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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就是一首歌

      2020-06-01 07:48:36胡水
      陽光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二叔紅梅主席

      胡水

      火車鉆出了一條陰暗的隧道,再次投身于強烈的陽光下。乘客們迫不及待地望向窗外,窗外群山聳立,黃褐色的巨石山脊映著耀眼的日光,讓他們的眼睛有些措手不及。手機屏幕對著一張蒼白的臉,自從火車開動就保持著這個姿勢。屏幕中滑過的無數(shù)頁資料,終于讓她知道北方是沒有梅花的。前方就是大同了,路邊的山川大地齊刷刷向后飛跑,像是隨風吹散的往事,轉(zhuǎn)眼間將美好的未來留在了過去。

      她不知道家里為什么給她取了林紅梅這個名字,但這個名字讓她從小對梅花充滿了好奇,她的腦海里至今回蕩著一個童年的記憶,那是一首叫《紅梅贊》的歌,因此她將梅花和千里冰霜、三九嚴寒這些詞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紅梅一直以為,她生活過的大同和太原都沒有梅花,那是因為這兩個地方還不夠冷,梅花一定要生長在極其寒冷的環(huán)境里。這個問題她問過曉宇,曉宇的家在東北。那是一個考試前的夜晚,紅梅拉著曉宇到階梯教室復習功課,復習到深夜,紅梅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就搖晃著身邊的曉宇,把她從虛幻的夢境中拉回現(xiàn)實。紅梅問,東北有梅花嗎?曉宇一臉茫然,用一雙猩紅的眼睛看著她。紅梅又問一遍,你們東北有梅花嗎?曉宇緩緩直起身子,面無表情地說,有。紅梅問,漂亮嗎?曉宇空洞地說,漂亮!紅梅又問,梅花一定要長在最冷最冷的地方嗎?曉宇的聲音像是夢里山谷中的回音,對,梅花一定是要開在最冷最冷的地方,越是殘酷的環(huán)境,越能鍛煉出堅毅頑強的生命。說完曉宇接著睡了。紅梅相信曉宇說過的每句話,相信程度可以精確到每個字,所以曉宇的回答更加堅定了她的想法。

      曉宇是紅梅的同學,她的名字聽起來有個“小”字,卻長得人高馬大,性格又像馬一樣耿直。剛搬到宿舍的時候,紅梅睡上鋪,曉宇睡下鋪,晚上紅梅左右翻身睡不著,鐵床吱扭吱扭不住地響。曉宇問,怎么不睡?紅梅說,睡不著。曉宇說,紅梅,你太嬌貴了,你不像堅強的梅花,你簡直就像小說中走出來的簡愛。就是因為直來直去,紅梅并不喜歡她。后來因為一件事,改變了紅梅對她的看法。

      那是第一學期期末,語文老師微笑著站在講臺,這個老頭像宣讀判決書一樣宣讀著幾個名字的缺課情況,念到最后,紅梅直接進入補考名單。紅梅和他辯解了幾句,他的臉上涌起難以置信的表情,說,你把自己說得好像空氣,這么大一個活人,看不見也能聽得見吧!紅梅說不出話來,呆呆站在那里,恍惚間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天臨近過年,一大早父親讓她跟著母親到礦上領(lǐng)困難補助,父親說,這次去找他們領(lǐng)導,別人家一個工傷給一份補助,咱們家兩個工傷,還有這么大一個討債的,怎么也是一份?今年就跟那些王八蛋說說,要是不再給一份,老子到他們門口掛肉簾子!母親苦著臉沒有說話,二叔拄著拐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趕早到礦上排隊領(lǐng)了補助,母親帶她去找工會主席。新任工會主席剛從公司總部調(diào)來不久,五十左右年紀,頭發(fā)染得烏黑,戴著老花鏡,坐在辦公桌前讀報紙。進門時,母親臉上瞬間重疊起難以述說的凄苦之色,手拍大腿放聲哭喊,聶主席,您就救救我們一家吧!

      聶主席身子一哆嗦,手中報紙滑落在地。等他看清來人,趕快彎腰撿起報紙,站起身說,來來來,先坐下,有事慢慢說。

      母親仍是站在當?shù)?,說,聶主席,我和您說說我們家的情況,接著把家里陳年腌菜般的舊事講述了一遍,然后眼淚汪汪地說,這不是發(fā)補助了嘛,別人家一個殘廢一份補助,我家兩個殘廢,您要給我們兩份補助。

      聶主席在柔軟的靠背椅上坐定身子,聽母親把話說完,沉思片刻然后說,張?zhí)m啊,我們發(fā)放困難補助,不是幾個殘廢發(fā)幾份,而是一戶困難戶發(fā)一份,這是規(guī)定,你家的補助領(lǐng)了嗎?

      母親點頭,領(lǐng)了。

      聶主席說,領(lǐng)了就行,那你們回吧。

      母親見主席不想多搭理,哭喊聲更大了,主席,您大慈大悲,我家里兩個殘廢,女兒眼看就要高考,說著話她把紅梅拉到身前,像一個木偶般擺給聶主席看,您不發(fā)發(fā)慈悲,我們就活不下去了。

      聶主席面色溫和地說,聽了你家的情況,我明白你們的困難,但是礦上那么多的貧困戶,他向窗外的隊伍指了指,隊伍因為人數(shù)太多伸展不開,已經(jīng)像長蛇一般彎曲折疊起來,然后接著說,我們只能按規(guī)矩來。

      母親聽他這么說,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眼淚嘩嘩的哭著說,主席,您大人大量,就開開恩吧!

      聶主席眉頭一皺,慌忙起身過來拉她。唉,你這是干什么,孩子還在這兒,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誰也改不了,你跪下也沒用,趕快起來,趕快起來!

      母親說,主席,您今天不再給我家一份補助,我就跪在這里不起了!

      聶主席說,不是和你說清楚了嗎,礦上的規(guī)定,誰也不能破例,再說礦上那么多困難戶。主席又往樓下指了指說,給了你們,他們都來要怎么辦?你女兒還看著呢,快起來。姑娘過來,把你媽扶起來。

      紅梅聽聶主席招呼她,過來想合力拉起母親,可是母親的膝蓋像是生了根,紋絲不動。

      這時母親誠懇地說,主席,您就再給我們一份補助,我保證誰也不說,別人肯定不會知道。然后她拉拉紅梅的胳膊,紅梅,你也給主席跪下,咱們求求主席發(fā)發(fā)善心,要不你的學費到哪兒去找啊。

      聶主席趕忙說,你怎么能這樣?孩子還小,你不讓她好好讀書,跟你到這兒干什么?然后又對紅梅說,別聽你媽的,快把她拉起來!

      紅梅呆住了。

      母親見她不跪,甩開她的手,一側(cè)身躺在地上,悲痛欲絕,主席,您今天怎么說也要再給一份補助,不然的話,我躺在這兒不走了!

      聶主席沒見過這種場面,一時沒了主意,站在那里直搖頭。辦公室門口已經(jīng)圍了幾個人,看清了情況,進來拉母親。

      母親見有人拉她,在地上來回翻滾,躲著人們的手,痛苦地哭喊著,主席,我們家里真是過不了了,主席……

      紅梅看著眼前的情景,像只被圍困的小貓惶恐地愣在那里。她已經(jīng)聽不到母親的哭喊,看不見忙亂的場面,她的世界仿佛停止了,只有眼淚唰唰地流下來。

      聶主席看著滿地打滾的母親,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從錢包抽出三百塊錢,塞給地上的母親說,好了好了,這錢我個人出了。接著聶主席轉(zhuǎn)身走出辦公室,出門時大聲嘆口氣說,我今天總算見識了!

      紅梅呆在那里,至于母親何時停止哭喊,人們怎樣把母親拉起來,她如何跟著母親回的家,之后父親如何夸贊母親,對她來說就像前夜的夢一樣模糊。

      同學們見紅梅神情恍惚,如木雕泥塑般站在那里,有人開玩笑,這姑娘又犯傻了,幾個同學笑了起來,還有人低頭說著悄悄話。這時曉宇站起來說,笑什么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她和老師打了包票,說紅梅從來沒有缺過課,當初點名只是個子小聲音低,怕是被漏簽了。班長和同學幫著作證,語文老師才把紅梅從補考名單中劃掉了。就是因為這件事,把紅梅和曉宇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曉宇自從來太原上學,假期都留在太原打工。大一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紅梅也跟著曉宇留在了太原,曉宇帶她到了一家服裝商場。紅梅見了顧客不會笑,曉宇說,我的姑奶奶,我們是當售貨員,不是來當大小姐,明白嗎?紅梅板著臉說,明白。曉宇說,明白可不是這個樣子。說著做個示范,你看,只要兩個嘴角上揚,不是很自然就笑出來了嘛。就這樣無數(shù)次的培訓,紅梅終于笑得像個樣子了,拿到了自己掙來的第一份工資。等到了寒假,曉宇物色了下一個目標,她對紅梅說,打工的地方已經(jīng)找好了,我們東北人開的龍蝦燒烤,而且我已經(jīng)想好了超級培訓計劃,每個假期帶你做一份工作,把你鍛煉得能力超群,這樣畢業(yè)之后就不用擔心找不到工作了。看著曉宇閃閃發(fā)光清澈明凈的眼睛,紅梅一把把她抱住了。

      晚上打電話給家里,紅梅把她們的計劃告訴了母親,可是母親的反應(yīng)出乎意料。母親干脆地說,不行,上次假期打工你爸就很不高興,他說過多次了,讓你寒假必須回來,這么大姑娘,沒個姑娘樣子,誰家姑娘一年四季不回家呢,再這樣,干脆學也別上了,就是上學上得心野了。

      聽到父親這么說,紅梅打了個寒戰(zhàn),啞口無言。

      畢業(yè)之后,曉宇留在太原打工,紅梅決定留下來完成當初的計劃。

      這個計劃曾經(jīng)因為紅梅的缺席,變成了曉宇的個人成長計劃。三年的學習和工作,讓她更加喜愛這座城市。她對紅梅說,你們的造城市長讓太原的發(fā)展日新月異,越來越有大城市的樣子了。接著她問紅梅,大同的發(fā)展也像太原這么快嗎?紅梅搖頭,她雖然生在大同,長在大同,但她一直住在礦山,那里是耿市長美麗大同之外的世界。

      曉宇這次帶紅梅去了一家蛋糕店,老板是四川人,年紀輕輕來太原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店,又開了兩家分店,她倆到了其中一家分店。曉宇申請到了生產(chǎn)組,從打蛋學起,學習制作面包糕點,紅梅在前廳當導購。吃飯時倆人湊在一起,曉宇對紅梅說,你看老板的后腦勺,那么大,人一定聰明。紅梅看看,真是這樣。上學時舍友晚上閑聊,北方人出生時要枕硬枕頭,把后腦勺睡平了,而南方人沒這個習慣,長大后后腦勺都大,所以人也聰明。老板就是例子。老板很勤快,經(jīng)常到各個店指導工作,有次還到后廚教曉宇打蛋。在他低頭的時候,曉宇看著他的后腦勺就想笑,暗地里給他取了個綽號叫“蛋老板”。

      倆人在學校住了半個月,清理宿舍不讓住了,倆人多方打聽,找到了一間城中村里的平房。屋子有多小呢,房東大哥搬來兩張鐵床,屋里后墻橫放一張,緊靠豎著再放一張,就占去了屋子三分之二的空間,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間,就是她倆的活動范圍。曉宇讓紅梅睡里邊,曉宇說,我睡門口,我們東北人耐冷。鋪好從學校帶來的被褥,就讓倆人在這座省會城市找到了一席落腳之地。收拾好屋子,晚上倆人上街吃了飯,回來躺在床上一直聊。曉宇說,這里就是我們開啟革命新征程的根據(jù)地了,我們要從這里起步,從職員到經(jīng)理,從經(jīng)理到老板,白手起家干出一番事業(yè)。紅梅聽著,眼前仿佛呈現(xiàn)出一條光明大道,一直把她們帶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紅梅一周給家里打一次電話,母親總是問,答辯完了嗎,怎么還不回家?紅梅說,答辯完了,學校還有些事,辦完就回。再搪塞幾次,母親問得越緊,是不是又在那邊打工了?紅梅沒有辦法就承認了。母親說,你還是早些回吧,你爸問了很多次,問你是不是不想回這個家了,你眼里還有沒有爸媽,我和你二叔替你圓謊,讓你爸罵過很多次了。母親這么一說,讓紅梅心里一緊。

      又過了幾天,紅梅剛和曉宇吃過晚飯,家里打來電話,接起來是父親。父親大概剛剛發(fā)過脾氣,語氣還保持著盛怒之下的洶涌氣勢,父親說,你到底回不回家,你要是心里沒有這個家,我們一包耗子藥都死了算了,好讓你自由自在到處瀟灑。

      紅梅叫了一聲,爸!

      父親接著說,給你三天時間,不回來的話,你就再也別回來了!說完把電話掛了。

      紅梅的電話停在耳邊,泥塑一般保持著這個姿勢。曉宇遞過一條毛巾,坐在旁邊看著她。紅梅擦著眼淚,可是越擦越多。曉宇聽到了她們的對話,她知道紅梅就要像那個寒假一樣離她而去了,并且這次不會再有開學的機會。紅梅眼淚嘩嘩地流著,她剛剛選擇的光明大道,被一個電話敲得七零八落,化作一片光點,在眼前消散而去。曉宇讓紅梅把頭埋在她的肩上,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安慰她,家里人讓你回去,也是關(guān)心你,大概爸媽想你了?;厝ズ桶謰尯煤谜f說,安頓好早點兒來,我還有好多計劃,等著你一起完成呢!唉,我正好和你相反,永遠不回去他們才高興呢。

      車票是曉宇在網(wǎng)上搶的,K7802次車,十一點四十發(fā)車,車程三小時十分鐘。進站時曉宇對她說,你要像梅花一樣堅強,早去早回,我等你。紅梅坐在車上,像是度過了漫長的歲月,以致下車時,覺得在太原上學、打工的生活像是童年的夢境那般遙遠,而接下來的一切,又像明天的夢一樣難以想象。

      出站的人流潮水一般,將紅梅裹挾其中涌出車站,然后又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以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向四面八方擴散而去。紅梅沒有隨人潮散去,而是站在站前廣場,炙熱的陽光照下來,火辣辣粘在她的頭頂、臉上、身上,讓她有些眩暈。她站立片刻,在四周林立的高樓間分辨著方向,然后擠上回家的公交車?;丶矣质且欢温L的行程,紅梅想著終日里怒氣沖沖的父親、愁眉苦臉的母親、沉默寡言的二叔,所以她并沒有留意中途的幾次倒車,沒有留意所過之處由都市變?yōu)榈V山,沒有留意陽光由炙熱轉(zhuǎn)為溫和,直到公交到了終點站,一位叔叔幫她把大包小包拿下車時,她才知道快要到家了。

      公交車拖著飛揚的沙石塵土掉頭走了,礦口幾輛摩托圍攏過來,爭搶著剛剛下車的乘客。一位中年男子將摩托停在了紅梅旁邊,熱情地彎腰提起她的一個大包放到身前的油箱上,這才招呼紅梅上車。上車時紅梅隱約覺著對面有人向她招手,抬頭細看,原來是二叔。二叔撐著拐杖,從公路對面水泥臺階上站起來,拖著殘腿一拐一拐走到了路邊。紅梅讓摩托在二叔旁邊停下,二叔伸手從她手里接過兩個包,向她咧嘴笑著,這讓二叔長年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二叔其實并不老,但很難讓人相信明年才夠五十歲。二叔一直和他們住在一起,年輕時是礦上的臨時工。那時紅梅還小,二叔下班回來就帶她出去玩兒,她生病的時候背她到醫(yī)院,上學時每天到學校門口接她,天冷的時候,還把自己的棉襖披在她的身上,紅梅至今記得二叔的棉襖有多么暖和。一年冬天,二叔在上井口的便民路掃雪時把左膝摔壞了,成了殘疾,領(lǐng)著三百來塊的傷殘津貼,只能家里窩著。

      紅梅責備地說,二叔,你怎么來了?

      二叔說,畢業(yè)了,肯定東西多,我來幫你拿東西。

      紅梅告訴母親要回家的那天,母親就說二叔要來車站接她,紅梅說了很多次,二叔腿腳不方便,千萬別來,再說車站有摩托,很方便,根本不用人接,可是二叔還是來了。摩的司機回頭看了一眼招呼著,上車,上車,有話回家慢慢說。二叔站著沒動。紅梅說,二叔,上車。二叔說,不了,不了,我走著回。紅梅皺眉催促,二叔,上車吧,走著回可遠呢。二叔這才上車。摩的司機回頭看看,又說,抓好了,然后直到他看著紅梅和二叔像猴子一樣抓緊了,這才出發(fā)。

      經(jīng)過礦口地勢平坦的辦公區(qū),再走過一段蜿蜒的盤山路,就到了紅梅住的地方“南山”。七十年代建礦時這座煤礦的周圍都是荒山,后來隨著員工增多,南北兩座山的山坡上就蓋滿了自建房。這些居民區(qū)一直沒有別的名稱,就稱為“南山”和“北山”。近年經(jīng)過幾期“兩區(qū)”改造,兩座山頭的幾千戶居民搬遷了,北山已經(jīng)搬空,舊房拆掉平整覆土,種植花草樹木,又恢復了自然狀態(tài)。南山也搬得差不多了,只是房屋沒有拆完,剩下四五戶人家,守著一片廢墟般的寂靜之地。到了南山就是土路了,道路多年沒人修補,坑坑洼洼崎嶇不平,摩托如同暴風雨中的小船,在浪尖浪底顛簸前行。紅梅指點著道路,摩托爬上幾處緩急不均的坡路,穿過了幾條羊腸小道、幾條小巷,終于到了家門口。

      紅梅和二叔拿好大包小包推門進院,母親正在外屋和面,見紅梅回來,顧不得洗手跑過來開門,張羅著幫紅梅拿包。紅梅忙說,媽,不用你拿,不用你拿,有我和二叔呢!母親這才罷手。從外屋進到里屋,父親默不作聲地坐在手搖輪椅上,面色一如往日那般陰沉,讓紅梅覺著就像一座處于臨界狀態(tài)的活火山。

      紅梅小心翼翼地叫道,爸。

      父親“嗯”了一聲,說,回來了!

      紅梅一邊把包放下,一邊說,回來了。

      父親又問,怎么回來的?

      紅梅轉(zhuǎn)身又拿過二叔手里的包,說,坐火車。

      父親又問,我說怎么上來的?

      紅梅手里不停地把包放好,說,坐摩托。

      父親的頭扭到了一邊,說,我說你別去接她,你偏要去,還怕人家東西多了拿不了。人家現(xiàn)在是大學生,外頭自己可是會撲騰了,哪像你,腿腳走不了,中午剛放下碗筷就下山等著了。

      二叔的笑容早已收起,溝壑般的皺紋恢復了原有的深邃,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紅梅把那些包放好,時不時伸手幫上一把。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母親邊給紅梅夾菜邊問這問那,生怕紅梅在外受了苦。母親不問的時候,紅梅和二叔一樣低頭吃飯,不說一句話。旁邊電視機開著,播放著新聞,父親不時扭頭看看,嘴里不停地咒罵著。

      父親的嘴很少閑著。早上起來他咒罵天氣,不是太冷就是天陰,不是雨雪就是刮風。白天二叔推他出門的時候,他會咒罵空曠的南山,會咒罵搬走的鄰居,會咒罵能想到的任何人。尤其到了晚上的時候,看著電視里的花花世界,增強了他的想象力,他會咒罵電視中的每個人,男人油頭滑腦不說人話,女人赤腿露肉不成體統(tǒng),反正都沒個人樣。煤礦是他每天咒罵的不變主題,在他二十六歲像大山一樣健壯的時候,聽著“做貢獻,保生產(chǎn)”的口號,加班連點出煤,結(jié)果頂板一塊碎石掉下來,砸在他的腰上,下半身從此失去了知覺。結(jié)果呢?一個隊的工友有人當了大領(lǐng)導,天天吃肉喝酒坐小車,自己還不是一個無人過問的殘廢?棚戶區(qū)改造,別人都搬走了,自己是輪換工,農(nóng)村戶口,不能享受優(yōu)惠福利,買房要比別人貴出幾萬塊。不是自己沒錢,而是哪里會有錢?張羅著出去借了幾次,到處都是閉門羹。眼看著南山搬空了,自己還不是住在這里,還不是幾十年前的樣子?

      每當父親罵到這里,母親就會抱怨,我真是祖上沒做好事呀,十八歲和鮮花一樣的年齡,跟著表姐來礦認識你,年底你就打成這個樣子,你媽小腳老太太,拉著我磕頭禱告讓我照顧你,我真是鬼迷心竅一時心軟嫁了你,三十年吃沒吃、喝沒喝、錢沒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三十年沒回老家看過親媽。不是有了紅梅,我早就一頭撞死了!

      父親冷哼著,看親媽?親媽能養(yǎng)你還能讓你來這里?這么多年不是我養(yǎng)你,你早就餓死了!

      二叔成天聽著父親的咒罵、母親的抱怨,總是沉默不語,但那咒罵和抱怨像一把刻刀,不斷將他臉上的皺紋刻得更深。

      父親身體虛弱怕冷,一年四季都要穿棉衣、睡熱炕,所以里屋的炕頭夏天晚上也要燒到燙手。這樣的溫度正常人受不了,紅梅從記事起,就是和二叔睡外屋。母親長年在旁侍候父親,對熱炕已經(jīng)習慣了。遇到天陰下雨,父親難受睡不著覺,母親還要整晚給他按摩萎縮的肌肉。紅梅有時整晚都要聽著父親的咒罵和母親無休止的抱怨。紅梅有時想,如果自己是個聾子該有多好?。?/p>

      紅梅回家住了幾天,除了待在家里,根本沒地方可去。南山剩下的幾戶人家都是老年人,他們多數(shù)把新房給了孩子,自己仍然堅守在這里,想著哪天拆房時或許還能和礦上要到一套福利房。還有一戶,新房已經(jīng)裝修好,老兩口等著給兒子娶媳婦,結(jié)果這新房一鎖就是好多年,一家子還是住在這里。她偶爾出門走走,一排房已經(jīng)人去屋空,只剩下他們一戶人家。她走過南山的街道、走過鄰居、同學、朋友的家門口,早已空空如也,有用的東西,包括房梁、門窗已經(jīng)拆走了,殘磚破瓦堆積在路邊、墻角、屋內(nèi),堆積在當年她和小伙伴、同學一起上下學、跳皮筋、寫作業(yè)的地方。她從小在南山長大,可是現(xiàn)在整個南山寂靜無人,讓她想起上學時的一篇古文《小石潭記》,其中“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應(yīng)該就是這種感覺吧。這種感覺侵蝕著她,仿佛每次都會在她的心里刷上一層黑漆,所以她很少出門。

      現(xiàn)在唯一讓紅梅高興的事情,就是晚上和曉宇電話聊天。曉宇會講起打工的趣事,講起自己又掌握了哪種蛋糕的做法。曉宇問,這幾天在家里做什么?紅梅說,坐著。對于紅梅來說,只能在家坐著,還能干什么呢。曉宇催促過幾次,讓紅梅安頓好之后趕快來太原。紅梅考慮再三,總是不敢說出口。

      熬了些日子,紅梅實在坐不住了,心里像是有一只頑皮的小貓不停地抓撓。于是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她趁著父親的咒罵稍停,對家里人說,爸,媽,我想出去找份工作。您們省吃儉用供我上完學,每天穿著別人不穿的衣服,吃著市場撿來的菜葉,總不是個辦法。我出去上班掙了錢,家里就不會這么困難了。

      母親聽到紅梅的話有些緊張,說,你剛回來幾天,休息休息再說。

      紅梅說,媽,我休息好了。

      母親看著紅梅,愁苦的臉上掛著問號,你要到哪兒上班?

      紅梅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心里話,媽,我想到太原,那邊熟,回去就能上班。再說曉宇自己在那邊,我過去倆人也有個照應(yīng)。怎么說太原也是省會城市……

      “啪”的一聲,父親手抓筷子一把拍在桌子上,嚇得紅梅哆嗦了一下停了口。

      剛吃飯的時候,紅梅偷偷觀察父親,他面色陰沉毫無表情,這說明父親情緒穩(wěn)定,至少不會吹胡子瞪眼和家里人找茬兒。哪知道自己試探著說說,父親就拍了桌子。紅梅趕緊低頭吃飯。

      父親咬著牙,話從牙縫擠出來,怎么了?家里留不住你了?翅膀硬了,嫌家窮了?我們原來比現(xiàn)在還窮呢!還不是把你養(yǎng)這么大!狗還不嫌家貧呢,養(yǎng)你二十多年連條狗都不如!火山終于在這一刻爆發(fā)了。

      紅梅一口飯塞進嘴里,很久沒有咽下。二叔放下碗筷,看看哥哥,看看紅梅,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母親這時說話了,好了,好了,吃飯!孩子不就是說說嘛。

      父親責問母親,說說?眼看著把她養(yǎng)大了,想飛了?我那時候就說,要這么個丫頭片子有啥用,還不是你們慣著她,照我說生下來就把她拎出去扔了!

      父親轉(zhuǎn)臉又對紅梅說,去,把身份證拿來,我看你還能給我飛了!

      紅梅又把一口飯塞進嘴里,低頭嚼著。

      父親見紅梅沒動,又朝她喊,你聽見了嗎?把身份證拿來!

      二叔皺眉看著父親,臉上帶些不忍,帶些乞求,像是想讓哥哥別發(fā)火保重身體,又像是想讓哥哥別為難紅梅,可是始終沒開口。

      母親打圓場說,吃完飯再說。

      父親大喝一聲,閉嘴!然后又惡狠狠地對紅梅喊,你聽見了嗎,沒收了!

      母親推推紅梅胳膊,紅梅起身,找來身份證放在父親跟前。父親一把裝進棉衣口袋,說,我一會兒就把它扔進灶火燒了。

      飯后紅梅自己坐在外屋,心中沉悶,撥通了曉宇的電話。電話那頭,曉宇熱情澎湃地講起這幾天的事情,蛋老板經(jīng)常要到分店待上半天,指導她做蛋糕,中午還給店里的人買飯,熱情得不得了。下午回家總找借口和她一路,還要送她回家呢。有幾次蛋老板要請她吃飯,她推脫了。紅梅真替她高興,問,他對你有意思吧?曉宇煞有介事地說,像是。紅梅說,看起來蛋老板挺不錯,要把握機會呀,可能很快就能當上老板娘了。曉宇說,我才不會考慮這些呢,我要帶你執(zhí)行我們的超級培訓計劃,將來一起創(chuàng)業(yè),自己當老板,那才是完美的人生。說到這里,曉宇問,紅梅,你和家里說了嗎?紅梅說,說了。曉宇忙問,怎么樣?紅梅把晚上的事情說了,語調(diào)就像枯萎的花朵那般無力。曉宇安慰她,紅梅,沒事的,任何事情都要有個過程,好事多磨嘛。梅花還要經(jīng)歷三九嚴寒、在最冷的時候才會開放呢。聽到曉宇這番話,紅梅身體里突然升起一股暖流,沖刷著層層黑霧,讓她看到了光亮。

      母親明白紅梅的心思,她見紅梅在家里太悶,怕她憋出病來,有空就對父親說,孩子這么大了,還是讓她出去找個工作,這樣可以改善家里的條件,以后找個好人家,也能補貼家里。不然南山已經(jīng)沒人了,她這樣成天窩著,將來連個提親的也沒有。父親聽到這話破口大罵,哪里肯松口。

      直到一天陰雨連綿,父親躺在熱炕頭熬到了晚上,還是腰疼得不得了。紅梅聽他一邊哼哼唧唧喊著疼,一邊惡狠狠咒罵著自己不幸的人生,咒罵著生命中見過的、沒見過的每個人。這聲音像一條鞭子抽打在紅梅的心上。紅梅知道二叔也沒睡,二叔在這種時候經(jīng)常失眠。母親幫父親揉著背,按摩著萎縮的肌肉,不時和他拌著嘴。一時母親的話刺痛了他,把他從痛苦的回憶中拉回來,他把矛頭指向母親,一條母狗,你等著吧,等我哪天死了,有你們的好日子。罵完又是哼哼唧唧,然后再罵鬼天氣,真是不想讓他活了,催促著母親揉這兒揉那兒。一直到了后半夜,身體上的疼痛減輕了,父親已經(jīng)筋疲力盡,躺在那里就像一個剛剛吃飽的嬰兒那般乖巧。

      母親問,還疼嗎?

      父親細聲細氣地說,好多了。

      母親說,每天這樣侍候你,還要被你罵。

      父親說,不罵了。

      母親又說,以后再罵我可不理你了,讓你疼死算了。

      父親說,再也不罵了。

      母親略一停頓,接著說,讓紅梅出去打工,總不能這樣一輩子吧?

      聽母親重提這件事,父親不說話了。母親在他背上清脆地拍了一把,他呻吟一聲說出一個字,行。

      打工的事情父親總算答應(yīng)下來,但他有附加條件,第一,不管在哪兒打工晚上必須回家;第二,所掙工資全部上交;第三,不能和礦上以外的人談戀愛。父親在飯桌上宣布他的約法三章的時候,紅梅和母親、二叔全都傻了眼,第二條、第三條先不說,這第一條每晚必須回家,不是擺明了不讓出去打工嗎?礦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住戶,連個像樣的飯店、商店都沒有,打工已經(jīng)不可能。到市里打工吧,離家那么遠,肯定要在那邊有個住處,哪能保證每晚回來呢!

      父親見三個人低著頭,知道他們不滿意,于是接著說,打工非要出去嗎?礦上也有臨時工,礦上就不能打工了?這下倒是提醒了母親,母親說,紅梅,明天帶你去找聶主席,求他給你在礦上找個工作。紅梅想,能暫時找點兒事情做,總比在家里待著強吧,就點頭答應(yīng)了。

      第二天一早,紅梅跟著母親到了礦上工會樓,見聶主席正在辦公室坐著。紅梅見聶主席頭發(fā)依然染得烏黑,和從前沒什么兩樣。

      母親在滿臉愁容中擠出一絲苦笑,進門就說,主席,我又來麻煩您了,您這次一定要幫我們!

      聶主席抬頭一看,眉頭微皺,將身子往后一靠,說,張?zhí)m,又怎么了,你說。

      母親“嘿嘿”一笑,然后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下,拉著紅梅也坐下,接著說,主席,這次還要麻煩您,您一定要幫我們。

      聶主席說,你哪次來不是麻煩我的,這次吞吞吐吐,到底什么事,說吧,能幫就幫,幫不了我也沒辦法!

      母親這才說,女兒這不是畢業(yè)了嘛,您就行行好,給找個工作。

      聶主席一聽這話被逗樂了,說,張?zhí)m,你又不是不知道,找工作這事兒我能說了算嗎!現(xiàn)在全公司進人兩個條件,一是招聘回來的大學生,二是退伍軍人,哪還有別的渠道?

      母親說,我女兒也是大學生。

      聶主席說,可你女兒是專科,不是本科,就算是本科,也要專業(yè)對口,還要符合條件的院校,不然也是進不來的。

      母親說,那您給想想辦法。

      聶主席說,這都是有規(guī)定的,我能想什么辦法?

      母親一聽,知道是實話,話鋒一轉(zhuǎn)說,要不您先給找份臨時工,讓孩子有個事情做。

      聶主席說,礦上已經(jīng)快沒煤了,正式工都一批一批的不是分流就是整隊外出打工,你讓我去哪兒找份臨時工?

      母親知道這是實情,還是接著央求,主席,我真的求您了,您就幫幫忙,我這么好的大學生女兒,不能一直家里坐著吧。

      聶主席嘆口氣說,張?zhí)m,你要明事理?,F(xiàn)在就是碩士博士畢業(yè)哪有分配工作的,不都是自己找工作?那些公司、酒店、商場之類私企到處都招人,哪個地方不比這里掙得多?跑外賣一個月還掙五六千呢,別老想著回礦當個臨時工,臨時工一個月幾百塊錢,現(xiàn)在的社會夠干啥?

      母親說,幾百也不嫌少,就想不離礦當個臨時工。

      聶主席斬釘截鐵地說,當不了!

      母親說,您給問問,總不能什么事情也不管吧?

      聶主席又被氣樂了,說,張?zhí)m,做人要有良心,每年發(fā)困難補助就不說了,你孩子上學,我?guī)湍闵暾埩酥鷮W基金;秋天“送冬菜”,我找人把大白菜給你搬到家;搞個春節(jié)慰問,我們把米面油交到你手里,你說說,這是什么也不管了?

      母親說,您要管就給孩子找個臨時工,不能讓孩子這么大了成天窩在家里。

      主席接著開導母親,說來說去,一聽原來是父親不讓外出打工。主席說,扶貧首先要解決思想上的問題,叫“扶貧先扶志”。這么著吧,我明天叫人到家里和老林談?wù)劊?/p>

      聶主席找了兩位德高望重能說會道的老科長,來紅梅家里給父親做思想工作。紅梅心里又升起一線希望,躲在門外仔細聽著。倆人說明來意,剛勸了幾句,就被父親打斷了。父親從當年自己如何拼命鏟煤講起,講到了如何砸壞腰,如何一家出了兩個殘廢,如何供孩子上學,如何像個活死人一樣仍然住在這片廢墟里,邊講邊罵,越罵越來勁。兩位老科長根本沒有插嘴的機會,就見他兩個嘴角掛著白沫,情緒激動至極,生怕再弄出個心肌梗塞、腦溢血什么的,倆人對視一眼,面色尷尬告辭而去。

      希望又被打破了,紅梅覺著像是掉進了冰窟里,周圍的寒冷正在抽走她身體的余溫,巨大的壓力讓她昏昏沉沉。時間就像在暮色中度過,任何事物都變得模糊不清。門口的楊樹、秋風中飄落的黃葉、漫天飛舞的黃沙、第一場飄飛的大雪、寒風呼嘯的南山、午后昏黃的暖陽,只在她的心里留下一片朦朧的暗影。

      生活中唯一的色彩是曉宇帶來的。曉宇經(jīng)常向紅梅講述多彩的生活,自己由面點師轉(zhuǎn)為前廳導購,又做了收銀員,當某次講到蛋老板任命自己為那家分店店長的時候,紅梅的兩個嘴角不由自主輕輕翹起。紅梅想起這是曉宇教給她的標準微笑表情,她還想起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曉宇的打工生活不僅有歡樂,也有苦惱。曉宇告訴紅梅,咱們的房子沒暖氣,整晚有冷風從門縫灌進來,整晚插著電爐還是冷。所以我睡到了你那張床上,一張被子扛不住,我把你的被子也加上,晚上還是經(jīng)常被凍醒。你知道嗎,原來是因為耳朵太冷被凍醒的,摸一摸,冰冰涼,必須把頭蒙在被子里才能接著睡。紅梅,我向你道歉,屋子太冷我才睡了你的床,把你的被子也蓋了,等你哪天回來,我還睡外邊,再給你買床新被子。紅梅忙說,那可不行,被子你放心用吧!我每天暖暖和和睡在家里,應(yīng)該向你道歉才是。說話時她心里想,現(xiàn)在這情況,還有機會用那床被子嗎?

      時間一天天過去,曉宇眼看著自己的超級培訓計劃就要流產(chǎn)了,不甘心,這天打電話時對紅梅說,要不我親自出馬,和你爸談?wù)?,總不能把你關(guān)一輩子吧?

      紅梅說,沒用的,誰的話爸爸也聽不進去。

      曉宇說,要不我到大同,先找份工作,你瞅機會出來,我們一起在大同發(fā)展。

      紅梅說,那不行,你來大同人生地不熟,怎么可以呢!

      曉宇說,頑強的生命在哪里都能扎根的。

      紅梅聽到這話哭了,說,真的不行,我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你還是留在太原,我們的超級培訓計劃只能由你完成了。

      曉宇說,紅梅,這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們心里有希望,只要我們勇敢向前,一定能沖破一切阻礙,一定能迎來美麗的春天。

      紅梅哭著說,那樣對你不公平,你在那邊付出了那么多,我不能成了你的累贅。

      曉宇聽著紅梅哽咽的聲音說,紅梅,以后可不能再哭啊,只要你夠堅強,夠勇敢、夠無畏、生活就會被你踩在腳下。

      這句話像一團火種,將隱藏在紅梅生命深處的某些東西點燃了。

      紅梅說,不用你來大同,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解決,你等我!

      眼看就要過年了。這天早上一家人正吃著早飯,父親對母親說,張?zhí)m,領(lǐng)補助的時候找礦上再要一份,家里坐著兩個殘廢,這么大姑娘不給找工作,還讓人活嗎?你找找那些王八蛋,不給的話,老子拿炸藥把辦公樓炸了,一起死了算了!父親又對紅梅說,和你媽一起去,讓那些貪官們看看,我花那么多錢供你上學,上出來連個臨時工也不讓干,還在家里白吃白喝。這話像一把刺刀,狠狠地在紅梅心里扎了一下。

      今年的困難補助發(fā)的晚,聽說是因為煤礦效益不好,資金一時到不了位。紅梅跟著母親到了礦上,先排隊領(lǐng)了補助,又轉(zhuǎn)身進了工會樓。到了聶主席辦公室,里邊有人,外邊還有很多人等著。人們按次序進去,一個個輪著。辦公室門一直開著,紅梅聽出人們大多是單位的事情,也有些人要東西、要補助。如果是撲克、春聯(lián)之類,能給的話聶主席就給了,如果是補助、慰問品之類,聶主席講清道理打發(fā)走了。

      輪到了她們,紅梅看看母親,母親把脖子縮了縮,將滿臉愁苦層層堆疊,讓整張臉扭曲了起來,進門帶著哭腔喊,主席,我家的年可是過不了了!

      聶主席的眉頭今天始終皺著,見母親進來,皺得更深了,說,你這人,不分什么日子,今天還來湊熱鬧!

      母親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說,誰湊熱鬧?這大過年的,我家眼看連鍋也揭不開了。

      聶主席直截了當,你有話直說,別跟我繞彎子,今天全礦的單位批春節(jié)用品,門口還有那么多人等著呢!

      母親也就不再兜圈子,說,您看我家這情況,兩個殘廢不說,女兒畢業(yè)半年還在家里干坐著,您就再給一份補助,不然怎么過年啊?

      聶主席一聽把臉扭到了一邊,說,這話你就別說了,我已經(jīng)解釋過無數(shù)遍,上次是我個人出錢幫助你,但是幫助也要有原則,救急不救窮,你還是回家做老林的工作吧。

      母親說,老林的脾氣您也不是不知道,不再給一份補助,我回家沒法交待。出門時他就說了,不再給一份補助,他就不活了,那我們?nèi)乙不畈涣肆恕?/p>

      聶主席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這么大姑娘,受過高等教育,攔著不讓出去,是要攔到哪年啊?非要攔成你們這樣?說完他朝門外招手喊人,接著批春節(jié)用品。

      母親見主席不再理睬,知道沒戲了,哭喪著臉大喊著,主席,您就行行好吧,就當做善事了!

      紅梅在身后拉拉母親說,媽,咱們回吧!

      母親聲淚俱下繼續(xù)喊,主席,您今天不幫我們,我可不能回家了,我跪下求您了。

      母親說著話就要跪下,紅梅站在身后,一把將母親攔腰抱住,說,媽,別這樣。媽,回家吧……

      母親還在哭喊,掰著紅梅的胳膊,想把她甩開,可是掰來掰去也掰不開。

      聶主席看到眼前的一幕愣住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竟被一個瘦弱的姑娘死死抱住,任憑怎么掙扎,始終脫不開身。他這才注意到這個跟在張?zhí)m身后的姑娘,之前唯一的印象就是怯怯地躲在母親身后,這次終于看清了,就見她身材瘦小,仰身時露出平時被頭發(fā)遮住的臉,戴著一副很大的黑框眼鏡,蒼白的面色因為用力過度變得通紅,她死死抱著母親,就是不讓母親跪下。

      門口進來幾個人,幫著紅梅把母親拉出聶主席的辦公室。人們圍在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母親一直掙扎哭喊,可是不論怎樣也甩不脫身后的紅梅。糾纏了半天,沒個結(jié)果。這時聶主席出來了,拿著三百塊錢遞給母親,說,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再給你一次,下不為例,這可是我個人出的,想改變現(xiàn)狀還要靠你們自己。

      母親伸手去接,卻被紅梅一把拉住胳膊。

      紅梅說,媽,這錢咱們不能要。母親看紅梅一眼,甩開她的手,又要接錢,又被紅梅一把拉住胳膊。

      紅梅說,媽,這錢我們不要。

      周圍人說,主席給你們就拿著吧。

      母親使勁想掙脫紅梅的手,紅梅死死不放。

      母親說,這是主席給咱們的,這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紅梅說,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哪有什么面子?說著話她把母親從聶主席跟前拉開,擋在她的身前。

      母親連推帶嚷,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拿不到補助,回家怎么向你爸交代!

      紅梅狠勁搖晃著母親說,媽,就因為三百塊錢,我們?yōu)槭裁匆畹眠@么低賤!為什么要活得這么低賤!為什么要活得這么低賤!以后也要讓我像你們這樣,成天給別人下跪?

      母親吃驚地看著她,眼前這個紅梅,已經(jīng)不是那個成天躲在自己身后的紅梅了。

      紅梅接著說,要改變生活,必須靠自己。讓我出去,家里的條件完全可以改善的!

      母親猶豫著說,你爸能同意?

      紅梅說,還是我爸,你們想過我嗎?讓我在家里坐一輩子?讓我在山頭住一輩子?讓我下跪磕頭一輩子?您養(yǎng)我這么大,供我上學,就為了這個?!

      母親眼中帶著疑慮與恐懼,說,那你爸呢?

      紅梅說,那我呢?活成你們這樣,那我還活什么?

      母親說,那我們呢?

      紅梅說,相信我!

      母親還在猶豫,紅梅看著母親的眼睛說,媽,你幫我!

      說完她轉(zhuǎn)身對聶主席說,謝謝您!然后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中拉著母親走了。

      大年初一那天,天不亮就開始下雪,紛紛揚揚沒個停歇。火車穿過一條幽暗深長的隧道,奔馳在崇山峻嶺之間,逶迤的群山只剩下朦朧的影子,大雪已經(jīng)覆蓋了斑駁的山脊,撫平了歲月的滄桑,仿似一場美麗的夢。朵朵雪花飄落到車窗前,輕盈爛漫,繽紛飛舞,像是那首回蕩在童年的歌謠,飄過峰巒疊嶂的高山,飄過綿延起伏的大地,飄向前方無比遼闊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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