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街三哥

卞優(yōu)文

江南小鎮(zhèn)安橋，人杰地靈。大運河、德勝河，一縱一橫，穿鎮(zhèn)而過。東街處兩河交匯處，自古以來，人才輩出。比如三哥，三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帶領(lǐng)我們，不僅打敗過西街、南街、北街那幫家伙，還橫掃了楊家村、李家塘、胡家灣、王家溝這些周邊村子。我那時雖小，只是個跟屁蟲，但每次見三哥帶著輝哥、斌哥這些哥哥們，大搖大擺凱旋，也不免心生自豪。畢竟同屬東街，一個生產(chǎn)隊的。三哥姓于，大名于慶東，在家排行老三，長得高高壯壯的。他爹也很威風(fēng)，是公社的人武部長。于家是外來戶，但東街的都不把他們當(dāng)外人?？上В缫タh農(nóng)機(jī)廠當(dāng)工人了。三哥離開東街后，我們怎么辦？大家都很迷茫。雖然三哥每個禮拜還回來一次，但三哥說了，再過一兩年，他是要去當(dāng)兵的。所以，從長遠(yuǎn)看，三哥總是要離開我們的。三哥之后，誰是東街的大哥，就成了我們要思考的大問題了。

在大家的心目中，有兩個人，稱得上是三哥的左膀右臂。一個是輝哥，長得秀秀氣氣的，一張嘴特能說。另一個是斌哥，長得黑黑壯壯的，膂力過人，但不大吭聲。三哥在時，輝哥、斌哥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三哥走了，兩人就各有千秋了?？傊蝗缛缒敲茨芊?。

仔細(xì)想來，三哥成為我們公認(rèn)的大哥，不是沒有道理的。東街的小伙伴之所以有戰(zhàn)斗力，都是拜三哥所賜。在三哥之前，我們東街就沒出過什么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我第一次正式跟三哥玩，還在小學(xué)里，三哥已經(jīng)初中了。農(nóng)閑季節(jié)，公社舉行民兵大演練，在德勝河崗上，民兵們挖了壕溝，又做了暗堡、坦克模型，那暗堡上挖了槍眼，坦克上有石灰畫的履帶。在人武部于部長的指揮下，民兵們匍匐前進(jìn)，有抱著炸藥包炸暗堡的，有手?jǐn)y爆破筒炸坦克的，好不刺激。要知道，民兵打槍，是用步槍真打，“砰”的一槍，冒出一縷輕煙。民兵的炸藥包，也是真的，像個鋪蓋卷，點著了藥線，“轟”的一聲，代表坦克的那個土墩就炸飛了。我們都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熱鬧，三哥見我小臉通紅，激動異常，就拍拍我的肩說：“天黑了，你來，我?guī)阃??！蔽颐Σ坏c頭。三哥比我大概要大5歲，平時我都是搭不上他的。

那天晚飯，雖然還是讓人生厭的菜粥，但我卻吃得又快又香。吃完飯就往河崗上跑，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輝哥、斌哥，還有東街的小伙伴們，都來了，大家都在等三哥，三哥不來，誰也不敢擅自行動。三哥是最后一個來的。他身穿綠軍裝，頭戴綠軍帽，腳著綠膠鞋，腰扎軍用皮帶，除了沒有領(lǐng)章、帽徽，其他就跟解放軍沒兩樣了。三哥在大家羨慕的目光包圍下，走近人群。大家自覺站成一排，三哥像個指揮員，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說：“好，狀態(tài)不錯。”大家“轟”的一聲笑了，很高興，也很自豪。不等大家笑完，三哥臉一緊，嚴(yán)肅起來，用普通話說：“今天的活動，不是玩玩的，是有意義的，是響應(yīng)毛主席要準(zhǔn)備打仗的最高指示，我們東街的紅衛(wèi)兵、紅小兵，進(jìn)行的一場軍事演練活動?！比缯f得正規(guī)、嚴(yán)肅，大家頓時有了一種神圣感。說完，三哥就讓我們報數(shù)，然后分兩組，每人分到一根木棍，當(dāng)作爆破筒，一組炸坦克，一組炸暗堡。三哥講了要領(lǐng)，要大家學(xué)習(xí)董存瑞、黃繼光、邱少云。三哥親自帶一組炸坦克，我有幸分在了三哥一組。我們學(xué)著三哥，左手提著爆破筒，右胳膊肘撐在地上匍匐前進(jìn)。那天是我平生第一次參加軍事活動，那些在電影上、小人書上看到的軍事知識，都派上了用場。

我們的行動，沒有真槍，沒有炸藥包，但依然很刺激。三哥說，雖然沒有槍聲、爆炸聲，但我們更像是奇襲，更有意義。大家聽了，都表示贊同。那天，每個人都是渾身泥漿，趁著天黑偷偷鉆進(jìn)家門的。

隨著三哥走上安橋的歷史舞臺，東街的地位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先，西街是我們的死對頭，為了割草要打一仗，為了游泳要打一仗，為了偷西瓜要打一仗，有時什么事沒有，為了誰的一句話，也要打一仗。安橋公社，那么多人，不斗行嗎？自三哥成了東街大哥，小伙伴有了主心骨，有了統(tǒng)一的指揮，戰(zhàn)斗力就強(qiáng)了，西街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隨著西街的敗退，南街、北街勢單力薄，紛紛投入三哥麾下。等到街上的小伙伴被擺平，周邊村子里的那些烏合之眾，就更不在話下了。

三哥去縣農(nóng)機(jī)廠后，并沒有忘了東街的小伙伴們。他每個禮拜天回安橋，都會聽取輝哥的匯報，聽完了，他會再問一聲斌哥：“還有什么要補(bǔ)充的？”斌哥總是搖搖頭。三哥有時候鼓勵一下，有時候會指點幾句，話也不多。三哥是越來越像大哥了。三哥現(xiàn)在領(lǐng)工資了，他會買些糖果哄我們這些小的，也會帶幾把自己加工的小刀，分給大家。那小刀是鋼片磨的，簡直削鐵如泥，削起鉛筆來，就更不用說了。

本來，三哥是要去當(dāng)兵的。但于家老大、老二都去當(dāng)兵了，老三再去，就有點太引人注目了。更重要的是，三哥在農(nóng)機(jī)廠受重用了，他離開了鉗工車間，去保衛(wèi)科了。三哥不去當(dāng)兵了，大家見面的機(jī)會更多了。但是，三哥回來的次數(shù)，慢慢地少了。難得回來一次，三哥的牢騷，卻越來越多了。眼見得那些當(dāng)年瞧不上的，出身不好的，都考大學(xué)走了。三哥也考過一次，預(yù)考都沒過。輝哥也考了，也沒考上。想去當(dāng)兵，求于部長幫忙。于部長帶他見了領(lǐng)兵的連長，連長一看小伙子這么標(biāo)致，很是喜歡，說只要身體過關(guān)就要了。

輝哥到了部隊，順風(fēng)順?biāo)恳淮螌懶呕貋?，都是好消息。一會兒說，打了入黨申請了，一會兒又說，調(diào)到連部當(dāng)文書了。過了一年多，輝哥來信說，他入黨了，而且被師首長看中，調(diào)到師部去了。東街的人都說，輝哥出息了。我們都覺得揚眉吐氣。見到三哥，我們說起輝哥，三哥不大笑，也不吭聲，只是嚴(yán)肅地點點頭。三哥和斌哥來往多些，與我們來往越來越少了。我因為忙著考大學(xué)，見三哥的機(jī)會也越發(fā)少了，有時候明知道三哥回來了，也裝作不知道。偶爾碰到三哥，大家還是很客氣。三哥會問問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說，好好讀，爭取考上。說完，嘆口氣，搖搖頭。我就安慰說，三哥在廠里不是蠻好么。大學(xué)那么難考，誰知考得上考不上。考不上，我找三哥去。三哥聽了輕輕搖了搖頭?？傊?，東街的隊伍，散架了。

斌哥初中畢業(yè)就回家了，他在田里干活，人越長越黑了，塊頭越來越大。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胡子也越長越濃密了，而且還是蜷曲的。有人說，斌哥的胡子，如果留起來，會趕上馬克思。莊老師聽了就說，自古以來，中國就不缺大胡子，我們叫美髯公。唐朝有個虬髯客，本事十分了得，是大將李靖的朋友。我們不知道什么虬髯客，但馬克思的像，卻差不多家家都掛著。對馬克思的大胡子，我們從小就好奇，這么長的胡子，吃飯怎么辦？要是喝粥，怎么喝？

有那么幾年，我和三哥幾乎失去了聯(lián)系。我去省城師范大學(xué)讀書了，寒暑假回來，也見不著三哥。他在縣城里，也不大回安橋了。斌哥還在東街，見了面，也往往沒幾句話就散了。他太悶了，你說三句，他未必答你一句。

輝哥的人生起伏比較大。聽說，他去師部后，當(dāng)上了師長的勤務(wù)員，與師長朝夕相處，前途無量。但怪就怪輝哥長得太帥了。師長有個女兒，還在讀高中，情竇初開，不懂事，常與輝哥眉來眼去。輝哥也不懂事，師長家的千金，是你可以打主意的么？師長夫人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就告訴了丈夫。師長就讓警衛(wèi)參謀處理，這參謀也是太老實，你把輝哥調(diào)開不就完事了？可他在找輝哥談話后，面對輝哥對調(diào)動原因的疑問，竟然把師長找他談話的內(nèi)容，都說給了輝哥。輝哥這下子沒面子了，壓力超大。離開心愛的人，已經(jīng)是很痛苦了，又要面對戰(zhàn)友的議論，還要面對可能發(fā)生的不測，輝哥心理防線就垮了。說到底也怨不得別人，還得怨輝哥自己。你感覺在部隊不適應(yīng)，你打報告退伍啊，家鄉(xiāng)總是敞開大門的么。可輝哥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竟然企圖開槍自殺。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輝哥慌慌張張，槍法也不好，只是受了輕傷。但是，輝哥的政治前途沒了，他被開除了軍籍、黨籍，灰溜溜地回到了安橋。

輝哥回安橋后，三哥特意回來看過，還對輝哥的未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好像是讓輝哥離開安橋，跟他去縣城。但輝哥此時有點灰心，說等傷養(yǎng)好后再說吧。其實輝哥那點輕傷，早在部隊養(yǎng)好了。輝哥沒有去縣城，據(jù)說是他父母不愿意他再離開安橋。后來輝哥托了關(guān)系，進(jìn)了安橋一家社辦企業(yè)。

我和三哥接觸多起來，是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安橋中學(xué)教書開始的。此時的我長大了，三哥和我的交往，也真正像兄弟一樣了。但在內(nèi)心深處，三哥還把我當(dāng)部下看，見我有什么不是，他會真誠指出，并提出自己的看法。譬如我在讀大學(xué)時，養(yǎng)成了夜里不睡早晨不醒的壞毛病。三哥就說，你現(xiàn)在當(dāng)老師了，有些毛病要改，要比學(xué)生起得早才好。我覺得三哥說得在理，就慢慢改了。校長見我改了，就打聽怎么回事，聽說是三哥提醒我的，就很高興，說，這就對了，一個睡懶覺的老師，怎么可能成為優(yōu)秀教師呢？那時大學(xué)生少，校長也有培養(yǎng)我的意思。校長不是安橋人，不認(rèn)識三哥，就說，你三哥是個人物，下次來了，讓我見見。我說，一定一定。

三哥之所以常來學(xué)?？次?，是因為他結(jié)婚了，他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回安橋了。他的妻子，是我遠(yuǎn)房堂姐，三哥一下子成了我堂姐夫了。三哥對社會事務(wù)很熱心，而且有自己的看法。第一次和我們校長見面，三哥就發(fā)表了他對教育的看法。他說，教育革命都錯了？縮短學(xué)制也錯了？你看看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要多少年？太長了，像小明，二十一歲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不是也很好嗎？小明是我的小名。校長只得點點頭說，是的是的。三哥又說，如果他當(dāng)校長，就要實行軍事化管理，能寄宿的盡可能寄宿，每天出早操，上軍訓(xùn)課，整齊劃一，紀(jì)律嚴(yán)明。校長也笑著點頭。校長與三哥寒暄之后，除了點頭，就沒怎么吭聲，只是聽三哥說。三哥有點得意。

我堂姐在供銷社當(dāng)營業(yè)員，人長得漂亮，安橋的人都說，三哥對女人看得緊。堂姐與男人多說幾句話，三哥知道了，回家要盤問半天。如果那天三哥在家，而堂姐到了點還沒回家，三哥就要趕到供銷社去。堂姐的小姊妹見了，都嘻嘻笑，說，三哥，又來接老婆啦？三哥笑笑，算是打過招呼了。堂姐臉色就不大好看。但一旦堂姐回了家，三哥就沒事人一般，家務(wù)事不大管，看著堂姐在廚房忙忙碌碌，三哥要么看書，要么就看報。堂姐火起來就說他：“你以為你捧著本書，就是大學(xué)生啦？”三哥照樣看他的，不理會。三哥看的書很雜，看《故事會》，看《毛選》，也看《水滸》。三哥曾經(jīng)想看《紅樓夢》，并且雄心勃勃，想看5遍，但終于沒看出味道，看不下去。

三哥畢竟是個人才，又過了幾年，三哥就被提拔為保衛(wèi)科副科長了。但此時的保衛(wèi)科，地位不比從前了。廠里最重要的是生產(chǎn)部門，保衛(wèi)科成了輔助部門，三哥很不服氣。三哥說，保衛(wèi)部門雖然不負(fù)責(zé)生產(chǎn)，但生產(chǎn)成果離了保衛(wèi)部門，還能保住嗎？就像軍隊，不打仗就沒用了？還得養(yǎng)著么，是不是？沒有人敢說三哥的話不對。

東街的兄弟們忙于生計，來往漸漸少了。我呢，因為成了骨干教師，老是帶高三畢業(yè)班，也沒空常常聽三哥的教誨了。三哥呢，可能也忙，加上與堂姐的關(guān)系始終處理不好，在廠里值班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多了。但除了是哥們，三哥還是我堂姐夫，每年在一起喝幾次酒的機(jī)會，也還是有的。每次喝酒，三哥酒后都要發(fā)一些牢騷，看得出三哥混得不是很如意。

“毛主席說，在工人階級內(nèi)部，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比缈粗?，“你還記得嗎？”

“三哥，你考我呢，我真不記得了?！蔽乙幻嬲f抱歉，一面敬三哥酒。

“可是我怎么覺得，工人階級內(nèi)部，不僅有利害沖突，而且有時還是你死我活的斗爭呢？”三哥又盯著我問。我覺得三哥喝多了，忙扯到別的話題上。我隱約聽說，三哥的一個師兄，比三哥才早進(jìn)廠一年，后來讀了大學(xué)，現(xiàn)在做廠長了。三哥與這位師兄廠長不大合拍。

三哥、輝哥、斌哥，雖然都曾是我的大哥，是東街的人物，但隨著各自成家立業(yè)，見面自然而然就少了。

輝哥那個廠發(fā)展得不錯，他又能說會道的，慢慢地，當(dāng)上了銷售員，成了廠長的銷售助手。但這廠長有財無運，企業(yè)轉(zhuǎn)制到手后，買了輛新車，親自開著出遠(yuǎn)門，在濟(jì)南與一輛貨車相撞，當(dāng)場死了。廠長夫人沒法子，只能擦干眼淚，接過丈夫的廠子繼續(xù)干起來。但業(yè)務(wù)上有許多線索抓在輝哥手里，輝哥的地位，就陡然上升了。再后來，由于輝哥常陪著廠長夫人出差，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兩人就走到一起了。輝哥雖然有家室，但外面風(fēng)生水起，家里卻悄無聲息，外人也就說不出什么來。安橋的人都說，想不到輝哥竟如此了得，家里家外，都擺得平。

斌哥種了幾年田，憑著斌哥的體魄，那幾畝田哪夠他侍弄的，就也扔了鋤頭進(jìn)了廠。斌哥在廠里碰上了意中人，是給廠長開小車的女司機(jī)。這女人姓梅，大家都叫她小梅，小梅小巧玲瓏，論身材，斌哥能把她抱起來。但論心機(jī)，斌哥十個都及不上她一個。說起他們的浪漫史，斌哥得感謝自己的一把毛胡子。那天，斌哥陪廠長一起進(jìn)城辦事，坐的是廠長的小車。斌哥坐副駕駛，廠長坐后座。車子開進(jìn)一條巷子里，被前面的車擋住了。一會兒，有人敲窗，小梅把窗子搖下一條縫，問啥事兒。那人啥話也不說，小梅就見窗縫里伸進(jìn)一把刀片來，刀片窄窄的，長長的，亮亮的。廠長是個秀秀氣氣的小白臉，嚇得已經(jīng)拉開公文包，準(zhǔn)備掏錢了。斌哥難得進(jìn)城，也沒明白怎么回事兒，就伸手把車窗全部搖下，他探過頭去，對著外面的痞子，悶聲悶氣地問了句，什么情況？這4個字，斌哥是慢條斯理吐出去的，他說話本來就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車窗外的人，低下身子一看，見一個黑乎乎，長著一臉大胡子的人，正瞪眼瞅著自己，不覺心虛起來，也摸不清是哪路好漢，“咯噔”了幾秒鐘，那人就把刀片抽了回去，一轉(zhuǎn)身，走了。回來后，小梅就很感激斌哥，越看越覺得斌哥有男子漢氣概。廠長找斌哥談話，說干脆就來廠部吧。以后，斌哥就常陪著廠長外出，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皮鞋锃亮。尤其是戴上墨鏡，就越發(fā)氣派了。小梅獨自外出辦事，也喜歡拉著斌哥。小梅對廠長說，有斌哥坐旁邊，膽氣就壯了。一臉大胡子，一頭長發(fā)，一副墨鏡，是斌哥的標(biāo)配。夏天，斌哥就剃個大光頭，但胡子是不剃的，實在熱了，他會把胡子扎起來，像小姑娘的辮子。

日子像大運河的水，沒有大浪，但也會有點漣漪。在輝哥的輔佐下，那廠子一天天興旺起來。輝哥和老板娘的關(guān)系，就是隔一層紙，誰都看得清，誰也不捅破。“蠻好，蠻好的。”輝哥偶爾去我那里坐坐，總是跟我這么說?！袄习迥锝o沒給你股份？”我有時就半開玩笑地問他?！拔覀?？股份？那怎么好意思。”輝哥不看我，滿臉笑意，但意思我聽明白了。人家人都給你了，你還提股份？

斌哥和女司機(jī)結(jié)婚后，生了個兒子，日子過得蠻好?？赡苁侨碎L得黑吧，斌哥的樣子，多少年也沒什么變化，只是大胡子里添了幾根白的。我因為運氣好，當(dāng)了個副校長，在土生土長的安橋人里，也算是個人物了。有時哥兒們有什么難事，也會來找我聊聊，讓我出出點子。三哥回安橋，我們哥幾個就小聚聚，喝杯酒。

再說三哥。廠里的保衛(wèi)科撤了，聘了專職的保安公司。三哥被打回車間，又干起了鉗工。多年脫離生產(chǎn)一線，三哥哪里還干得了？更主要的是面子，三哥受不了。一個做了多年保衛(wèi)科干部的，一下子在車間成了生手，換了誰也咽不下這口氣，何況是三哥？三哥去找廠長，人家說，現(xiàn)在就是這樣，不養(yǎng)閑人了。又說，你要不滿意，你自己說，哪個崗位適合你，說出來，我?guī)湍阏{(diào)。三哥一時悶在那里：哪個崗位適合自己？這么多年，沒想過。回家里想想，現(xiàn)在的廠子里，還真沒有適合自己的?；貋砀鐜讉€說起來，大家都是唉聲嘆氣。輝哥說：“這樣吧，三哥你要不嫌棄，就來我們廠吧，有我一口吃的，也少不了三哥你一口。”大家聽了，就都端起杯子敬輝哥。三哥紅了臉，朝輝哥拱拱手，說：“關(guān)鍵時刻，還是自家兄弟?！闭f完，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輝哥那個廠子，現(xiàn)在是有限責(zé)任公司，老板是董事長，輝哥是總經(jīng)理，他有資格說這話。

三哥的新崗位，是公司安保部經(jīng)理。除了管倉庫貨物的進(jìn)進(jìn)出出，還兼管幾個門衛(wèi)。三哥雖然心比天高，但對輝哥的安排，也說不出個不好來。什么叫適合？這個位置就適合三哥。三哥每天下了班，在廠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再到門衛(wèi)交代幾句，然后回家喝酒。我那堂姐，也早就提前退休了。這樣也好，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三哥又成了完完全全的安橋人了。我堂姐提前退休，是三哥逼的。供銷社解散后，轉(zhuǎn)制給了主任。他又重新開了一個商場，堂姐還在那里當(dāng)營業(yè)員。那時候的堂姐，才40歲不到，人又看著年輕。不知哪個愛嚼舌頭的，說我堂姐壞話，說是與總經(jīng)理，也就是原來的主任，有那個什么什么事兒。被我三哥知道了，不分青紅皂白，就讓堂姐提前退休了。從此，三哥就看得更緊了。有人曾給三哥說過一個道理，說讓我堂姐提前退休，不好。一是年輕，總要再干點什么，一時之間也未必找著合適的。二是這么突然退休，離開商場，倒好像坐實了先前的傳聞了。但三哥不管不顧，很豪氣地說：“我自己的老婆，我養(yǎng)得起?！笔聦嵣希媒阋膊灰琊B(yǎng)。“他那幾個錢，哼，還養(yǎng)老婆？”堂姐找到我，問能不能在學(xué)校找個活干，我問了一下后勤，說食堂需要人，堂姐就來了學(xué)校食堂。洗菜、洗碗、擇菜、掃地，堂姐不挑活，樣樣能干。食堂有剩下的菜，就分給員工，堂姐就帶回去，給三哥下酒。

三哥喜歡喝口酒，作為一個男人，這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但三哥喜歡在酒后縱論天下，這，就是毛病了。因為無論什么場合，三哥總是主角，誰不讓他當(dāng)主角，他就跟誰急，尤其是喝了酒，誰也攔不住。輝哥有一天找到我說：

“小明啊，你得幫我想想辦法，把三哥這毛病治了?！?/p>

我問他：“怎么治？”

輝哥一臉正經(jīng)：“我仔細(xì)想了，有兩種辦法，一是文治，一是武治?！?/p>

“文治怎么治，武治又怎么治？”我也很好奇。

“文治，就是我們一起喝酒，你專門跟他對著干，駁倒他，駁得他體無完膚?！陛x哥說完，好像很解氣?！八淖焯罅?，什么都是他有理?！?/p>

“武治呢？”我問。

“武治么，就不大好了，就是翻臉了。”聽口氣，輝哥也不樂意。

“就那么嚴(yán)重？哥倆走到那一步了？”

“咳，你不知道，廠里來了客人，三哥比我話都多，如果一起喝酒，滿桌人都得聽他說話。”

“那你就別叫他好了。

“唉，不叫他，還鬧意見呢。在董事長面前，我都里外不是人了?！陛x哥勾著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那說明三哥的理論水平了得，你們都不是對手。”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讓我文治三哥，你倒是說說，他平時都喜歡說些什么，也好讓我有所準(zhǔn)備?！?/p>

“他呀，什么都懂，上至中央，下至廠里，遠(yuǎn)到美國，近到安橋?！陛x哥搖搖頭，“還老喜歡說些陳年爛谷子的話，什么工人階級啦，資本家啦，剩余價值啦，剝削啦，什么什么，你不喜歡聽什么，他偏來什么。”

我突然明白了，這個任務(wù)，我完成不了。就推脫說：“輝哥，當(dāng)年幾個兄弟，你最是能說會道，你會有辦法的?！?/p>

“抽空試試吧，三哥現(xiàn)在最服你了?！陛x哥不肯放棄，我卻沒了信心。我知道，三哥那個話語系統(tǒng)，是個大系統(tǒng)，誰陷進(jìn)去，都難出得來。

輝哥找過我不久，就放暑假了。我到外地參加了一個培訓(xùn)班，回來后老校長退二線，我就當(dāng)校長了。三哥拉著輝哥、斌哥，跑到我家，三哥嚷嚷著，說要好好祝賀祝賀，要喝光我家好酒。我媳婦去飯店買了幾個熟菜，又炒了幾個小菜，哥幾個就喝上了。我拿出兩瓶藏了幾年的五糧液，三哥眼睛都亮了，一個勁地說：“小明當(dāng)了一把手，以后好酒有得喝了。”輝哥看著我，臉上仿佛寫著：“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喝酒時，輝哥不停地朝我使眼色，好像在提醒我：“文治，治他”。

這一天，哥幾個喝得盡興，是我料到的。但三哥和輝哥翻臉，卻是我沒有料到的。三哥一開始，就夸我，說在當(dāng)年的小兄弟里，他最看重我，要不是年紀(jì)小，地位早在輝哥、斌哥之上了。斌哥只顧著喝酒，輝哥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渫炅宋?，三哥開始說斌哥：

“哎，你那大胡子，什么時候剃了！沒聽說過這世上，有靠一把胡子吃飯的?！?/p>

斌哥好像聾子，什么也不說，看都不看三哥一眼。三哥轉(zhuǎn)過頭，朝我一笑，自嘲說：“瞧這悶葫蘆?！?/p>

開第二瓶酒后，三哥開始開涮輝哥：

“阿輝，在廠里，我尊重你，你是總經(jīng)理，可到了小明這兒，在校長這兒，就別擺你那老總的臭架子了?！?/p>

輝哥嘴角一牽：“三哥，你問問小明，我擺架子了嗎？”

我忙說：“沒有沒有?！?/p>

“他敢！我料他也不敢?！比缇退惚任覀儙讉€多喝點，也不到醉的程度，但聽那口氣，我總覺得不對勁，“你以為什么，堂堂中學(xué)校長，誰不尊重？就你那什么老總，有什么了不起？”

“誰說了不起啦？三哥，沒人說了不起??！”輝哥忍著怒氣。

“自己覺得了不起，誰還會說出來嗎？”三哥狠狠地說了一句，又畫蛇添足地輕聲加了一句：“哼，也不想想，是靠什么混出頭的？”

三哥這句話一出，我心說“不好”，剛想轉(zhuǎn)移話題打圓場，已經(jīng)來不及了。輝哥怒了，輝哥最怕別人揭他這個短。輝哥拎起酒杯，想砸，一想是在我家，又輕輕放下了。端起酒杯，一仰脖，一口干了，站起身，抬腳出門，走了。

輝哥走了，我也覺得三哥過分了。三哥可能也看出我的態(tài)度了，嘿嘿笑著，端起酒杯敬我：“別見怪啊，兄弟，平時都是他欺負(fù)我，今天在老弟這兒，也讓工人階級欺負(fù)一回資本家。不行么？”三哥說完看著我，眼睛有點紅。三哥雖好一口酒，但量不大，第二瓶酒還剩半瓶呢，三哥舌頭就有點轉(zhuǎn)不利索了。這時斌哥端起杯子敬我，說了一句：“小明，以后這種酒，不要喝了?！闭f完，眼睛斜了斜三哥。三哥可能喝糊涂了，像是沒看見。

三哥和輝哥，因為在我家的一頓酒，心里結(jié)了疙瘩。但輝哥不動聲色，三哥還是當(dāng)他的安保部經(jīng)理。董事長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小伙子回廠后，先是跟著輝哥做助理，后來慢慢上手了，廠里的事兒，開始做主了。人家是要接班的，誰都明白。小伙子第一次發(fā)威，就是解聘三哥的安保部經(jīng)理，理由是三哥喝酒誤事。三哥喝酒確實誤過事，中午喝醉睡著了，領(lǐng)料的站著等了半個小時，三哥也不開門。小伙子說：“什么人呢，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三哥沒有去找輝哥，輝哥卻去找三哥了，說自己盡了力了，只是小伙子犟得很，他也沒辦法。三哥不領(lǐng)輝哥的情，有一回還對人說：“誰知他背后使了什么陰招。”三哥不再去廠里上班，雖然廠里給他另外安排了工作。

“小明，我還是到你這兒混吧。”三哥找到我，我不好意思一口回絕，就問他：“我這里是學(xué)校，你能做什么呢？”

“嗯，實在不行，做個門衛(wèi)，也行啊?！比缬悬c氣短。

“門衛(wèi)，可是要值夜班的?！蔽蚁雵樛怂?。

“那正好啊，你姐不是在食堂么，我們就以校為家了呀。”三哥一想到這，有點興奮。

“唉，”我嘆了口氣，“現(xiàn)在人家老顧干得好好的，總不能趕人家走吧？”

老顧是四川人，來學(xué)校多年了。

“那我不管，憑什么安橋中學(xué)的門不讓安橋人看，要讓一個外地人看？”三哥這話有點不講理了。我心里不高興，但沒有表露出來，就說：“這樣吧，三哥，我們商量一下再說吧。”三哥一面往外走，一面交代我：“你可要放心上哦?！?/p>

我心里打定主意，絕不能讓三哥進(jìn)學(xué)校。他來了，我這校長怎么當(dāng)？

三哥成了學(xué)校的常客，開始時，門衛(wèi)老顧還問問，后來見他每次都?xì)夂艉舾约河谐鹚频模瑖樀眠B問都不敢問了。每次三哥來我辦公室，不是拉抽屜，就是開柜門，自己找煙、找茶。怎么辦呢，打小的哥們，又是堂姐夫，總不好撕破臉吧？我每一回都好茶、好煙地待著，說正在想辦法，讓他別著急。

突然有一天，三哥來找我，進(jìn)了我辦公室，也不找煙，也不嚷著泡茶，一屁股坐下來，臉上浮著一絲詭異的笑意，低聲對我說：“聽說了嗎？”

“聽說什么？”

“阿斌的事兒。”

“斌哥，什么事兒？”

“出大事啦！”三哥附身過來低聲對我說。我看了他一眼，沒吭聲?！斑@回真出大事了?！比缫娢也粺嵝模悬c不滿意。“想想阿斌也真可憐，養(yǎng)了十幾年的兒子，竟然是替別人養(yǎng)的?！?/p>

我這下子聽明白了，斌哥是著名的大胡子，他兒子小斌，下巴光溜溜，幾乎沒什么胡子。安橋的人早就傳，小斌是小白臉廠長的種，斌哥只是個替身。

“沒有證據(jù)，不要瞎傳。”我見三哥那么興奮，有點生氣。

“這回不是傳啦，阿斌偷偷做了那什么，做了DNA啦?！?/p>

“哦，這個悶葫蘆，還真做啦？”我嘆了口氣，想，男人的痛苦，可能莫過于此了。

“你說我們兄弟幾個，該做些啥？是不是要……”三哥看著我，等我拿主意。

“什么都別做，什么也別說，不要再去傳了，三哥?！蔽艺Z氣堅定。

三哥看了我一會兒，終于說：“我懂了，啥也不說了?！?/p>

說完又轉(zhuǎn)移話題說：“我以前冤枉阿輝了，真不是他弄我的。他現(xiàn)在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p>

“怎么說？”

“他也被人擠兌得做不成人了，在廠里?！?/p>

“人家過河拆橋了？”

三哥點點頭。

看來三哥說的都是真的。因為從此之后，斌哥就從安橋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輝哥也常來我這里坐坐，說在廠里也沒什么事兒了。

一天，三哥又來了。但這次三哥來，一臉嚴(yán)肅，是來和我商量事兒的。三哥說，他得高人指點，決定自主創(chuàng)業(yè)。

“你知道高人怎么說我？”三哥朝我神秘一笑。

“怎么說？”

“高人說，我這人，不能屈居人下。要么自創(chuàng)一派，做神;要么拿起屠刀，殺生?！比缯J(rèn)真地看著我。

我也好奇起來?！半y道做神與殺生矛盾嗎？自古以來，幾個自成一派的神不殺生的？”

“那倒是。”三哥好像難為情起來。

“你殺什么生？”

“我殺豬賣肉?！?/p>

我和三哥一對視，發(fā)現(xiàn)他眼里閃過一絲殺氣。終于不再纏著我了，我松了一口氣，隨即鼓勵道：“好，我贊成。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p>

三哥低聲說：“也不需要你真做什么，就是以后學(xué)校食堂的肉，能不能考慮考慮我？”

我一聽，真想打自己一個耳刮子，嘴里只得說：“等你開張了再說，好嗎？”

三哥歡天喜地，連說：“好的好的?！?/p>

三哥也真能吃苦，年紀(jì)也不小了，跟著人家做學(xué)徒，每天凌晨起床，殺完了豬，天才亮，又要拉到市場去賣。想不到三哥竟越過我，直接找了分管后勤副校長老湯，學(xué)校食堂還真進(jìn)了他的豬肉。我私底下關(guān)照老湯，安全、價格、程序都要確保沒事兒，其他我也不管了。

三哥從此起早貪黑，天天殺豬賣肉。三哥在肉案后面一站，敦敦實實，嗓門大，脾氣爽，又不扣秤頭，童叟無欺，竟也打出一片天地來。有個早先在肉案上稱雄的，姓胡，當(dāng)過兵，長得鐵塔似的，脾氣暴躁，人家都怕他，都不愿與他為鄰，市場領(lǐng)導(dǎo)就把三哥安排在他旁邊了。老胡見三哥是新來的，喜歡在三哥面前說些不三不四的話，總想壓三哥一頭。一天，天還早著呢，老胡才賣了沒幾斤肉，三哥就半爿豬賣完了。老胡還知道三哥每天往中學(xué)食堂里送肉，本來就眼紅，這天因和老婆拌了幾句嘴，出門又忘這忘那，來來回回折騰了幾趟，心里不痛快，嘴里就說：

“老子今天撞上鬼了，一出門就讓惡狗擋了道?！庇终f，“不好好看門，跑這兒拉屎來了?！?/p>

三哥聽著不是味兒，沒理他，也沒有其他人搭話。老胡見沒人接他的話頭，就沉著臉，嘴里罵罵咧咧的。越是罵罵咧咧，臉色難看，就越?jīng)]人來買他的肉。越?jīng)]人買他的肉，老胡就越焦躁，眼看著三哥一爿肉賣完了，老胡的肉還在肉案上堆著呢。老胡終于沉不住氣，罵道：

“姓于的，這肉案子是你家開的啊？”

三哥一聽，壓住怒火回道：“是你胡家開的？”

老胡也是急火攻心，說的話就失了準(zhǔn)頭了：“對，就是我胡家的，你給我滾！”

三哥聽了哈哈大笑，放下殺豬刀，擦了擦手，一腳踏上凳子，大手一揮，嘴里“嗨嗨”了兩聲。市場上做生意的都停下手里的活，買菜的也停下腳步，都看著高高站在凳子上的三哥。三哥大聲說：

“大家聽著啊，今天，老胡已經(jīng)宣布，這安橋市場肉案子是胡家的了。那么我代表所有肉案上的兄弟說一句，這肉案子，這市場，是公家的，是政府的，是老百姓的。老胡今天讓我滾，我就不滾。我今天不滾，明天，后天，也一直在這里。大家看好了，哈，我倒要看看，老胡有什么能耐讓我滾？”

老胡沒想到三哥來這一手，他見三哥當(dāng)著大伙的面出了自己的丑，又見市場管理員遠(yuǎn)遠(yuǎn)躲著看熱鬧，怒不可遏，拎起殺豬刀，對著三哥大喊一聲：

“姓于的，你下來，老子一刀砍死你?！?/p>

這一下，老胡就把自己放到了比三哥更高的凳子上了。三哥聞聲，瀟灑地往下一跳，拍了拍手，向老胡走過去，一直走到老胡面前，嘿嘿笑著，看著老胡，又看看老胡手里的刀，就是不說話。旁邊做生意的、買菜的，都屏聲斂氣看著這兩個男人。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三哥面不改色，目光卻冷冷的，像兩支箭，向老胡射過去。老胡提刀的手，終于抖起來，慢慢放下來，放到肉案子上。老胡苦著臉，低下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第二天，老胡搬到了肉案子最邊上，但生意越發(fā)清淡了。又熬了一段時間，老胡就從市場上消失了。

市場上的人，從此都知道了，別看老于是個賣肉的，人家能文能武，處變不驚，是個人物。市場上的人，特別是肉案子上的，自然而然就把三哥看作是代言人，市場上的領(lǐng)導(dǎo)，也高看三哥三分。三哥每天最高興的，不是肉賣得多，而是大家把他當(dāng)個人物敬著。從此之后，三哥喝了酒，就喜歡說他和老胡的故事?！昂?，跟我白相？老子從穿開襠褲起，就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竟敢跟我白相？”

日子像風(fēng)似地飄過。運氣來了擋不住，晦氣來了躲不過。

一日，三哥突然跌了一跤，他中風(fēng)了。

我去醫(yī)院看三哥，從病房出來，堂姐告訴我，三哥中風(fēng)，是酒喝得太多，又自作主張停了降壓片。接著又自責(zé)說，也是自己太大意了。說著就低頭抹淚，說，你三哥英雄一世，這躺在床上的日子，不知怎么過了。

三哥畢竟是三哥，出院后，每天一早，由堂姐扶著，來中學(xué)操場做康復(fù)訓(xùn)練，風(fēng)雨無阻。三哥腿不行了，但嘴更行了，說起時事，聲若洪鐘，臺海、南海，美國、中東，一套一套的。

后來，我調(diào)到教育局去了，家也搬走了，不大見到三哥了。聽說，三哥能獨自拄著拐走路了。三哥在我的生活中漸漸遠(yuǎn)去了。有一天，我又見到三哥，是在手機(jī)上。有人在朋友圈發(fā)了個短視頻，一個老頭在公交車上，也不知為了什么事兒，先是掄起拐杖打人，后是一瘸一拐沖到駕駛室，去搶奪方向盤，嘴里罵罵咧咧的。我仔細(xì)一看，竟然是我三哥。我不禁感嘆，我的三哥啊，老了老了還是那副德行，和尚打傘，無法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