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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光

    2020-06-01 10:13:24羅偉章
    北京文學 2020年3期
    關鍵詞:陳叔外婆母親

    羅偉章

    羅偉章

    住進這套房子的時候,我二十五歲。對我而言,說出這個意義重大。滿二十歲時,我看著那些上了二十五歲的人,心想,那么老了,沒做出一件遮臉的事,居然也在吃,也在穿,還在那里笑。你笑啥呀,你去哭吧!太陽升起,街燈亮起,春去了,秋來了,我也二十五了。我的二十五歲跟他們沒有任何區(qū)別。要說區(qū)別,只因父親做著一門好生意,能輕輕松松給我一套房子。這套房在摸底河邊,四站路可到杜甫草堂。父親說:“那是給你的婚房,以后就不會管你了?!甭牽跉?,他多半跟我一樣,二十歲時,鄙夷過二十五歲的家伙。

    現在輪到他鄙夷自己的兒子了。

    他有這資格。二十四歲半,父親即入車行,后專賣輪胎,一路發(fā)達。但在我身上,他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不跟他混,也不跟別人混,成天貓在家里。父親當著他岳母的面,對我爆粗口,說早曉得,我就灑在十姑娘身上了。他到底是山野出身,又要顯示文雅和新潮,就把手說成十姑娘。他岳母以為十姑娘是另一個女人,恨了他一眼,又不敢大明其白地恨,只把眼皮下沉,眼珠上翻。這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是悲戚。我母親是全職太太,全職太太本來也是一種工作,但通常認為是被男人養(yǎng)活的,我外婆也跟著覺得自己是被女婿養(yǎng)活的。

    父親是說到做到的人,我剛過了二十五歲生日,就把我趕出了他的家。

    “你去那里找個女人吧,去那里生兒育女吧!”他說。

    這意思你聽明白了,我從“這里”被趕到“那里”時,還沒有女朋友,可他偏要說那是我的婚房。單憑這一點,我有些瞧不起父親。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從來就不知道還有另一種生活。我后腳還沒出門,父親就把我擠開,先出去了。他很忙。他的忙也讓我瞧不起。只要你有心,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眼就能認出哪些人屬于明天,哪些人沉迷過去,哪些人深陷此刻不能自拔。我父親屬于后者。他對酒精過敏,因而從不喝酒,但他找到了另一種酒,這種酒就叫忙。他成天醉醺醺的,以忙為醉。而他自己認為是被需要。

    我父親五十三歲了。

    我是說,把我趕出家門的時候,他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如果你熟悉成都,就知道摸底河和杜甫草堂,都在城西。成都人說,南富,北怪,東窮,西貴。任何概括都是武斷的,卻也不能說毫無道理,比如我們家就在南邊,從我出生時就在南邊,中途換過兩套房子,但始終在南邊?,F在我要住到西邊去了。父親這樣安排,把我弄糊涂了,難道在他心目中,我非但不是那樣糟,還比他高級?通常而論,貴里不僅暗含了富,還明示了地位和身份。然而,當我拎著包裹搬進新居,就不那樣想了。在父親眼里,富就是貴,無富而言貴,只能突顯破敗,讓人不齒。這整個小區(qū),都是經濟適用房。城市擴張,河流整治,那些本來有家,現在無家可歸的人,就安置過來。我們家雖稱不上大富,卻也算是有產者,且與搬遷無關,怎么弄到了名額?這不是我要考慮的,考慮這些事,我無能為力。事實證明,我的鄰居也與搬遷無關,卻和我住了門對門。

    雖如此,還是給了我沉重的打擊。

    我覺得,父親既把我趕出了他的家門,也趕出了他的血統(tǒng):他沒把我當成他的兒子。他兒子不是政府劃定的搬遷戶,也不必推著餐車,在車上掛著“陽光快餐”的招牌(省工會頒發(fā),享有市容治理豁免權),蹲在街口,為過路人賣燒烤度日,但他覺得我只配那樣活命。周圍的小區(qū),七層以上都有電梯,我住的小區(qū)全是七層,卻沒有,而父親偏偏給我買在了頂樓。這分明是故意的,好讓我知道向上爬的艱辛。他以他那個年齡的腰腿來揣度我的了。他的所有經驗都來自當下,也只能來自當下。為此我?guī)缀跻獞z憫他。

    新家有三室一廳兩衛(wèi),無論如何,這都是個家的樣子。我是說,是個三口之家甚至四口之家的樣子。但我還沒找到女人呢。在中國所有省會城市里,唯成都的女性多于男性,成都的女性比男性多了整整五萬,可說這些有意思嗎?即使混在女兒國,該找不到女人還是找不到。女人是河流,浪打浪地向前奔涌,你彎腰掬起一捧,緣淺的能嗅到水味兒,緣深的能喝進嘴里,沒有緣,就從指縫間漏掉了;用桶去裝也一樣,不該你的,路上摔一跤,覆水難收不說,還搭上磕破膝蓋,啃一嘴泥。所以在這方面我想得通。

    我想不通的,是父親為什么那樣刻薄。對我,對母親,對在我們家住了十年的外婆,他都很刻薄?!澳惆殖粤撕芏嗫??!蹦赣H這樣為他開脫。這時候往往是她被丈夫刻薄得苦含著眼淚,丈夫剛剛出門過后。我見不來母親那樣子。她原是幼兒教師,跟父親結婚后,才做了全職太太,幾年下來,就覺得自己除了干這差使,別的啥也不會了。自我省事過后,母親在我眼里,就長著白色眼圈,棕色肚腹,成天蹦上蹦下。那是籠子里的鳥。這樣說還高看了她。主人會對鳥兒打幾個哈哈,吹幾聲口哨,母親得不到這樣的待遇。在父親面前,母親是個沒有聲音的人。在我面前,母親只有關于父親的聲音。

    而她為父親開脫的話,根本站不住腳。沒有任何一部法典規(guī)定,因為吃過很多苦,就可以隨便對人發(fā)火?!澳闵稌r候見他對外人發(fā)火?”母親問我。這倒是真的。父親只對親人發(fā)火。母親因此得出結論,說,你爸在外面過得不容易,得時時賠小心,處處遞笑臉,要不然能從伙計做到老板?就算是朵花,也不能十二個時辰把笑臉給你,他在外面硬撐著,回家來還不讓他甩臉子?母親又說:“啥叫家?家就是讓自己丑得舒服的地方。人在發(fā)火的時候都不好看,可只要你爸舒服,又有啥關系?他那么忙、那么累,是為了哪個?”

    說最后一句時,母親朝我扔了個眼神。那眼神是一方土,土里長起來一棵樹。土是沃土,樹卻低矮干瘦。土代表這個家,確切地說是父親,樹是我。

    母親錯了。我沒出去掙錢,這是事實,但我并沒吃白食,每到節(jié)日,我都給外婆和父母買禮物,還給住在老家的爺爺奶奶買禮物。他們收下我的禮,并不高興,是覺得我把羊毛還給了羊。把羊毛還給羊,羊用不著高興??烧鎸嵡闆r是,自我二十二歲大學畢業(yè),父母就沒再給過我錢。我的錢是自己掙的。我沒出去掙,在家里掙。但父母包括外婆覺得,不是拼出來的錢,都不正當,也不長久。他們把一生想得很長,長到??菔癄€,外婆已老得嚼不動芹菜,還是那樣想。而他們所謂的拼,一定要去外面流汗水,賠小心。像我父親,盡管走路吃飯都生怕錯過了什么,盡管從網絡上學會了把手說成十姑娘,可在他看來,世界只有空間,時間只是空間身上的寄生蟲,因此你得走出家門,拳打腳踢,并占據一方地界;占據了這里,這里就跟你親,那里不是自己的,就心里眼里隔膜,甚至含著敵意。

    現在我也是父親的“那里”了。

    小區(qū)名叫河風苑。我住在六幢三單元,門牌號14。當我安頓下來,才發(fā)現房子裝修過:是看見對門清掃裝修留下的垃圾,才注意到自己的房子。對門是對老夫妻,說老,也不很老,七十多歲。七十多歲還不算很老嗎?這要看怎么比。我比的,是三十歲的人,過了那年紀,在我眼里都是老人了。當你老到六七十,年齡便已失效,也不以年齡論你。再說他倆確實精干,大包小袋的垃圾拎下樓,都是自己動手。男的姓陳,我叫他陳叔;女的姓姜,我叫她姜姨。按理該叫爺爺奶奶才對,但我怕那樣叫,別人不喜歡。

    陳叔和姜姨對我十分親熱,像住過了八輩子的鄰居。姜姨說:“小楊你倒好,一腳跨進屋,打火就能煮,伸腿就能睡,我們……”說著剜了陳叔幾眼。陳叔沒看她,但明顯感覺身上被剜了,很痛的樣子。可見眼睛剜人,不傷皮肉,直刺肺腑。陳叔紅著臉,卻笑瞇瞇地對我說:“你爸那人能干!”像跟我爸是多年的朋友。后來我知道,父親是河風苑最先下手裝修房子的人,往這邊跑了無數趟,與陳叔和姜姨時常碰面。父親給他們講過什么沒有?我知道,父親愛財,卻不露富,他出生的地方,以前是個土匪窩子,露富相當于自尋死路,土匪搶了你的金銀財寶,還把你押到后山老林,一索子系了頸項,吊到古松上去,禿鷲來啄了雙眼,再把一張臉啄得稀爛,日曬雨淋,蛆蟲橫生,身子朽了,頸子斷了,只剩了一顆亂發(fā)蓬松的頭,臭烘烘地掛在那里,像個成了精的松果。不露富的基因埋在我父親的身體里,他絕不會輕易對人說自己是個小有名氣的輪胎王。——可是他說過我沒有?

    當然說過,否則陳叔他們就不會知道我是他兒子。

    還說過別的沒有?比如我那個兒子很不爭氣,大學讀韓語專業(yè),成績倒沒說的,保送他讀研,他拒絕了,回到家,從早到晚縮在房間里,既不出去掙錢,也不談女朋友,給他介紹了十個八個,都是跟人家喝杯茶就沒了下文。諸如此類的話,說過沒有?

    我感覺是說過的。

    陳叔說“你爸那人能干”的時候,仿佛帶著勸誡的意味。

    最好別管這些事。

    第一夜,我睡得很好,證明我確實沒管。

    說睡得好,不是指睡的時間長。我睡得很少,子夜上床,凌晨兩點就醒了。醒來后,我輕手輕腳地開燈,輕手輕腳地起床,輕手輕腳地去上了廁所,燒了開水,泡了咖啡。正是泡咖啡的時候,我才驚覺,這不是在家里,是在我的家里。我把家和我的家,作了區(qū)分。家里的一應所需,是母親置辦的,我要喝咖啡,母親就隨時備著。倒不會給我現煮,是買桶裝的雀巢。我收拾行李時,母親將剩的大半桶塞進我的牛仔包,但我取出來了。那不是我的。大半桶咖啡足夠提醒我:那不是我的。我的舉動讓母親傷心透了。父親用刻薄讓母親傷心,我用絕情讓母親傷心。盡管我也知道,這種絕情無非是耍脾氣,但從今往后,我沒有機會再向母親耍脾氣了,那就讓她好好地傷心一回吧。

    沒帶走家里的咖啡,但我離不了那東西,就在出門吃晚飯時,去紅旗超市買了。幸虧如此,不然用什么來對付這個凌晨。

    裊裊熱氣,隨電腦顯示屏的亮起變得虛化。電腦放在臥室。臥室的陽臺上,橫著一張書桌。父親竟然給我買了書桌!在“家里”,我用的書桌是自己買的,父親見了還很憤怒,因為他覺得,書桌是我的“瘟床”,我趴在上面,從二十二歲趴到二十五歲,那是自暴自棄,是對時間和生命犯罪,歸根結底,是對錢犯罪??伤尤灰o“我的家”備書桌,還不止一張。他把三個房間,兩間布置成臥室,一間空著,除主臥的陽臺上有書桌,空著的那間也有??磥恚侨斡晌野涯情g空房布置成書房了。父親是認可了我的生活方式?甚至也認可了我也有自己的價值?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想的是:讓他就那樣以爛為爛吧。

    沒去書房工作,是在“家里”養(yǎng)成的習慣,因為“家里”沒有書房。輕手輕腳也是習慣。我總是睡得很晚,怕吵醒了外婆和父母。吵醒外婆和母親無非耽誤她們睡覺,要是吵醒父親,就是罪過了。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頂梁柱是要受到保護的,在父親出生的鄉(xiāng)下,頂梁柱周圍不堆柴草,不拴牛羊,狗在上面蹭兩下,也要挨打。泡好咖啡,我才發(fā)現不必有這些顧慮。這不是在家里,是在我的家里。啪一聲,是我丟筆的聲響。我愛在電腦旁放個筆記本,并至少準備三支筆,一支紅筆,一支藍筆,一支鉛筆,我會把在書上讀到的好句子,腦子里蹦出的好想法,還有解不開的疑惑,都記下來。句子用藍筆,想法用紅筆,疑惑用鉛筆,從不會亂。這時候,我把每種顏色的筆都拋一次,讓它們落在桌上,是為了聽夜晚的聲音。

    夜晚的聲音是筆掉落的聲音。

    也是自由的聲音。

    然后我竄遍各個房間,包括廁所和廚房,把燈全部打開。

    燈光讓我的家提前醒來,迎接新的一天。我燒開水時到過廚房,但沒留意,現在才仔細察看灶臺和地板。干干凈凈。父親趕我過來之前,明顯請人打掃過了。

    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家里的旮旮旯旯,既不見蟑螂,也不見螞蟻。而在“家里”,總少不了這些。那是個森林小區(qū),綠樹成陰,絲纏藤蘿,蟲子很多。外婆信佛,見了,就腫著嘴交代:“還不快走,等月玲看見,你們就體面了!”月玲是我母親。我母親隔幾天就拿殺蟲氣霧劑,往灶臺底下噴。如果聽見外婆招呼蟲子離開,她會迅即沖進廚房,那時候,蟲子聽了外婆的話,都急急忙忙朝灶臺底下躲,這正好,母親能將它們一網打盡。母親在父親面前,有眼淚也含著,可對那些蟲子就不一樣了。有次我看見,氣霧劑把一只蟑螂沖得肚皮朝天,一堆細腿兒朝天亂蹬,母親卻咬牙緊摁閥門。外婆見母親那般殺伐,悲哀地苦著臉,一聲不敢言語。如果她說:“丟了的菜幫子叫它們吃了,也折不了財?!蹦赣H就會朝更深處噴射,本來只想滋滋滋,這時候偏要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久而久之,無論什么事,外婆都不敢頂撞母親半句。甚至也不敢恨一眼。對女婿,她還敢沉下眼皮恨一眼,對女兒卻不敢。

    “家里”有蟲子,“我家里”既無蟲子,也沒有人。

    這就是我的自由。

    我必須規(guī)劃自己的生活了。

    世界是用來聯(lián)想的,針是戳,刀是割,斧子是砍。盡管這種聯(lián)想常常是一種誤解,可也讓世界成為了整體。孤立比誤解更可怕,因此我必須讓自己的世界是可以聯(lián)想的世界。

    傍晚時分,我也像那些有家有室的人,出門散步。

    小區(qū)南門外,是條大街,街上主要賣吃的,稱為飲食一條街。在成都,這樣的街道數不勝數,也就說不上特別。稍有不同的是,街口擺著推車——是從河風苑出來的。車上掛著“陽光快餐”的牌子,我就知道是河風苑出來的。他們給我怪異的感覺,像我身上的某個器官,也和他們站在一起。我有種被分割的疼痛。街風吹拂,疼痛在我臟腑里勒出風的形狀。好在這樣的疼痛很快消失了:是那些人從街上消失了。就在我們入住不久,河風苑以西四百米外修房子,竟挖出成堆的象牙、大段的烏木,還有無以數計的陶器、禮器、面具和骸骨。房子是不能修了,考古專家前來,發(fā)掘整理,并迅速在原址建起博物館。這是三星堆遺址的延續(xù),發(fā)掘之初就驚世駭俗,中外游客甚多,周圍街道得像個樣子。不能擺攤兒設點,搬遷戶沒法生活,便在政府的默許下,將房子賣掉,自行退到了城市的遠處。

    除了南門,還有個東門。

    東門對著馬路,馬路那邊有超市、美容店、按摩店、茶坊,當然更多的是小區(qū)。出門向右,是個地下停車場,上面種了花草,成為一個公園。有公園就有人,也有狗,狗們追逐打鬧,人們說閑天、下象棋、跳廣場舞。公園南邊,橫著一座小橋,橋下便是摸底河。叫這名字,不是因為它淺,而是因為清亮,能摸透它的不是手,是眼睛。但那是以前,是成都被稱為“沃野千里”的時代,現在確實淺了,偶爾過路的小魚,也藏不住身子:水面蒲草密布,綠陰陰的隨水漂流,魚在草底透不過氣,掙扎到水上面來,卻再難入水,在蒲草上蹦跶,蹦跶幾下,就被白鷺啄進嘴里。白鷺把嘴張一下,又張一下,魚左右忽閃,越鉆越深,進了喉嚨,就看不見了。這條河上有兩只白鷺,多數時候獨自活動,只在清晨和黃昏,才并排飛行,若飛在黃昏里,就比黃昏的顏色更深,成為黑鷺。它們飛行時雙腿平伸,頭盡力向前,安靜得不驚動一絲空氣,要不抬頭望,就不知道它們路過。

    它們要飛向哪里?

    陳叔在朝樓頂運土。樓頂是隔熱層,本不許動,后來聽說日本人、新加坡人,都在樓頂種花植樹,讓城市成為鱗次櫛比的空中綠島,便跟著學。但物管也沒忘記履行告知義務:“為了你的安全,請勿上樓頂平臺?!币膊恢巧掀脚_會踩塌房子,還是樓頂離天近,要被曬死,或遭雷擊。陳叔的土從遠處拉來。多遠?遠到城市之外。即使走那么遠,也找不到好土,黃亮亮的纏裹著鐵絲草??ㄜ嚴綎|門,再請民工背上樓。為多少錢一背篼,陳叔跟人爭執(zhí)了不下兩個鐘頭。姜姨候在上面,見土來了,就指揮民工倒進早幾天砌好的花臺?;ㄅ_像個“Π”形水槽,騎在他們樓頂。有天我上去吹涼風,陳叔正在植樹,三棵五棵,都是石榴。我沒見過那東西,問了,才知道是石榴樹。陳叔回我話的時候,神色有些尷尬,開始沒明白原因,后來才知道,他的有一面花臺,占據了我的空間。盡管那不是我的空間,是六幢三單元所有人的空間,但在陳叔眼里,他樓上是他的,我樓上是我的。他把我的占了足有兩米寬。如果他說明,我會讓他全部占了。我才不會也弄個花臺,買土來填。如果那樣,我也成個老年人了,至少成了閑人。而我不是閑人,更不是老人。

    我才二十五歲。

    我已經二十五歲。

    我現在比的,是三十歲的人。我從比二十五歲,變成比三十歲,到某一天,會比三十五歲、四十歲……人生就是這樣不斷妥協(xié)的。

    能妥協(xié)是不是一種好呢?

    誰能告訴我呢?

    夜深人靜時分,我想著這事。

    突發(fā)的吵架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是對門在吵。我的主臥和對門的只隔一堵墻,兩扇窗子,相距咫尺。自從我住進來,陳叔和姜姨也住進來,每到子夜,就聽見他們吵。真是奇怪的時間點,仿佛對晝夜交替特別敏感。姜姨罵得更多,聲音也更大,陳叔過一陣還一句,而還這一句像釘子,釘到了姜姨最痛的部位,接著便是密集的、傾潑似的罵聲。

    姜姨讓我想起母親。如果母親也這樣,她還會不會朝瀕臨死亡的蟑螂拼命噴毒藥?

    總有一方占強。

    不是男方就是女方。

    不是人就是物。

    世間沒有平衡。

    世間不平衡就是平衡。

    吵架通常要持續(xù)兩個鐘頭。這也成了我聯(lián)想的一部分。很模糊的部分。爭吵的內容也模糊。雖隔這么近,卻一句也聽不清,像有很多聲音在撞擊,彼此破碎。聽得清的,反而是遠處。比如二單元底樓有個大肚子男人,晚飯后就吹薩克斯,薩克斯是銅做的,卻是憂傷的銅,那曲調在黃桷樹根系的更低處,在白鷺飛翔的更高處,緩緩流淌。再比如大雨過后,小區(qū)的夜里就能聽見蛙鳴,青蛙不可能從河里上來,爬過險象環(huán)生的馬路來到河風苑,也不可能一直躲在干旱的草坪上,卻突然生出那么多。胎生卵生濕生化生,它們是怎樣生?我大二那年,去川西高原,見有個男人剖開一條魚,挖出半捧金黃色的魚籽,叫過小兒子,讓兒子把魚籽帶到很高的山上埋了。他說,那是種子,千年不死,萬年不爛,一旦山上有了海子,那些種子就會活過來,變成魚。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樓下的青蛙,也是千萬年前埋下的種子?是誰埋下的?是青蛙還是人?是男人還是女人,是大人還是孩子?

    對這個世界,有萬萬千千的解釋,可我總對那些不能解釋的部分著迷。

    哪怕不能解釋我父親為什么那樣刻薄。

    也不能解釋我鄰居為什么天天吵架。

    他們從不在白天吵,更不在人前吵。見了我,都笑呵呵的。只是,本來在同一場景,為同一件事情笑,卻各笑各的。陳叔愛談我父親。自我入住新居,父親再沒來過,但給我的感覺,像陳叔昨天才見到他。他談父親也談不出別的,只說:“你爸那人能干!”估計是父親裝修房子時給他留下的印象。姜姨愛問我家屬:“你家屬呢?”老派人習慣把妻子叫家屬,但姜姨自己,并不承認她是陳叔的家屬。陳叔是傍著她的。有回陳叔正睡午覺,姜姨在樓頂碰見我,就是這樣對我說的。

    她說,上數四代,她都住在琴臺路——就是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琴臺,兩人從邛崍私奔到成都,就住在那里,文君賣酒,相如彈琴。姜姨在那里住到十六歲,就上山下鄉(xiāng)去了。她去的地方位于川滇邊境,盛產石榴。她落腳的生產隊,有個赤腳醫(yī)生,她握鋤把的手打起血泡,赤腳醫(yī)生為她擦碘酒;挑糞桶的肩腫成饅頭,赤腳醫(yī)生為她冷敷;她想吃肉,赤腳醫(yī)生殺掉自家的攆山狗。然后她嫁給了他。當她生下一兒一女,上面說可以回城了。男知青在鄉(xiāng)下找了女人,回城時可以把女人丟下,甚至也可以把兒女丟下,女知青找了男人,就丟不下了。男人是女人身體里的一截腸子。男人和女人從來就沒公平過。

    從那天中午以后,姜姨見我一次就說一次陳叔。話都差不多,無非是嫌陳叔低賤。一個農民,一個赤腳醫(yī)生。這是陳叔的出身,改不了的。而她嫁給了他,同樣改不了。別說沒離婚,就是離了,也曾經嫁過。這讓姜姨痛苦。她說著說著就痛苦起來,言語也變得激烈。她忘記了打出血泡的手,忘記了紅腫的肩膀,還有吃過的狗肉。正如我父親,忘記了我母親年輕時的美麗,忘記了在他迷茫和苦惱的時候,母親怎樣用動聽的歌聲為他提神。

    其實,姜姨生下兒子不久,陳叔就進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成了有編制的醫(yī)生,再后來隨姜姨到成都,被安排在某中醫(yī)醫(yī)院。姜姨則進了毛紡廠,而那家廠子很快就倒閉了,盡管現在領著錢,實在少得很。陳叔當時的工資和現在的退休金,都比姜姨高很多。這么說來,姜姨追求的不是富,是貴。她跟我爸有區(qū)別。通常以為,人是沒有什么追求什么,錯了,人是有什么追求什么。姜姨和我爸的另一區(qū)別,我爸深陷此刻,而姜姨是沉迷于往昔的人。

    不過,她說得再起興,只要聽到腳步響,會立即打住。未必她怕陳叔?他們在夜里吵架,會時不時發(fā)出嗡嗡聲,我原以為是姜姨的罵聲連成片,就像在壇子里嗡嗡成一片,現在明白,那是姜姨在哭。占強的一方怎么會哭?陳叔不可能動手打她,也沒聽到打的聲音,她卻哭了。是見到陳叔就為那段歲月感到恐懼嗎?是她嫁給陳叔的決定,不是由她做的,而是由她的恐懼做的嗎?我理解不了。也不打算理解。說去理解別人,其實是一種高傲。

    我也懶得回答姜姨的問題,就是關于我家屬的問題。如果我說,我沒有家屬,也沒有女朋友,而且不打算找女朋友,她多半會像我外婆和父母,還有遠在大巴山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把我當成不生秧的谷種。要是外公活著,同樣會這樣想。說不定他死了還這樣想。

    外公是在我十二歲那年死的。那天他跟外婆吃著飯,無任何征兆,便朝桌下一溜。外婆是個舊軍官的女兒,見過各色人等,卻從沒見過像外公那樣軟的人——是指外公溜下桌子的時候。那不是一個人,甚至也不是一滴水。說不出像什么,就是軟。外婆去摟他,摟住的也是一個軟。這個軟成了軟的人,并沒落氣,還說了句話才落氣:“我舍不得我孫子?!彼f的孫子就是我。我還有個小姨,去英國留學,順便嫁了個英國人,生了兩個洋娃娃,小姨帶著丈夫和洋娃娃回來過幾次,外公外婆跟他們都不親,連帶著跟小女兒也疏遠了。

    外公的死,給了外婆非同尋常的傷害,不是死亡本身,是死亡之前的軟。她愿意住到我們家來,受母親的氣,也是想換個環(huán)境,忘記那種軟。自我大學畢業(yè),趴在“瘟床”上不動,外婆就時常對我說:“你外公最舍不下你?!彼窍氡砻魍夤珜ξ业膼?,并用這愛來激勵我,讓我走出家門。在外婆心里,倒不是要我出門打拼,而是家門外才有女人。

    姜姨除問我家屬,還問我母親。她知道問我家屬我不會答,接著就問我母親,問的時候眼神朝內勾。我知道,這是在探聽母親的出身。姜姨這輩人,是不是最后一代講究出身的人?即使現在是,將來也難說。如果時間是彎曲的,也是可以逆轉的,走向未來,可能也是走向從前。我正譯的一部韓國影片,就表達了類似主題。我終于說出我的職業(yè)了。我在網上譯電影對白,做成字幕。我的收入來自影迷打賞。不賞怎么辦?不賞算了。我也不全靠它。我還寫文章,探討韓國和伊朗電影的崛起之路。文章不愁銷,國內外都有刊物發(fā)表,進賬雖不多,但很穩(wěn)定。也就是說,我不至于餓死。母親怕我餓死,打電話問,還要親自送錢來。我拒絕了。母親怎能送錢來呢?微信轉賬也不行,別說親自送來。父親那句“以后就不會管你了”,不是隨便說的,對母親而言,父親的話是圣旨,她怎能抗旨不遵。

    內心里,我是不想讓母親受苦,進而不想讓外婆受苦,再進一步,不想讓外婆心疼的蟲子受苦。同時,說不出緣由,我也不想母親跟姜姨他們認識。

    樓頂上郁郁蔥蔥的了。

    陳叔真是一把好手。他去十公里外的土橋鎮(zhèn),買了鋤頭、鐵鍬和營養(yǎng)土,把石榴間的空地,敲打得細如鹽粒,營養(yǎng)土一摻和,土就變了顏色,是那種能生果木、長莊稼的土,是看上去能吃的土。姜姨實在不必費心勞神地宣揚陳叔的出身。人的出身是刻在手上的,你看他做手上的活,不是做,是那活跟他的手長在一起,便知道,這就是他的出身了。土拌好,撒菜籽。菜籽悄無聲息地冒芽,星星點點,是綠的小森林,小得與土齊高。但很快躥起來。土的偉大,就在于它讓自己養(yǎng)育的萬物,只要愿意,都可以比自己高。

    陳叔去澆水。他買了根幾丈長的水管,將龍頭安到樓頂拐角的墻上,水管套進去,想澆哪里就澆哪里。他還去摸底河邊挖來半瓶蚯蚓,養(yǎng)在土里,說蚯蚓能松土,讓土呼吸。土也要呼吸,不然就死了。不能呼吸的土,比不能呼吸的人死得慢,但終歸是要死的。鋤頭翻土跟蚯蚓翻不一樣,蚯蚓和土是同一種性質,由它翻,如天降雨水,用鋤頭翻就像澆自來水,不一樣的。菜棵長高了,顯出各自的模樣來了,茄子、辣椒、胡豆、芹菜,還有黃瓜和金瓜。瓜要牽藤,陳叔又到城市之外,弄回大捆斑竹條。那天我剛好在上面,他汗水巴拉的,對我說:“還是做棵瓜秧好,斑竹條一插,就是家?!?/p>

    接著換一種方式重復:“它們的家只需要一根斑竹條?!?/p>

    牽藤的瓜須,開始蜷曲著,聽見陳叔的話,斑竹條還沒插下去,就活躍起來,像要奶吃的孩子,找尋著母親的乳頭。母親的乳頭就是家。黃瓜能住得踏實,金瓜卻不行。藤蔓長到半尺,陳叔才認出這是成都本地產的大金瓜,斑竹條承受不住。他想了想,不知去哪里弄來幾十根銹鐵管,搭成兩米多高的架子,橫豎交織,把天空割成一塊一塊的。

    時序交替,茄子花開了,胡豆花開了,石榴花開了,黃瓜和金瓜花開了,隨風而至的櫨蘭、薄荷、旱金蓮、蒲公英、牽?;ㄩ_了,蜜蜂和蝴蝶就來了,柳鶯、白頭翁和戴勝鳥也來了。當金瓜小太陽一樣垂掛下來,那兩只早晚飛翔的白鷺,會時不時在這里歇腳。

    然后來了斑鳩。

    斑鳩是山野間的鳥,居然也來了。我開始以為是鴿子,但叫聲讓我知道是斑鳩。我去看爺爺奶奶時,常聽見它們叫。那是一種遙遠的聲音,即使就在頭頂,聽上去也遙遠到虛空里。它們是時間里的生物,來到世間的使命,是引領人回憶。爺爺奶奶就常常被帶入回憶。斑鳩叫一聲,爺爺就說出一個人的名字,奶奶便給我解釋,說那人住在村東,或村南村北村西,現在死了,或領著一家子住到鎮(zhèn)上,甚至走向遠方,不再回來了。爺爺一口氣要數出三百多個名字。數完,他總是這樣對我說:“我不想動窩,你奶奶也不想。一天也不想。都走了,斑鳩叫,就沒人聽了,也沒人記住他們的祖墳、房子和莊稼地了?!?/p>

    陳叔弄來的鐵管,還剩了幾根,他問我,可不可以豎在我的樓頂,拉上繩子晾衣物。

    當然可以。這還用問。

    他便又去弄來水泥,做成幾個沉實的基座,中間留了圓孔,鐵管插進去,再灌水泥,二者就合為一體。繩子也是他找來的,是廢舊的電線。布置停當,樓頂就更加熱鬧起來。成都的天是蓋住的,難見太陽,因此才“蜀犬吠日”,只要太陽出來,整個單元的人,哪怕住在底樓,也抱了被子、枕頭、棉絮上來。見了我們兩家,不好意思地說聲謝謝,接著就夸陳叔的菜圃和果樹。若姜姨在場,她不應聲,只把嘴一扁,像很看不起陳叔的勞動。

    清早,姜姨上樓摘菜時,神情安詳、美滿。菜是好菜,既不亂施肥,更不打農藥,而且也不為買小菜跑路和花錢。但這并不能縫合暗角里的傷口。

    光陰荏苒,你恨的人可能還在繼續(xù)恨,而愛你的人或許早就不愛了——那個大肚子男人吹奏的薩克斯曲,向我訴說著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故事讓我惆悵。我只惆悵,不恨。我誰也不恨。有時候我聽人說,我恨四川人,我恨河南人,或者我恨中國人,我恨美國人,諸如此類,我就知道他在吹牛。他根本沒能力恨那么多人。我在討論樸贊郁導演的“復仇三部曲”時,悉心測度過恨的性質,發(fā)現那東西和鉛類似,不溶于水,沸點將近兩千,顏色和在樹上掛了大半天的豬大腸差不多。我無法想象把這樣一截腸子,埋在我身體里的任何部位。

    可是父親還以為我恨他呢。

    這是從我外婆和母親那里知道的。端午節(jié)那天,我回家去。我又給他們買了禮品,本打算通過快遞寄去,但實在的,我想家了。到了節(jié)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家。我被想念屈服了。母親也摸到了我的脾氣,竟沒打個電話來。外婆也沒有。父親更沒有。如果他們打電話,我不會回去的,可是沒有電話,我的眼就瞎了,心就空了。

    下午四點鐘,我進了家門。進屋后見母親和外婆眼含淚花。我不承認心里的暖,只覺得后悔,覺得不該回來。我不回來,能讓她們痛苦。我跟母親一樣心狠。母親殺那只蟑螂時,我看出了她的心狠。心狠的人往往孤獨?;蛞蛐暮荻陋?,或因孤獨而心狠。不想這些了。最好不想。除了后悔,更惱火的是這個時間太尷尬。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呢?外婆和母親就怕我不留下,因為父親要吃晚飯時才回。

    她們要我見一見父親。她們說父親說我恨他。

    才五點半,父親就進屋了,比他通?;丶业臅r間早了個把鐘頭。我猜是母親給他透過信兒。不過,如果他不愿回來,透信兒也不起作用。他提前回了,證明他想見我。即使不知道我在,也有血緣的手抓撓他。我們之間的全部別扭,都是血緣的別扭:父與子的別扭。他是父親,是一棵樹,他要我成為那棵樹的影子,而我想成為另一棵樹。他見到我的第一眼,就是一棵樹見到另一棵樹的樣子,陌生、提防、好奇、歡喜、不知所措。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還沒開言,母親就討好地拿出我為他買的禮物——一只玉石煙嘴。母親這樣做,其實是破壞了氣氛。父親把煙嘴接過去,嘲諷地笑了一下,問多少錢。我知道,哪怕說一萬塊,他也不當回事。數字的精確,在人心里完全失效。窮人手里的一百塊,超過富人手里的一萬塊。我說,網上買的,便宜。實際不便宜。他含進嘴里,空空地吸??諝獗粺熥斓臍庋鄢槌山z,他咂巴著,像吃著空氣的粉條。

    正是他的這個動作,讓我感覺到,我和父親之間的隔膜,已越來越深,盡管我想見他,他可能也想見我。我和他到底不同于松果和松樹,也不同于魚籽和魚。它們不存在傷害,而我傷害了父親。曾經,父親以自己養(yǎng)活了我們,擁有了隨便發(fā)火的權利,現在他依然葆有那份權利,對我卻不行了。

    為了給親人一個好印象——不落魄的印象,我穿了件體面的襯衣,皮鞋也擦得锃亮,父親打量我兩眼,咽著吐沫,問:“過得好?”我說好?!澳闶萘??!蔽艺f最近忙,熬了些夜。熬夜對我是平常事,父親不以為奇,但他看出我不僅熬了夜晚,還熬了白天。是有家出版社要出我一部電影評論集,我想把幾年來寫成的零散文字都過一遍。我在那些文字里嗅出了昔日的氣味:大學生宿舍的氣味,圖書館的氣味,家的氣味。我試圖改動一些用得不夠好的詞句,奇怪的是,手指在鍵盤上一敲,氣味就散了。于是不改,讓那些氣味彌漫我、穿透我,還像一盞燈那樣照亮我。我的骨頭也變得亮晶晶的了。

    我對我自己說:“楊浩,你把自己變成一盞燈了。”

    可此刻在父親面前,那種感覺蕩然無存。

    我無非是燈芯,燈油卻是可以聯(lián)想的世界給予的。是父親賜給了我聯(lián)想的種子。但他并沒意識到。他只覺得,我越來越成了個獨立的人,不再靠他養(yǎng)活。如果有人提醒他:你兒子住的房子還是你買的呢!他也得不到絲毫安慰。因為他很清楚,我可以不要他的房子。我暫時沒錢買一套房子,去租就是了。

    父親并不是以養(yǎng)活我們的方式來獲取隨便發(fā)火的權利,而是證明自己的存在。

    他像男人一樣活著,也有男人一樣的悲愴。

    吃晚飯時,他給我夾了箸菜。這讓我很難為情。本來就不知道怎樣交流,因為這箸菜,更把我堵住了。我希望他們問一問我的鄰居,要是問起,我就說陳叔怎樣砌菜圃,怎樣撒種子,種子怎樣發(fā)芽,怎樣開花;就說蜜蜂、蝴蝶、鳥鳴和上樓晾衣被的人們,還有姜姨怎樣神態(tài)安詳地上樓摘菜。我不會說他們吵架的事。

    結果是啥也沒說,因為他們一句也沒問。

    咀嚼聲在耳朵里轟轟作響,有種飛機起降時的感覺。響到耳根隱隱作痛,外婆說話了?!昂苾?,”她說,“你外公到死都對你不放心,我也活不了萬萬年,你要是萬萬年單著身子……”沒說完,就哽住。哽過了又說:“你爸媽生你晚,但像你恁大,早就結了婚,要不是你媽那幾年鼻炎重,老吃藥,不敢懷,你早就生下來了?!?/p>

    外婆也不想想,早生下來的那個人,還是我嗎?

    父親大概也想到了這層意思,嘴角牽動了一下。不是我,他多半就可以找到影子,就不必這么焦心。他把一塊牛肉送進嘴里,丟下筷子,摸出手機。只要摸出手機,就證明他有事情忙了。沒事也要找事。我第一次體會到,父親是用他的忙,來獲取麻木不仁的安全感。他深陷此刻,是因為不知道未來。他的兒子也不能為他提供未來。我第一次感到內疚。

    樓道上鬧糟糟的,從貓眼里看,見來了好幾個人。有個身材高大的人還牽著一條身材高大的狗。我見過他,是陳叔的兒子。但沒見過他的狗。一條薩摩耶。它在貓眼里比本來的體型更壯碩,渾身銀白,吐出紅艷艷的舌頭,頸子晃來晃去,一副討好賣乖又顧盼自雄的樣子。另外幾人,想必是陳叔的兒媳和女兒女婿。來這么齊,又不是周末,大概是誰的生日。

    我對別人家的熱鬧,竟這樣的在意起來。

    夜里十點過,才聽見一群人告別,我也才在手機上點外賣。通常我都是點外賣,晚飯一般晚不過八點,今天這么忍餓,是怕開門時讓對門看見我。我不想熱鬧的人看見我的形單影只。從送餐員手里接過食物,我還覺出樓道上浮動的人影和狗的那一身銀白。但沒有了,熱鬧去了。傍外墻的地板,殘留著粉刷時留下的灰漿,像被寂寞燙出的傷口。

    回家?;丶野伞掗煹拇蟮琅?,野花盛開。平靜的洋面上,信風吹拂。就從這樣的陸路或水路,回家去吧。你漂泊得太久了,故鄉(xiāng)和親人,盼你盼得太辛苦了,你早該回去了。現在也不晚,現在正是時候。只要在回家的路上,永遠都正是時候……大肚子男人吹奏的薩克斯曲,就這樣從風窗爬進來,朝我歌唱。我把門閉了。門一閉,就算回家了。我第一回坐在客廳的餐桌上吃飯,像個真正有家的樣子。一盒雞丁炒飯,我分成兩份,并拿來兩雙筷子。

    然而,正是多出來的這雙筷子壞了事。

    它老讓我感覺那里坐了個人。事實上又沒有人。摸一摸,確實沒人。我的手擼動著空氣??諝庠谖业氖稚献兂娠L。如果那里有人,也是風變成的人。

    如果是人變成了風呢?

    我爺爺把村子的東西南北數盡,卻見不到一個真人,只在他掉了牙的嘴里,不斷響起咝咝咝的聲音。那是風的聲音??滴跄觊g即聚族而居的古老村落,只剩下風的聲音了。我外公變成了“軟”,那些人變成了風。我不該在餐桌上請進一個“風”來坐著。

    第二天一早,我去樓頂透氣,見姜姨已坐在上面。陳叔在花架底上,安放了張花崗石圓桌,用個廢油桶做了底座,旁邊環(huán)著三張凳子。姜姨說:“小楊,坐?!蔽也幌胱?。姜姨便也站起來,走到我身邊。那樣子,分明又要問我家屬,問我母親。果然。問了,知道我不會答,就囁囁嚅嚅的,說起自己的兒子。他兒子四十多歲,結婚十多年,但還沒有小孩。不是不能生,是不要。兩口子寧愿養(yǎng)狗,也不要小孩。他們把狗當成小孩。兒媳懷過兩次,都去做了,現在想生也難了,就更把狗當成了孩子。那狗人高馬大,卻叫點點?!包c點,過來給媽媽踩背。”兒媳說?!包c點,你把爸爸的手機藏哪里了?”兒子說。

    姜姨嘲弄而寂寥地朝我一笑:“還不如像你呢,不結婚,免得大人念想?!?/p>

    我并沒向他們說過我不結婚,想必父親也不會說。她靠的是嗅覺。

    可她又說:“你還年輕。”

    意思是我這年紀,找女朋友、結婚、生孩子,都是揣在兜里的事,伸手一摸就摸出來了,不會像他兒子,讓父母絕望。生孩子仿佛與自己無關,只與父母和岳父母有關。上輩人始終需要一個影子。兒子不愿做影子,就讓孫子去做。

    陳叔也上來了,邊上樓邊穿上衣。他人瘦,皮膚像熏過,不知是本來就那樣,還是老成了那樣。往常,姜姨見到他,會把臉一沉,像陳叔是一只手,每天的工作,就是拉下她臉上的簾子。要是見他不穿好衣服就出門,不僅沉臉,還很鄙夷,說農民就是農民,進了皇宮還是農民。今天卻沒有,她溫和地望著他,仿佛很欣賞那身黑皮。

    這讓我驚訝。同時我想起來,昨天夜里,他們沒有吵架!我是十二點半睡的,根本沒聽到吵架,也沒有悶在壇子里的嗡嗡聲。他們的婚姻像個幫會,確切地說是兩個幫會,也是有規(guī)矩的,昨天是誰的生日,雙方就協(xié)議休戰(zhàn)。何況兒女都回來過了。父母老了,輪胎生了銹,向前滑行時,難免不咯吱咯吱響,兒女是潤滑劑,回來抹一抹,又不響了。

    我的父母呢?他們本來就不響。要響也是獨輪車的響。我這個當后人的,無力讓那個獨輪車不響。不幸的是,父母只有我這個后人。他們在可以制造后人的年紀,母親的肚子里掛上了一根銀色絞索,將企圖成人的種子,一律絞死。父親會不會因此記恨母親?那根絞索雖不是母親自己掛上的,按照父親的邏輯,多半還是要把賬算到她身上去。他會覺得,如果那些種子生根發(fā)芽,都比現在的這個兒子爭氣。

    是不是這樣,我也說不準。

    但姜姨他們的事我是想錯了。

    先是姜姨,后是陳叔,然后又是姜姨,搶來搶去給我說昨天的事。

    昨天不是誰的生日,是遇到一點麻煩,兒女過來商量。

    一個月前,姜姨的弟弟死了。她弟弟名叫姜維,跟諸葛亮的關門弟子一個名字。確實也聰明,當年的技校生,硬是考到研究生,做了大學教師??陕斆饕脖宦斆髡`,成了書呆子,先后結過三個女人,都沒過上兩年,就離了,且都是女人要離,也不說為啥,反正不跟他過。三個女人離開時癟成相片的肚皮,倒像無聲地宣布了理由。他上班那陣還好,退了休,就完全變了個人。學校分給他的房子,他不跟任何人通氣,就低價賣掉,搬回父母家住。關鍵是那筆房錢又不知去向。都猜是給了那三個女人。那三個女人早就是別人的女人,跟別人一起生兒育女,也跟別人一起變老。父親早已過世,母親獨自住在琴臺路的老房子里,四十多平米,只有一間臥室,他讓母親睡臥室,他在客廳搭地鋪。母親不忍,也把他拉到床上去,他就抱住母親哭,哭得鼻涕眼淚的。母親歷來心疼兒子。她有四個子女,兒子就這一個。心疼是張膏藥,偶爾貼一貼,是治病的;一直貼著,沒病也貼出病來。自從回到母親身邊,他就像當真回到了兒時,水是媽燒的好喝,飯是媽做的好吃。母親是多大年紀的人了!可她樂意為他跑前跑后,還后悔他上班那陣沒去照顧他(其實是怕自己去了,耽誤了兒子找女人)。

    再樂意,老了,總有死的一天。

    母親服侍他兩年半,死了。

    死之前,她把三個女兒叫攏,鄭重交代:誰照顧弟弟,誰將來就繼承這套房子??梢^承房子,得等姜維死了才行。四姊妹,他最小,三個姐姐熬得住他?母親心痛兒子,又沒什么寶可押,就押那套房子,等于是開了張空頭支票。

    姜姨說,她姐姐妹妹都是人精,知道那是空頭支票,對弟弟不聞不問。他簡直過成了叫花子。一個有工資有房子的叫花子。不掃地,不洗衣,不洗澡,頭發(fā)不理,胡子不刮,飯呢,是餓得沒法才吃一頓。后來他又收留了只流浪狗,不知是肚子里長了寄生蟲,還是長了皮癬,那狗一處有毛,一處沒毛,沒毛的地方烏揪揪的。他不跟人說話,只跟狗說,夜里睡覺,讓狗也睡床上,天氣一冷,還把狗請進被窩。

    姜姨實在看不下去,就去照管他。

    “他不缺手腳,”姜姨說,“又比我年輕,我憑啥子管他?可不管行么?他是弟弟,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親弟弟——我的心沒恁狠!”

    人真是很奇怪的,許多時候,被管的人離得了管的人,管的人卻離不了被管的人了。人就這樣被自己的善心綁架了。姜姨時常過去,為他洗衣拆被,打掃房間,每去一次,都上菜市場,為他塞滿冰箱。陳叔也經常去,為他換燈泡,修水管,捅下水道。

    如果他一直活著,活到三個姐姐都死了還活著,就不會有啥事了,有了事她們也閉了眼睛,裝著不知道??伤崆八懒恕I蟼€月二號死的,沒見什么病,前兩天,姜姨還去為他洗了床單,曬了枕頭。再去,人就硬在了床上。狗卻不知去向。它知道主人死了——心里不知道,鼻子也知道,死有死的氣味,活有活的氣味,它聞出了死的氣味,明白在這房子里存不住身,就從窗口爬出去,又走上了流浪的路。

    既然是他們在照顧姜維,照顧了八年零七十二天,那套房子理所應當就該歸他們。這是母親的遺言。母親的遺言可不敢違背。他們把房子賣了。剛賣,姐姐妹妹就找來了,說他們也有份。因為這件麻煩事,兒女們昨天才齊嶄嶄過來的。

    從這以后,陳叔和姜姨的門外,就沒斷過人。都是老年人。我說“門外”,是因為他們沒能進門:敲,手指敲斷也不開;踢,腳趾踢斷也不開。然后打電話,電話打爛也不接。上了歲數的人,電話既開得大聲,又愛用免提,八丈遠也哇啦哇啦的。招數使盡都不管用,就罵。罵著罵著,敲我的門來了。我尖著耳朵聽,確實是敲我的門。我臥室的衛(wèi)生間正對樓道,兩家門會傳來不同的聲音,對門是噗噗噗,我的是砰砰砰。這時候是砰砰砰。

    我起身去開,剛推開半尺,門縫里便塞進一張臉來。團團的,跟姜姨的臉是同一張稿子。但分不清是她姐姐還是妹妹。她姐姐或者妹妹說:“小伙子,你住在這里?”像我是鉆進14號的小偷。接著又問:“你曉得13號哪里去了?”我說不曉得。那張臉陡然一變:“13號一家子都是騙子!”她摳住門板,拉得更開些,這樣我看見了廊道上的另幾張臉,都被怒火燒得顴骨紅、眼睛紅。她把身后的眾人掃視一眼,再回過頭,對我這個陌生人說:陳大明和姜瓊麗是兩個騙子、兩個強盜,借照顧弟弟的名,騙走了弟弟的房錢(是指姜維賣學校那套房子的錢),還騙走了媽的房子,媽先寫了個遺囑,說把房子給弟弟,姜瓊麗又讓弟弟寫了個遺囑,說把房子給她,這是一步一步來的,是陳大明和姜瓊麗設計好的,糊弄兩個瓜娃子。媽是老成了瓜娃子,弟弟是讀書讀成了瓜娃子。要是他們真照顧了,我們也沒話說,照顧個屁呀?屎尿都在床上呢!爛出尸水才被鄰居發(fā)現呢!

    這跟姜姨和陳叔告訴我的,有很大出入。

    可是我知道什么呢?

    我再一次說:“我不曉得他們去哪里了?!?/p>

    說著就把門關了。

    就在當天夜里,陳叔又敲開了我的門。

    他拎著一個大白網兜,把那網兜朝我手里遞,說:“小楊你嘗嘗,這是我老家的石榴?!逼で蛩频?,我以為是金瓜呢。陳叔種在樓上的石榴,小如雞蛋,還不能吃,每剖開一個,里面都是一包蟲。蟲子是怎么進去的?又是怎樣呼吸的?看來,囚禁并不單純是個壞詞,囚禁也是生活的一種。種出那樣的石榴,陳叔沒少受姜姨的氣。但現在不會了,他們好多天沒吵架了。再說真想吃石榴,陳叔老家有的是,季節(jié)一到,他侄兒侄女都大箱小箱的寄來,皮色是那種旗袍紅,讓人想起歌臺舞榭。我不好收他的。我連老家也沒有,更沒有老家的特產可以回報。如果把爺爺奶奶住的地方當成老家,那里只產土豆、小麥和稻谷。

    陳叔卻非給我不可。

    原來是要感謝我。我對那些人說不知道13號的去向,他就為這個感謝我。那些人敲門踢門時,他跟姜姨把手機設成靜音,站在門背后,隨時預備著門被破開后該如何應對,也生怕我說他們就在屋里——如果那樣,門外的人就不會離開,他們就要困死在里面。

    其實我是真不知道他們在家沒有。

    我能聽到他們的全部聲音,就是吵架和哭泣,不哭不吵,就沒有聲音。

    陳叔見我不收,就來掰我的手,將網兜勾在我的拇指上。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噌地向下一沉。陳叔像完成一宗大事,這才壓低聲音,說他姨姐姨妹是如何的不要臉,如何的無理取鬧?!棒[了大半個月了,差不多了,該熄火了!”他說。

    可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簡單。

    那些人照樣天天來,敲不開門,就去找物管。

    物管的頭兒是個三十七八歲的女人,每周都來河風苑,來了,就坐在東門的收發(fā)室,或獨自辦公,或把業(yè)委會叫攏,問些情況。姜姨的姐妹找去時,她正在那里處理一起糾紛。

    有只獨眼流浪貓,本是幾個小區(qū)竄的,吹薩克斯的大肚子男人經常喂,它就賴著不走了,睡也睡在六幢二單元底樓的墻角。偏偏這單元里有個姓孫的女人,特別厭惡野貓野狗,見了,能踢一腳就踢一腳。那只貓是很能忍的,她踢它把腳踢出趼子,它也忍了??蛇@天不能忍。它傍墻睡著,那女人騎單車過來,故意從它尾巴上軋過。男人的頭,女人的腰,貓狗的尾,這是忌的,不能隨便碰,她碰不說,還軋!那貓飛縱而起,在女人腿上撩一爪,就跑得無影無蹤。女人掀起裙子,沒見血,但過了片刻,血影就照透皮膚。她哼一聲,轉身就去敲門。

    她知道平時是誰在喂。

    人不在。她便跑到醫(yī)院,打了狂犬疫苗。想到這筆錢反正有人出,就用了進口貨,花了將近兩千。河風苑人都知道,大肚子男人和他女人,特別的溫文爾雅,男人吹薩克斯的時候,女人偶爾還伴歌,唱的是美聲。姓孫的女人心想,找這樣的人索賠,狠勁兒一拿,就乖乖的了。誰知錯判了形勢。大肚子男人聽了,說:“人不惹貓,貓不會咬人。”平時那貓的慘叫聲,他是聽見的,之所以沒把它收進屋,是他女人對貓狗嚴重過敏。姓孫的女人怒火萬丈,說,這是人的小區(qū),不是貓狗的小區(qū),更不是野貓野狗的小區(qū),我交了物管費,它們交沒交?你養(yǎng),你就該幫它們交,幫它們賠!說著拿出發(fā)票。

    她壓根沒想到男人會罵她,說她惡心,叫她滾!

    那聲口、那氣勢,完全不是薩克斯的調子。

    沒嚇住人,反被人嚇住,姓孫的女人又是怒火萬丈地去找物管。

    姜姨的姐妹等把那起糾紛處理結束,才有機會挨上去,把對我說的那套,又說給物管聽。物管說,這是你家的私事,你們自己解決不了,就去找法院,我們是沒權利管的。幾人便又賴死賴活,要物管給陳叔和姜姨打電話,說我們跑無數趟,都敲不開門,打電話也不接,去他們兒女家,也不見影子,那當兒子的,起初還講些道理,過幾天就變了,把臉變成屁股了,跟他爹媽和妹妹一樣,只給我們亮一扇門板?!耙姴灰娢覀儫o所謂,你陳大明跟姜瓊麗總得有個下落。好歹也是親戚,我們不能打甩手?!?/p>

    話說到這份上,物管不打個電話似乎也說不過去,就打了。

    照樣沒接。

    他們也不想想,陳叔家的臥室就在東門這邊,其間只隔一綹兒綠化帶。聲音是朝上跑的,下面鬧得嗚喧喧的,七樓上早聽得耳滿心滿。

    聯(lián)系不上,幾個老人又喘吁吁地上樓來,在樓道上罵的話,越來越難聽?!皥髴眱蓚€字是說得最頻繁的。我開始以為是詛咒,是將來時態(tài),后來才聽明白,是說陳叔和姜姨已經遭了報應。他們的兒子不生孩子,老兩口就無后,女兒生了孩子,但女兒的孩子是別人家的后人,跟他陳大明和姜瓊麗一根毛的關系也沒有,可見老天爺是長著眼睛的!

    這樣又鬧了半個多月,才不再來了。

    可陳叔和姜姨卻忙碌起來。

    有天我見陳叔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白襯衣扣到了領口,站在門外等姜姨。原來是要上法院去。他們被姊妹告了。也不知是早有告的心思,還是受了河風苑物管的提醒。

    那段時間,兩人早出晚歸,卻不僅沒半點兒疲態(tài),還走一路說一路。是交頭接耳的那種說法。夜里更沒吵架。這對無日不吵的夫妻,變成了一對幸福的夫妻。幾十年來,他們沒在一條道上走過,現在要爭一套房子,要去應對官司,終于前所未有地心心相印了。

    我的父母也會有這樣一天嗎?

    如果有,會是出于何種緣由?

    爭遺產是不可能的。外公外婆并沒存下錢,他們的房子也早處理了。外婆在我們家住了不到兩年,那套房子就賣了。照外婆的意思,她的退休金足夠花,大女婿還不讓她出生活費,拿著錢非但沒用,還是個負擔,就讓母親和小姨把那筆錢分了;鑒于小姨去英國留學開銷巨大,平時又沒盡孝,便決定只給小姨兩成,給母親八成。父親聽了,頭不停地朝后仰,邊仰邊“嘁嘁嘁”。是表明他看不起那筆錢,也有顯擺的意思。他不在外人面前顯擺,但在家人面前,尤其是在小姨和她的英國老公面前,是要顯的。他反過來,讓母親要兩成。母親把這意思告訴小姨,小姨又告訴她老公,回過來的話卻是他們不要,一分也不要,并對姐姐姐夫照顧父母千恩萬謝。父親聽了,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揮揮手,叫母親打一半過去。母親照辦了,小姨又來電話數落,但錢究竟是收下了。這事也就了了。至于爺爺奶奶那里,田地也好,房子也好,送人還怕把人得罪了呢。

    沒遺產可爭,還有什么事情能讓我的父母同心協(xié)力呢?父親的公司么?對母親而言,父親的公司就像別人的公司,風晨雨夕,她都無法感知。父親從不對她瞞錢,她能從進賬的多少,知道公司的盈虧,但那只是知,不是感。

    想來想去,要父母也像陳叔和姜姨,只有一個可能:我找個女人,生個孩子。

    可我不想找女人。

    我從沒談過戀愛,因而不要以為我不找女人是受過女人的傷害。我只是沒有興趣。我承認,因為我的文章,還因為——或者說更因為——我義務所做的工作,也就是翻譯韓語片,不少人在我豆瓣上留言,表達感謝和傾慕,也有不少女子留私信,并附上玉照。私信的言辭,溢出了傾慕的杯口。對溢出杯口的牛奶,要不想浪費,通常是猛喝一口,但我沒有,我就讓它們在杯壁和桌面上干枯。如果說我沒有過掙扎,那是抬高自己了,然而我的掙扎是在很晚的時候,具體說來,是聽到姜姨的姐妹罵那聲“報應”過后。我總覺得,他們罵的是我父母。

    我的父母究竟哪里得罪了他們,要被他們這樣罵?

    聽他們罵的那天夜里,我輾轉反側。

    可最終,我是走進衛(wèi)生間,找自帶的“十姑娘”,就像我平時做的那樣。

    陳叔家安靜了些日子,又熱鬧起來。我出門時,見他們家大門敞開,陳叔正將齊頂高的整面層板,橫在客廳中央,立住了,幾推幾搖,就固定下來。這又才看見,層板中間是開著一道門的。與此同時,凌亂的腳步聲從樓下響上來,兩人抬了床,一人背了沙發(fā),徑直走向那道新開的門里。沙發(fā)是舊的,簡直可以說是破的,仿佛是從哪里撿來的。我去摸底河邊散步回來,陳叔和姜姨在打掃衛(wèi)生。姜姨見了我,停下手說:“小楊,以后怕是要麻煩你呢?!标愂遄叱鲩T,警惕地朝樓下望了一眼(自從鬧那套房子,這個動作就成了他的習慣動作),低聲說:“我們不住這里了,這房子用來出租?!笨删烤挂鯓勇闊┪?,并沒說。

    是傍晚才說的。他們住得遠,若有租客看房,要我?guī)兔﹂_門。他們家的整套鑰匙,包括新辟那個房間的鑰匙,都給了我,哪個房間租出去了,我就把那房間的鑰匙交給房客,但大門的鑰匙我一直有。我很想問問他們的官司怎樣了?當然沒問。但陳叔和姜姨一臉喜色,多半是打贏了。他們的新住處,在三環(huán)路外,很可能是用琴臺路那套房子的錢,去三環(huán)路外重新購置了一套,琴臺路的四十多平米,足可以換三環(huán)路外的八十平米。

    不僅要我?guī)兔﹂_門,還要我?guī)兔不ā?/p>

    我自己不做花臺,是擔心沒滿三十歲,就成了個老人和閑人,現在好像逼著自己成那樣的人了。我不答應當然是可以的,但又覺得不近情理。平時,我也會去樓頂,在清晨和黃昏里目送那兩只白鷺;即使啥事不干,也可能坐在通風口的石臺上,吹風,看云,望月亮,一坐就是半個時辰甚至更久,在他們看來,那樣閑坐的工夫,順便澆個花,也不值啥的。他們不知道,在我心目中,閑坐的不是閑人,澆花反而成閑人了。

    我怎么也沒想到,我是那樣喜歡澆花。

    這年,成都的整個夏天沒怎么熱,許多時候,白天也要穿外套,據官方測定,這是1923年以來最“冷”的夏天。成都人以為熱天就這樣過去了,歡欣鼓舞的同時,免不了又有些悵然。熱天不熱,終究有些像男人變成了小鮮肉。誰知欣喜和悵然都成了矯情。立秋過后,也就是陳叔和姜姨剛搬走,太陽想起自己還有作業(yè)沒完成,睜開惺忪的睡眼,從早到晚地突擊。蜀犬也不吠日了,天天都是太陽。盡管父親在我的每個房間都裝了空調,但我不喜歡用,窩在空調房里,總感覺有人捏住我的鼻子,這證明我多多少少遺傳了母親早年的鼻炎。汗水一流一個晚上,早上起來,內褲是濕的,枕頭也是濕的。白天呢,說火紅大太陽不確切,因為太陽是白的。天底下所有的事物,當走到極致,是不是都會成為白色?

    在這樣的季候里,樓上的花每天得澆兩次。清早,當窗口畫出一方淡青色,我立即起床,上樓,撲進晨光里。地上亮著,天上還很黑。這不是因為城市燈光的緣故,在鄉(xiāng)間也一樣。天地之間,先亮地,再亮天。白鷺還沒飛過來,花草還睡著,但我聽到了急促的喘息聲。那是干渴的聲音。湊近了看,葉片雖不卷,花朵也不蔫,但即使在睡夢中,也纏繞著對未來的焦慮。我不能免除父親的焦慮,對花草也不能嗎?

    情不自禁的,我面朝南方。城市像一滴巨大的墨水,城市里的人,在黑暗中顯得那樣親密無間,休戚相關。我說不清父母和外婆在哪一片區(qū)域,但我知道他們在,這就夠了。晨風輕起,從我裸露的手臂上滑過,晨風里有城市的氣息,也有我自己的氣息。

    我興興頭頭地開始工作。工作這個詞是很冷的,但在我這里不是。我之所以不跟父親混,拒絕進他的公司,也拒絕進他朋友的公司,還拒絕了許許多多,就是希望工作是暖的、熱的,某些時候,還是燙的。我要它至少和我的體溫一致,跟我一同呼吸,一同度過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讀書是工作,看片子是工作,寫文章是工作,澆花同樣是工作。

    我拎著一個鮮紅色的塑料桶。不用水管,改用桶接,是叫花草聽到水響,提前高興一下;同時,也是用水響喚它們醒來,再干再渴,也沒人愿意在睡著時被兜頭一淋。水澆下去,我仔細聆聽,想聽到根系喝水的動靜。但植物的優(yōu)雅,就是讓你聽不到這樣的動靜。

    想到它們要抵抗一天的太陽,我歇息片刻,再澆一遍。傍晚時分只澆一遍,清早澆兩遍。有時還把土松一松再澆下去。陳叔把鋤頭和鐵鍬,都放在隔熱層底下。連最角落里的小花也不遺漏,全都澆過兩遍了,我又回屋,取來兩口大碗,盛滿清水,放在樓頂遮陰蔽陽的地方,鳥渴了,蟲子渴了,或者躥上樓來的野貓野狗渴了,能夠飲用。

    正是澆水的時候,我看見了陳叔掛在樓頂墻外的橫幅。

    橫幅足有兩丈長,寫著“房屋出租”,留了電話號碼。

    我聽他說過,他不會找中介,也不打廣告。他認為中介公司是不勞而獲的公司,花錢打廣告更無聊,報紙和電視本就是用來公布消息的,我給個消息讓你公布,不收你錢就罷了,憑啥還找我收錢?原來他是用土辦法??蛇@有用嗎?誰會走在七層樓下的馬路上,朝高處張望?事實證明,七十多歲的陳叔,比二十多歲的我更懂得社會,他抵制現代傳媒和經營方式,但他知道這是一個在路上的社會,走在路上的人,除了看地,還要望天,望天不是欣賞云彩和星辰,是看刮不刮風,下不下雨,看天光還能為自己提供多少走路的時間。這一望,就望見了他掛的橫幅。路上的人累了,需要或長或短地停下來,找個地方歇息。

    陳叔的電話響個不停。我知道這個,是因為我的電話響個不停:看房的打給陳叔,陳叔又打給我。從早到晚,我不停地起身,不停地去開門。看不上,直接走了;看上了,陳叔就過來,簽合同,收房租。在租房時限上,陳叔顯示了他的與時俱進,以前的房東,租期最短半年,再短也不能短過一個季度,但陳叔不,他明白速度是當今社會的主題,路上的人稍作歇息,又會接著上路,因此只要租上一個月就成。很快,他的四個房間就填滿了。

    房子租完,陳叔還是經常過來,看房客是否愛惜他的房子,并作安全提示。他去打印店輸出好幾張A4紙,分別寫著“隨手關火”“隨手關水”“隨手關門”,貼在客廳、廚房、廁所和大門背后。再忙,他也要去樓上看看。我覺得我已夠盡心了,但他每次上去,都要再澆水,并拔掉野草野花,他覺得,野草野花既無用,還耗地力。不種蔬菜,又不讓長野草,地就閑出來,他將閑著的空地深深翻過,將拔下的植物和從石榴樹上剪下的枝丫,蓋在上面。成都人不種石榴,是因為太潮,結不出好果子,但陳叔一直種著,石榴種在那里,就把故鄉(xiāng)種在了那里。那些剪下的枝丫,他剔得很規(guī)矩,蓋在土上,就像給嬰兒蓋被子,邊邊角角都掖緊。他說,這是養(yǎng)土的。樹葉和花草藤蔓爛掉后,能讓土肥沃。又說,有植物就有蟲子,蟲子能幫助植物腐爛,并把腐爛的變成肥料。

    他跟我說話,又愛掛上那句:“你爸那人能干!”

    我覺得,這其中除了有勸誡我的意思,還有對能干人的依附。許多時候,贊美并非真心,只是言語行賄,行賄的動機是依附,盡管根本就依附不上。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在為那套房子奮斗的時候,陳叔沒對我說過“你爸那人能干”,現在又開始說了。

    是姜姨又和他吵架了嗎?

    是他們又像以前,不能有一個完整的夜晚嗎?

    不完整的還有河風苑。

    大肚子男人一家搬走了。

    他給流浪貓投食,流浪貓抓了姓孫的女人,姓孫的女人告給物管,物管的頭兒把他叫去,一口一個王老師,說,王老師,我們都曉得你特別講道理,你養(yǎng)的貓抓了人,就該付醫(yī)藥費,道理上是不是這樣說的?大肚子男人把錢付了。他本來就不是心痛錢,因此不覺得那筆錢是“道理”讓他付的,也不覺得是物管讓他付的——他是為“傷心”付的。在他看來,對弱者,每個人都有攙扶的義務,一只獨眼流浪貓,瞎了的那只眼睛,還老流黃水,怎么清洗,怎么敷藥,都不管用,照顧這樣一只可憐物,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照顧了它,我卻錯了。這個錯讓他傷心。不是為自己,是為人。他為人傷心。那些天,他吹奏的曲子,盡是《秋葉》《當時光流逝》《午夜的薩克斯》一類,都與時間有關。他覺得,時間給了人生命,也給了人死亡,但人心里最幽暗的角落,從來就沒被時間照亮過。幸虧那只貓依然來,盡管不再睡在墻角,但要來吃他給的飲食。墻角放著兩只碗,一只裝糧,一只裝水。

    然而有天傍晚,他女人跑回來說:別喂了,快些把它趕走!

    是小區(qū)貼出了告示,兩條:一,任何人不得向流浪貓狗投食,否則一旦傷人,投食者負全責;二,小區(qū)將不定期捕殺和毒殺流浪貓狗。

    河風苑正中,是個車棚,車棚旁邊,立著塊五米見方的玻璃櫥窗,停水停電停氣等各類通知,都往那櫥窗里貼。大肚子的女人看到告示,轉身就往家跑。那里離家很近,她卻跑得氣喘吁吁,到單元門口,見貓正在舔水,她仿佛看見水碗里已放了毒鼠強——貓是鼠的天敵,但要把貓毒死,最好的藥物就是老鼠藥。接著她像看見貓在嗥叫、吐血、抽搐。她想去抱它,抱進家里保護起來,可她沾不得,否則周身起疙瘩,呼吸急促,引發(fā)哮喘。即使像這樣把貓養(yǎng)在屋外,她的皮膚和喉嚨,也常常感覺到異物的侵襲。

    女人進屋的時候,大肚子男人正吹奏《布列瑟儂》。

    以往吹這首曲子,女人有時會伴唱:“我站在布列瑟儂的天空下,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邊……我將星辰拋在身后,讓它們點亮你的天空?!?/p>

    然而今天,女人的話讓星辰隕落。

    男人去找物管。物管的頭兒,也就是那個三十七八歲的女人,平時見誰都笑,處理問題的時候就不笑了,但依然是輕言細語的,說,王老師,你也要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出了事,你有責任,我也有責任。現在的人,都只把自己看得比天大,老師不敢教育學生,甚至不敢上體育課,怕學生受傷,惹麻煩;所謂受傷,磕青了額頭,擦破了手指,都算。坐車坐過了站,就抓扯司機,強令停車。本來不是自己的座位,非要一根釘賴在那里。我看過幾篇文章,那些文章說,這雖是壞事,但表明了中國人自我意識的覺醒,因此也是好事。壞事咋又成了好事?我腦筋笨,轉不過來,更不敢去碰那樣的好事。

    說到這里停下來,像在沉思。

    沉思片刻又說:“王老師,你這人心軟,我心里也敬服,但老天爺是設計好的,人吃羊,羊吃草,草吃土,土吃人,各歸各命,貓狗也有貓狗的命,沒人管得了別人的命,那是跟老天作對呢。真管,對別人有多大好處很難講,跟自己過不去倒是貨真價實的。俗話說,男人心軟一肚子酒,女人心軟一肚子娃?!?/p>

    一席話,不僅沒把男人說服,還讓他越聽越焦躁。

    告示上第一條,他認。在河風苑,喂野貓野狗的不止他,但他說,只要發(fā)生野貓野狗傷人事件,找不到“兇手”,都可算到他頭上。他請求把第二條刪去。

    物管沒答應。去纏多回,都沒答應。人家說得很清楚了,責任那東西,不是想攬就能攬的。此外,河風苑正打算創(chuàng)建文明小區(qū),早先的那批安置戶,都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河風苑的住戶升了級,有條件創(chuàng)建文明小區(qū)了。

    然而大肚子男人也搬走了。搬去了哪里不知道。那只獨眼貓也不在了,據說是他帶走了。走之前他留了句話:“一個不能讓野貓野狗存活的小區(qū),不配我住在這里?!?/p>

    我再也聽不到他吹奏的薩克斯曲了。

    河風苑靜止了。

    靜止得像是沒有人。

    其實,對門的租房里熱鬧得很。

    而今城市的人口流動,不只是從城外流向城里,也不只是從此城流向彼城,更多的是在城市內部。以前的城市是一片湖,現在是一條河。越來越少的人愿在一棵樹上吊死。職業(yè)只是飯碗,不是事業(yè),飯碗是哪里好就去哪里端。當然能供人吊死的樹也越來越少。租房都盡量選在離上班近的地方,一時這里,一時那里。

    對門去一批,又來一批,我則不停地為新房客開門。

    加新辟的那間,陳叔有四間房,四間房并不只住四個人,也不只住四家人,聽陳叔說,主臥住了七個,其中有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妻,有一對二十多歲的小夫妻,有兩個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女子,還有個送快遞的男子。一張大床分成了兩半,中間用箱子隔開,箱子輪著放,陽臺上鋪著兩套臥具。也不知他們是怎么睡的,估計是老夫妻和小夫妻睡床,陽臺上睡兩個女子和那個男子。這讓陳叔非常不滿。跟他簽合同的是老夫妻,他懷疑他們把房子又租了幾次,但老夫妻堅持說,那些人都是他們的家人,五個年輕人也這樣異口同聲,弄得陳叔沒辦法。他收的房租,主臥每月850,如果老夫妻又轉租三次,每次收200,一月就是600,算起來,他們只花250,就住了那么大一間——陳叔就是這樣看的。

    這些人從事的職業(yè)不同,上下班的時間也不同,早上不到六點,就聽見出門,門關得樓房震動,關門聲還沒響起,人就朝下飛奔。夜里十二點過,甚至到后半夜,有人才回來,還在底樓,就聽見高跟鞋響,響得很疲憊。橐。橐。橐。一步一頓,像是奔赴某個陰謀,又像被陰謀所控制。

    他們誰是誰,我從來沒分清過,每見他們一次,都是重復見一次陌生人。

    我反而對某個聲音很熟悉,是個女子,每天晚上七點過,就聽見她喊:“老公,老公!”喊數聲沒見開門,她就打電話。我手里有那大門的鑰匙,但這把鑰匙只能用于新房客看房,而且要陳叔先通知我開門我才能開,因此不能幫她。

    有天黃昏,我上樓澆水,見一個女子站在花架底下,直覺告訴我,這就是天天喊老公開門的那位。我向她打招呼,她分明是看見我的,卻像受到驚嚇,慌忙回了聲問候。聽聲音就知道,果然是她。那是蜜蜂被自己釀出的蜜黏住了翅膀的聲音。對門那么多人,這是頭回見有人到樓上來。房子只提供住處,與房子關聯(lián)的一切,與他們并沒有關系。我依然提著水桶。打開龍頭,聽著水響,我才想到,水電氣費,不是陳叔給,而是房客給,我接水澆花,她會怎么想呢?她大概想不到這一層,我拎著水朝花臺去時,她挪到一邊,低頭翻手機。這算不算和女人單獨相處?對我而言,算。我有些不安,覺得應該找些話說,于是問她在哪里上班。她說在武侯祠。我說那太遠了。她說不遠,騎自行車一個鐘頭就到了。然后說:“我老公在這邊上班?!痹瓉?,在這邊租房子,是為方便老公。她那頭發(fā)濕漉漉的,不知是因為濕,還因為頭發(fā)本來就少,隱隱地現出頭皮。她臉上長了許多小痘痘,眼睛很清亮,清亮到無辜。

    我禁不住又問:“你為啥不自己配把鑰匙?”

    她說就是想去配呢,明天就去配一把。

    然而,明天,后天,往后的若干天,都聽見她下班回來喊“老公”。

    我要出趟遠門,去韓國參加一個會議。出發(fā)前,我在想要不要給陳叔說聲。會期是五天,這個季節(jié),飽飽地澆一次水,五天不至于讓花草渴死,便決定不說。給父母我也沒說。簽證辦好那天,我回了趟家,父親出差去了,我沒見到他,也因為他不在,母親和外婆可以放肆地表達對我的感情。但并非所有熱烈的感情都是燙的,有一種感情越熱烈越冷。她們似乎跨過了我,只要我給她們個小東西。也就是說,我找個什么樣的女人不重要,我要是雌雄同體,能自動弄出個小東西來也行。她們是柴,那小東西是火種,柴都渴望燃燒,盡管燃燒之后意味著灰燼,但如果不燃燒,柴的一生就要被質疑,就沒有意義。她們曾經把我當成火種,我讓她們燃燒過一次,現在是需要再次燃燒,直到把自己燒得不留一片葉子。

    這件事讓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我不找女朋友,不結婚,并不是對女人不感興趣,而是因為恐懼。

    我害怕重復的生活。我成天坐在電腦前,按父親的說法,趴在“瘟床”上,但那不是重復。只要愛,就不重復,愛得越深,越不重復??晌夷苣菢尤垡粋€女人嗎?當女人一遍一遍呼喊老公的時候,我能給予足夠的回應嗎?當女人被自己釀出的蜜捆住了翅膀,我能說那蜜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們在蜜里同生同死嗎?還有那個小東西呢?還有我自己呢?就算每個人都是一把柴,我愿意讓那小東西將我燒掉嗎?

    對這所有的一切,我都沒有把握。

    跟母親和外婆告辭的時候,母親說:“你比你小姨還心狠?!?/p>

    這話讓我想了很長時間。

    母親大概是指小姨很少回來看望外婆,平時也很少來電話,基本不給外婆寄禮物,更不拿生活費,盡管也不需要她拿。或許正是不需要的緣故,我并不覺得小姨心狠。我覺得父親心狠,母親心狠,從沒覺得小姨心狠。事實上,小姨總給我被排擠的印象。她因為嫁了個洋人,落戶異國他鄉(xiāng),便與祖國、同族和親人劃了條界線。也和她自己劃了條界線。她學的是歷史,一心想出國,上大學就惡補英語,如愿以償,考到英國讀研,又發(fā)現所學專業(yè)很難立足,便又去學會計,這才落了腳,成了家,讓她的同學羨慕。若干年過去,當初羨慕她的人不是部門領導,就是業(yè)務骨干,有個女同學還做了省政協(xié)副主席。個個人生在高處,過得風生水起,小姨卻始終是個小會計。她的目標如同刀鋒,把想要的世界切開,才知道傷著了自己——既讓自己不甘,也讓自己費盡力氣掩飾不甘。如果說小姨心狠,應該是那種偏執(zhí)的狠。

    偏執(zhí)讓她的世界變得狹小。

    每個人都有偏執(zhí)的一面。甚至有受騙和受虐的偏執(zhí)。

    我們屬于哪一面?

    我屬于哪一面?

    去韓國參會,討論的也與偏執(zhí)有關。韓方領頭的崔至清教授,是研究金基德電影的專家,他請了三個中國人、兩個日本人和兩個美國人,再加若干韓國人,組成“國際會議”,討論金基德電影中自私、卑微、變態(tài)和殘酷的愛,是如何喚醒了女性最宏闊也最邪惡的力量——身體的力量,從而將愛和被愛一起毀掉。他有篇著名的文章,探論金基德電影的深刻和膚淺,說,金基德的深刻正是他的膚淺,因為在金基德眼中,殘酷只有一種形式——用刻骨銘心去扒出撕心裂肺。而真正的殘酷,是把刀子浸泡在時間里,沾上時間的毒液,慢慢割。

    會在首爾大學召開,也沒什么新鮮事可講,崔教授已把調子定在那里,所有發(fā)言都是那調子的復調。只是其中有個插曲,有人知道我在網上譯片子,而那些片子都是盜版,我的行為是助紂為虐。不知崔教授是為了保護我(受邀人員中,我是唯一的民間人士,崔教授說,他邀請我是因為欣賞我),還是擔心沖淡了會議主題,連忙把話岔開。其實,我倒想借此表達一下對版權的看法。當時沒說,現在也不說,說出來會被人罵,別人會覺得,你父親開個輪胎廠,你能衣食無憂,就否定文化的專有商品屬性,不管別的文化人死活。

    會只開了半天,余下的時間是游玩。

    走在韓國的土地上,處處與“中國”碰面。景福宮是縮小的、民間版的故宮。首爾城內有條小河,叫清溪川,這名字讓我悚然一驚。我爺爺奶奶住的鄉(xiāng)下,也有條清溪川,只不過叫清溪河。去看爺爺奶奶,以前沒有上山的公路,都是沿河下行五里,再爬山,當時只覺得清溪河這名字好,有時也停下來,把手伸進河水里,感覺它貌似平靜的力量,但過后就忘了。而此時此刻,我是多么想念那條河。異國不僅沒能把我與故土割裂,還讓我回到根子上去,回到一個更小的地方去。在這個時代,我真是不可救藥的。

    在蘇來浦口旁邊的海鮮市場,我又想起吹薩克斯的大肚子男人。市場上的帝王蟹,游在水里真是威風八面,可它們是食品;龍蝦大得不是蝦,而是龍,可同樣是食品。吃,就不能把被吃的當成命。上帝設計的食物鏈,讓你逃無可逃。這是人生之苦。大肚子男人搬離河風苑,雖與吃無關,可他遭遇的同樣是人生之苦。他去了哪里?

    回到家,洗過澡,衣服還沒穿,電話就響了。是陳叔打來的。這讓我感覺自己從沒離開過。為一對中年男女開了門,待他們看了房離去,我立即上樓看花。都活得很精神?;蛟S是下過雨,或許是陳叔來過。我給它們打過招呼,就聽見樓道里喊“老公”。給新房客開門時,我還在想,是誰搬走了呢?看來那個女子并沒搬走。

    到韓國的第三天,我還想起她,并且說到她。

    崔至清教授有個博士生跟她長得很像,連衣著風格也像——白襯衣,把襯衣前襟掖在褲腰里。據說這樣能顯腿長。那博士生是河南紅旗渠人,她說畢業(yè)后就回國。出國留學,她才知道愛中國。她愛中國是因為愛《詩經》。她的專業(yè)是現代詩——出國學習現代詩,卻讓她愛上了中國兩千多年前的典籍。那天去慶尚北道參觀,她陪著,至一處溫泉,沒時間泡,只看一看蒸騰的熱霧,聞一聞硫黃的氣息,就走,走之前,她很有興致地讓我摸摸泉水。我彎腰用指尖拂了一下,她說:“怎樣?”我說:“很滑?!彼f:“就是。以前讀白居易的《長恨歌》,說‘溫泉水滑洗凝脂,以為是比喻,以為是說楊貴妃皮膚滑潤,其實就是寫水,是實寫。中國古詩文多為實寫,我們卻當成了聯(lián)想或想象。是世界變了。當下的寫作,差的不是聯(lián)想,也不是想象,而是寫實的能力。想象是別人能想到的,寫實是別人見到了卻寫不出?!彼f話很嗲,按成都人的說法是“嗲嘰嘰的”,這也跟喊“老公”的女子很像。于是我就告訴了她。她聽了說:那女子跟她老公成一個人了。邊說邊笑,笑得很神往。

    這種結論著實讓我吃驚。

    我以為她會說:那女子把所有權利都交給了男方。

    回家很長時間,我還想得起她說那句話時的表情,還在揣摩她為什么會得出那種結論。

    到后來,那表情還在,結論已變得不再重要了。

    就這樣,秋天過去,冬天也很快就要過去了。

    城里人的季節(jié),是通過天氣預報來識別的,最多知道熱不熱、冷不冷。而我不一樣,樓上的花草和蟲子,能幫我感知。冬至這天,成都下了雪,薄薄的,干爽如鹽,次日化雪,又冷如刀割。百草枯萎,蟲子凍死,鳥雀找不到吃的,喳喳哭叫。住在摸底河邊的一戶人家,每天清早和黃昏,都在露臺上放大堆碎米粒,數百只麻雀聞風而至,啄食聲如同疾雨。麻雀不貪,吃飽就走,可剛飛到河岸的竹林或芙蓉樹上,就被白鷺追逐。河里的魚越來越少,竟至于無,白鷺便以麻雀為食。天地間的悲愴和生動,多與牙齒、舌頭和腸胃有關。有天我看見兩只白鷺圍攻一只麻雀,麻雀嚇得不會飛,也不會叫,只默然地從空中垂落。我知道結局,但我收回目光,且捂住耳朵,加快腳步,這樣仿佛就沒有結局。

    臘月二十八,我去鄉(xiāng)下看爺爺奶奶。其實我不想這時候去。雖然五天前就已立春,但大巴山的春天還沒到來,農歷二月,才會聽見森林上水——水從根系灌入樹干,從樹干注入枝丫,整座山便明亮起來,朗潤起來。那里最好的時候,是三月末,遍山嫩芽,奔流著鵝黃色的光芒,光芒里彌漫著季節(jié)、土地和植物的香氣,山深一層,香氣就濃一層,因而不覺得是在朝山里走,而是在朝光芒和香氣里走。

    本來說好父母同去,但父親臨時變卦。他不回,母親也只能留下,管他吃喝。外婆雖也能做飯,父親卻不吃她做的,我開始以為他是嫌老年人臟,后來知道不是,他是覺得,把老岳母接進家門,就得讓她享清福,否則便失了孝道。父親很講究這個。難怪他對我不結婚生子如此憤怒。古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是觸犯了天條。他不愿跟我同路,很可能是怕在爺爺奶奶面前不好交代,更怕碰見熟人?;氐嚼霞益?zhèn)子,他會碰到大堆熟人,他那些同齡人的孫兒孫女,多數上了小學。對別人家的孩子,他親熱到夸張,不僅去摸、去抱,還買這買那。只是喜悅的眼神背后,布滿荒涼,眼睛底下的心,更荒涼。

    爺爺奶奶除了數落斑鳩叫出的名字,自然還要問我的婚事。我說,我有女朋友了,她在留學,幾年后畢業(yè),回到國內,才能結婚。說這話時,我心里想的是崔至清教授那個博士生。說完我暗自發(fā)笑。夜里,睡在吊腳樓上,爺爺奶奶跟我睡隔壁,邊發(fā)出老年人的那種呻喚,邊問那女子的名字和家境。睡之前在火塘邊,就問過千百遍了。我知道她姓葉,但不知道名字,就說她叫葉倩,爹媽是農場主,經營了幾千畝土地。這是從紅旗渠生發(fā)出的聯(lián)想:由渠水想到灌溉,由灌溉想到農田,由農田想到農場主。真如那女子所說,許多想象和聯(lián)想,都是廉價的。但爺爺奶奶卻被震驚。這山里,田土掛于坡地,瘦瘦的,呈條狀,因而被稱為草鞋田,要多少草鞋田才能湊足幾千畝?哪里去找人耕作?未必那里的農民還愿守住老家,不去城鎮(zhèn)?我做出瞌睡極了的樣子,用鼻音含糊地應答幾句,就不再回話了。

    爺爺奶奶便不問,只說。山里人家,習慣了隔山隔水地呼喊,幾乎不會說悄悄話,也從不計較自己的高聲可能影響別人。怎么會影響呢?山川橫絕,人煙稀疏,以見人影為喜,以聽人聲為樂,若夜行者見到燈光,聽見說話,會生出不可言狀的感動和希望。爺爺奶奶一口一個葉倩,像那真是他們的孫兒媳婦。說中國這么多學校,葉倩何必要去外國讀書?由此又說到我小姨。他們從沒見過我小姨,但從父親嘴里,知道小姨落腳英國,嫁了個洋人,生了兩個洋娃娃,害得這邊爹媽都不喜歡。爺爺奶奶是擔著心的。

    高興和擔心,是一體兩面。

    一個名字可以喚醒一個人,也可以塑造一個人。連續(xù)四天,聽著爺爺奶奶說葉倩,并在他們的言說中入睡,我竟在夢里碰到“葉倩”。我進河風苑東門,見她走在前面,白襯衣的下擺蓋住了屁股,但能看出前襟掖在褲腰里。她身高將近一米七,實在用不著以這樣的方式顯腿長。自從人類對身體覺醒,就從未停止過對身體的關注。她一直朝六幢三單元走,且一直上樓。當她上到頂樓,就大聲喊:“老公!老公!”

    兩聲喊把我叫醒了。

    我不知道“葉倩”是否戀愛,是否結婚,但夢境告訴我,她與我無關,她是別人的女人,就像住在對門的那個女子一樣。

    爺爺奶奶屋里悄無聲息,證明熟睡著。他們一旦醒來,就會說話,即使只有一個人醒來,也會自言自語——想起鐮刀沒從山上帶回來,就罵自己,說見啥忘啥,硬是老球了!聽見豬在吊腳樓下哼哼,就高聲指責:“脹了兩桶紅苕,還沒脹夠?才換了谷草,還冷?”有風從高過房檐的黃桷樹上走過,就鄭重交代:“走你各人的路,莫掃了我的瓦!”這時候就有風,壓抑著不發(fā)出太大的聲響,但能聽出風里飽滿的骨肉。下雪了。雪味兒從窗縫擠進來,同時擠進來的還有薄荷香。十七歲那年我來見識過,帶著這種氣味的雪,不下三天兩夜就不收手,至多下到次日中午,漫山遍野便響起竹木斷裂之聲,路在雪塵下隱沒,像自古以來就沒有路。

    我得趕緊下山了。

    早飯過后,我披上奶奶為我準備的氈子,頂風冒雪地出門去。

    下山途中,我把葉倩那個名字,順手丟在了風里。

    我沒回我的家,直接去了父母家。

    到而今,我已能自覺地不把父母家稱為家了。我是快滿三十的人了。再過些時日,我就不會跟三十歲的人比?;蛟S誰也不比。真要比,我被父親趕出家門的年齡,莎士比亞已為倫敦劇院寫出偉大的悲劇,留下無數光輝詩篇的濟慈已死,曹禺已交出一生的巔峰之作,海子已臥軌自殺……我開始說,我的二十五歲跟他們沒有任何區(qū)別,這個“他們”,不指所有,單指眾生,我是和蕓蕓眾生沒有區(qū)別。明白這一點讓我沮喪,但總比用蕓蕓眾生的洪流去淹沒峰巒,造成一切皆然的假象,來得坦蕩些。我也在后退和妥協(xié)。聊以自慰的是,我并沒在后退和妥協(xié)中心安理得。自從住到河風苑,我每天讀書和看片,不少于六小時;每天寫作,不少于四小時。至于讀得怎樣,看得怎樣,寫得怎樣,那是另一回事了。

    跟父母和外婆吃了頓飯,陪外婆去小區(qū)轉了兩圈,我就離開了。年要一直過到正月十五,我還有的是時間陪他們。我只是擔心爺爺奶奶會在電話上給父母說到葉倩。不過想想也不必擔心,若父母問起,我還是那樣講。以后呢?以后是用來變化的,所有變化都很正常,也都可解釋。何況有小姨做教材,父母大抵也不會看好我這起虛構的婚姻前景。

    河風苑安靜得很,路上鋪滿枯黃的落葉,在腳底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這正是安靜的聲音。破碎而安靜。樓道里更安靜,每一步梯坎,每一面墻壁,每一扇門,都睜著落寞的大眼,等著出行的人歸來。這才正月初二,還得等上幾天。

    然而,我進屋不到半個鐘頭,就聽見門外喊:“老公!老公!”

    聽到這聲音,我竟然精神一振。

    被喊的人,這回終于在家,我聽見門開了,兩人說了句什么話,門就關了。

    天色沉重,沉重得像要伏在大地上。到某一天,宇宙會不會突然收縮,成為鋼珠似的圓點?如果那樣,空間將消失,并由空間去屠戮時間。當時空死去,萬物便歸于寂滅。我也歸于寂滅。我并不重要。人類文明的根本使命之一,是艱苦地求證“我”的重要,可是今天,我發(fā)現了這種求證的虛妄?!拔摇贝嬖诘囊饬x,是見證他者,并在他者的存在里發(fā)現“我”、塑造“我”,除此之外,“我”就沒有意義。

    因為想到這層意思,我打開門,上樓看花。此前我已看過了。樓道靠近對門,對門的門跟我的門一模一樣,深灰色,帶著對生活的懷疑。懷疑來自本能。我確信,無論陳叔、姜姨還是我父親,某些時候會對生活無奈,但絕不會懷疑。他們心里都有奔頭,每天都計算著所得和所失。不同的是,父親沒來得及往我門上貼對聯(lián),陳叔門上貼著對聯(lián),是他們搬離那年貼的印刷體春聯(lián),一直沒取,也沒換,道的是:“萬道金光臨宅第,八方瑞氣進門庭?!贝丝蹋谀堑篱T里,住著一對小夫妻。也只有他們,別的人都回老家去了。我莫名地再次聽到“老公老公”的喊聲,眼里是一張長了小痘痘的臉。

    “葉倩”的臉上沒長痘痘,身在韓國,她也像多數韓國女孩,高明地化了妝,看上去很自然、很漂亮,但我一時沒分清是自然得漂亮,還是漂亮得自然。

    由此及彼,也是廉價的聯(lián)想嗎?

    如果聯(lián)想能獲取溫暖,就不廉價。

    這幢冷清的樓房,因為有那對小夫妻,就有了呼吸。

    夜里,我聽見他們說、他們笑,聲音與我近在咫尺??磥硭麄冏獾氖侵髋P。陳叔說,主臥住了七個人,其中那對小夫妻,就是他倆嗎?他倆和那對老夫妻同榻嗎?宇宙收縮之前,空間已被擠壓。人擠人。人自身就是宇宙。小兩口不回家過年,很可能并非不想回家,是回家的渴望與獨享空間的渴望博弈之后,后者占了上風。

    兩人說笑到十一點鐘的樣子,就沒有聲音了。整幢樓,甚至整個小區(qū),再次歸于沉寂。寂寞在沉寂中嗞嗞有聲地凝結,帶著生冷的鐵銹味兒。我第一次看見了寂寞的形狀,如一根血腸。我拿起這根血腸,吮了一夜。我一夜未眠。

    可事情恰恰出在這天夜里。

    我正坐在電腦前打盹,門被猛烈地敲響。

    邊敲邊喊:“小楊!小楊!”

    是陳叔的聲音。

    慌亂是可以傳染的,我也慌亂地起身,帶倒了椅子,膝蓋頂到書桌,半杯咖啡傾在桌面,要不是手快,就污了電腦。吃喝的東西,一旦不是灌進嘴里,就成了穢物。世間沒有絕對的干凈和齷齪。去把門打開,見陳叔在,姜姨也在。許久不見姜姨了,她更胖了,臉白得像大風刮過的馬路。那不是她這個年齡的白法。在陳叔和姜姨背后,門開著,屋里恍惚的身影,似穿著警服。怎么回事?沒待我問,陳叔先問:“你在家?”沒待我答,一個警察出來了,伸手把陳叔和姜姨攔開,站到我面前,和顏悅色地說:“等會兒麻煩你跟我們去趟派出所?!彪S后用眼神制止了陳叔和姜姨開腔。幾人便沉默著。

    這種沉默明顯不公平,我毫不知情,也裹挾其中。

    仿佛過了整整一個時辰,屋里又出來幾個警察,背著包,拿著本兒,挎著相機,其中一人把塑料手套從手上摘下來。出來后,將門關了,意思是誰也不能進,包括陳叔和姜姨。

    我們三人都跟警察去了派出所。并不遠,就在地下停車場那邊。

    問話分開進行。也沒什么特別的,問我大前天(我剛回來那天)夜里,是否一直在,是否聽到異常的動靜。我有13號大門的鑰匙,他們沒問,我主動說了。警察很感興趣,又接著問了些話,我都一一作答。到這時候,我依然蒙在鼓里。警察就像不缺錢花的人進菜市場,從容而平靜地打聽價錢。也就是說,我無法通過他們的神情判斷什么。

    半個鐘頭后,警察說,好了,今天就這樣,以后有事再麻煩你。隨后交代:別宣揚,免得引起恐慌。這才告訴我,說13號死了人,一個年輕女子,是掐死的。

    我心頭裂了一下。

    死了人?

    年輕女子?

    那就是她了。

    只能是她。

    確實是她。

    僅僅過了兩天半,警察就押著一個戴著腳鐐手銬的人來到河風苑。嫌犯落網了,來指認現場。那人就是死者的老公。但后來知道還算不上老公,兩人談著戀愛,并沒結婚。他們是四川宜賓人,也是大學同學。無數次聽到叫他,我卻很少見到他,不多的幾次,是我上樓澆花,正碰上他出門,都是低頭疾奔,門沒關上,已跑下幾步樓梯。這人個子不高,生得瘦削,現在又瘦了一圈,腳鐐似重過他的身體。

    又過一天,晌午時分,樓道上響起哭號。是那女子的父母。他們的女兒已經火化,這時抱著女兒的骨灰盒,來看看她住過的地方,收她的“腳跡”。

    我從貓眼瞧了一眼,沒出去,躲進廁所里聽。兩人哭了七八分鐘,就走了。是陳叔把他們勸走的。陳叔說:人都死了,再哭也哭不醒,你們趕緊回去,請陰陽為娃娃超度,把娃娃埋了,讓她盡早投胎,再耽擱,誤了過奈河橋,就成孤魂野鬼了!這話很管用,哭聲啞下去,變成抽泣。接著是抽泣著下樓。腳步聲還能聽見,就傳來姜姨的怒罵。罵陳叔。但這時門已關閉,聽不太清,隱隱約約的罵聲,是從下水道冒出來的,斷斷續(xù)續(xù),咕嘟咕嘟,大意是怪陳叔準許那對夫妻進屋,這屋里死了人,警察來來去去,還嫌張揚得不夠,還要讓人抱個骨灰盒進來,號得全城都聽見!姜姨說,不曉得她上輩子做了啥惡事,這輩子要去那么遠的鄉(xiāng)下認識一個赤腳醫(yī)生,倒她八輩子血霉!陳叔一聲兒也沒言語。

    由此我知道,他們的生活,早就恢復了以前的模樣。

    13號成了兇宅,沒人再來租房,以前的房客,也紛紛提早斷約。陳叔和姜姨,那天把房子收拾了一番,將主臥的床墊、窗簾等物,扔到樓下,就再沒來過。

    樓頂上的花草,應時而興,該長葉的長葉,該開花的開花。但從某種程度說,它們被遺棄了。我成了收留它們的人,成了它們的父親。我見過陳叔松土、施肥,便也學他,從隔熱層底下取出鋤頭,把板結的土層挖開,并盡量不傷根;又去菜市場,買了營養(yǎng)土和氨基酸,埋在離主根尺多遠的地方,免得把根燒壞。陳叔用枝葉蓋住的地界,葉已腐爛,化為塵土,只剩了發(fā)黑的藤蔓和枝條,我將其燒成灰,拌在土里,去超市買來菜籽,撒進去。沒過幾天,菜籽發(fā)芽,一簇簇冒。蜜蜂來了,蝴蝶來了,鳥兒來了……我不再只是享用者,還是創(chuàng)造者。我的一日三餐,除早餐沖麥片、煮雞蛋,中餐和晚餐都點外賣,樓頂上的菜無法消化,我等著陳叔和姜姨來摘,可他們不來,菜看著就長老了,我便在菜圃邊緣立了塊木牌,寫上:“請隨便取用?!笔歉嬖V那些上來晾衣物曬太陽的人。然而沒人去動。那是食物,食物是不能糟蹋的,于是我開始自己做飯、炒菜、燒湯,還學會了用薄荷葉炸面筋團。

    這期間,母親來過,是母親教會了我這些。

    河風苑出了兇殺案,不知是誰發(fā)到網上,到處傳,母親看到,打電話問,才知道就出在我對門,便也顧不得父親不再管我的命令,勸我回家去住,勸不動,就跑來看我。我為她開門時,她正死死盯住對門,像兇犯和鬼魂還躲在那門里。我的安定讓她驚訝,也讓她傷痛。但我并沒給她驚訝和傷痛的時間,帶她上樓,看菜、看花,為她說明地是對門的,菜是我種的。母親說,為啥不吃?都快老了。我也是這樣想的,就讓母親教我做菜。母親風風火火下樓去,半個時辰后,買來大包東西,鹽巴、醬油、醋、橄欖油、芝麻油、芡粉、花椒、生姜、大蒜,還有薏仁、黑米、小米、大米、灰面、紅糖、白糖、冰糖、排骨、牛肉,等等,又洗又切,做出七個菜來,像是要補償我離家后她“欠”我的。

    這時候才上午十點過。

    母親把菜碟一圈兒排在灶臺上,讓我吃的時候自己熱。她是不能吃的,她要趕回去,給父親和外婆做飯。

    離開前,母親問我:“你自己說,是不是該找個女人了?”

    我說是的。

    母親問我:“為啥就不找呢?”

    由此我知道,爺爺奶奶并沒把那個葉倩說給他們聽。我懷疑爺爺奶奶不是對出國留學的女人不放心,而是時光和土地賦予的智慧,讓他們一眼就看穿我說了假話。

    可當真是假話嗎?

    自從對門那女子死去,每頓飯我都拿出兩套餐具。

    另一套是給她的。

    她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回,我請一個“風”來餐桌邊坐著,仿佛成了對她的詛咒。她死的當天夜里,我分明通夜未眠,卻什么也沒聽見。

    我千百次回憶那個夜晚的情形——他們笑鬧到十一點左右,便沒了聲音,我坐在電腦前,想我的事,寫我的文章:依然是從電影出發(fā),討論肉體和精神的文明史。即使到了當今,對肉體的探索依然可以成為先鋒,許多人相信,女人的影像是消費社會的真正基礎,床單上才能提供更加有趣的故事。難怪每逢電影市場不景氣,色情片就迎來盛世。色情中的性愛,呈現的是兩性間的權利之爭,是心靈和肉體的疏離。離得越遠,越絕情,愛也就越軟弱?,F代社會的病根,正是愛的軟弱。

    一旦工作起來,我比較投入,但并不表示我注意不到外界的聲響。在我陽臺的雨棚上,常有鴿子和斑鳩前來交配,交配之前,有好一陣調情,腳步聲由緩而疾,疾如暴雨,我不僅能聽見,還能透過藍色的棚布看到它們的影子。

    如果對門有聲音——生死掙扎的聲音,怎么會聽不見呢?

    可千真萬確,我什么也沒聽見。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那天夜里,她死在十一點之后,因此那以后的每一天,差幾分鐘到十一點,我就把窗簾拉嚴,把所有的燈關掉。沒有亮光,時間看不見路,就不會朝前走了。我要在黑暗中一直待到十二點。到這時就是次日,就與這天的事無關,那女子也就不會死。

    又是一次廉價的想象。

    她死了,這才是事實。

    如果照“葉倩”所說,她和她“老公”成了一個人,那家伙為什么要掐死她?

    一萬種猜測。

    但萬變不離其宗:這是一場謀殺。

    外婆病了,身上沒勁,不想起床。送她去醫(yī)院,她堅決不肯。外婆心里有個結,覺得外公沒上醫(yī)院就死了,她也不能上醫(yī)院。他們這輩人,把上醫(yī)院當成一種待遇。像外婆生在城市還好,若是我爺爺奶奶住的鄉(xiāng)下,生了病被后人抬進病房,即使死在里面,也被人羨慕。父親請來熟識的醫(yī)生,為外婆把脈,連班也不上了,留在家服侍外婆。其實他根本搭不上手,還讓外婆心重。他自己也感覺到了,加上醫(yī)生說沒事,只是貪了涼,吃幾服中藥就好了,父親才又去公司。父親走后,母親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外婆病了,過去看她。

    外婆躺在床上,無所用心地看著電視。見我推門進去,她想坐起來,一雙手卻撐不動枯下去的身體。我叫她別動,坐到她床頭,握住她的一只手。她說:“浩兒,你摸摸。”我摸著她的手背和手指,摸到的是皮子和骨頭。她說:“是不是軟了?”沒有。不僅骨頭硬,皮子也硬。她不信,又叫摸她的腿腳和肩背。同樣的感覺。還是不信,她自己又摸,摸過后她非常失望,失望到落寞。起初我沒明白,后來才醒悟,她是在跟外公比。外公死之前,軟成了“軟”,她要自己也成那樣子。她覺得自己不成那樣子,就對不起外公。

    電視里的聲音千篇一律,因為千篇一律,就與所有人無關。我問外婆:“要不要把電視關了?”外婆沒答應。她閉著眼睛,已經睡過去了。

    我轉過身,去關掛在墻上的電視。

    伸手的瞬間,眼睛卻被“吃”住。

    一個新節(jié)目開始了。是個法制節(jié)目,不知啥時候播過,右上角現出“重播”字樣,講的是我對門那起案子!我感覺到,這是專門播給我看的。人的一生中,有些人活在你眼皮底下,你也不知道他們的故事,而另一些人,天遠地遠,多年不見,關于他們的消息卻總會拐彎抹角地傳給你。那是因為后者成了你命運的一部分。如此,那個臉上長痘痘的女子,已滲透到我的命運之中了,我在河風苑從不看電視,老天就借外婆的病,讓我知曉。

    信息非常有限,但我畢竟第一次聽說了她的名字,盡管很可能是化名。她叫魯小君。她“老公”叫謝朝斌。那天,謝朝斌殺死魯小君,當夜就跑了。次日黃昏,他又回來,看究竟死沒死。只在門口望了一眼,見魯小君還是他離開時的睡姿,知道的確死了,便再次逃跑。是兩天后另一個房間的租客歸來,見主臥的門一直開著,又沒聲音,好奇,從廊道路過,朝里面張望。剛好望見魯小君的臉。那是一張死人的臉,眼睛圓睜,卻沒有光。謝朝斌不是公安抓住的,他是投案自首。他說自己殺死了魯小君,問為什么殺她,卻一言不發(fā)。直到被宣判死刑,他才告訴法官:他沒有謀殺魯小君,他和魯小君是愛死的。

    主持人的總結還沒說完,我就慌忙關了電視,生怕被人發(fā)現一樣。

    其實不會有人發(fā)現,父親在公司,母親買菜去了,外婆正睡著。

    吃飯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你外婆生了病,你就在家里多住幾天。”

    我沒言聲,但聽從了他。

    外婆還以為自己不行了呢,結果正如那位醫(yī)生所說,吃幾服中藥就好了,又像以往,幫母親擇菜,故意把菜幫子留給蟲子,蟲子來吃,又交代它們吃幾口就跑,被母親聽見,母親又拿著氣霧劑,朝蟲子一陣猛噴。

    外婆好了,我也該回去了。我準備走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過,母親說:“等你爸回來,吃了晚飯再走嘛,又不是十萬八千里路。你沒看出你爸想你回來???”外婆也這樣勸我。

    但我還是走了。

    我對她們說,我要去一趟韓國,回去收拾一下。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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