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侖
古人是不大喜歡荼蘼花的。概因其花期特晚,每每在春盡之期。荼蘼開后,那生機勃勃、滿懷憧憬的春天就結束了。蘇軾說“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稍有怨懟,清人潘榕的“開罷荼蘼花一架,換了愔愔濃綠”更是凄苦尤甚。
開到荼靡花事了。想來人們是喜聚不喜散的,便把這滿腔的幽怨算在了荼蘼頭上?!都t樓夢》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便是明證:群芳集于怡紅院,抽花語為戲,“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莫怨東風自當嗟”的芙蓉都讓釵黛各個滿意,獨獨輪到麝月,抽到“韶華勝極”的荼蘼,卻讓寶玉愁眉苦臉地藏了起來。
我卻是極喜歡荼蘼的。荼靡花開起來絕美,繁花累累欲墜,如重巒疊嶂。花色如凝脂,花瓣薄如紙,那股由內而外的純潔倚天壁立,嬌可照人。最妙的是,如玉的花,如緞的葉,如絲的蕊,盡管顏色若有似無,但大面積的留白反而更顯花品的莊嚴圣潔。
先民深得留白之妙。譬如南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畫取自唐柳宗元的詩意“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數(shù)尺大的畫面,內容卻僅有寥寥幾筆,一葉扁舟、一個老翁,一條尾艄微微上揚的小船。除此之外,只有船邊淡墨勾繪的幾筆水波,其余位置盡是留白。
畫面上的留白,非但不顯得倉促,反而似有浩瀚無盡的江水,觀之寒氣逼人,那蒼茫遼闊的天地、萬籟俱寂的聲調、凄涼淡漠的意境躍然紙上。相比于西方油畫繁復鋪陳、充盈畫面,這種充滿東方禪意的留白,給人以無盡想象空間,這便是留白的妙用。
不止是畫,留白已融入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骨髓中了。畫如此,文亦如此,戲劇亦如此。民國四公子之一、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寒云浪跡滬上,以詩酒自娛。寒云才氣逼人,且雅擅昆曲。他曾登臺演唱《千忠戮·睹慘》:“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當袁寒云唱到此段時,身世之感,家國之悲源源而至,收句之后,他會留有長長的一段空白,留給觀眾欣賞、品味的時間。據(jù)說,聽了這場戲,凄然涕下者非止一人,并有口皆碑:袁寒云表演此劇,遠勝于其他名角。
留白,留的是綿長不絕的余韻,留的是物我之間、歷史與時空之間交相融合的情感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開到花事了的荼蘼花可算是深得留白之精髓了?;ㄖx了,它留給人們關于下一次花期的期許與祈盼。正如《說文》有云:“戼為春門,萬物已出。丣為秋門,萬物已入?!狈比A雖去,另一番景色正好,正所謂荼蘼開后更有余香,又何必悲傷?
(和風朗月摘自《科技日報》2020年1月16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