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靜
我以為只要胸懷坦蕩,便沒有不可提及的事;我以為自己心厚純良,不會因為年歲的增長而成為有故事的人。但昨天,父親的一句“你姐說,她的身份證丟了!”瞬間揭開我們家的故事。
猶記19年前,我心灰意冷地結(jié)束高考,卻又在情理之中拿到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那是一個美好的夏天,酷熱的八月,有我徜徉在縣城林蔭里選購名著的悠閑;有我用一條草編的長繩奮戰(zhàn)一千個跳繩的汗水;還有我對大學(xué)校園生活的美好暢想。那也是一個苦澀的夏天,在聒噪的知了聲里,我從妹妹處獲悉了父親的隱“情”。妹妹說:“黃婆會跟爸爸住在我們家樓上”;妹妹說:“黃婆說爸爸晚上嘴巴說過不停,好吵”。我?guī)е鴿M腔憤怒詢問媽媽,媽媽說:“沒有的事!”說得云淡風(fēng)輕。我似乎想多了!但妹妹告訴我“媽媽傻得還給她煮飯、洗衣服!”我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這樣。但我知道:我們家沒有男孩,媽媽覺得自己欠爸爸一個兒子。一切似乎昭然若揭,一切又似乎是空穴來風(fēng)。就在這隱秘的猜想中,我受邀去黃婆家吃晚飯。邀請是媽媽傳達(dá)的。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卻無法勸說自己欣然接受。于是,我在傍晚時候,在家里磨磨蹭蹭地洗了頭發(fā),靜靜等待每一根發(fā)絲干燥。在黑暗即將吸盡最后一絲光明時,踏上了赴宴的路。至今,我已不記得晚餐的情形,連餐桌上是否有父母的身影都不記得了。只知道黃婆有一個四五歲的兒子,還有父親看她家兒子那專注、羨慕的眼神。父母與黃婆的情緣起與父母放黃家水庫那兩年。那兩年,為著賺錢送我和妹妹讀書,他們每天徒步往返二十余里外的黃家水庫,生活很是辛苦。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候,父母踩著烈日余溫的地面,向著二十里外的水庫走去,我看著黑夜將他們瘦長的身影漸漸隱沒在黑暗中,心中雖有憤懣,卻更多的是對他們的感激:這么多年,他們不止一次被村里人嘲笑斷子絕孫。這句話似乎特別有效,不管產(chǎn)生爭論時,我們多么的理直氣壯,對方只要喊出這一句,父親的脊梁似乎就直不起來!多年來,我們一家都生活在這樣的魔咒中,每到狂喜的邊緣就不停地被村里人提醒:你的喜悅并不長久!盡管如此,父親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我們姐妹的培養(yǎng)。他守著幾畝薄地,早出晚歸,從晨到昏,又由昏到晨,不停的勞作。為了供我們讀書,他放過魚塘水庫,養(yǎng)過蛋鴨家兔,嘗試了一切可以賺錢的路子。就為了兌現(xiàn)給我們的承諾:只要考得起,砸鍋賣鐵也送你們讀。
那個暑假,父母一如既往地用他們瘦弱的雙肩支撐起家里的一切開支。我們家雖然窮,但我從來不曾為自己上不起大學(xué)而憂慮過。
再之后,暑假結(jié)束。我踏進(jìn)了大學(xué)校園,在校園里,有青春的喜悅,也有來自底層生活的自卑與自尊。我卻從沒放棄過思考——那關(guān)于父母的隱秘思考。我也曾寫信回家,向父親隱秘地表達(dá)我的訴求,向母親直白表述我由衷的敬愛。父母沒有回復(fù)過我只言片語。兩年后,黃婆再嫁他鄉(xiāng)。妹妹上大學(xué)時,父母提及讓她在等車時去黃婆新家休息一會,被妹妹拒絕了。妹妹上大學(xué)前立下豪言壯語:她以后要嫁一個同姓的有錢人,這樣她的孩子就是爸媽的孫子。我們都覺得自己欠父親一個夢想。
多年后,我們都出嫁了。姐姐兩年連生下兩個兒子,媽媽把一歲多的大外甥接回家。說要當(dāng)孫子帶,以后讓孩子跟我們家姓。姐姐沒有回應(yīng)。一年后,父親得知姐夫已悄悄給兩孩子上了戶口,都跟姐夫姓孫。父親一氣之下,對大外孫的愛也蕩然無存。妹妹隨后也嫁了個沒落了的有錢人,跟我們也不同姓。我們欠父親一個夢,母親欠父親一個兒子!年近六旬的父親似乎認(rèn)命了,開始寵愛妹妹的兒子。但父親背地里對母親說,他虧了——自己的女兒嫁出去給別人都生了兒子。言下之意可想而知。
母親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她告訴我:四十歲之前放開二胎的話,一定要生,生男生女都姓高。她說這話的時候,二胎政策連影子都沒有。但政策說來就來了。為了圓父親的夢,我用了半年時間說服老公同意二胎跟我姓,然后如期懷上孩子。當(dāng)B超醫(yī)生告訴我孩子很漂亮?xí)r,我高興地告訴父親是個女兒。但父親表情不明地說:“還沒生出來,說不準(zhǔn)!”我想:他從來沒有像這次般渴望男孩——這是他最后圓夢的機(jī)會。兒子在大年初一降生,母親是初三過來的。母親說初二宴請親戚時,父親高興得喝醉了。
現(xiàn)在,父親常來我家小住。母親每天呆在我家為我精心照料二孩。有一天,我問及母親當(dāng)年的事,母親表情頓了頓,說:“那時都喜歡打牌,一起玩而已?!比缓蟛痪茫憬阍陔娫捓镎f,父親讓她把身份證復(fù)印件寄給黃婆,說是當(dāng)年用姐的名字辦了一些證。我告訴姐姐不能隨便亂寄身份證,哪怕復(fù)印件也不行。然后就有了父親開頭的話。
有些話已經(jīng)被說話者遺忘了,但對別人的傷害已經(jīng)造成;有些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但那些傷痛還在。從閉塞的鄉(xiāng)村,到開放的城市,一路走來,當(dāng)年的故事給過我們傷痛,也成就了我們今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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