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兵
我像鄂東北隨州學(xué)堂灣田埂上的一根茅草,在布谷鳥的啼叫聲中抽出嫩芽,堅韌地生長,春夏葳蕤,秋冬枯黃。
四季分明的隨州學(xué)堂灣,春有百花盛開,夏有河水悠悠,秋有碩果累累,冬有白雪皚皚。冬天,對于調(diào)皮的孩子們來說,是歡快愉悅的季節(jié);但對于掌管著油鹽柴米醬醋茶的母親而言,卻是一個備受考驗的季節(jié)。頂著門差,人情世故、迎來送往是一個家庭主婦必備的能耐。初冬,村子里的婦人們就開始為全家老小過冬作準(zhǔn)備。衣服鞋帽,吃喝拉撒,無不操心。過冬的衣服都是提前做好的,在盛夏已將棉衣棉褲縫好或者毛衣毛褲編織完成,大熱天里套上棉衣或者毛衣試試大小合不合身,熱得享受,熱得幸福。母親喊著追著讓我大熱天試冬裝是我童年的樂趣??墒亲钭屇赣H操心的還是“吃”這一問題。冬天,天寒地凍,滿山遍野都是枯黃的亂草和光禿禿的樹枝。一陣風(fēng)來,村子里灣前屋后都是樹枝碰撞樹枝的吱吱作響聲。無論是槐樹、桐樹,還是柳樹、栗樹,都是赤條條地在寒風(fēng)中搖擺。冬天的早晨,霜露滿山滿坡滿路都是,腳踩下去,咯吱咯吱響。地里的蔬菜也無法逃脫寒冬的摧殘,枯黃一片。只有白蘿卜雖然葉黃莖枯,用鋤頭挖出來,埋在地下的蘿卜依然是飽含水分、新鮮無比,洗凈,切成片,放進(jìn)黃銅圓形火鍋里煮上幾滾,吃起來津津甜、脆脆香。要是能放幾片臘肉進(jìn)去一起煮,那才叫真正的美味。
臘肉對于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是一道美味。不過,不同的地方臘肉的做法各有不同??傊蟾欧譃閮煞N,一種是腌制臘肉,將肉晾干水分,抹上食鹽,放在冬天的陽光底下曬,直到肉皮變黃冒油;另一種是熏制臘肉,相對而言,熏制的臘肉工序比較復(fù)雜,熏制的木材不同而香味不同。據(jù)說最好的是用刺柏或者檀香樹熏出來的臘肉,一整條灣子都能聞到香味,而且香味能隨著烹飪過程不斷飄散。在我的故鄉(xiāng)隨州學(xué)堂灣,臘肉是用食鹽腌制而成,不光臘肉,白菜、蘿卜等菜蔬也可以用來腌制。我們把腌制的白菜叫作水腌菜,把腌制的整個蘿卜叫腌蘿卜,把腌制的切成絲的蘿卜叫腌蘿卜絲,把腌制的白豆腐配上辣椒叫霉豆腐,以此類推,種類繁多。這些腌菜,其實是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大家在漫長的嚴(yán)冬中儲存菜蔬的一種辦法——這些不能長期保鮮的食材經(jīng)過腌制,便能成為整個冬天餐桌上美味的菜肴。為了可口,鄉(xiāng)親們研究出五花八門的方法和工藝,在腌制的過程中加入了各種配料,如花椒、辣椒、五香、大蒜、生姜等。食鹽是一定不能少的,只能多,不能少,放少了,這些食材就會變質(zhì)腐爛。所以,家鄉(xiāng)的臘味總是咸的,無論是臘肉、水腌菜、腌蘿卜,還是霉豆腐。
母親做出來的臘肉,味道地道,讓我難忘。假如哪天母親在做飯前說今天菜里要少放些鹽,那往往就意味著今天的菜里會有臘肉。我們從母親的話里聽出了喜悅,聽出了臘肉的美味。香噴噴的臘肉,光想象一下就禁不住直咽唾液;及至火鍋里的蘿卜和臘肉被煮得在眼前不停跳動,喉嚨里便會咕嚕嚕一響。有時候,出現(xiàn)在火鍋里的不一定是臘肉,而是幾片臘肉皮子,那是母親平時用來在炒菜前抹鍋用的,母親終于在它不能再抹出油來時,索性把它燉煮給一家老小吃掉。臘肉皮吃起來并不比臘肉差,它有著獨特的味道,吃在嘴里,硬啾啾的,很有嚼頭。它有著臘肉的香味,還有著臘肉沒有的焦煳味。那是母親多次用它來擦燒紅的鐵鍋后的獨特味道。我總是說那是鍋巴的味道?,F(xiàn)在很多年輕人沒有吃過真正的鍋巴。只有用大鐵鍋——俗稱牛一鍋或者牛二鍋,燒柴火燜出來的米飯,貼在鐵鍋上的那一層焦黃但沒有煳味的鍋巴,才是正宗的。吃進(jìn)嘴里,脆脆香,就連咀嚼鍋巴的聲響都是那么的誘人和美妙,至今我沒有聽到過有什么樂器可以演奏出那種悅耳的聲響。如果母親能把臘肉皮子在鐵鍋里抹上一圈,再把鍋巴翻過來,灶下稍加些柴火,適當(dāng)讓鍋巴的另一面也變得黃燦燦,吃起來,味道肯定會更美。
臘肉好吃,一到冬天,學(xué)堂灣家家戶戶都會做臘肉。人們往往用臘肉做得是否好吃,來評判這個家里女主人的好賴。那是大人們的事情,對于我們孩子而言,只要有臘肉吃,就像豬八戒吃西瓜——連皮帶肉,恨不得一下子把它整個吞進(jìn)胃里,往往連臘肉味道的好壞都來不及品味。母親總會笑著罵我們,說你們就是一群老鼠,喜歡偷肉吃?,F(xiàn)在想起來,母親那個時代的家庭主婦真是聰明。每一家堂屋進(jìn)門的上方,總有一根吊在空中、與門檻平行、或長或短的吊桿,吊桿上懸掛著長短大小寬窄不一的臘肉。后來條件好了,吊桿上不光有臘肉,還有臘魚、臘雞、臘野味。吊桿上面是細(xì)細(xì)長長的鐵絲,鐵絲穿過堂屋的檁條,懸空縛住一根手臂粗的竹竿或者木頭,竹竿或木頭上面打孔,穿一些鐵絲彎成鉤,在臘肉一端系上繩索或者納鞋底的白色“索子線”,掛在彎鉤上。每次母親把臘肉掛上吊桿,它們便在空中來回晃蕩,一下前一下后,一下又一下,晃蕩得我們口水直流。和我們一樣口水直流的,還有那些躲藏在隱蔽角落的老鼠。它們往往在夜深人靜時作案,偷吃我們辛辛苦苦收獲的谷子、小麥不算,還偷吃我們的臘肉。臘肉因為太少,而顯得極其珍貴。每一次母親“頂”下來一塊臘肉,會稱重一次;切下來幾片臘肉后,在掛回吊桿之前,會再稱重一次。如果第一次稱重和上次掛上去的重量不符,母親的臉色會由晴轉(zhuǎn)陰,并仔細(xì)查看吊桿下的地面、上面的鐵絲、屋頂?shù)奈萃?,找尋蛛絲馬跡,絕不遜于福爾摩斯。在沒能發(fā)現(xiàn)貓膩后,母親往往會把注意力轉(zhuǎn)到我們這些調(diào)皮貪嘴的孩子身上來。在通過哄、騙、詐、誘各種辦法后,看著我們無辜的眼神,母親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不在孩子們身上,而可能出在老鼠那里。滅鼠行動全家支持,特別是我們小孩子。半夜,我們爬起來和父母一起與偷吃臘肉的老鼠作戰(zhàn),那是童年晚上最愉悅的“夜生活”。老鼠畢竟是老鼠,在我們猛烈敲打臉盆的恫嚇聲中,有的從高高吊桿上摔下來屁滾尿流,有的被迫跳到堂屋靠墻的飯桌上。有膽小的倒回去朝屋頂逃竄,不過總有幾只被我們生擒。我們把老鼠裝進(jìn)鐵絲籠子,接下來的幾天有得玩了:把老鼠淹在水中,看它掙扎得死去活來時,再提上來讓它喘口氣。嘴里碎碎地罵,讓你吃我的臘肉,讓你吃我的臘肉!
春季家里有臘肉吃,那是一般的“賢惠”;六月三伏天還有臘肉吃,那是比較“賢惠”;只有寒露過后,還有臘肉吃,能接上這一年初冬新臘肉出來,那才叫真正的“賢惠”。家里的兒子找媳婦、女兒找婆家,這算得上一個不大不小的優(yōu)勢。媒婆會對女方家說,嫁過去,他們家一年四季有臘肉吃,享福吶。會跟男方家說,她們家一年四季有臘肉吃,爹媽不錯,女子肯定不賴。
等到了秋天,臘肉其實有一股“哈喇味”。我是不喜歡那種味道的,可是在那個缺少油水又正長身體的年代,除了臘肉,還能吃上什么葷菜呢?不過,頭腦活泛的父親,會從田間或池塘里抓到各種各樣的魚——黃鱔、泥鰍、鯰魚、草魚等,拿回家,母親總會用這些魚燉上一大鍋湯,供全家人敞開肚皮暢暢快快地吃個皆大歡喜,味道鮮美無比。后來母親教姐姐做菜,才道出原委:魚湯里放了幾塊去年冬天的臘肉,正是臘肉的那種“哈喇味”合著鮮美的魚湯,才讓味道格外不同。真想不到母親會搭配出這樣的美味來。母親還跟待嫁的姐姐說,男人“耙”回來的東西好不好,要看這個女人會不會“調(diào)配”,這就是操持家務(wù)的能耐。
秋天,天高云淡,風(fēng)清氣爽。
父親把遠(yuǎn)近聞名的呂木匠請回家里來。瘸一條腿的呂木匠手藝人人稱贊,他打出來的家具不用鐵釘,做出來一條張開四條腿的小板凳,坐上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說,連木楔子都不用;用刨子刨出來的榫子,對準(zhǔn)鑿子打出來的眼,“斗”上去嚴(yán)絲合縫。大姐明年正月初八要出嫁,今年冬天要準(zhǔn)備嫁妝。我們隨州的風(fēng)俗,家具是女方家打,一個衣柜,一個小碗柜,四口大箱子,新潮的洗臉架,兩個組合的床頭柜,一張八仙桌,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配件,比如香皂盒、木腳盆、搟面杖、洗衣的棒槌等。這些嫁妝,呂木匠帶上四個徒弟,住在我們家,少說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完工。
家里來了匠人,住倒無所謂,最讓主家頭疼的是一日三餐。跑江湖的人都知道,主家端上桌子的雞鴨魚肉,一般都不會動,直到三五天之后,看來不吃就會變壞了才肯動筷子,或者是主家主動朝師傅徒弟碗里夾,他們才不會退回去,但嘴里會說著客套話。這是行規(guī),也是師傅必須要傳承給入行徒弟的“德行”,就好比傳授木工技術(shù)一樣重要。但我們這些成天灣前屋后瘋跑、捉迷藏、打群架的孩子才不管這些規(guī)矩,每每上桌吃飯,第一筷子就朝中間那盤臘肉下手。母親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母親的筷子一般要比我的筷子快而準(zhǔn),她總會在我的筷子抵達(dá)臘肉碗的途中將它巧妙地攔截,并且順勢帶到旁邊的那碗上海青或者包菜碗里。有時候,乘母親去廚房給木匠師傅盛飯的空隙,我快速從臘肉碗里夾起一塊,放進(jìn)飯碗、迅速埋到米飯下面,不讓母親看到。等母親回到桌上時,她已經(jīng)來不及阻止我們了??粗叶酥埻氪掖译x開飯桌,母親心中有數(shù)。飯后,母親會乘沒人的時候,用“力骨頭”或者筷子頭在我頭上咚咚敲打起來。我會忍著滿眼淚水,捂住起包的頭奪門而逃。母親會在后面低聲罵道,怎么就是不懂事呢?吃了幾塊肉就會多長幾斤肉嗎?還別說,小時候我還真是這樣認(rèn)為。今天我有一米七三的個子,高過我的哥哥姐姐們,或許就是那個時候我吃的臘肉比他們多。我相信母親說的:多吃幾塊臘肉,就會多長幾斤肉,而且還長個。
嫁妝終于打完了,木匠和他的徒弟們收拾工具準(zhǔn)備離開,當(dāng)晚是完工席。母親會做一桌子好吃的,臘肉是少不了的。還殺了一只雞,父親上街趕集割回了兩斤肥肉,大哥和大姐去田溝里撈上一些河蝦、小魚。母親的廚藝得到充分的展示。這個晚上,我的胃也將得到充分滿足。母親微笑著說,大家辛苦了這么長時間,今天放開吃。她還用筷子頭戳戳我的小腦袋說,今晚隨便吃,看你能吃多少!父親從村小賣部打回三斤白酒,無論師傅還是徒弟都會滿上一大茶盅。師傅隨性子喝,跟父親母親一起聊著;徒弟看著師傅,在師傅點頭或者暗示下,陪著父親或師傅喝酒。酒喝多了,父親總會掏心窩子地說,呂師傅,你不僅手藝好,你的人也好,更好的是什么,你知道嗎?呂師傅瞪大眼睛看著我父親問,老哥!還有什么值得你“日我白”的?(“日我白”在隨州有“誆我”的意思,呂師傅用在這里是表示自謙。)父親接著說,你的徒弟帶得好??!說完父親雙手捧起酒杯,畢恭畢敬地敬了呂師傅一盅酒。呂師傅受了感染,回敬一盅說,老哥取笑了,做人和打家具是一個道理,用心做出來的東西才耐用??!父親指著我跟呂師傅說,等我小兒長大了,你看能不能收他做個學(xué)徒?還沒等呂師傅回答,我就搶著說,最好了!跟著呂師傅,每天有臘肉吃,當(dāng)然愿意?。?/p>
我食言了。公元1994年秋天,我大學(xué)畢業(yè),遠(yuǎn)走高飛到深圳了。那里有中國年輕人的發(fā)財夢,我也被那個夢吸引了,美其名曰去實現(xiàn)我的人生價值。
我在秋風(fēng)送爽、天空遼遠(yuǎn)的季節(jié)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了隨州學(xué)堂灣,離開了坐落在五仙山的老屋,和老屋里年邁的父親、體弱多病的母親。那一年的冬天,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沒能吃到臘肉的冬天。母親在給我的信中說,我最愛吃的臘肉她早都做好了,掛在堂屋門口的吊桿上。還說,今年的臘肉做得最好,曬得“黃金干色”的。也不怕老鼠偷吃了,因為“吊桿”上方掛滿了父親早在夏天就砍回來的“防鼠刺”了。我知道“防鼠刺”是一種毒性較大的藤蔓植物,小時候,父母是不準(zhǔn)許我們碰它的,一旦被它刺到,紅腫難忍,一個星期還不一定能消腫止痛。
我每天穿梭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為著自己的夢想和目標(biāo)忙碌。故鄉(xiāng)的臘肉已經(jīng)不在我的視野和思想之內(nèi)。那只是屬于過去的一段往事,在我的心中,甚至沒有一個小小的角落能暫放它們。房子、車子、票子、妻子和孩子的“五子登科”,讓我在深圳的任何一個十字街頭都不會迷路。我知道我的“使命”和“志向”。我的枕頭下面和隨身的公文包里,放著成功學(xué)和厚黑學(xué)的書籍。我知道深圳需要我這樣的年輕人,需要我們不分晝夜地流汗甚至流血來建設(shè)她。我們奔忙在深圳大街小巷鋼筋水泥的建筑中,在咸濕的海風(fēng)和烈日驕陽中,像掛在老屋吊桿上的臘肉,晃蕩晃蕩著一天又一天。
突然有一天,母親在電話中顫顫巍巍跟我說,三兒,今年我弄不動,就不給你做臘肉了。那一天,我躲在一個沒人的角落,在深南大道攪拌機(jī)轟鳴聲的掩蓋之下,淚流滿面。我知道我在得到許多的同時,不經(jīng)意間失去了一些東西,起碼我不會再有母親親手做給我的臘肉了。
而今,我在深圳的家里,時常會想起過世多年的父母。有時候,會突然感到頭頂有隱隱的疼痛,伸手摸去,卻好像當(dāng)年被母親“力骨頭”敲打過一樣,不禁啞然,接下來就是絲絲惆悵,像梅雨季節(jié)的天空。妻子會在干凈明亮的歐式廚房里問我,今晚要不要做點臘肉或者臘腸給你下酒?
這些臘肉和臘腸以及種類更加豐富的臘味,是年過半百的大姐做的,味道和母親當(dāng)年做的相差無幾,它們被隨州老家的鄉(xiāng)親帶到深圳,放在冰箱的冷凍室里。再不會有母親那個時候臘肉的“哈喇味”了,更不會有老鼠半夜來和我爭搶。當(dāng)然還不止這些,在這個移民城市里遍布著五湖四海的人,各個省份、各個民族的都有。冰箱里不僅僅有故鄉(xiāng)隨州的腌制臘肉,還有好友、鄰居們贈送的熏制臘貨。臘魚、臘腸、臘豬肝、臘野味、臘雞、臘鴨、臘牛肉……只有想不到,沒有“臘”不到。
出門溜達(dá),發(fā)現(xiàn)小區(qū)附近新開了一家餐廳,專做各種特色臘味,取名“臘妹子”。我想,一定要找個時間進(jìn)去好好品嘗品嘗,我滿懷虔誠和希望。
責(zé)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