟華秀難解難分,如漆似膠,怎么舍得離開,就假說工期緊不讓請假,住了兩晚就匆匆走了。那兩晚,得強本來是不想和玉兒親熱的,但久別重逢,好像不應該這樣,這有悖自己一貫的做派,他還怕玉兒起疑心,關燈抱住了玉兒。
玉兒在家里洗洗涮涮,劈了些柴火,又住了一晚才回省城。坐在長途車上的玉兒在想著得強,覺得得強打工太累了,心里充滿了對自己丈夫的憐惜之情,想著夫妻這樣離多聚少終究不好,決定干完這一個月領了工資就去找得強,給他們干小工。耿直又單純的她怎么能想到自己的丈夫卻正在重新規(guī)劃著人生之路,且在這規(guī)劃里已經把她完全排除掉了。
得強幾天后又匆匆回了一趟家,他是來取那張他和玉兒這兩年打工攢的三萬多塊錢的銀行卡,本來有五萬塊,過年花了些,玉兒看病用了些,給阿媽買藥和家里的用度給了八千多塊,就只剩下三萬多塊了。
華秀前兩天回家去了,得強在焦急地盼望著,干活心不在焉,像丟了魂一樣。第三天的后晌,華秀回來了,臉上明顯帶著喜氣,眼睛亮晶晶的,一見面,就把得強拉到自己的住處,激動地說:“他同意了,同意了!”
“同意啥了?慢慢說?!?/p>
“同意離婚了?!?/p>
“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真的!”
倆人因這個喜訊抱在了一起。
“他提要求了嗎?”得強問。
“提了?!比A秀輕聲說道,“房子給我,但他要七萬塊錢?!?/p>
“還有?”
“孩子歸我,他不付撫養(yǎng)費?!?/p>
“不付撫養(yǎng)費,還要七萬塊錢?”得強明顯不爽。
“不給的話,他就不同意離婚。”說著,華秀快哽咽了。
得強最舍不得華秀梨花帶雨,趕緊撫摸著她的肩膀說:“那就給!給!”
問她:“你現在有多少?”
“只有兩萬塊過點?!比缓罂蓱z巴巴地望著得強。
想到倆人以后的好日子,得強一股豪氣頓時涌上心頭:“好,你放心,剩下的我去想辦法!”
“哥,哥,你真好!”華秀一下子鉆進得強的懷里,緊緊抱著他,眼眸深情款款,滿面嬌羞,得強瞬間被融化了。
就為這件事,得強才來到家里,進門時快到中午了,看到阿媽正在澆菜園,就接手澆起來,又到莊廓院后扒開水渠里的水順便給幾棵果樹和玉米澆了些水。隨后趁到自己房里換衣服的空把放在衣柜夾層的銀行卡裝在錢夾里。
吃午飯時,阿媽給他說了些村里的事,什么李家八十四歲的阿爺病了住院了,白家的嬸嬸到城里哄孫子去了,王家、祁家的媳婦生娃娃了。得強以為阿媽又要催他媳婦生孫子了,就把話岔開去。他看到阿媽的樣子,覺得阿媽好像有些變了,不再是吊著臉,而是臉上有些喜氣或者什么,反正有點捉摸不透。快吃完了,手機響了,是華秀,他拿起手機走出房門,說了半天。
他告訴阿媽,今天就要回工地去,劉家嬸嬸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得強還是以為要說生孩子的事,拿起杯子眼光移到杯底,一口喝完,起身去到莊廓后堵水渠。劉家嬸嬸揣著心事,而且是好事喜事,想給兒子好好說說,但見兒子這樣匆忙,吃一頓飯就要走,雖有些生氣煩躁,但還是想叫兒子留下,把心里裝著的事說出來。等了老半天,不見兒子進屋,手機響了,原來是得強堵完水渠遇見莊鄰開車去縣城就順便坐他的車走了,把劉家嬸嬸氣得不輕,就在電話里說叫他盡快回來一趟,有事情要說。
對于自己的阿媽,得強是了解的,而且相當了解,她要說的無非就是院里的蔬菜人家的孫子,莊鄰親戚的人情禮節(jié),再不可能有什么其他的大事了,他在電話里隨意 “嗯嗯”地敷衍了兩聲就掛了。
在回去的路上,得強一直思謀著錢的事,自己卡里三萬多塊,華秀有兩萬多塊,還差一萬多塊,自己的工資要等工程結束才能領,怎么湊上這差的一萬多塊呢?只能借了,但去哪兒借呢?
忽然,心念一動,他想到了玉兒,玉兒應該有,他算了算,玉兒已經領了三個月的工資了,他知道玉兒不會亂花錢,即使花了,最大限度就花了一千塊,那她現在手里應該有六千塊。想到這兒,他拿出手機,想立馬叫玉兒把錢打過來。翻出了玉兒的號碼,就在手指觸到撥打鍵的時候,他猶豫著停了下來,心里泛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未免有些太不地道,不是人干的事兒,隱隱地有些羞愧,玉兒和自己是六年的夫妻,即使現在要和她離婚,他怎么能騙她的血汗錢。
他瞇上眼睛極力在腦海中回想玉兒的模樣,卻如一團云霧一樣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最后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一絲憐惜之情瞬間滋生在心頭,不過就是瞬間,一閃而過。華秀清秀的面龐擠掉玉兒模糊的影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笑意也浮上了他的臉龐。
他果斷地拔通了玉兒的電話,當玉兒“喂,得強!”的聲音傳來時,他不由得身子抖了一下,手機差點掉地上。他穩(wěn)穩(wěn)神:“玉兒,你忙著嗎?”
“下午不忙,正在配菜?!?/p>
“哦,你好著吧?”
“好著吶,你呢?”
“我也好著。”接著問了些玉兒家常話,最后似無意地問道,“你的工資發(fā)了么?”
“發(fā)了!”
“那你這兩天把這三個月的工資存到家里那張卡上?!?/p>
“火鍋店發(fā)工資要打到銀行卡上,我重辦了一張卡,錢就在卡上,再沒必要存到那張卡上?!?/p>
“還是轉存到家里那張卡上,你這個馬大哈,不小心把卡弄丟了,還是家里的卡還是保險點。”他隨口胡謅著,心甩了兩下,就怕玉兒不聽他的話。
不想,玉兒沉吟片刻說:“那好,我明天下午休息就去存。”
得強舒了一口氣,又趕緊問:“有多少?”
“這個月發(fā)了三百塊獎金,一共有七千塊?!?/p>
“那你自己留幾百,就全存上。”又問,“卡號你手機上有吧?”
“有哩!”
之后,得強假惺惺地問了問玉兒的身體,還體貼地叮嚀她好好吃飯,不要累著,保重自己。
電話那頭,玉兒差點笑出來,離上次見面才多久,得強竟然這樣牽掛關心自己,以前好像還沒有過呢。玉兒本來想給得強說說自己這幾天老是惡心想吐的事,又一想天天在火鍋店熏著,自己天天烙餅子,那油煙味更大,哪有不惡心的,也就閉口沒提。
等了個雨天干不了活,得強和華秀一起到了縣城取錢。得強已經鐵了心要和華秀一起生活了,覺得華秀就是自己理想中的愛人,和自己走在一起,那么般配,自己也覺得臉上有光,好馬配好鞍,男人想要漂亮女人配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兩個人的錢全部取出來了,湊了六萬六千塊,還差四千塊,華秀說要去娘家借??磿r間尚早,倆人便去了華秀的家。華秀的家收拾得溫馨亮堂,雪白的墻壁,客廳的沙發(fā)、臥室的床都平平展展的,廚房里也是井然有序,潔凈光亮。將來就要和華秀在這個家里一起生活,得強怕這是做夢,悄悄掐了自己一下。激動不已的他,心里暗暗謀劃著未來,想著一定要好好對待華秀,倆人好好打工,好好掙錢,生個胖兒子,再生個小姑娘,一家人好好過幸福日子。
沒費什么波折,華秀終于把婚離了,得強和她兩個人簡直高興得要飛起來。不知華秀做了怎樣的交涉,給了前夫六萬元現金,寫了張一萬元的欠條。手里剩下了六千元現金,他倆一起到縣城里把前夫帶走的一些東西又添置起來,還購置了些床單、被套、枕巾等用品,準備結婚時用。
剩下的當務之急就是得強離婚了。華秀催促得強快些離了,還擔心他一時半會離不了。而得強根本不擔心,一則他自己的媳婦自己清楚,玉兒不太會說話,也不會吵架,給她羅列些她的不是,她反駁不了,這婚就能輕易離了。二則最重要的是玉兒不生孩子,那么阿媽也會支持自己離婚,玉兒就不得不同意了。
快到中秋了,得強他們的活也干完收尾了,大家收拾完自己的工具、行李都吵著先回家休息幾天,等過了中秋,再到另一個工地去。
劉家嬸嬸一直很喜歡看電視劇,一部一部地看,可以看到夜里十二點??蛇@一向因為自己心里有事,不能專心看電視劇,就拿著遙控器隨意地換臺,換到了一檔鑒寶的節(jié)目,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端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看,看得多了就掌握了播出的時間,還知道有好幾個頻道都有類似的節(jié)目,雖然不太懂,但她幾乎集集不落全認真看,心里也時時揣測著自己的那個寶貝能值多少錢。
再有兩天就到中秋了,想著兒子兒媳肯定要回家來,就計劃著提早做些吃食,往年小兩口天南地北地打工,一直是自己一個人過節(jié),今年一家人終于可以團團圓圓過個中秋了,劉家嬸嬸便開開心心地提早準備開了。八月十三先炸了些油餅,晚上又和了一盆面,兒子兒媳十四就回來了,讓他倆蒸幾個大月餅。十四那天,兒子不到中午回來了,告知玉兒打電話說火鍋店太忙不讓請假來不了。聽此劉家嬸嬸有些不滿,但轉眼又開心了,自己本來也不待見她,尤其見不得她那不出聲的模樣,她不回來才好。她手腳麻利地揉面,將香豆、姜黃、紅曲等一層一層地抹在面上,還裝飾上好看的面花,放進大蒸籠里。月餅很大,一層蒸篦只放一個,兩層放了兩個,又做了幾個小點的放在剩下的兩層里。木質的老蒸籠搭在大鐵鍋上,籠蓋上又蓋上了大鍋蓋。灶火里的火熊熊燃燒著,整整蒸了一個小時,月餅熟了,月餅特有的香味飄出了廚房。
得強燒火時心不在焉的,時不時地看手機發(fā)微信,還莫名其妙地笑。劉家嬸嬸以為他是在和玉兒發(fā)微信,就撇嘴翻白眼鼻子里哼哼地噴氣,表示自己的不屑。
娘倆吃過晚飯,坐到了沙發(fā)上,照例打開了電視,劉家嬸嬸選到了鑒寶節(jié)目,得強覺得奇怪,老太太怎么看起這樣的節(jié)目了。娘倆都有事告訴對方,一起開口道:我說個事??吹降脧娮P不安的樣子,劉家嬸嬸沉住氣就讓他先說。
得強搓著手,清了清嗓子,說:“阿媽,你看我結婚六年了,還沒有個娃娃。”
聽此話,激起了劉家嬸嬸的憤怒:“我說你倆抓緊到醫(yī)院里看去看去,你們不聽我的話,到現在都沒有個娃娃,怪誰哩。”
愛情,是多么叫人放不下的情感??!我得強是寧叫天下人負也不負天下人的有情有義男子,我可不愿負了華秀,一定要和她共結連理白頭到老。得強任由母親說教,也不反駁,暗暗地給自己說。
說不通他,母親轉而又說起金缽的事兒,叫得強抽空到城里打聽一下,哪里可以收購,盡快賣了,早出手早有錢。轉而,娘兒倆很興奮地又暢想了一番有錢后的日子和打算。
夜已經很深了,娘倆關了電視各回房安歇。睡下時,得強猛然才意識到忘了向母親問最關鍵的:這個金缽到底是哪來的?
他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看到玉兒發(fā)來了一條微信:今天月餅蒸了么?他只發(fā)了兩個字:蒸了!然后切換到華秀微信的界面點了發(fā)消息:睡了么?想你!等了一會兒,沒見回音,想著可能華秀已經睡下了。他放下手機,轉而陷入沉思。他覺得今晚可以說是神奇的一晚,家里忽然有了一個值錢的寶貝,而自己要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他的命運就要來一個徹底的改觀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命大人,雙喜臨門。自己以后就會是一個城里人了,在城里買一處大些的房子,華秀的小房子就可以賣了,自己手里就有不少的余錢了,算是一個有錢人了。他甚至覺得華秀是自己的福星,她給了他愛情,可能金缽也是因為她才進了自己的家,若不是她,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打這么一個翻身仗……他愈想愈興奮,久久難以入睡。干脆不睡了,盡情地設想著自己今后的好日子。
遠在省城的玉兒在火鍋店里忙到了十一點才回到住的地方,這一向玉兒沒有食欲不想吃飯,聞著炸油餅的油煙味就犯惡心,胃里燒烘烘的,似乎有一只尖利的爪在摳胃壁一樣。整個人表現得懨懨的,像失去了水分的花朵,嘴唇泛白,臉色發(fā)黃。八月十五店里人手緊不讓請假回家,她的情緒很是低落。她天天盼著和得強通個電話,說說話,但得強好像很忙,兩三天才來一次電話,說上幾句就掛了。不過玉兒本不是個拐彎抹角的人,她一直天性單純,心思直接,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她每天晚上下班,腳和小腿腫得木木的,勞累的她躺上床就入睡了,但夜夜夢多,根本休息不好。
玉兒一個人在外拼命打拼,為全家人過日子精打細算,從不亂花一分錢,她做夢都不知道,結婚六年的丈夫,就要嘩變了,他要把她換掉,馬上她就不是與他有關系的人了。
劉家嬸嬸給得強說起了金缽的來歷。
那天,劉家嬸嬸在菜園里拔草,一個年輕媳婦在大門口探頭探腦。
“你干啥的?”
“嬸子,我是甘肅古莊那邊的,來這里打工,走迷路了,想要點水喝,也問問路。” 一口外地話,劉家嬸嬸也不知道是不是甘肅話,身上穿的前十年流行過的衣服,大夏天頭上還包著個頭巾。劉家嬸嬸給她倒了水,看她乏塌塌的樣子,肯定是餓了,就又拿來饃饃和中午炒多了的菜叫她吃。她手里拿著個布袋子,緊緊攥著,劉家嬸嬸叫她先放下,她卻緊張地把布袋又放在自己的懷里。
“啥寶貝東西嗎?”
“啥也不是。”說著還把布袋往懷里掖了掖。
“你怎么跑這么遠的地方打工來了?”
“家里窮,婆婆和女婿都不待見,還老打。今年過了年就從家里偷跑出來,來到了青海,幾個月里拾過垃圾、下過磚、當過小工,前幾天找了個挖地槽的活兒,挖了七八天?!?/p>
“挖完了嗎?”
“沒挖完。”
“工錢給了嗎?”
“也沒給?!?/p>
“出啥事了嗎?”
她半天才說:“地槽里挖出了個東西?!闭f著小心翼翼地從懷里的布袋里拿出了金缽,上面還沾著好多泥。
“挖出來時還以為是個破碗,拿起來時重得很,擦了擦,左看右看像個古董,可能能變點錢。我沒地方放,又害怕老板知道了拿走,今天天剛亮就跑出來了,不知道方向才到了這兒。”
“你拿著這個古董要回家嗎?”
“想找個買主賣掉,拿著錢遠遠走掉,再不回婆家了?!?/p>
“這個東西真的是古董嗎?恐怕是假的吧?!?/p>
“嬸子你好好看看,這個一看就是老金子?!彼咽掷锏墓哦f給劉家嬸嬸說,“你看看,好好看看。我挖地槽那兒離得不遠就是一個寺院,等于是從寺院外面挖到的,絕對是貴重的古董,不會是假的?!?/p>
劉家嬸嬸將這個古董拿在手中,轉來轉去看了好久,也感覺就是老金子,就問:“這個值多少錢呢?”
“最少也值六七千塊?!?/p>
古莊媳婦從劉家嬸嬸手里接過她的古董又裝進了布袋抱在懷里,問:“嬸子,這附近有沒有有錢人,我想去問問買不買這個古董?!?/p>
“有錢人全部搬到城里去了,這附近找不上一家。”
“哎,我咋命這么苦?。堪胼呑尤兆硬缓眠^,現在有個寶貝都賣不出去?!?/p>
她抬起身子作勢要站起來,又坐了下去,問:“嬸子,這個古董你要嗎?”
“太貴了,我沒這么多錢。”
“嬸子,你就當救救我,我再不走,老板知道了要追我,更害怕的是婆家人找到我,我就沒活路了。”
“我沒有這么多錢,買不起?!?/p>
“那我便宜些,你要么?”
“再便宜也買不起啊,你還是到別處問問去?!?/p>
古莊媳婦顯然很焦急,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連連嘆氣,末了,像下定決心一般說:“嬸子,你給我五千塊錢就行,我就把古董給你?!?/p>
“我一個老阿奶哪來五千塊錢,我不要你的東西?!?/p>
“嬸子,你看我這么可憐,就救救我,求求你。”她一直在可憐巴巴地央求,屁股坐在小凳子上,一條腿彎了下去,就要跪下去的樣子。
劉家嬸嬸其實早就心動了,想買下這個寶貝,但自己手里的錢只有三千多點??吹絼⒓覌饗皙q豫的神情,古莊媳婦又開口:“嬸子,你給我吃給我喝,一看你就是個大善人,你這么好的人一定大富大貴。你有多少錢,你說,合適了我就把古董給你。”
“我就有兩千過點。”
“嬸子,兩千太少了,我也知道你是識貨的人。”她似乎咬了咬牙說,“你看我也是著急走的人,你給我三千五也行?!?/p>
“那就算了,你還是上別處去問問。”劉家嬸嬸裝著很無所謂的樣子。
兩個人,一個不要一個硬要說服,來來去去討價還價差不多啰嗦了一個小時,最后以兩千九的價錢成交。
當劉家嬸嬸把平時舍不得用的養(yǎng)老金和兒女們給的一共兩千九百元錢交到古莊媳婦手里時,那媳婦還不情愿地連聲說:“賣得太便宜了,太便宜了,嬸子你再加點再加兩百也行?!边€抓著已經遞到劉家嬸嬸手里的布袋子舍不得放開,劉家嬸嬸說:“我把全部家底都給你了,要不是看你可憐,我也不會要你的古董。”她仍然不松手,劉家嬸嬸激她:“你后悔了嗎,我不要了?!闭f著一手去拿對方手里捏著的錢,見此,她馬上松開了抓袋子的手,并說:“不后悔,不后悔。”她起身給劉家嬸嬸鞠了個躬:“嬸子,你是個大好人大善人,你救了我,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我要走了,你不要給別人說我來過你家。祝你一家平安,祝你健康長壽。”
“好,好,那你走,我不送你出去了,我也不會給人說你來了的事兒。”
那媳婦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院子,她出去時,正好被在院外菜畦子拔草的祁家三嫂看見了。
八月十五晚,當又大又亮的月亮升至中天時,得強遵照母親的指教在院中擺了方桌,將盛在盤中的月餅瓜果、一對兒點燃的銅油燈、插入幾枝花園里正開的菊花的花瓶悉數獻在桌上,母親開始了祭月儀式。母親雙手合十朝月亮拜了幾拜,嘴里念念有詞。按照“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風俗,得強從沒參與過祭月,今晚母親一人祭月,就隨在母親身后給母親作伴,自己又懷著心事,心下暗暗向月亮祈下了心愿。母子兩人的一個心愿是一致的,那就是那個金缽能賣個大價錢。另外的心愿兩人則大相徑庭,劉家嬸嬸祈愿兒子不要離婚,賣了金缽叫玉兒抓緊看病,盡快給自己生個孫子。而得強則默默祈愿自己和華秀終成眷屬天長地久,他一邊在祈愿,一邊看著月光下?lián)u曳的油燈光暈里菊花朦朦朧朧的美,恍惚覺得大若碗盞的菊花幻化為華秀的面龐向著他張望。
熱戀中的男女總想時刻待在一起,不想分開。得強和華秀已經好幾天沒在一起了,雖然在手機上隨時發(fā)微信發(fā)視頻,但愛而不見越發(fā)叫兩人煎熬。中秋佳節(jié)更叫人產生相思之情,得強很想盡快見到華秀,而華秀也是盼著他。十五的祭月剛完,得強就決定第二天早早上縣城去見華秀。
得強吃過早飯就以上縣城打聽金價為由出門了,劉家嬸嬸再三囑咐多打聽幾家,還叮囑他打電話給媳婦玉兒請假回家。
得強轉了幾家收金子的首飾店,問了問金子時價,側面問了問老金子怎么收。問好了自己估摸了一下,家里的金缽沉甸甸的應該有兩斤重,兩斤就是一千克,一克三百多塊,那就是三十多萬塊,金店老板說老金子更值錢,那就是說很有可能賣到四十萬塊,呵呵,真的發(fā)財了??!他激動地搓著手,腳步異常輕盈,心里美滋滋地,不由得意氣風發(fā)地哼唱起來:今兒個真高興真呀真高興!正在此時,電話響了,是玉兒:“得強,你在哪兒!”
“我在家里呢?!?/p>
“八月十五怎么過了?”
“蒸了月餅,做了牛肉熬飯。你怎么過了?”
“我們店里吃了月餅,大家會了餐。”
沉吟片刻,得強說:“你請個假回一趟家吧?!?/p>
“這一向客人多店里不讓請假?!庇駜壕o接著又說,“你來省城吧,聽說公園里這兩天菊花開著好啊,我倆看看去。來了幾個月了,盡是上班,我一直還沒出去轉轉。”玉兒想著兩口子也學學人家城里人一起逛逛公園拍個照。
一聽這話,得強有些惱火:“你這個婆娘叫你回家你說請不上假,那你哪來工夫逛公園?”他氣咻咻地說,“這個家你不想回了么!哼,你忙你的,不要管我,掛掉!”
玉兒拿著手機一下子回不過神來,她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得得強發(fā)火,“快點快點,干活,客人催了?!蹦沁呉呀浽诤傲?,算了,先不管了。
得強嫌玉兒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自己正高興著,也正要給華秀打電話時來電話,這不是故意添亂嘛。哼,這個傻婆娘還不知道我要和她離婚,還想著叫我去省城和她一起浪公園去,想什么呢,要去也是自己和華秀去。
他撥通了華秀的電話告之自己在縣城,華秀在電話里嗔怪他怎么早點不說,到了才說,并叫他趕快來家里,她做好飯等他。得強忙不迭地答應著,沖進超市買了些水果零食,提了兩大包興沖沖地往華秀家走去。
這次見面,卻是不歡而散。得強向華秀提出了不要帶孩子的要求,華秀反應強烈,聲音極大地說:“結婚,一定要帶上孩子?!?/p>
得強小心翼翼地說:“我們倆還可以生,生兩個。你把孩子給他爸爸?!?/p>
“不成,堅決不成!”華秀氣得近乎喊叫,“打死我也要孩子!”
看著華秀臉上的憤怒,眼睛里的怒火,連鼻子也似伸長了一般,得強感到很吃驚,他還沒有見過華秀生氣的樣子,竟然這樣厲害,他有些不快,他連連擺手:“你消消氣,我們好好商量?!?/p>
“沒有商量的,結婚一定要帶著孩子?!比A秀問,“這是你的意思嗎?”
得強囁嚅道:“是我阿媽不同意。”
“是不同意結婚還是僅僅不同意帶孩子?”華秀問得犀利而急迫。
得強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我們再商量再商量?!?/p>
華秀一下子也住了口,心下卻有了種種不祥的猜測。而得強也算是見識了華秀強勢的一面,華秀在他眼里的美好形象有了一些坍塌,心里也稍稍有了一點不適。
玉兒一直在火鍋店炸油餅,自上次回了一次家,回來不長時間老犯惡心,她一直想是油嗆煙熏的,就要求調一下崗位,說了兩三次,才被調到配菜部。以為會好些,但時不時還是有些惡心想吐,乏塌塌的,吃不下飯,胃里反酸。她想去醫(yī)院看看,但火鍋店客人太多,白天忙得團團轉,晚上下班又遲又累,就一直拖著,這幾天似乎好多了。只是晚上老做夢,亂七八糟的。一回夢見得強抱著一把花從自己身旁跑過,自己喊他,他卻越跑越遠。又一回夢見自己站在小河里洗腳,一條大魚撲到了自己的懷里,滑溜溜地,濡濕了自己的前胸。尤其是夢見一股旋風刮進了家里,園子里的那些菊花、大麗花都在風里搖來晃去,婆婆和得強也都在旋風里轉圈,而自己站在房前卻沒被風吹著。這個夢反反復復做了好幾次,自己不得解,也覺得很奇怪。
玉兒掰著指頭算了算,差不多快發(fā)工資了,到時自己就辭工回家跟著得強去干小工,老這樣兩不相見,影響夫妻感情。也是時候要個孩子了,自己還要抓緊吃藥看病,爭取懷孕。
得強把打聽來的金價和自己的估算說給母親聽,劉家嬸嬸高興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合不攏嘴。正高興時,老大兩口子得福和桂蘭來了,來給劉家嬸嬸送月餅送水果。老大媳婦桂蘭問:“阿媽,你倆這么高興的,遇到啥好事了?”
“有個啥好事呢?沒有!”
“我聽說你得了個值錢的寶貝?!?/p>
“啥寶貝?誰說的?”劉家嬸嬸很吃驚,她怎么知道了。
桂蘭看了得福一眼,說:“有人見了?!?/p>
劉家嬸嬸心下一驚,想到了那晚窗外的影子,莫非是大兒子?她把詢問的眼睛望向大兒子,得福轉過了臉假裝看電視不看她。
“啥寶貝?我咋不知道,大嫂你聽誰胡說的?”得強開口道。
“有沒有,我不清楚。我話說到前頭,要是真有,就要二一添作五,我們也應該得半個。你說呢?死人,你說話呀!”她狠狠捶了一下身邊的丈夫,得福不置可否,“喔”了一聲。
“沒有,沒有?!眲⒓覌饗鸷偷脧娨坏暤卣f。
“沒有就好,要是我知道有寶貝,手心手背都是肉,親弟兄倆都應該有份!得強一個人私吞了,我就不答應!”她的眼睛里分明已經有了火焰。
他倆走了。得強不快地問劉家嬸嬸:“你給大哥說了么?”
劉家嬸嬸說沒說,她給得強說了那晚上窗外閃過的人影,“是不是你大哥?”
得強噤了聲,原想著自己獨享這筆飛來的財,可現在大哥大嫂知道了,就大嫂那脾氣不給他們分些,大哥和他們就沒有好日子過了,她有本事把大家鬧得雞飛狗跳。
先不管他們了,要緊的先把金缽趕快出手,等錢到手了再說吧。
得強帶著金缽去縣城走了幾家金店問要不要收購,那些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得強都說:自己沒有那么多錢收購這個古董金缽,還是去別處問問。
得強也覺得奇怪,這么好的古董他們怎么都不要?莫非它真的很貴很貴,連他們都買不起!
他從最后一家金店出來時,隱約聽店員說:怎么又一個拿著這個玩意來賣。得強沒有從這句話中聽出什么端倪,想著也許小縣城的金店不識貨,干脆去省城,找個大金店賣了金缽!
自上次和華秀見面談不攏后,倆人一直在電話里時好時吵,還是孩子的事,雙方各不相讓,一個堅決要帶著孩子,而一個不同意,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得強覺得很累很乏,想起母親的建議,有了錢,或許能找一個黃花大閨女,自己何必為別人養(yǎng)孩子,再說自己和華秀的事畢竟是遭人戳脊梁骨的事,一輩子都要防著他人嗤笑……他不由得權衡利弊,意志有些動搖起來。可是想到給華秀離婚的那筆錢,又很心疼,思謀著假如婚事成不了,那筆錢就得要回來,即使全部要不上,要回來一部分也行,起碼這樣損失小些。但他深信華秀不是那種愛錢的人,她一定會痛快地把錢還給他。
事情遠不是得強想象的那么簡單。
幾天后,他來到省城,進了一個門外牌子上寫著“回收黃金”字樣,看起來門面很大,里面金碧輝煌的金店,店員熱情地接待了他詢問他要買金飾么?他怯怯地問道有個金缽想出手,你們收嗎?店員喊來了老板,得強捕捉到老板一看到金缽時眼睛里閃過的一道強光,他心跳加速,覺得今天一定能賣個好價錢,順便在這個金店里買一條項鏈送給華秀,還有許多美好的想象都一起來到了他的腦海。金缽被老板拿去后面檢測了,等得強喝完了一杯水,老板出來了,把金缽還給了得強,還沒等得強詢問,便被告知:不是金子!
不是金子,不是?得強瞬間發(fā)蒙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瞬間他的嘴里發(fā)苦發(fā)澀,眼前似有一團霧水,不知道怎么走出了金店。鎮(zhèn)定了片刻,又走進了一家金店,仍被告知:不是金子!不死心的他又去了一家,這家更直接,假貨!拿著個破銅爛鐵來充金子,拿回去當狗盆子。
得強頭重腳輕口舌發(fā)麻,大腦里一片空白,頭有些暈,眼前冒著金星,心里原有的規(guī)劃頃刻間全部灰飛煙滅。本來,打算好賣了金缽后去火鍋店找玉兒跟她挑明離婚的事兒,現在他也忘了這茬,昏昏沉沉地往長途汽車站走去。在省城轉了大半天連一頓飯都沒吃,坐在車上,他的腦子慢慢清醒過來,在腦子里重新理了理母親買金缽的情形,此時才后知后覺:母親被那個裝可憐的自稱是古莊的媳婦騙了!
華秀這幾日陷在矛盾當中,自從那日得強說他母親不同意她帶孩子的話后,從得強的言語間她已經猜到得強母親對他們婚事的態(tài)度了。她也多方打聽了一下得強的家庭情況,也隱約知道得強的母親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和得強的事自己娘家人全部知曉了,也都基本表示同意了,而得強卻到現在還不離婚,遲遲也不帶自己見他家里人,華秀猜測得強八成是說服不了母親,他可能動搖了。他在電話里隱晦地提過那筆錢,聽音是想要自己還回去的意思。這怎么能還呢?當時是他自動給的,也沒有強迫他。再說,他倆已經有了多次夫妻之事了,憑什么給你還錢。還了,我不是吃虧了么!再說自己現在也沒錢啊。華秀心里很不爽,就把這些想法說給了自己的弟弟。
得強在車上搖來晃去,情緒一落千丈之時,華秀打來了電話,沒有說上兩句,又扯到了孩子和錢上,得強沒好氣地說:“再別說了,成就成,不成拉倒!”說完就掛了電話,把人家華秀氣得在那頭大哭起來,正哭著,弟弟來了,問怎么了,華秀竹筒倒豆子,又哭又說。弟弟安撫姐姐別哭,說一定給你出氣。
也是得強活該倒霉,他從長途車上下來后看天色還早,就想著去找華秀解釋解釋,覺得自己剛才話說重了,給她道個歉,再商量一下兩個人的事到底怎么好。還沒走到華秀家小區(qū)門口,就看見華秀弟弟和兩個同伴走過來,他正想打招呼,不想華秀那弟弟上來就一腳踏倒了他,接著往他身上使勁兒又踢又踹,嘴里還罵著:“你這個流氓,騙我姐姐,打死你打死你!”那兩個同伴,看似在阻攔,實則拉偏架,一個過來把他拉起來抓住了他的手,另一個假裝拉不住華秀弟弟,華秀弟弟撲過來往他臉上狠狠甩了幾個耳光,瞬間,得強的鼻血噴了出來,那兩個同伴拉著華秀弟弟迅速走了,華秀弟弟還在喊:“別拉我,我要打得他滿地找牙。哼,敢騙我姐姐,以后見一次打一次?!?/p>
幸虧路上沒人,不然叫人看見了,那就羞死了。得強擦了擦鼻血,把身上的土拍了拍,再也無心去找華秀了,拎著裝金缽的包轉身回家了,右腿有點疼腳在地上踏不瓷實,好在走了幾步就坐上了城鄉(xiāng)公交車。
哎,今天這是怎么了?去省城賣金缽,說是假的。找華秀,被莫名其妙揍了一頓。得強越想越氣,簡直太丟人了。我得強這輩子還沒受過這樣的侮辱?;蛟S母親的話是對的,畢竟母親活了那么大的歲數,見過經過的事比自己吃過的鹽多,自己和華秀的事波折太多,看來前景不會太好。
回到家,看見得強踮著腳走路,劉家嬸嬸問怎么了?得強輕描淡寫地回答剛才下車時跳了下來崴了一下。
劉家嬸嬸最關心的是金缽賣了多少,得強不敢說金缽是假的,怕年歲大了母親聽了接受不了血壓升高出意外,只說省城金店沒有檢測的機器,人家不敢收?!澳膬河袡z測的機器?”“可能金城有。”金城是鄰省的省會城市,是真正的大都市?!澳蔷腿ソ鸪??!薄班牛疫^兩天去?!?/p>
家里到處堆著一些破舊的東西,得強順口問母親翻弄這些東西干啥?劉家嬸嬸以興奮的口氣回答,以后搬到城里住,這些破爛都用不上,提前收拾該扔的扔該燒的燒,免得到時忙亂收拾起來麻煩,末了,加重語氣說:“我們要輕輕松松搬家,新樓房里全買新東西。”得強敷衍地說“先別急,慢慢收拾”,就急忙進了房。
剛睡下時,華秀的電話來了,本來不想接,猶豫了一下接通了,他先發(fā)制人:“你弟弟今天發(fā)什么瘋,你知道不知道,他打了我?!?/p>
“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知道,沒打壞吧?”
得強的身上這會兒正火燒火燎地疼,“差一點打死!你給他說啥了?還說我是騙子是流氓?!?/p>
“我沒說什么呀?!比A秀揣著明白裝糊涂。
“我對你不好么?又幫你干活又給你借錢,你就是這么對我的嗎?”
“今天你電話里態(tài)度不好,還說成不成啥的。”
“我看我們的事還是冷靜地考慮一下吧?!钡脧娨Ьo牙關說,“還有,我給你的那筆錢你想辦法還給我,我家里有急用?!?/p>
“什么,你說什么?你攛掇我離婚,現在又說考慮。你要錢,那個錢是你自愿給我的,不是我借的。你占了我的便宜,你就是騙子……”機關槍一般,吧啦啦說了一大堆,臨了“騙子騙子,流氓流氓”地,罵了一通,電話掛斷了。
得強又一次蒙了,這還是自己心儀的華秀么,怎么完全變了一個人,簡直就是個潑婦,自己難道看走眼了嗎?得強不由得雙手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又攥起拳頭砸自己的頭,黑暗里,好似完全崩潰了!此刻,他就像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得強這兩天完全陷入了兩難的焦慮之中,一邊華秀咄咄逼人,催命一樣叫他趕快離婚;另一邊母親也在催促他趕快去金城賣了金缽。他此生還沒有遇到過這么叫他六神無主的事情,絞盡腦汁總是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想去本家哥哥得明那兒討個主意,但想起得明當初勸過自己處理好和華秀之間的關系的話,又不好意思去了。給自己的哥哥說吧,又怕他轉身說給嫂子,那就一輩子在她那兒留下了口實。他竟然連一個討主意的人都找不見,他似乎嘗到了人生酸澀的滋味,好似掉下了一個深淵,找不到出路。他現在很后悔當初沒聽得明的話,本來自己只是想和華秀曖昧一下,調解調解枯燥的打工生活,卻沒剎住自己,惹下了事。他嘴唇起泡,雙目充血,一支煙接一支煙,早晨起來總要“咯咯咯”地咳一陣。
劉家嬸嬸一直在收拾家里那些陳年的東西,好多已經處理了。得強一直思謀不出恰當的辦法委婉地給母親說金缽是假的這件事,他十分害怕母親知道被騙,受不起打擊而倒下。
這天,劉家嬸嬸一如既往去村廣場跳扇子舞,大媽大嬸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自己聽到的新鮮事兒,隔壁祁家三嫂說,今天中午看地方新聞說是抓到了幾個騙子,他們專門騙農村里的阿爺阿奶,有個阿爺從他們手里便宜買上了個金碗,拿到銀行里檢測了說是假的,報案了,把那些騙子抓住了,一共四個,三個是女的。
劉家嬸嬸一聽,心里不由得打起哆嗦,她借口頭疼趕忙往家趕去,她知道八點的時候地方新聞重播。等到八點,電視里果然有這條新聞,她起身撲到電視跟前仔細看那幾個被抓的騙子,她清清楚楚看見了那天那個自稱是來自古莊的女子。
霎時,劉家嬸嬸嘴里一股腥甜,眼前一黑,癱軟了下去。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的得強嚇壞了,一蹦子跨到母親身前:“阿媽,阿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看見母親緊閉著眼,暈了過去,他顫抖著手拿起手機找不到大哥的電話,大半天才找到,語無倫次地說:“大哥,阿媽暈倒了,你快來,找個車,送醫(yī)院??禳c!”忙亂中,被華秀弟弟打疼了的那條腿又磕在烤箱上,鉆心地疼。
直到凌晨,劉家嬸嬸才在醫(yī)院里悠悠地醒轉過來,她睜開眼,看見了雪白的天花板,又看見立在身旁的輸液架,腦子大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突然就嚶嚶地哭起來,嘴里不斷地說著:騙子騙子,把我一個老阿奶騙掉了,三千塊錢呀,心疼死了!心疼死了!我咋就上當了啊!騙子,要遭天打雷劈呀!呃呃呃呃呃……
得強和大哥都沉默著,只有大嫂,連說帶勸:“再別后悔,已經騙了,你也要不回來,破財免災!”又說:“你也是,幾千塊錢,當時怎么不來找我們,那天我問得了寶貝,還說沒得,哼!”
天亮后,大哥去派出所了,想問問被騙走的錢能不能追回來。得強懨懨的,無精打采,小腿還在疼。他和華秀已經徹底鬧掰,那筆錢也等于打了水漂,華秀堅決不還。還威脅叫他等著,會讓自己弟弟來收拾他。哎,也怪自己,想一步登天既換媳婦又做城里人,最后竟然雞飛蛋打,偷雞不著蝕把米。自己真是倒霉,當初怎么就沒有把持住自己呢?那錢可是自己和玉兒的血汗錢呀,就這么沒了,可怎么向玉兒交代。當初自己英雄救美豪氣沖天也沒想要什么憑證,這個啞巴虧吃大了……正在焦頭爛額、暗自嘆氣,不想玉兒來了電話說是不想再在火鍋店干了,要回家來。得強聽玉兒的聲音,分明比平日高昂,也沒多問,就隨口說回來吧!并告知母親病了住院了,叫她直接來醫(yī)院。玉兒很著急地問好好的怎么病了,要緊嗎?得強回答是血壓猛地高了,不要緊。
下午玉兒就來到了醫(yī)院,問候了婆婆,之后踅到得強跟前,悄悄把一張紙塞到了他手里,眼睛里分明有一抹喜色。得強不耐煩地展開,原來是一張醫(yī)院化驗單——孕檢:陽性!
作者簡介:凌寒,本名張志梅,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簡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