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王建《調笑令·團扇》“誰復商量管弦”

孫玉文

摘要：唐代詩人王建《調笑令·團扇》是千古傳誦的佳作，其中“誰復商量管弦”的“商量”，不能按照今天的詞義“交換意見”去解讀。對于它的確切詞義，迄今沒有釋讀清楚。排比相關例證，結合“商量”一詞的詞義引申線索，論證“商量”在唐宋時期有“猶豫不決，徘徊、盤桓，流連、留戀不舍”的詞義。在“商量”一詞的各種詞義中，只有這個詞義能準確釋讀“誰復商量管弦”一句，因此這一句的“商量”應該釋讀為猶豫不決，徘徊、盤桓，流連、留戀不舍。

關鍵詞：《調笑令·團扇》;商量;釋讀;王建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20）02-0076-07

作者簡介：孫玉文，博士，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王建《調笑令·團扇》：“團扇，團扇，美人并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痹~牌也叫《古調笑》《宮中調笑詞》《宮中調笑》。這是寫春天時一位失寵的宮女哀嘆其不能擺脫命運安排、紅顏薄命的詞作，“春草昭陽路斷”已經(jīng)顯示了詞作女主人公的身份。其中“商量”的意思值得斟酌。有人將“玉顏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釋為：“抱病三年，容顏憔悴，再沒有誰同她商量管弦?！边@實際上是認為“商量”古今詞義一致。這個說法是有問題的。

一

現(xiàn)代漢語中，“商量”指交換意見。照這個詞義去理解“誰復商量管弦”，則是指誰再來跟美人（即宮女）一起就管弦的事交換意見呢。這個“誰”指君王或皇家的人。宮女是君王及其家庭的女仆或女奴，是帝王之家奴役的對象，地位低，何來“交換意見”;即使將上下文理解為帶有調侃的語氣也不行，因為王建是以沉重的心情來哀嘆這位宮女的命運，上下文沒有調侃的意味。

唐代宮女數(shù)量龐大，遠勝前代，實為罕見?！缎绿茣せ抡邆魃稀罚骸伴_元、天寶中，宮嬪大率至四萬，宦官黃衣以上三千員，衣殊紫千余人?！边@些宮女命運各不相同。唐代詩歌中，宮女是重要的題材之一。《調笑令·團扇》跟王建所寫的《宮詞一百首》主旨、基調一致，都寫宮廷生活?！秾m詞一百首》多寫宮女生活，表現(xiàn)其命運及各種心情，揭示宮廷日常生活，沒有一例是寫宮女跟君王“商量”做某事?！墩{笑令》中的這位宮女是負責給宮廷演奏音樂的，當然也不會是跟君王一起“商量”音樂。這是由宮女的地位決定的，她們在宮中，為了生計，只能被動地取悅君王或皇族。

《宮詞一百首》中，多首寫到宮女小心翼翼地服務宮廷、討君王歡心的事，包括原因、過程、結果、爭寵的歡樂和失寵的悲傷等，無一不是希望得到君王或宮廷的恩顧。例如，“未承恩澤一家愁，乍到宮中憶外頭。求守管弦聲款逐，側商調里唱伊州”，是寫宮女在宮中希望受寵，寄托著她們?nèi)业钠谂?。“小隨阿姊學吹笙，見好君王賜與名。夜拂玉床朝把鏡，黃金殿外不教行”，是寫宮女自入宮起就訓練各種技藝，邀寵君王?！昂龅叵码A裙帶解，非時應得見君王”，是寫隨時要接受君王召見?！斑b聽帳里君王覺，上直鐘聲始得歸”，“射生宮女宿紅妝，把得新弓各自張。臨上馬時齊賜酒，男兒跪拜謝君王”，“琵琶先抹六么頭，小管丁寧側調愁。半夜美人雙唱起，一聲聲出鳳凰樓”，“舞來汗?jié)窳_衣徹，樓上人扶下玉梯”，是寫小心翼翼而又賣力地服侍君王。“聞有美人新進入，六宮未見一時愁”，“自夸歌舞勝諸人，恨未承恩出內(nèi)頻。連夜宮中修別院，地衣簾額一時新”，是寫宮女之間的競爭關系?！暗钋皝硗仳T過，欲得君王別賜名”，“紅蠻桿撥貼胸前，移坐當頭近御筵。用力獨彈金殿響，鳳凰飛下四條弦”，是寫想方設法邀寵。“一時起立吹簫管，得寵人來滿殿迎”，“玉蟬金雀三層插，翠髻高叢綠鬢虛。舞處春風吹落地，歸來別賜一頭梳”，“內(nèi)人相續(xù)報花開，準擬君王便看來。逢著五弦琴繡袋，宜春院里按歌回”，是寫受寵的榮耀?！敖瘫閷m娥唱遍詞，暗中頭白沒人知。樓中日日歌聲好，不問從初學阿誰”，是寫宮女技藝再好，帶出了好多新宮女，但是仍無法擺脫年老色衰的命運。

《宮詞一百首》中，有宮女為了使自己的音樂能取悅君王或宮廷，而煞費苦心的用例，與《調笑令》所云可以互補。例如“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階卻悔行。恐見失恩人舊院，回來憶著五弦聲”，“別敕教歌不出房，一聲一遍奏君王”，“行中第一爭先舞，博士傍邊亦被欺。忽覺管弦偷破拍，急翻羅袖不教知”，“巡吹慢遍不相和，暗數(shù)看誰曲校多。明日梨花園里見，先須逐得內(nèi)家歌”，等等。

可見，《宮詞一百首》的基調是下人侍奉主子，并沒有將宮女擺在能跟君王及其家庭“商量”事情的地位上。據(jù)此，《調笑令》的“誰復商量管弦”的“商量”不可能是今天“交換意見”的意義。

二

《調笑令》一詞，《全唐詩》見收于兩處，其中“團扇，團扇，美人并來遮面”的“美人并來遮面”的“并”有異文，卷二十八作“病”，卷八百九十作“并（垃）”，兩處均未注有異文。其異文宋代已經(jīng)如此。當以原文作“并”為是。如果原文作“病”，就很難解釋后人為什么改為“并”;如果原文作“并”，可以認為后人是根據(jù)上下文的文意做了這樣的改動，后面說“玉顏憔悴三年”，自然能讓人想到生病。并，通“傍”，指依傍?！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自榆中并河以東，屬之陰山?！迸狁喖庖眨骸安⒁舭?。傍，依也?！边@是“沿著”的意義，引申為依傍，王建《宮詞一百首》有“昨日教坊新進入，并房宮女與梳頭”，后一句是說，靠近新進宮女住的其他宮女幫她梳頭，“并”也是通“傍”。“團扇，團扇，美人并來遮面”是說，團扇啊，團扇啊，美人依靠它來遮擋自己的面容。為什么這樣呢？后文接著說，“玉顏憔悴三年”，原來已經(jīng)年老色衰，自慚形穢，為了不讓人知道她玉容不再，只好靠團扇來遮羞了。

“誰復商量管弦”是該宮女自暴自棄的話，是說既然我容顏衰老，那么誰還留戀我的演奏呢。她把自己這三年沒有機會給皇家演奏的原因歸結為年老色衰?！吧塘抗芟摇钡摹吧塘俊笔恰傲魬?、流連”的意思。用“留戀、流連”義去釋讀“商量管弦”，上下文文從字順，而且在“商量”的詞義中，此義最為貼近宮女和主子之間的關系，當為首選。

“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仍是以這位宮女的口吻對著樂器說話，表面上是哀嘆樂器沒有辦法進入后妃宮殿演奏，實際上是自怨自艾，哀嘆自己命?。合夜馨?，弦管啊，你閑置好幾年了，你通往后妃宮殿的道路已經(jīng)被春草給擋住了。昭陽殿，指代后妃住的宮殿。《宮詞一百首》之一：“宿妝殘粉未明天，總立昭陽花樹邊。寒食內(nèi)人長白打，庫中先散與金錢?！逼渲械摹罢殃枴币彩沁@樣用的?！皵唷?，《廣韻》是“都管切”，意義是阻斷、隔開、隔斷。

三

釋讀“誰復商量管弦”的“商量”，需要知道“商量”可以指“留戀、流連”，這是正確解讀的關鍵。不少人拿今天的“商量”去釋讀“誰復商量管弦”的“商量”，是因為對“商量”的中古詞義認識不足。說“留戀、流連”義是正確釋讀的關鍵，前提是當時或之前的語言中存在此義。僅通過排比上下文文例得出語言中有此義，這是采用了不完全歸納推理，結論有一定的或然性。為確證語言中有此義，筆者希望以更多的途徑來解決這個問題。下面進一步從“商量”的詞義發(fā)展線索來討論這個問題。

“商”和“量”原來都指計量、計算，后來都發(fā)展出“商議、交換意見”的意義。前人注意到“商”有“了解真相”的含義，所以采用聲訓來表明這一點?！剁娐蓵贰稘h書·律歷志上》《風俗通義》等，都說“商”有“量”的含義，可以為證。

因此，“商”與“量”連用，本義是就各種表象進行商議、交換意見，以便了解真相，進行決斷。這可能是東漢時期出現(xiàn)的一個詞。闕名《漢邰陽令曹全碑》（今藏于陜西省西安市）：“（曹全）遂訪故老，商量俊艾王敞、王畢等，恤民之要，存慰高年，撫育鰥寡。”《魏書·食貨志》：“臣等商量，請依先朝之詔，禁之為便。”劉禹錫《浙東元相公書嘆梅雨郁蒸之候，因寄七言》：“百辟商量舊相入，九天祗候老臣歸。”韓愈《順宗實錄三》：“叔文日時至此商量公事，若不得此院職事，即無因而至矣！”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商量”條，立有“買賣時還價”一義。這一義應該看作“商議、交換意見”的引申?！吧獭庇小敖?jīng)商、販賣貨物”義?！渡叹龝睢罚骸爸仃P市之賦，則農(nóng)惡商?！庇伞吧塘俊钡倪@一詞義發(fā)展，可以推定，“商”的“經(jīng)商、販賣貨物”義也應是“商議、交換意見”義之引申。

因為商議、交換意見時需要反復忖度、評估，斟酌，所以引申為反復忖度、估量、尋思?！吧塘俊弊鳌八伎?、忖度、估量、尋思”講，這是中古的常用義，很多詞義由它發(fā)展而來。下面多舉出一些例子：

（一）《魏書·甄琛傳》：“臣子所求，便為議上，都不復斟酌與奪，商量是非?！边@里“商量”和“斟酌”對舉。

（二）嵇含《寒食散賦》：“爾乃酌醴操散，商量部分，進不訪舊，旁無顧問?！薄吧塘坎糠帧奔凑遄门浞?。

（三）《北史·公孫表傳》：“當斟酌兩途，商量得失，人吏之情亦不可茍順也?！边@里也是“商量”和“斟酌”對舉。

（四）《隋書·梁睿傳》：“（梁睿）又請曰：‘竊以柔遠能邇，著自前經(jīng);拓土開疆，王者所務。南寧州，漢代群柯之郡，其地沃壤，多是漢人，既饒寶物，又出名馬。今若往取，仍置州郡，一則遠振威名，二則有益軍國。其處與交、廣相接，路乃非遙。漢代開此，本為討越之計。伐陳之日，復是一機。以此商量，決謂須取。高祖深納之?！薄耙源松塘俊敝笓?jù)此考慮。

（五）《禮記·儒行》“引重鼎不程其力”孔穎達正義：“‘引重鼎不程其力者，言引重鼎，不豫備商量己力堪引以否，言見則引之?！薄吧塘考毫Α币鉃榈嗔孔约旱牧α俊?/p>

（六）金城公主《乞許贊普請和表》：“望皇帝兄商量，矜奴所請。”“望皇帝兄商量”指希望做皇帝的兄長斟酌一下。

（七）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地卷》“十七勢”：“第二，都商量入作勢。都商量入作勢者，每詠一物，或賦贈答寄人，皆以入頭兩句平商量其道理，第三、第四、第五句入作是也?！薄吧塘俊币鉃檎遄?。

（八）佚名《大唐傳載》：“開元中，吏部侍郎被寧王憲囑親故十人官，遂詣王請見，云：‘十人之中有商量去者乎？王云：‘九人皆不可矣，一人某者聽公。吏部歸，九人皆超資好官，獨某者當時出?！薄吧塘俊币鉃榭紤]。

（九）《舊唐書·吐蕃傳下》：“初，漢衡與吐蕃約定月日盟誓。漢衡到，商量未決，已過其期。”“商量未決”指沒有考慮成熟。

（十）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唐紀二十五》：“娑葛遺元振書，稱：‘我與唐初無惡，但仇闕啜。宗尚書受闕啜金，欲枉破奴部落，馮中丞、牛都護相繼而來，奴豈得坐而待死！又聞史獻欲來，徒擾軍州，恐未有寧日。乞大使商量處置?！薄啊塘刻幹谩奔凑遄锰幚怼?/p>

（十一）舒宣《菩薩蠻·次韻張秉道》詞：“密葉似商量，向人春意長?！薄八粕塘俊敝负孟裼兴紤]。

（十二）陳師道《后山詩話》：“永叔謂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p>

（十三）楊萬里《題米伯勤千峰紫翠樓》詩之一：“秀嶺西頭鳳嶺東，周遭略數(shù)一千峰。商量沒頓新樓處，頓著秾藍釅紫中?！?/p>

（十四）呂渭老《卜算子·云破月高懸》下片：“要見索商量，見了還無計。”

（十五）周密《齊東野語·孝宗圣政》：“吳夫人者……一日密諭當食內(nèi)侍云：‘官家食素多時，甚覺清瘦，汝輩可自作商量。于是密令苑中以雞汁等，雜之素饌中以進?！?/p>

“商量”的引申義“思考、忖度、估量、尋思”，跟“量”等詞屬于平行引申。第一，“商”“量”除了有“商議、交換意見”的詞義，也都有“思考、估量、尋思”的意義。例如《后漢書·宦者傳論》：“成敗之來，先史商之久矣?！崩钯t注：“商謂商略?！薄段簳し督B傳》：“揚州刺史任城王澄請征鐘離，敕紹詣壽春，共量進止。”《荀子·儒效》：“若夫商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使賢不肖皆得其位，能不能皆得其官?！钡诙吧搪浴庇小吧套h、交換意見”的詞義，也有“思考、估量、尋思”的意義。例如范寧《（谷梁傳集解）序》：“于是乃商略名例，敷陳疑滯，博示諸儒異同之說?！标懹巍堆┖髮っ放嫉媒^句》之六：“商略前身是飛燕，玉肌無粟立黃昏。”因此，“商量”完全可以由“商議、交換意見”的詞義引申為“忖度、估量、尋思”的詞義。

由“思考、忖度、估量、尋思”義發(fā)展出“品評、評論、評斷”義。思考、忖度、估量的結果，就是作出品評、評論、評斷。此義用例不多。江藍生、曹廣順《唐五代語言詞典》“商量”條列有：“評論，計議?！蹲兾募肪砣堆嘧淤x》：‘燕有宅一所，橫被強奪將。理屈難緘嘿，伏乞愿商量。吳競《貞觀政要》卷一《政體》：‘以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畫?！崩畛缗d、黃樹先、邵則遂《元語言詞典》“商量”條列有：“批評議論。隋本《遇上皇》一[賞花時幺篇]：‘把我七代先靈信口傷，八下里胡論告惡商量?！?/p>

有些跟“商量”同義的詞也從“忖度、思考、斟酌”義引申出“品評、評斷”義，例如“商略”，它有“商討”的意義，也有“品評、評論”義。劉義慶《世說新語·品藻》：“劉丹陽、王長史在瓦官寺集，桓護軍亦在坐，共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薄段簳だ畋雮鳌罚骸氨朐u章古今，商略人物?！边@樣的例子說明“商略”有“品評”這一義項?！傲俊庇小吧逃憽钡囊饬x，《魏書·范紹傳》：“揚州刺史任城王澄請征鐘離，敕紹詣壽春，共量進止。”《北齊書·平秦王歸彥傳》：“楊燕等欲去二王，問計于歸彥。歸彥詐喜，請共元海量之?！薄傲俊币灿小霸u論、品評”的意義，陳善《捫虱新話·歐陽公喜梅圣俞蘇子美詩》：“韓退之與孟東野為詩友，近歐陽公復得梅圣俞，謂可比肩韓孟，故公詩云‘猶喜共量天下士，亦勝東野亦勝韓也。”“斟酌”有“忖度、思考”義，杜甫《月》：“斟酌妲娥寡，天寒奈九秋?！背鹫做椬ⅲ骸罢遄?，代為思忖也?！狈冻纱蟆洞雾嵶游奶矫匪鳌罚骸罢遄梅夹恼雍星檎姹粺o情惱?！薄罢遄谩边€發(fā)展出“品評、評論”義，向子誣《清平樂·滁陽寄邵子非諸友》：“今夜凄然對影，與誰斟酌妲娥。”因此，“商量”可以由“思考、忖度、估量、尋思”義發(fā)展出“品評、評論、評斷”義。

用“思考、忖度、估量、尋思”和“品評、評論、評斷”二義去釋讀“誰復商量管弦”皆不妥當?！墩{笑令·團扇》要表達的不是宮女演奏音樂的技藝好不好，她的演奏當然是好的，所以三年前經(jīng)常在宮廷中演奏。該詞要表達的僅僅是宮女因年老色衰，用團扇“來遮面”;也因為年老色衰，所以“春草昭陽路斷”。而“思考、忖度、估量、尋思”和“品評、評論、評斷”都著重指對演奏技藝的體會、評判，沒有緊扣全詞要表達的主旨，因此都不是確詁。

思考、忖度、估量、尋思問題，往往需要反復琢磨、考慮，由內(nèi)心的行為發(fā)展到肢體的行為，由此引申出“猶豫不決，徘徊、盤桓，流連、留戀不舍”義。例如：

（一）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七：“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這里“商量”跟“容易”相對，“容易”指輕易地;“商量”指盤桓著，慢吞吞地。

（二）張先《山亭宴·湖亭宴別》：“小艇載人來，約尊酒，商量歧路。衰柳斷橋西，共攜手、攀條無語。”“商量歧路”意為徘徊于歧路。

（三）王觀《天香·霜瓦鴛鴦》：“霜瓦鴛鴦，風簾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釘明窗，側開朱戶，斷莫亂教人到。重陰未解，云共雪，商量不了?！薄吧塘坎涣恕币鉃榕腔膊幌?。

（四）曹勛《武陵春·慘慘江云渾不動》：“隴信不來寒日晚，疏影照澄江，肯借橫斜伴酒觴，應共月商量?！薄皯苍律塘俊币鉃閼摳铝烈黄疳葆?。

（五）李彌遜《水龍吟·上巳》：“聞道東君，商量花蕊，作明年計。”這是擬人，“商量花蕊”指在花蕊上面徘徊。

（六）楊萬里《田路泥行》：“路是新泥作，泥逢積雨滂。如緣大鯰脊，更繞九羊腸。前店看殊近，行人覺轉長。商量避五嶺，辛苦恰相當?！薄吧塘勘芪鍘X”指盤桓著避開五嶺。

（七）薛道光《還丹復命篇·五言律詩》之五：“受得真仙訣，陰中煉至陽。地雷潛動處，星斗共商量?！薄靶嵌饭采塘俊敝感嵌芬黄鸨P桓著。

（八）方千里《浣溪沙·菱藕花開來路香》：“翡翠雙飛尋密浦，鴛鴦濃睡倚回塘，閑情須與酒商量?！薄伴e情須與酒商量”意為閑情要跟酒流連在一起才能維持下來。

（九）汪莘《菩薩蠻·漁翁家住寒潭上》：“漁翁家住寒潭上，曉霜晚日時相向。三尺白魚長，一雙搖玉光。前朝來獻狀，果慰攜壺望。水月正商量，小橋梅欲香?！薄八抡塘俊敝概腔灿谒轮?。

（十）史達祖《雙雙燕·詠燕》：“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薄吧塘坎欢ā敝釜q豫不決。

（十一）洪咨夔《念奴嬌·老人用僧仲殊韻詠荷花橫披，謹和》上片：“香山老矣，正商量不下，去留蠻素?！薄吧塘坎幌隆敝羔葆宀欢?。

（十二）陳允平《柳梢青·和逃禪四首》之一：“蘚跡苔痕，香浮硯席，影蘸吟尊。雪正商量，同云淡淡，微月昏昏。”“雪正商量”指雪正徘徊著要飄下來。

（十三）華岳《滿江紅·簾拍風顛》：“簾拍風顛，云共雨，商量欲雪。愁不寐，獸爐灰冷，寸腸千結。”“商量欲雪”指盤桓著要下雪。

（十四）張可久《秦樓月·尋芳屨》：“瑞芝峰下楊梅塢，看松未了催歸去。催歸去，吳山云暗，又商量雨?！薄吧塘坑辍敝赣昱腔灿隆?/p>

因此，根據(jù)上面排比的文例，“商量”有“猶豫不決，徘徊、盤桓，流連、留戀不舍”義，這應該是沒有疑問的。再從詞義引申的角度看，由“思考、忖度、估量、尋思”義和“猶豫不決，徘徊、盤桓，流連、留戀不舍”義，有引申關系，這有相當多平行的例證，尤其是逆向引申的例證。例如：第一，“踟躕”本來是指徘徊不前，《詩·邶風·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躕?！薄磅剀X”的引申意為內(nèi)心的反復掂量，猶豫不決。比如酈道元《水經(jīng)注·沫水》：“命蜚螭，駕白駒，臨天水，心踟躕，千載后，不知如?！痹偃绨拙右住妒彻S》詩：“且食勿踟躕，南風吹作竹?！钡诙?，“徘徊”本來是指來回走動的樣子，《荀子·禮論》：“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時，則必反鉛;過故鄉(xiāng)，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躕焉，然后能去之也。”楊驚注：“徘徊，回旋飛翔之貌?！薄芭腔病币舶l(fā)展出“反復掂量，猶豫不決”義，向秀《思舊賦》：“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钡谌?，“流連”可以指盤桓、滯留，《三國志·魏志·劉靖傳》：“封符指期，無流連之吏?！鼻鸪纭肚邎@春》詞：“便流連不到，迎春見柳。也須小駐，度臘觀梅?！钡谒模败P躇”本來是指“徘徊不進”，王鏌《詩詞曲語辭例釋》證明它又有“思量考慮”義，《全元散曲·醉花陰·秋懷》：“酒醒后細躊躕，一寸柔腸千萬縷?！?/p>

這說明“思考、忖度、估量、尋思”義和“猶豫不決，徘徊、盤桓，流連、留戀不舍”義有詞義引申關系。這里“踟躕”“徘徊”“流連”和“躊躇”是從外在行為發(fā)展為內(nèi)心活動，而“商量”卻是由內(nèi)心活動發(fā)展為外在行為。“商量”的這個詞義發(fā)展可算是逆向引申，類似的逆向引申還有。例如，“夷猶（由）”本指內(nèi)心的猶豫、遲疑，屈原《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謝朓《新亭渚別范零陵云》：“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崩钌屉[《無題》：“萬里風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蓖踬|《游東林山水記》：“或志得意滿而歸，或夷猶容與，若無所為者。”“夷猶（由）”的引申義是指徘徊、盤桓，劉奮虛《海上詩送薛文學歸海東》：“前心方杳眇，后路勞夷猶。”范成大《蝶戀花·春漲一篙添水面》：“畫舫夷猶灣百轉，橫塘塔近依前遠?！苯纭断嬖隆の搴f約》：“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商略”也由“思考、估量、尋思”義發(fā)展出“徘徊、盤桓”義，陸游《重陽》：“照江丹葉一林霜，折得黃花更斷腸。商略此時須痛飲，細腰宮畔過重陽?！薄吧搪源藭r”是指在重陽節(jié)這個令人愁悶的節(jié)日徘徊于江邊故楚國的離宮里?！吨圻^梅塢胡氏居，愛其幽邃，為賦一詩》：“北軒商略可散發(fā)，借與放翁傾酒缸?！薄氨避幧搪浴敝概腔灿诒蔽?。姜夔《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商略黃昏雨”是指黃昏時雨徘徊欲下。盧祖皋《摸魚兒·九日登姑蘇臺》：“但衰草荒煙，商略愁時候?！边@兩句的意思是，在這個令人愁悶的重陽節(jié)登上姑蘇臺眺望，只有衰草荒煙在眼前徘徊。

因此，“商量”指“猶豫不決，徘徊、盤桓，流連、留戀不舍”，在唐宋時期這是一個比較常見的詞義?！罢l復商量管弦”理解為誰還留戀我的演奏呢，上下文文從字順，因此這是目前最為合理的解讀。

（本文承蒙趙團員、程悅、許典琳同志提出寶貴的修改意見，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來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