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瑩
文本解讀學主張,解讀文本的實質和核心就是解“寫”,解出文本的寫法從而讀出其妙處。換而言之,在文本解讀中,讀法圍著寫法轉,即寫法決定著讀法。而在文本閱讀教學中,讀法又決定著學法和教法,所以寫法對讀法、學法和教法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為此,揣摩文本的寫法,則成為文本閱讀教學的必由之路。揣摩文本的寫法有很多方式,改動法就是其中行之有效的一種。
一、改動法有學理
所謂改動法,指改動文本并對比文本改動前后的變化,借此體味其表達效果的差異,從而發(fā)現和探究文本的寫法及其秘妙的一種方法。改動法作為煉字、煉句乃至煉意的方法,自古有之,比如我們熟知的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字和賈島“僧敲月下門”的“敲”字反復推敲而留下的佳話。因此,利用改動法推敲文本,就作者的寫作行為、寫作過程和寫作體驗來說是淵源有自的。而寫法決定讀法,語文教師用改動法教學生推敲文本也是可行的,這有利于學生還原和模擬作者的寫作行為、寫作過程、寫作體驗。
統(tǒng)編教材八年級上冊的第24課,課后“思考探究”第一題給出了蘇軾關于陶淵明《飲酒(其五)》的評述:“因采菊而見山,境與神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苯滩闹械倪@則史料,出自《東坡題跋·題淵明飲酒詩后》。在蘇軾看來,民間流傳的??滩痪陌姹荆瑢ⅰ坝迫灰娔仙健敝械摹耙姟弊指某伞巴弊?,導致詩句妙處頓失,神氣索然。這直接說明了只要將《飲酒(其五)》中的字詞句稍作改動,就可體味到原字原詞原句的精妙。
《飲酒(其五)》是陶淵明的詩歌名篇,語言平淡質樸但又意蘊深厚,不易讀出其恬淡自然的意境和具體寫法的妙處。筆者認為利用改動法教學《飲酒(其五)》,可以有效地引領學生體味到詩歌的意境之美和寫法之妙,從而提高學生正確理解和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能力。
二、改動題目見詩心
詩題居于詩歌之最前,運用改動法教學,自然先從詩題開始。教師引導學生充分地玩味詩題,能夠有效猜測詩歌所寫的內容,提高學生的閱讀興趣,從而走進作者的心靈深處。
詩歌題目是“飲酒”,但是詩中不見“飲”的動作和“酒”的物品,那么詩題是否可以改成“結廬感懷”“采菊”“見南山”?
學生從課下注釋中可以讀出《飲酒》是一組五言古詩,共二十首,每一首詩都叫作《飲酒》,“其五”代表順序,所以不能改成其他題目。然而,除了教材注釋中的這個原因,還有什么深層的原因嗎?
對此,教師可盤點統(tǒng)計陶淵明《飲酒》組詩,與學生一起發(fā)現涉及“飲酒”的詩有十首,這十首提到了酒、樽、觴、壺、杯、醉、酌、斟、飲、醪、漿等字詞,明顯與酒漿、飲酒動作、飲酒器具、飲酒狀態(tài)等相關。可見,僅僅回答本詩的題目源自組詩的題目《飲酒》,其思考深度顯然是不夠的。此時,教師通過講解,激發(fā)學生思考深層的原因:在《飲酒》組詩中,為什么還有很多首詩與“飲酒”無關?指導學生反復閱讀《飲酒(其五)》,再看“結廬感懷”“采菊”“見南山”等適合作為詩題嗎?
“結廬感懷”寫出了詩人深居人境的感受,主要涵蓋前四句的內容。從“結廬感懷”的詞語結構來說,其重在“感懷”即抒情、議論,而敘事、寫景等內容并不是重點。然而從全詩的內容來看,詩人主要是借景抒情,借事言志,重點并不在議論上,敘事、寫景才是全詩的重點?!帮嬀啤?,顯然能夠涵蓋詩人一天常做的事情、喜愛的景物,印象不深刻的事情和景物都被酒意過濾了,在酒意中很難回想起來。此外,“飲酒”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借助酒意,說出在不飲酒時所不能說出的那些心情和感受。
“采菊”“見南山”之類的題目,是從詩歌中提煉的,來自某一詩句,只是詩歌內容中的一個點,跟“飲酒”相比,也缺少統(tǒng)領全詩的立意。作者以“飲酒”為題,立意涵蓋了飲酒自憶、飲酒自適、飲酒自娛、飲酒自賞、飲酒自樂、飲酒自醉等諸多層面的內容。
三、改動詩句品意境
運用改動法教學《飲酒(其五)》,主要是圍繞字詞及詩句作以改動,由此品析詩歌固有的秘妙。具體來說,主要是更換字詞、調整詞語的語序等。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屬于全詩的起句,具有開篇點題的作用,奠定了全詩的感情基調。若將這兩句改為“結廬在鬧市,而無人馬喧”,二者之間的差異,就可以作為體味詩人情感的切入點。
“鬧市”跟“人境”相比,“鬧市”本身比較喧鬧,可謂“心欲靜而鬧不止”,明顯與詩人的志趣不符,而用“人境”則可以顯示出詩人遠離鬧市、避開車馬喧囂的意圖。“車馬”和“人馬”,雖然意思接近,但聯(lián)系作者辭官歸隱這一寫作背景,“車馬”多為達官貴人出行所用,較之“人馬”,其與官場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用“車馬喧”也能顯示出作者遠離官場而追求淡然的志趣。
將“問君何能爾”中的“君”改為“汝”,有什么變化嗎?語義并未改變,但情感和語氣卻大為不同。“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痹娙耸褂昧嗽O問手法,自問自答,其中的“君”就指詩人自己,為何用敬辭“君”卻不用“汝”“爾”等第二人稱代詞呢?從詩人的寫作意圖來說,用“汝”固然能體現出詩人和自我的對話,卻顯示不出詩人看重自我節(jié)操、推崇自我人格的品性了。在心靈對話中,詩人只有用“君”稱呼自我,方可與前兩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在精神旨趣上保持一致。
將“心遠地自偏”改為“心靜地自偏”,是否可以呢?“遠”和“靜”,都符合本詩恬淡嫻靜的風格,然而從作者辭官歸隱的經歷來說,二者的差異卻值得細細品味?!斑h”是“遠離官場”,也是對“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解釋和回應。詩人的言外之意是,“結廬在人境”并非毫無喧鬧,“而無車馬喧”其實是“心遠”的結果?!办o”是詩人心中一直都有的追求。只有“遠”,才能真正實現“靜”;正因為追求“靜”,所以心要“遠”。“遠”是詩人主動選擇的結果,體現了詩人的心靈抉擇和現實行動,通過“心遠”而呵護自我心靈、陶冶自我本性。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被譽為千古名句。將其改為“東籬下賞菊,悠然看南山”,便可發(fā)現詩歌原句被稱為千古名句的根由。其一,“東籬下采菊”跟原句相比,雖然只是改變了語序,但跟“悠然見南山”發(fā)生了分離,改變了詩歌原來前后兩句之間的一體感。尤其是改后的詩句“東籬下采菊”和“悠然看南山”,二者之間完全就是兩個動作,似乎中間存在一段路程,時間也很長,詩句之間明顯有所“隔”。而原詩“采菊東籬下”和“悠然見南山”,是兩個非常隨意而又緊密相連的動作,詩人在采菊的時候無意中瞥見南山,一采一見相融合一。在改句“悠然看南山”中,“看”是有意識的注視,缺乏“悠然”的情味,而“見”則是無意識的注意,具有“悠然”的情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ㄥeF?,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由此觀之,為了表現詩歌中那種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意境,只能用意無所屬之“見”,而不能用目有定視之“看”“望”“探”等字。
研讀“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時,將其改為“山氣黃昏佳,飛鳥一起還”,則很容易鑒別二者的高下,從而玩味原詩的佳處?!叭障Α焙汀包S昏”同義,均指傍晚,但是詩歌的語體色彩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陶淵明頗為喜用“日夕”這一意象,在為《飲酒》所寫的“序”中有“無夕不飲”,暗用“日夕”;《飲酒(其一)》中有詩句“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直用“日夕”。可見,“日夕”不僅比“黃昏”更有古味古意,而且更能夠凸顯田園風光的意味,所以“日夕”最能體現陶淵明的性情和志趣。
“飛鳥相與還”和“飛鳥一起還”作以對比,“相與”和“一起”的意蘊豐厚程度不同,“相與”除了包含“一起”的意思,還有古味、古意。陶淵明用飛鳥“相與”而還,寫出了自己辭官歸隱后心中的自由和愜意。
結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若改動個別詞語,就容易鑒別出詩歌原句的遣詞是何等精妙。比如,將其改為“此中有詩意,欲辨不能言”,并跟原句進行對比?!霸娨狻辈蝗纭罢嬉狻眱群S富、意義深刻,因為有詩意,未必有真意,而有真意,豈能無詩意?“真意”的意蘊如此之豐,到底是什么呢?回到詩句,“此中有真意”中的“此”,近處可指“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稍遠處可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更遠處可指“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詩人辭官歸隱后,在鄉(xiāng)村田園中耕作生活,在自然景象中流連忘返,跟官場的黑暗險惡相比,從田野、菊花、飛鳥、南山等諸多景象中,所感受到的恬淡自然、真率質樸的天機生趣,就是自然的真意,也是人生的真意。
在詩人看來,這種真意沒必要說出,所謂得意忘言?!坝娌荒苎浴眱H指要說出來卻很難,而“欲辨已忘言”除了包含“欲辨不能言”的意思,還包含“神會不必言”的意思。從牢籠一般的官場里走出來,能夠面對寧靜的自然和澄明的心靈,真意根本無須言而已然全在心里了,對想要“心遠”的詩人來說,這也就夠了。
有研究者指出陶詩“平淡而山高水深”,因為陶淵明以真淳之筆寫胸中之妙,達到了人詩合一的境界,其詩寫的雖是平凡質樸的日常生活,其中卻蘊蓄著詩人對人心至情和世態(tài)常理的感悟與認識,蘊蓄著詩人繁復豐美的精神世界和人格境界。在《飲酒(其五)》的閱讀過程中,用改動法雖不能得其全部真意,但能快速找到體味其真意的切入點。師生沉浸在言語形式和言語內容、言語情境的相互關聯(lián)之中,對詩人遙想神會,這又何嘗不是由言入意、品言得意、意在養(yǎng)成的語文學習過程和體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