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心事

王薇

栗子下車的公交站附近最近多了一個賣花的人。他不像其他攤主，要么起勁吆喝，要么無所事事地打量過往路人。栗子每次看過去的時候，他都是在侍弄那一車花草，修修剪剪、澆澆水，摸摸這朵小花，拍拍那枚葉子，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說著什么，臉上堆滿溫柔的笑。然而三輪車前并沒有人。他是在同他的花草們說話嗎？栗子心想。

栗子下了車，也不急著回家，她有的是時間。她覺得這大爺奇怪，又有趣，便總是忍不住去看他。

有人來買花，嫌葉子不夠綠，花不夠多，挑挑揀揀半天，挑不出個滿意的。他就有點生氣了，氣呼呼地嘟囔著：“不買就不買，干嗎嫌我的花不好！”買家也不高興了：“你這人怎么這種態(tài)度，做生意脾氣還這么大！”“我就這態(tài)度，你走吧，我不賣了。”買花人走了后，他還氣呼呼的，對著他的花草們說：“不要理那個人?！?/p>

看到這里，栗子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似乎聽見了，朝栗子這邊看了過來。栗子趕緊向馬路另一頭張望，做出一副車怎么還不來的著急樣子。

片刻后，栗子又躲在站牌后偷偷看他。他似乎氣已經(jīng)消了，又開始快活地侍弄那一車花草，不吆喝，不叫賣，對行人的駐足和詢問也愛答不理的。

有趣。栗子背著書包往家走，想著哪天她也去他那兒買盆花試試。能從這大爺手里買到稱心的花應(yīng)該是件難度很大的事吧，栗子笑著想，大概就像……說服外婆過來和自己一起住一樣困難吧。不過，說不定撞大運買到了呢，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買到了，就好好養(yǎng)著吧，反正自己也喜歡花草，不會養(yǎng)，還可以請教外婆嘛，說不定……

一路走一路想，栗子又有些想念外婆了。她一進(jìn)門，鞋都來不及換，就沖到書房給外婆打電話?！班洁健甭曧懥艘槐橛忠槐?，外婆也沒有來接電話。大概又是在門前那塊小花田里忙活吧。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里，外婆都待在那塊花田里，系著外公留給她的圍裙，戴著外公那頂已經(jīng)爛了邊的草帽，穿梭在花叢中，松土、捉蟲、修枝，忙得不亦樂乎。栗子放下電話，有些失落，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次了，想外婆的時候，總是找不到她。她甚至都有點嫉妒外婆的那一小片花草了。

打了不知道多少次，外婆總算接了電話。栗子埋怨道：“外婆，你接電話簡直和彩票中獎一樣稀罕呀?！甭犕怖锩?zhèn)鱽硗馄诺男β?。栗子心里有點小小的驕傲，自從外公不在了以后，好像只有自己能逗得外婆笑起來了吧?！安还治遥业萌セㄌ锢锎??！蓖馄耪f，“一地的花花草草離不了我?！?/p>

栗子噘起嘴，她想說，哪是花花草草離不了你，明明就是你離不了那些花花草草嘛。話到嘴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一個字也沒有說。

頓了頓，栗子笑嘻嘻地說：“外婆，不如，我再養(yǎng)幾盆花吧？”“好呀，外婆支持?！蓖馄庞中α耍盎ú菔敲篮弥?，多養(yǎng)花草怡情怡性，是好事。”

“可我怕養(yǎng)不過來啊?！崩踝宇D了頓，試探著說，“萬一養(yǎng)死了怎么辦？不如你來……”“那就像我一樣多花點時間在上面，好好養(yǎng)就沒那么容易養(yǎng)死了嘛?！痹掃€沒說完呢，就被外婆打斷了，“哪里不懂打電話來，我教你?！毙睦锬且唤z絲的希望又破滅了，栗子有些沮喪，不由得又噘起了嘴，嘟囔著：“說得好像打電話很容易找到你一樣。”

雖然小計謀沒有得逞，栗子還是決定去大爺那兒買幾盆花。再下車的時候，她不再躲在站牌后偷偷看他了，而是徑直走到了他的三輪車前。自然，他還是只顧著擺弄他的花草，都沒正眼看栗子一下。

平常光顧著看賣花的大爺了，栗子都沒有仔細(xì)看過車上的花草，這回走近了一細(xì)看，不得了，品種多得令人咂舌。按說栗子在外婆的小花田里是見識過不少花草的，但這里有好幾種她都沒有見過。每盆花都郁郁蔥蔥，精神得不得了。很快，栗子就選中了三盆，三個不同的品種，都是外婆花田里沒有的。目睹過上次的事情，栗子學(xué)乖了，搜腸刮肚地竭力稱贊了一車的花草，又連連表示對大爺養(yǎng)花技術(shù)的欽佩。果然，大爺不但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還上前來和栗子攀談起來。栗子將從外婆那里聽來的僅有的一點花草知識全都用上了，聊天過程還算是愉快。

“嗯，不錯不錯，是個愛花的小姑娘?！贝鬆?shù)恼Z氣里透著欣慰。付了錢，栗子打算一手提兩盆，另一手端一盆。還未付諸行動呢，他已經(jīng)拿袋子小心地裝進(jìn)了花，將三盆花都拎在了自己手里，說：“我給你送過去。”

“不用不用，大爺，我拿得動的?！崩踝幽暮靡馑悸闊﹦e人。誰知怎么說他都不聽，堅持一定要將她和花送到家。真是個倔老頭啊，栗子走在前面帶路，不由得苦笑了下。這股子倔勁兒，她實在太熟悉了。

栗子從小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到了入學(xué)的年紀(jì)，才回了自己家。外公走后，如今外婆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栗子說了不知道多少次讓她來和自己一起住，都被無情地拒絕了。理由永遠(yuǎn)只有一個：那些花花草草離不開她。那一小塊花田是外公給外婆開辟出來的。他們一起在花田里拔草、除蟲，看著苗兒長大，等著枝頭上開出曼妙的花朵。微風(fēng)輕柔的日子里，外公搬了兩把小椅子放在花田邊，再泡壺飄著幽幽香氣的花茶，兩個人坐在陽光里，有滋有味地賞花。

“外公，你簡直浪漫得不像話呀！”栗子常打趣他們。外婆咯咯笑著，笑得一張臉美得如同花田里燦爛的花朵。

外婆固執(zhí)地留在那里，她離不開它們。栗子輕輕嘆了口氣。

進(jìn)家門后，大爺徑直走到陽臺將花小心地擺了出來。栗子笑著說：“大爺，謝謝你了，不過我自己就可以，我力氣大著呢！”栗子以為大爺心疼她是女孩子。

“不是?！贝鬆旑^也不抬，仔細(xì)地將幾片被弄皺了的葉子撫平，“我是怕萬一你沒拿好，給摔了，花會傷的。而且……”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我也挺舍不得它們，能送送也好?！?/p>

嚯，這老爺子，是舍不得他的花呀！

陽臺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花草，栗子買來它們是別有目的的，她希望它們能吸引來某個人。大爺見了那些花，眉開眼笑，告訴栗子每盆花要如何養(yǎng)護(hù)，又仔細(xì)講了有幾盆一直養(yǎng)不好的原因，囑咐栗子一定要按他說的去做。

末了，他對著自己帶來的那三盆花擺擺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大爺一直安靜地聽著，等栗子不再說話了，才緩緩開口：“你知道嗎？植物也是有脾氣的。像長春花，就是愛越界，枝條硬是要伸到人家的地盤，遮住人家的陽光，好不容易給它修剪了吧，又長出旁枝，又伸過去……更好笑的是，隔不了多長時間，那塊地里還鉆出來小小的長春花苗。你看，它就是要長到別人那里去。我老伴說，這個倔脾氣，跟我一樣。”聽了大爺?shù)脑?，栗子哈哈大笑起來?/p>

“你外婆啊，估計也是個倔脾氣的‘長春花呢?！贝鬆斦f。

栗子想了想，點了點頭。

“還有茉莉，溫和好養(yǎng)，給點兒水、肥料，曬曬太陽，就長得茂盛，花開了一茬又一茬，香氣還格外好聞。就像我老伴，這么多年從沒跟我紅過臉，無論日子好壞，有口吃的喝的，永遠(yuǎn)都是笑吟吟、樂呵呵的。”大爺在一叢茉莉花前蹲了下來，盯著枝頭上小小的白色花朵出神。栗子悄悄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院門。

外婆出事了。

栗子急匆匆地趕過去，瞧見她躺著，疼得齜牙咧嘴。栗子又心疼又生氣，劈頭蓋臉就責(zé)備：“也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要不是隔壁二嬸告訴我，我還不知道！”

“沒事啦，摔了一跤而已，過兩天就好了。”外婆故作輕松地說著，還想掙扎著坐起來，“不想耽誤你學(xué)習(xí)嘛?！?/p>

栗子一把將外婆按了回去，問她怎么摔的。外婆支吾了半天，說是門檻太高，絆的。

“明明是下雨天在花田里摔的！”栗子沒好氣地嚷，“怎么下雨都不好好待在家里呢？你不知道你年紀(jì)大了不是小姑娘了嗎，摔一跤很嚴(yán)重的！”

外婆盯著身上的毯子，囁嚅著，栗子聽不太清，似乎她在反復(fù)念叨“小姑娘”三個字，又隱約聽到她提起了外公。

栗子愣了愣，陡然想起來了。那時，外公和外婆坐在花田邊喝茶，外公忽然起身摘了一朵粉色的玫瑰，仔細(xì)地別在外婆耳邊。外婆笑得像個羞澀的少女，說老太婆了，還戴這個，叫人看見了，還不笑掉大牙，說著就要拿掉。外公握住她那只手，笑嘻嘻地說，什么老太婆，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我剛認(rèn)識時的那個小姑娘呀。

后來，這三個字就常常出現(xiàn)在外公嘴里，喂，小姑娘，幫我找下襪子;小姑娘，我餓了，現(xiàn)在我就要吃玉米小餅;小姑娘，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栗子的眼眶潮潮的，她嘆了口氣，語氣緩了下來，勸外婆：“知道你是小姑娘，你身體好著呢，可是，我還是會擔(dān)心你，搬來和我一起住好嗎？”“那些花兒離不開我。”外婆看著栗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無辜得像個孩子。

又來了！栗子心里那團(tuán)火又騰地燃了起來，她忍不住喊起來：“我也離不開你，我也需要你！”她們互相望著，不再說話，彼此紅了眼圈。

放學(xué)回來下了車，賣花大爺叫了栗子好幾聲她都沒聽見，直到他氣喘吁吁地?fù)踉谒媲?，她才反?yīng)過來。問清了緣由，大爺不放心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自己那一車花草也不管了，將她一直送回了家。離開前，大爺說：“你安心上學(xué)，我來想辦法?！?/p>

幾日后，栗子還沒下車呢，就見大爺在站臺上一個勁兒招手。剛下車，他就飛快地說道：“我找到了一塊空地！”大爺?shù)恼Z氣里是掩飾不住的興奮。這幾日栗子下車都沒看見他和他那車花草，原來他是滿城溜達(dá)去了，終于在一個廢棄許久的工廠那兒，找到一塊絕佳的空地，有陰有陽，再適合養(yǎng)花不過了。

“我已經(jīng)翻了土，都翻了好幾遍了，就等著花來了。”大爺笑著說，“你外婆不是離不開那些花草嗎，那就將它們都移過來。這樣既可以和你住在一塊兒，也可以天天都能看到她的花草。我呢，車上那些花兒也不賣了，反正我也舍不得，也種到那兒去，互相幫忙著，一起打理那片花田?！?/p>

這還真是個好辦法！栗子聽著，眼睛越來越亮，忽而那亮光又黯淡了下去，她遲疑地說道：“也不知道行不行，外婆要是不答應(yīng)怎么辦？”“不怕！”大爺大手一揮，“我跟你一起去。我就不信我倔不過她。說不動她，我就不是倔脾氣的‘長春花！”

栗子“噗嗤”笑出了聲，心頭那團(tuán)濃厚的愁云也在笑聲中慢慢地消散了。有這位倔老頭在，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

周末，坐在開往外婆家的巴士上，大爺對栗子說，“敵人”強大不能小覷。大爺還絮絮叨叨地說，他想了好幾晚的“策略”，并囑咐栗子要嚴(yán)密配合。

栗子微笑地聽著，又側(cè)頭去看他。大爺還在不停地說著。陽光打在他的臉上，看上去毛茸茸、金燦燦的，他可愛得像個小動物。

（本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