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心武
我五歲時本已同父母分床而睡,可是那時我不僅已能做夢,而且常做噩夢。夢的內(nèi)容往往醒時還記得,所以驚醒以后我便跳下床,光腳跑到父母的床上,硬擠在他們身邊一起睡。開頭幾次,父親還嘆著氣把我抱回到我那張小床上。后來屢屢如此,父母實在疲乏得連呵斥的力氣也沒有了,便只好在半醒狀態(tài)下很不高興地翻個身,把我容納下來。而我雖擠到了父母的床上,心中卻依然充滿恐懼。于是我把我的身子,尤其是我的小臉緊貼到父親的脊背上,在終于獲得一種扎實的安全感以后才昏沉入睡。
很快,父親的脊背上焐出一大片痱子,并無望消失。起初,父親只是在起床后煩躁地伸手去撓癢,但撓不到,于是用“老頭樂”使勁地抓撓。但那時父親不過四十來歲,還不老,更不以此為樂,他當(dāng)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那片痱子的來由。不過,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并沒有因此而憤怒,更沒有打我。只記得他對我做了一個頗為滑稽的表情,說:“嘿,原來是你興的怪!”母親對此好像也并不怎么在意,還一邊往父親脊背上撲痱子粉,一邊忍俊不禁地說:“你看,他這么個細娃兒,他就發(fā)起夢銃來啦!”“發(fā)夢銃”就是因做夢而有古怪的表現(xiàn),但母親似乎從未問過我究竟做過什么夢。
弗洛伊德當(dāng)然很了不起,但他那關(guān)于兒子“弒父情結(jié)”的論述與我的個人經(jīng)驗實在對不上號。對父親的感情記憶,最深刻的是我在極端恐懼時得到了他脊背的庇護,而且給他造成一片難息的痱子,他又并未因此給我以責(zé)罰,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父親的脊背并不怎樣寬闊,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也無更豐富的聯(lián)想,比如后來他又如何以“無形的脊背”給我以呵護和力量等。情形還恰恰相反,他年過半百之后對我的親子之情雖然依舊,對我的學(xué)業(yè)、前程等大事竟懶得過問,甚至撒手不管。我上到高中,換了學(xué)校,遞給他成績單,他草草拿眼一看,好壞都不感興趣。據(jù)說我大哥小的時候常因成績不佳被他打屁股,打得很認真。母親后來對我說,父親是因為管孩子“管傷了”,所以到我這便聽之任之,全權(quán)交由母親來管教。
父親在73歲那年過世,他那曾被我焐出痱子的脊背自然連同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起化作了骨灰。父親不是名人,一生不曾真正發(fā)達過,他的坎坷比起很多知識分子的遭遇來也遠不足以令人長嘆息,而我對他的思念竟越來越集中在他那因我而焐出一片痱子的脊背上。
我自己現(xiàn)在已年過半百,比背上焐出一片痱子時的父親還老許多,我的兒子也已經(jīng)很大了。我捫心自問,我對兒子是有那最本原的父愛的。我常常意識到,不管怎么說,他和我有一種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的鏈環(huán)關(guān)系。他的基因里有我的遺傳,我給予他一種特別的感情,并企盼這種感情能夠穿越我們的生命,穿越世事,并穿越我們的代間沖突(那是一定會有的),而熔鑄于使整個人類得以延續(xù)下去的因果之中。
直到這個靜靜的夜晚,我還是沒有把父親脊背上的痱子講給兒子聽。兒子現(xiàn)在不讀我的文章,雖然他以我寫文章而暗暗自豪。兒子說過,不著急,我的書就在書架上,總有一天他會坐下來專門讀我的書。我希望他會在這本書里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那時,也許他已經(jīng)有自己的兒子或女兒了,他心里會涌出一股柔情,想著:你看,父親從爺爺那里得到過,我從父親那里得到過,我還要給予我的孩子。那是很樸素、很本原的東西,一種天然的情感磁場,而那連環(huán)般的連續(xù)“磁化”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