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自榮
關鍵詞:馬克思;阿倫特;勞動;公共性
一、阿倫特勞動私人領域的界定及對馬克思勞動理論的批判
阿倫特是西方政治哲學公共性思想的開創(chuàng)人物,但其在《人之境況》等著作中,根據(jù)自己對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界定,最終把勞動歸結為私人領域,并對馬克思的勞動觀進行了批判。在此,阿倫特認為,“私人”既意味著“被剝奪”,“被剝奪了從被他人看到和聽到中產生的實在性;被剝奪了一種在一個共同事物世界的媒介下形成的,使人們彼此既聯(lián)系又分離的‘客觀關系;被剝奪了贏得某種比生命本身更長久的事物的機會”。①因此,私人的意味著他人的缺席,意味著無法顯現(xiàn),“他存在就如同不存在一樣”,他做任何事情都不會對他人產生影響,對他重要的東西對別人來說無足輕重。阿倫特把勞動歸結為私人領域,根據(jù)三個理由:一是勞動產品是維持生命的必需品,勞動以及勞動者(或勞動動物)受制于必然性,勞動動物缺乏自由;二是勞動產品是消費品,消費品的非持久性和自然性決定勞動不屬于公共領域;三是勞動或者勞動產品不依賴于他人存在,屬于私人的,具有很強的個體生命意義,對他人而言不具有實質意義。勞動私人領域的判斷和勞動市民社會領域的判斷內在關聯(lián),特別是在阿倫特那里,公共領域屬于政治領域,而勞動屬于市民社會的經濟領域。
阿倫特批判馬克思的勞動觀其實就是批判馬克思勞動觀的僭越。馬克思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并一再強調人的解放和全面自由發(fā)展。這樣,按照勞動私人領域的判斷,馬克思把勞動看作人實現(xiàn)自由的根源就是自相矛盾的。對此,阿倫特指出:“馬克思對待勞動的態(tài)度(從而也是對待他思想的核心的態(tài)度),自始至終都是混亂的。勞動既是‘自然所強加的永恒必然性,又是最人性的和最富生產性的人類活動??墒前凑振R克思的觀點,革命的任務卻不是解放勞動者階級,而是把人從勞動中解放出來;只有取消勞動,‘自由王國才能代替‘必然王國。因為‘只有在被需求和外在效用所決定的勞動狀態(tài)終結之處,自由王國才開始,在那里,‘直接肉體需要的統(tǒng)治就終止了?!雹偎J為,馬克思在此出現(xiàn)了顯著的自相矛盾,這種自相矛盾即使在二流作家那里也很少出現(xiàn),而在馬克思那里卻構成其核心思想。接著,他寫道:“事實是在他作品的所有階段,他都把人定義為勞動動物,然后又從中導出一個社會,在那個社會里這種最偉大最人性的力量不再是必須的了。留給我們的只是一個令人沮喪的選擇:是要生產性的奴役,還是要非生產性的自由?!雹?/p>
阿倫特指責馬克思勞動的自相矛盾其實也是勞動的必然與自由的矛盾。她認為,馬克思一方面把勞動看作生產物質資料、生活資料的活動,另一方面又將勞動視作實現(xiàn)人的自由、使人從繁忙的物質資料生產中解脫出來的革命實踐。這種生產物質資料的勞動和創(chuàng)造閑暇的勞動是自相矛盾的。對此,阿倫特指出:“因為認為勞動活動本身是人類必然的屈服——傳統(tǒng)印象中的概念,與把勞動看作人類最高的積極的自由、具有生產性質的自由那種近代的觀念之間,實際上有本質上的勢不兩立的地方。”③
阿倫特建構政治公共領域的宗旨是人的解放,是對資本邏輯的技術理性、工具主義的批判,從這一點來看,阿倫特和馬克思具有深刻的一致性。對此,徐亮指出:“馬克思對市民社會個體主義的批判與阿倫特對資本主義原子化個體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是一致的,他們均反對資產階級啟蒙精神所主張的極端主體性,認為人應該是社會性存在?!雹苋绻麖娜说慕夥艁砜?,馬克思勞動理論是最徹底的解放理論。因此,其勞動公共性應該代表最廣泛的、最徹底的公共性。既然如此,為什么阿倫特在建構其政治公共領域時還特意把勞動劃歸為私人領域,并批判馬克思的勞動理論自相矛盾呢?一方面,這說明馬克思勞動理論是阿倫特政治公共性理論建構的基礎,阿倫特要通過批判馬克思的勞動理論來實現(xiàn)其政治公共性建構,對此,徐亮認為,“阿倫特的行動政治觀是馬克思的勞動政治觀與實踐哲學傳統(tǒng)在20 世紀的回響”;⑤另一方面,這也說明馬克思勞動公共性是根本不同于阿倫特的政治公共性,阿倫特對馬克思勞動理論具有深刻的誤解。
公共領域建設是當代政治理論和實踐的重要議題。相對于西方政治公共領域的理論與實踐,社會主義公共領域建設的理論和實踐應該具有更高層次,更能體現(xiàn)人類社會的解放。而這種公共領域的建設必定根源于馬克思主義的勞動公共性。因此,無論是反駁西方政治理論的責難還是建設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公共領域,對馬克思勞動公共性理論研究都具有重大意義。本文擬從馬克思勞動理論形成過程,即從馬克思對黑格爾和斯密勞動理論的批判繼承角度,來梳理馬克思勞動公共性的批判性建構,并在此基礎上回應阿倫特勞動私人領域批判。
二、“本源勞動”批判“中介勞動”:馬克思勞動公共性的政治哲學建構
黑格爾的勞動觀念辯證法表現(xiàn)為“中介勞動”運動,即勞動成為個人需要體系(市民社會)上升到政治國家(司法、警察和同業(yè)公會)的中介環(huán)節(jié)。黑格爾的“中介勞動”與斯密的“交換勞動”具有密切關系。白剛認為,黑格爾勞動觀是斯密勞動價值論的“觀念性模仿”。①對于這種關系,從黑格爾“市民社會的人”與斯密“交換勞動的人”的一致性中也能得到充分驗證?!斗ㄕ軐W原理》對“市民社會的人”的描述是:“在市民社會中,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但是,如果他不同別人發(fā)生關系,他就不能達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為特殊的人達到目的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通過同他人的關系就取得了普遍性的形式,并且在滿足他人福利的同時,滿足自己?!雹诖颂幍娜撕退姑芩e的“追求奢侈生活的地主”以及“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資本家”毫無區(qū)別。馬克思勞動公共性的批判性建構也是從黑格爾“中介勞動”批判開始,通過批判“中介勞動”實現(xiàn)其勞動公共性的政治哲學建構。因此,“中介勞動”和“交換勞動”的一致性也為馬克思整體而科學地建構勞動公共性提供保障。
遵循古典政治經濟學路徑,黑格爾勞動辯證法實現(xiàn)了從特殊的個體利益上升到普遍的公共利益,但這一公共利益需要國家這一“地上之神”的倫理實體來保證?!暗厣现瘛钡膰以O置也是黑格爾解決現(xiàn)代政治公共性所遵循的路徑,即重構政治公共性取代市民社會的勞動公共性。在此,黑格爾勞動辯證法看到了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分離,也力圖通過“中介勞動”實現(xiàn)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統(tǒng)一。這是黑格爾思想的合理內核。但是,“中介勞動”只在觀念中實現(xiàn)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也是黑格爾絕對精神演化的環(huán)節(jié),是從主觀精神上升到客觀精神的環(huán)節(jié)。因此,黑格爾雖然立足勞動來實現(xiàn)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統(tǒng)一,但其整個關系是顛倒的。馬克思的勞動公共性正是通過把黑格爾顛倒的關系扳過來而實現(xiàn)的,具體包括三個方面。
首先,馬克思批判黑格爾用“中介勞動”解決國家與市民社會如何統(tǒng)一的問題是“方法論的神秘主義”。黑格爾的觀念辯證法是通過系列中介來完成的,包括“勞動中介”“行政權中介”“等級中介”,甚至“市民社會”本身也是中介。任何觀念借助中介都衍生出自身的對立面,同時又通過否定之否定回歸自身。這樣,黑格爾觀念辯證法中,任何觀念通過中介再回到觀念本身,中介也是觀念的一個階段;其辯證法變成神秘主義,變成同義反復,變成兜概念圈子。對于這種神秘主義方法論,馬克思給予了深刻批判,例如,馬克思在對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第262節(jié)的話進行分析后指出,“邏輯的、泛神論的神秘主義在這里已經很清楚地顯露出來”;③再如,針對《法哲學原理》第269節(jié)的內容,馬克思指出,“政治制度是國家機體,或者國家機體是政治制度。任何機體的有差別的方面,都處于由機體的本性所產生的必然的聯(lián)系之中,這種說法純粹是同義反復”。④特別是在立法權的批判中,馬克思更是對黑格爾的“等級中介”等進行了堅決批判:“君王通過市民社會的基督——行政權為中介而與市民社會發(fā)生聯(lián)系;同樣,市民社會以自己的教士——等級代表為中介而與君王聯(lián)系起來?!雹蓠R克思批判黑格爾這種無處不在的中介根本發(fā)揮不了“中介”作用,只能制造矛盾,⑥只能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抽象唯靈論是抽象唯物主義;抽象唯物主義是物質的抽象唯靈論”。①
其次,官僚政治作為中介解決普遍利益和個人利益的不可能性。在黑格爾那里,政治國家當然是普遍利益的代表。黑格爾勞動的公共性也正是由于勞動是實現(xiàn)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統(tǒng)一的中介,勞動塑造了國家制度,連接著普遍利益。但具體論及到普遍利益如何保障時,黑格爾則寄希望于官僚階層的政治統(tǒng)治。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對黑格爾把官僚階層看作普遍利益代表的思想進行了激烈批判。馬克思認為,官僚政治追求的還是特殊利益,無論是對于單個的官僚還是對于官僚政治都是如此。對于官僚個人,馬克思指出:“就單個的官僚來說,國家的目的變成了他的私人目的,變成了追逐高位、謀求發(fā)跡?!雹趯τ诠倭耪魏凸倭烹A層,馬克思指出:“在官僚政治中,國家利益和特殊私人目的的同一是這樣確定的:國家利益成為一種同其他私人目的相對立的特殊私人目的?!雹酆诟駹栍霉倭耪蝸斫鉀Q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統(tǒng)一,其實是用“思辨”和“唯靈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官僚政治是同實在的國家并列的虛構的國家,它是國家的唯靈論?!雹苓@種虛構的國家是借助絕對精神而建立起來的形式國家,因此,“‘官僚政治只是各種實際的幻想的網狀織物,或者說,它是‘國家的幻想;官僚政治精神是一種純粹的耶穌會精神、神學精神”。⑤
最后,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分離及其導致的共同利益和特殊利益的矛盾的解決也只能立足“本源勞動”或“物質資料生產方式的勞動實踐”。一方面,勞動分工導致了共同利益與特殊利益的矛盾。馬克思指出:“隨著分工的發(fā)展也產生了單個人的利益或單個家庭的利益與所有相互交往的個人的共同利益之間的矛盾;而且這種共同利益不是僅僅作為一種‘普遍的東西存在于觀念之中,而首先是作為彼此有了分工的個人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雹蘖硪环矫?,共同利益與特殊利益的矛盾只有立足在“勞動分工決定的階級的基礎上”才能說明和解決。馬克思認為,階級是勞動分工基礎上的利益集團,“其中一個階級統(tǒng)治著其他一切階級”,因此,階級社會國家所代表的共同利益都是“虛幻的共同體形式”,在這些形式下進行著各個不同階級間的真正斗爭,并且,“每一個力圖取得統(tǒng)治的階級,即使它的統(tǒng)治要求消滅整個舊的社會形式和一切統(tǒng)治,就像無產階級那樣,都必須首先奪取政權,以便把自己的利益又說成是普遍的利益,而這是它在初期不得不如此做的”。⑦馬克思用階級來說明和解決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的矛盾,與黑格爾用“等級差別”作為中介來解決行政權和君權矛盾,進而實現(xiàn)代表普遍利益的國家內部的統(tǒng)一完全不同。⑧“等級差別”是國家政治內部的概念,表明黑格爾是從政治國家出發(fā)來說明普遍利益;而階級則是市民社會中經濟地位不同的集團,是從市民社會出發(fā)來解決問題。同時,“等級差別”和勞動沒有直接關聯(lián),“等級差別中介”和“勞動中介”都是黑格爾系列中介的某個環(huán)節(jié);階級則直接和勞動相關,是對象性勞動辯證法的環(huán)節(jié)。作為對象性勞動辯證法的環(huán)節(jié)的階級和階級斗爭是實現(xiàn)了個人利益和普遍利益的環(huán)節(jié),也是實現(xiàn)勞動者自由聯(lián)合體、實現(xiàn)共同體、實現(xiàn)共產主義社會的環(huán)節(jié)。這一切充分表明只有馬克思的勞動辯證法才真正體現(xiàn)了勞動公共性,黑格爾勞動觀念辯證法最多只顯露了勞動公共性的潛能。
黑格爾勞動觀念辯證法中,勞動成為聯(lián)結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的中介,政治國家是公共利益的化身,市民社會追求私人利益。通過勞動,市民社會的私人性(個人的需要體系)轉化為國家的公共性(財產所有權或司法、警察及同業(yè)公會)。①“中介勞動”對于馬克思勞動公共性的建構具有兩點重要意義:一是把勞動引入政治公共領域,“中介勞動”是聯(lián)結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中介”,在政治哲學的歷史演變中,勞動首次進入政治公共領域;二是勞動成為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中介,也采用了黑格爾的整體性方案。對黑格爾“中介勞動”的批判使馬克思找到了人的解放路徑,即要從政治解放和社會解放統(tǒng)一的角度,要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的角度來實現(xiàn)人的整體性解放。這種生產方式批判的人的解放路徑也是人實現(xiàn)自由的公共性建構的路徑。當然,這種批判還只是尋找到建構方向,具體建構需要通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來完成,這導致了馬克思從對黑格爾政治哲學的批判轉向對斯密的勞動價值論的批判。
三、“共同勞動”超越“交換勞動”:馬克思勞動公共性的生產方式建構
斯密以前的公共性都是沿著政治路徑而發(fā)展的,古希臘通過自由民和奴隸的劃界來限定政治公共領域,政治公共領域是自由民從事政治活動的自由領域。近代通過契約論國家制度來設定政治公共領域,國家是為了個人更好的生活而設定的維護所有個人利益的公共利益之代表。無論是在古希臘政治哲學還是近代國家契約論中,勞動都屬于私人領域。斯密的“交換勞動”(“無形的手”)首次說明了勞動的利己和利他關系,這一點在“驕傲而冷酷的地主”和“貪婪的資本家”那里都是如此。對于“驕傲而冷酷的地主”,斯密寫道:“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他們對生活必需品作出幾乎同土地在平均分配給全體居民的情況下所能作出的一樣的分配,從而不知不覺地增進了社會利益。”②在討論資本家選擇“投資支持國內產業(yè)而不支持國外產業(yè)”時,斯密認為這也是“無形的手”在引導著資本家做出的行為,“有一只無形的手在引導著他去盡力達到一個他并不想要達到的目的”。③滿足地主個人私欲的勞動和資本家增進個人私利的投資行為都增進了社會公共利益。雖然這種公共利益只是地主和資本家行為的意外后果,但是這種意外后果又是不以地主和資本家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具有客觀性。這樣,斯密通過“交換勞動”或者“無形的手”說明了勞動中內含的利己和利他的辯證關系,首次展現(xiàn)了勞動的公共性潛能。
但是,在斯密那里,交換勞動基礎上的市民社會的公共性是通過市場機制達成的,是通過“個人只為別人而存在,別人也只為他而存在”達成的。因此,斯密交換勞動的公共性需要交換市場的背書,是一種被動的公共性。交換勞動中“勞動的價值標準”(斯密稱之為真實價格)被一般等價物貨幣(名義價格)所取代,勞動的公共性(交換勞動中的社會性、利他性)通過交換市場,通過把商品轉化為一般等價物,即轉換為“貨幣”而得以體現(xiàn),此時,交換市場中的貨幣或資本等“物的關系”取代勞動生產中的“人的關系”,資本邏輯取代勞動邏輯,最后勞動變成異化勞動。交換勞動中的公共性潛能被完全遮蔽,勞動的利他性、社會性和公共性功能被利己主義完全吞噬,勞動領域變成純粹的私人領域。
與斯密不同,馬克思在肯定交換勞動解放人的積極意義,同時更是指出交換勞動對人的解放的阻礙和否定。對此,馬克思認為,追求個人利益的資產階級市民社會導致的結果是“每個人都互相妨礙別人利益的實現(xiàn),這種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所造成的結果,不是普遍的肯定,而是普遍的否定”。④馬克思的這一判斷根源于交換勞動的三個特征。
一是“交換價值”表明資本主義市民社會的勞動生產的社會性。在交換勞動中,單個人的勞動要實現(xiàn)其目的必須依靠交換市場,其生產的出發(fā)點是市場,是社會他人的需要?!吧鐣说男枰北砻饕运饺死鏋槟康牡馁Y本主義市民社會的勞動也是社會勞動,甚至比前資本主義社會更加體現(xiàn)了社會性。因此,馬克思認為18世紀以來的資本主義市民社會既是產生“孤立個人的觀點的時代”也是“具有迄今為止最發(fā)達的社會關系”的時代。①
二是交換使人脫離共同體,個人獲取自主性。馬克思認為,前資本主義社會是一種“人的依賴關系”的社會組織形式,“在這種形式下,人的生產能力只是狹小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fā)展著”,交換“只發(fā)生在共同體之間”,沒有發(fā)展出相對完整的個人之間勞動產品的交換;因此,個人對共同體具有更大的依賴性,個人的自主性被壓抑。資本主義市民社會則不同,交換關系的發(fā)展,個人與共同體的關系從原來的“全面依賴”轉變?yōu)椤拔锏囊蕾嚒?。“物的依賴”也使個人從原來的“全面依賴”的人際關系中解放出來,個人獲得了自主性。對此,馬克思指出:“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這種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雹?/p>
三是交換價值的勞動生產是“物的關系”主導“人的關系”。在“物的依賴關系”中,個人受制于抽象性,抽象的勞動價值、交換價值、貨幣或者資本等。馬克思指出:“這種與人的依賴關系相對立的物的依賴關系也表現(xiàn)出這樣的情形……個人現(xiàn)在受抽象統(tǒng)治,而他們以前是相互依賴的。但是,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tǒng)治個人的物質關系的理論表現(xiàn)?!雹鄞藭r,人的能力轉化為物的能力,貨幣、資本成為社會的主宰力量。
個人自主性和社會共同性的關系是現(xiàn)代公共性的核心問題,從交換勞動的社會性和個人自主性角度來說,交換勞動具有公共性。但是,交換勞動的社會性和個人自主性都是立足于“物”的關系,是“物的關系”主導“人的關系”,這充分表明交換勞動的公共性還是一種“異化”的公共性,只具有公共性潛質,還不是一種真正的實現(xiàn)人的自由和解放的公共性。對此,馬克思在批判交換價值生產勞動的基礎上提出了“共同生產”的新勞動形式?!肮餐a”是人類社會的勞動形態(tài),它既不同于前資本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的依賴于“人的依賴關系”的自然勞動生產,也不同于資本主義市民社會(第二階段)的“物的依賴關系”的交換勞動生產,是“自由個性”充分發(fā)展的勞動生產新形式。對于第三階段的共同生產,馬克思指出:“建立在個人全面發(fā)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個階段。第二階段為第三階段創(chuàng)造條件?!雹堋肮餐a”沒有“物”的統(tǒng)治,此時,勞動生產是“個性多方面發(fā)展的”,生產能力從屬于人本身或人的本質,財富也從屬于人的本身或人的本質。
未來社會(人類社會)的“共同生產”與市民社會的交換價值勞動生產是兩種根本不同的勞動生產方式,它們在勞動產品如何獲取一般性、如何成為一般勞動、如何成為人的本質規(guī)定等方面具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對此,馬克思指出:“在交換價值的基礎上,勞動只有通過交換才能被設定為一般勞動。而在共同生產的基礎上,勞動在交換以前就會被設定為一般勞動;也就是說,產品的交換決不會是促使單個人參與一般生產的中介?!雹菟鼈兊膮^(qū)別也表現(xiàn)為“物的關系(貨幣為中介)”主宰的“人的本質”與直接的現(xiàn)實的“人與人的關系”的“人的本質”之間的區(qū)別。第一種情況下,“中介作用來自商品交換,交換價值,貨幣”。第二種情況下,“前提本身就起中介作用;也就是說,共同生產,作為生產的基礎的共同性就是前提。單個人的勞動一開始就被設定為社會勞動。因此,不管他所創(chuàng)造的或者協(xié)助創(chuàng)造的產品的特殊物質形態(tài)如何,他用自己的勞動所購買的不是一定的特殊產品,而是共同生產中的一定份額。因此,他也不需要去交換特殊產品。他的產品不是交換價值,這種產品無須先變成一種特殊形式,才對單個人具有一般性質。在這里,不存在交換價值的交換中必然產生的分工,而是某種以單個人參與共同消費為結構的勞動組織”。①如果說市民社會的勞動生產通過交換價值體現(xiàn)其社會性(公共性或共同性),那么,共同生產則體現(xiàn)了無條件的社會性。對此,馬克思指出:“在第一種情況下,生產的社會性,只是由于產品變成交換價值和這些交換價值的交換,才在事后成立。在第二種情況下,生產的社會性是前提,并且參與產品界、參與消費,并不是以相互獨立的勞動或勞動產品之間的交換為中介?!雹?/p>
交換勞動雖然具有一定的公共性,但相比共同勞動其公共性是有限的、以物的關系為基礎的;而共同勞動則是全面的社會性與公共性,社會性與公共性是共同勞動的內在的本質要求。共同勞動和交換勞動的根本區(qū)別也體現(xiàn)在共同勞動對交換勞動的存在條件的否定。對此,馬克思指出:“要想使單個人的勞動(就是說,也使他的產品)直接成為貨幣,成為已經實現(xiàn)的交換價值,那就等于把它直接規(guī)定為一般勞動,這就恰好否定了使勞動必須成為貨幣和交換價值并依賴于私人交換的那些條件。使單個人的勞動直接成為貨幣的要求,只有在不再能提出這種要求的條件下,才能得到滿足,因為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勞動的前提恰好是:不論是單個人的勞動還是他的產品,都不直接具有一般性,他的產品只有通過對象的中介作用,通過與它不同的貨幣,才能獲得這種形式。”③因此,實現(xiàn)共同勞動的條件也為共同勞動的公共性提供了保障。
四、生產方式勞動公共性及對勞動私人領域批判的回應
在馬克思的“勞動創(chuàng)造人本身”命題中,勞動是一個整體性概念,經濟和政治是勞動辯證法所展開的兩個領域。因此,在馬克思勞動辯證法中,政治國家和經濟市民社會的關系絕對不是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二元對立;相反,公共的和私人的都統(tǒng)一在勞動之中,勞動既可以是公共的、自由的,也可以是私人的、必然的。勞動的公共性和私人性并不是劃界問題,而是條件論。一定條件下,勞動呈現(xiàn)為私人的必然的勞動;一定條件下,勞動也可以呈現(xiàn)為共同的自由勞動。
對于馬克思勞動公共性的條件論可以從其對正義的條件論闡述中得到體現(xiàn)。在批判吉爾巴特的生息資本的天然正義時,馬克思指出:“生產當事人之間進行的交易的正義性在于:這種交易是從生產關系中作為自然結果產生出來的?!灰c生產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④在馬克思看來無所謂天然正義,正義都是一定條件下的正義,經濟關系的正義性只能由生產關系是否適應生產力發(fā)展的要求來決定。同時,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工資正義問題時指出:“在雇傭勞動制度的基礎上要求平等的或甚至是公平的報酬,就猶如在奴隸制的基礎上要求自由一樣?!雹輨趧拥墓残砸彩侨绱耍欢l件下,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相適宜,勞動生產方式具有一定的公共性,當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不適宜則勞動生產方式就不具有公共性。同時,在馬克思看來,一切階級社會中,即使是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相適宜,也只是暫時的適應,此時的公共性和共同體也都具有階級局限性,因而也只是暫時的。只有在未來人類社會,勞動者自由聯(lián)合體的狀態(tài)下才具有真正的公共性,這也是其人類社會勞動公共性的訴求。
生產方式的勞動公共性實現(xiàn)了公共性理論的重大范式變革。公共性的實質和變革都必須從生產方式的勞動實踐中去尋找,資本主義社會公共性也只能從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中尋找。正是通過研究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中的資本邏輯,馬克思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公共性的實質,即資本主導下的社會化大生產以及這種生產對世界范圍內的整個生產力發(fā)展的推動,對世界范圍的經濟政治交往和各民族精神文化的交往與共享的推動。“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tài),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①因此,“公共性本身就是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的反映。從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公共性水平是不斷提升的,盡管在原始社會末期之前,社會并沒有出現(xiàn)雇傭勞動和剝削,但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其公共性水平依然落后于后來的階級社會”。②生產方式勞動公共性根本不同于阿倫特劃界的政治公共性,它是整體性公共性,是人類整體性解放的理論。為了更進一步說明生產方式勞動公共性的特質,有必要對阿倫特勞動私人領域的三個理由進行回應。
首先,勞動公共性的自由是人類的自由,是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不同于阿倫特少數(shù)“自由民”的自由。勞動公共性的自由只能由生產力發(fā)展來提供,在馬克思那里,這種自由只能建立在科學技術所代表的生產力水平高度發(fā)達的社會勞動之上。阿倫特指責馬克思的勞動自由是不可能的,是由于其沒有看到馬克思人類社會勞動和斯密市民社會勞動的根本斷裂?!皠趧雍唾Y本的對立及由之而造成的私有財產關系的運動”是馬克思批判斯密勞動理論的核心,這種對立既反映了勞動者和資本家之間的剝削關系,也是“勞動作為確證和實現(xiàn)人之自由本性的根本方式與勞動作為維系生命的基本手段之間的緊張關系”。③在斯密的交換勞動中,一切都遵循價值規(guī)律實行等價交換,反映的只是勞動的“物”的價值。馬克思在批判斯密的交換勞動時,汲取了黑格爾的勞動辯證法的積極成果。黑格爾的勞動辯證法雖然是歷史唯心主義的,但肯定勞動的意識能動性,賦予勞動以自由的潛力。在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中,自我意識必須通過勞動來達成統(tǒng)一,此時,“勞動是受到限制或節(jié)制的欲望”“勞動陶冶事物”;在“奴隸和主人”的辯證法中,勞動是主要環(huán)節(jié),“通過勞動奴隸的意識卻回到了它自身”“正是在勞動里(雖說在勞動里似乎僅僅體現(xiàn)異己者的意向),奴隸通過自己再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過程,才意識到他自己固有的意向”。④主人是自由的,奴隸是強制的,奴隸和主人的轉換也是強制和自由的轉換,這一切都以勞動為基礎。黑格爾的這種勞動辯證法被馬克思所汲取并改造。在馬克思那里,勞動自由問題不是主人和奴隸的關系,不是奴隸通過勞動實現(xiàn)主人自我意識統(tǒng)一,而是工人階級的解放,是生產力發(fā)展基礎上的整個人類社會的解放;勞動不是實現(xiàn)自由的中介環(huán)節(jié),勞動就是自由和強制的矛盾統(tǒng)一體。
人類社會勞動自由的實現(xiàn)是生產力發(fā)展的結果,是科學技術發(fā)展的結果,是科學技術高度發(fā)達、充分協(xié)作基礎上的社會勞動取代直接勞動的結果,此時,生產力表現(xiàn)為社會勞動生產力和一般社會生產力,自由時間將取代勞動時間成為社會財富的尺度,⑤并且,隨著社會勞動(共同勞動)的“人的關系”取代交換勞動的“物的關系”,勞動自由(閑暇)和必然(勞動)將達成真正的統(tǒng)一。
其次,勞動公共性的超越在于生產力的不斷發(fā)展,而非政治“英雄”的卓越。阿倫特在批判勞動私人領域和論證公共領域時都把卓越的、永恒的作為標準。阿倫特指出:“沒有這種向一種潛在的塵世不朽的超越,就沒有政治,嚴格說來也就沒有共同世界和公共領域?!蓖瑫r,阿倫特把卓越性、永恒性和公開性關聯(lián),“正是公共領域的公開性,能歷經幾百年的時間,把那些人們從時間的自然侵蝕下挽救出來的東西吸納進來,并使其熠熠生輝”。她認為,馬克思的“自由時間最終將把人從必然性中解放出來并讓勞動動物富有創(chuàng)造性”是“建立在一個機械論哲學的幻覺之上”,因為,“勞動動物的空余時間只會花在消費上面,留給他的空閑時間越多,他的欲望就越貪婪越強烈”,因此,從勞動出發(fā),“最終沒有一個世界客體能逃過消費的吞噬而不被毀滅”。①
阿倫特賦予公共性的超越性、卓越性、永恒性是其對人類和人生真諦的一種反思,是掙脫人類死亡恐懼的一種反思。對此,阿倫特指出:“人類必然要死亡這一點、人類事物的無常還不能算是否定人類的偉大或人類計劃偉大的證據(jù),因為由于歷史的榮光,對于人類來說有了一種不死永恒的可能性,反過來,因為榮光卻是依賴顯示其偉大的所有的事物而存在的?!雹谌绻@種超越性、卓越性、永恒性是公共性的價值訴求,那么,馬克思認為,只有在生產力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才能存在,才是真實的。死亡是個體的人不可避免的,公共性的超越和永恒只能在人類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的歷史中來體現(xiàn)。這種生產力是不斷進步的,其能力是不斷增長的,并且,隨著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在現(xiàn)代社會勞動中更顯示其無限的社會勞動生產力和一般社會生產力。這種勞動生產力的發(fā)展才是永恒的勞動公共性。這種勞動公共性既區(qū)別于與個人的生命相關聯(lián)的私人性,也區(qū)別于政治自由人(英雄人物)的政治行動公共性,它只能是現(xiàn)實的、生產物質資料的勞動實踐。
阿倫特用現(xiàn)代社會走向消費社會來批判馬克思的勞動理論,把消費社會看作是勞動私人領域的證據(jù),但是,這一切并不能反駁馬克思勞動公共性。阿倫特的具體例證是“把所有人類活動都拉平到獲取生活必需品和提供物質富足的共同標尺上來了”。③在此,她要批判和反駁的勞動最多只能是斯密的交換勞動,只能證明斯密的交換勞動的公共性的有限性,并不能說明馬克思共同勞動(社會勞動)的解放人的公共性?,F(xiàn)代社會走向消費時代不是歷史的必然,只是資本主義“物的關系”主導“人的關系”的異化現(xiàn)象,其表明的只是資本邏輯的局限性,資本邏輯被勞動邏輯取代的必然性。
最后,勞動生產關系充分體現(xiàn)了勞動中人的復數(shù)性存在。阿倫特批判馬克思的勞動,認為勞動只是個體的、孤立的人的行為;認為勞動中的人不具有復數(shù)性。阿倫特認為,馬克思“在把勞動升格為尊嚴的過程中,忽視了勞動營生最基本的性質。即對勞動營生進行再定義的話,它是屬于私人領域的,因為這是人與自然的物質代謝,因為只與個體的人發(fā)生關系,只與政治上所說的孤獨的人發(fā)生關系”。④因此,在阿倫特那里,只有行動才能呈現(xiàn)人的多樣性和復數(shù)性特質,而勞動與工作都無法呈現(xiàn)人的這些特質。⑤
從“復數(shù)性”標準來看,阿倫特對馬克思的勞動理論是完全的誤解甚至是曲解。馬克思勞動關系中包括人與物的關系(生產力)和人與人的關系(生產關系),對生產關系(勞動中的人與人的關系)的考察是馬克思勞動理論的最細致和最基礎的部分。在馬克思的勞動理論中,從勞動解放人的角度來看,勞動中凝結的人與人的關系充分體現(xiàn)了“復數(shù)性”。這種勞動是充分分工和普遍交往有機結合的人際關系。當然,在私有制下,勞動中的人與人的關系的“復數(shù)性”被物的關系所遮蔽,此時,個體陷入一種孤獨的個人主義,在整個勞動過程中,物(貨幣、金錢)的關系主宰著人與人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的復數(shù)性也被遮蔽。但是,這種狀態(tài)只是私有制,特別是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的形態(tài),并非所有社會的勞動關系都被物的關系所遮蔽。同時,即使是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的復數(shù)性也沒有完全被遮蔽,特別是馬克思論述的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特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階段,此時,勞動呈現(xiàn)為分工、合作、協(xié)作基礎上的社會勞動,勞動生產力表現(xiàn)為科學技術主導的社會勞動生產力和一般社會生產力;科學技術活動越來越成為社會勞動的主要形式,科學技術創(chuàng)新越來越成為現(xiàn)實的生產力。任何科學技術創(chuàng)新所凝結的絕非單個人的勞動,而是無數(shù)勞動者的勞動共同推進的結果,因此,科學技術所代表的勞動更是充分體現(xiàn)了勞動者的復數(shù)性存在。
阿倫特的政治行動力理論試圖拋開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的復雜性來談論政治行動中人的復數(shù)性,此種行動也是后來哈貝馬斯構建交往行動的重要理論資源。無論是阿倫特的政治行動還是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都只是撇開具體社會實踐復雜性的烏托邦。沒有生產力的高度發(fā)展,這種政治行動的人的復數(shù)性根本不可能。相比于阿倫特的政治行動中的人的復數(shù)性,馬克思勞動關系中的人的復數(shù)性是建構在主客體關系基礎上的主體間關系,這種主體間關系才是人的真正的復數(sh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