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
作者有話說:非常想去貢嘎雪山旅游了!為此查了很多資料,最后卻因為高考在即而不得不按捺住自己……那么就讓主角代替我去完成這個愿望吧!很開心再次與大家在《花火》A版見面,感謝親愛的栗子帶我上稿。
1
“今天不營業(yè)?!毙」媚锂Y聲甕氣的回絕從柜臺后響起來,邵修銳手里拿著一盒自熱米飯,暗罵了一聲“流年不利”,正慢吞吞地把盒子放回貨架,柜臺后又響起了一聲高昂的“unbelievable(不可思議)”。邵修銳的心思立刻活絡(luò)了。
看店的小姑娘懶洋洋地提醒過后便沒再注意他,直到手上這一關(guān)卡陷入僵局。在連攻了大半個小時之后她終于失去了耐心,把手機往柜臺上一拍,撐著腮幫子百無聊賴地抬起頭來,卻嚇了一跳——邵修銳一張臉胡子拉碴的,整個人正滿臉渴求地靠在臺前,眼神直直投射在手機屏幕上。
他是“消消樂”王者,這一點難度系數(shù)不在話下,小姑娘“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地把游戲交給他,剛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邵修銳就通關(guān)成功。
看著那明晃晃的四顆星,小姑娘目瞪口呆。
“你可真厲害?!彼贿吔Y(jié)著自熱米飯的賬,一邊對邵修銳表示贊嘆,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沖鋒衣和登山鞋,問道,“第一次來爬山呀?”
他餓得慘了,就地找了一張凳子坐下,加熱了米飯,掰了雙一次性筷子,嘟囔著應(yīng)聲:“是第一次爬貢嘎雪山,以前登過不少地方了,沒這么凄涼的?!?/p>
小姑娘一下子笑了:“這里離主峰還遠(yuǎn),除了環(huán)境荒僻,沒別的困難。過了這一片,東西就貴了?!?/p>
邵修銳頓時停下筷子:“那我要多照顧照顧你的生意了?!?/p>
她捂著嘴,笑得像冰原上一朵搖曳的雪蓮花。
外面刮著大風(fēng),細(xì)白的沙礫卷在冷氣里直撲人臉。邵修銳是獨行,又不趕時間,索性在這個小便利店里打發(fā)時間,一個下午幫她連過了十幾關(guān),小小的店面里不時傳出幾聲驚喜的喊叫,顯得屋外的風(fēng)雪分外凄涼。
樊薇——這是小姑娘的名字,邵修銳鄭重地問了,也同樣鄭重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用隨身的鋼筆在煙盒上寫字,樊薇也把她的名字同他的排到一起。
“隨身帶鋼筆,真的是很有儀式感。”樊薇愛不釋手地握著他的筆,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寫名字里最后的一捺,“我鐘愛這種嚴(yán)肅的浪漫,比在大雪天的冰川上拍照更有意義?!?/p>
“那還是不同的?!鄙坌掬J沉吟片刻,“細(xì)節(jié)與遠(yuǎn)方本就是不同的歸屬,關(guān)于雪山的攝影作品大都很美,也很有靈性。更何況,我?guī)仓皇且驗楸人怨P更不容易凍墨?!?/p>
樊薇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有性格,我喜歡。”
“你成年了嗎?早戀可不行。”邵修銳打趣她。
她慢慢收斂了笑容,擱下筆,下巴抵在手旁的鬧鐘上,悶聲道:“沒有?!彪S即又高興起來,“下周就十八了?!?/p>
真是年輕。邵修銳慨嘆,上次提及這個年齡,還是六年前的時候,他剛結(jié)束了一段遲遲得不到結(jié)果的暗戀,苦澀地?fù)肀е扇耸澜绲倪吘?,社會給他的見面禮就是失敗的感情。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孩提起未來眼里泛著光,臉龐被電熱爐映得紅潤透亮,在這個人間極地的風(fēng)霜里熠熠地閃耀著青春的光彩,令他有一種時間錯位般的感覺。因為初至高原而有些加快的心跳,也慢慢穩(wěn)定了下來。
入夜,風(fēng)卻驟然加緊,邵修銳在車?yán)锉粌鲂?,迷迷糊糊起來開了暖氣,戴上手套擦了擦糊上霧的車窗,才發(fā)現(xiàn)下雪了。一粒一粒的,不大,但白得分明,他打亮車燈,熒黃的光柱里有精靈在飛。
路邊的小平房里有了動靜,一扇卷簾門被吃力地拉起來,裹成了一個粽子的女孩拎著個包鉆出來,鎖上門,小跑過來敲了敲他的車窗,嘴唇動著在說什么話。邵修銳聽不清,趕緊開了門窗鎖,示意她上車。
樊薇跳上副駕駛座,對著暖氣搓了搓手,把厚實的圍巾往下扒了一點,輕輕拍去身上的寒氣,唇舌才從被凍僵中恢復(fù)過來:“三月我就要搬去上海了,這是我最后一次接近雪山的機會。細(xì)節(jié)和遠(yuǎn)方都是歸屬,我貪心,都想要?!?/p>
說著從包里掏出手套戴上,她側(cè)身系好安全帶,呼了口氣出來:“我們走吧?!?/p>
邵修銳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搭了下方向盤:“去哪?”
她理了理圍巾,把被壓住的長發(fā)撥出來,眼眸漆黑,直視著遠(yuǎn)方白色的山脊線。
“一直往前走,靠近貢嘎雪山。”
2
“輕易上一個陌生男子的車可不太安全?!鄙坌掬J駕車在盤山路上行駛,無奈地告誡她。
樊薇吐著舌頭笑:“我們不是認(rèn)識一個下午了嗎?”
風(fēng)雪漸漸小了下來,旭日碾過山巒,壓在雪頂之上,暖金色的光一瀉而下,鋪滿白雪的寂靜山道像是去往神話國度的通途。
終點是子梅埡口,途中他們在一座藏寨休息。
泥墻瓦頂?shù)牡飿钦恳郎蕉?,層林掩映如玉樹瓊枝,湖澤結(jié)了一層薄冰,稀薄的霧氣縈繞林間。二月初的天氣冷得駭人,整個村寨包裹在新年將至的氣氛里,每一絲風(fēng)里都好似帶著點喜氣。
邵修銳下車同一位面貌和善的村民交涉,所幸她同意讓他們兩人在天氣惡劣的情況下留宿。
五十歲上下的婦女善意地打量著半開車窗里露出的小臉,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同他客氣:“你對象真漂亮。”
樊薇翻找充電寶的手一頓,紅彤彤的臉頰從圍巾里探出來一點,對著她毫不羞澀地笑:“謝謝大姐?!?/p>
邵修銳待村民走遠(yuǎn)后靠在車門邊,稍顯尷尬地敲了敲車窗:“她好像誤會了,我沒有占便宜的意思,你盡可以否認(rèn)的?!?/p>
樊薇揚起臉,那眼神里怎么看都藏著點慧黠:“我為什么要否認(rèn)我漂亮?”
他哭笑不得,過了半晌才發(fā)覺哪里不對。
樊薇故意混淆了她與“他的女朋友”的概念。
邵修銳不知所措地摸著耳垂,在感情上經(jīng)驗并不豐富的男人,突然為女孩可愛的小心思笑了一下。
藏寨的風(fēng)景也是貢嘎雪山之行的重點之一,富有民族特色的建筑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謀殺旅客無數(shù)的膠卷。
熱情的村民請他們享用了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當(dāng)他和樊薇吃飽喝足來到村民家中時,卻一下子愣了神。
因為誤會他們是情侶關(guān)系,所以村民只準(zhǔn)備了一間客房,其中除了一個小床之外,就是冷冰冰的泥地。
樊薇也不知所措了。
邵修銳猶豫良久,默默嘆氣了一聲,將背包放在地上,拉開拉鏈,艱難地取出一只型號頗大的睡袋,利落地鋪開。
“現(xiàn)在太晚了,去打擾主人家也不太好,今晚委屈你將就一下吧?!?/p>
樊薇捏緊了挎包帶子,無意識地在床邊坐下來,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他清瘦的背影,雪花融化后,頭發(fā)留有薄薄的水漬的。直到邵修銳鉆進睡袋里躺下,她才抱著洗漱用品去了趟衛(wèi)生間,然后裹得厚厚實實地鉆進被窩里。邵修銳怕她冷,自己主動起來關(guān)了燈。
長夜漆黑,平時極輕的呼吸聲在寒冷的夜色里也顯得粗重了不少。她翻來覆去地數(shù)著邵修銳的呼吸,慢慢地把自己挪到床邊。
“對不起?!彼穆曇魫瀽灥?,隔著厚重的被子透出來。
邵修銳還沒有睡著,下意識地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上揚音表示疑惑。樊薇用被子把自己罩得只剩下半張臉,小聲道:“我太沖動了,沒有考慮周全就擅自成為你的負(fù)累。”
他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想到樊薇看不見他的動作,便也學(xué)著她壓低嗓子,用氣音說話:“不用道歉,你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quán)利,我只不過是順路捎帶你一程。但是你要為自己的決定負(fù)責(zé),未來一定不要為今天的決定后悔?!?/p>
濃重的黑暗里,他感受到一縷長發(fā)拂在他耳邊輕輕發(fā)抖,應(yīng)該是樊薇在用力點頭。他無聲地笑了一下,突然又板了臉,嚴(yán)肅地告訴她:“不過以后記得要查明對方的身份信息,不是所有萍水相逢都能遇到我這樣的好人。”
樊薇撲哧一下笑了,把頭縮進被子里,低低地應(yīng)答了一聲。
3
車子停在老城的街頭,樊薇拿著錢包下了車,小跑著去巷子里買吃的。
她一只手拎著塑料袋,一手故意把手機扔在地上,響起“砰”的一聲,然后再拿起來“喂”了幾聲,說:“在嗎?在不在?我聽不見,哎呀,手機可能摔壞了,你說什么?”她面無表情地自導(dǎo)自演著,又連著“喂”了幾聲,把電話掛了。
邵修銳看得不明所以,樊薇繃著一張小臉走到他身邊,拿起一串丸子,用力地嚼著,憤怒幾乎要沖破軀殼爆發(fā)出來。
出于對同行伙伴的關(guān)心,邵修銳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樊薇干脆地?fù)u頭,邵修銳躊躇著正要開口,嘴里就被塞了一口魚豆腐。
樊薇個子不高,一米六左右,身高剛好到他的肩。這個仰著頭舉高手的動作有些費勁,他從她手里接過竹簽,咸香的味道在口腔中漫開。邵修銳又扎了一個魚丸,還滴著紅色的湯汁,他迅速地下口,卻被辣得眉頭緊皺,眼睛都瞇了起來。
樊薇舒緩了情緒,輕輕笑了起來。
她在路邊的石墩上坐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你是做什么職業(yè)的?。俊?/p>
“播音主持人。”他頓了頓,“少兒電臺講故事的那種。”
“那有沒有小朋友在節(jié)目里連線跟你說,叔叔你的聲音真好聽?”
邵修銳愣了一下:“這倒沒有?!?/p>
“現(xiàn)在有了?!彼鲱^望他,“你面前這個小朋友要夸你,叔叔你的聲音真好聽。”
淡青色的胡楂像陰影似的投在邵修銳嘴唇周圍,鼻梁很高,有一點駝峰,眼睫向下斜去,眉骨托起兩道刀刻似的濃黑,兩頰上有不知所措的紅暈。
正派得緊,她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用力撞了一下胸膛。
她問:“你是上海人嗎?”
邵修銳摸著鼻子:“是。”
“我媽媽在上海工作呢。”
或許她是很久沒與母親見過面了。邵修銳的心軟了軟,寬慰道:“說不定我和她碰見過?!?/p>
女孩瞇著眼睛搖了搖頭,幅度極小,把周身的迷惘都盡力罩在一小片區(qū)域里,漸漸地垂下頭去。忽然她嗓音輕靈道:
“其實我早就見過你。
“在你到達我家便利店的前一天夜里,入住的是我爸爸開的旅館。我和爺爺去對縣城供貨的老板說,我們要搬走了,以后不會再去進貨了?!彼D了頓,繼續(xù)說,“我在爸爸那里看見了你,迎著冷風(fēng)大步走進來,登記入住的時候接了個電話,抑揚頓挫、字正腔圓的,說官話比校長都厲害,聲音也是,正派又好聽?!?/p>
這場有過先兆的偶遇是邵修銳沒有想到的。他下意識地問:“那……你的爺爺呢?”
“爺爺腿腳不方便,不想再冒著大冷天走一趟,留在旅館里沒有走。我回來看店,把店里的東西都賣完,最遲三月,爸爸就送我去沿海?!?/p>
他蹲下來,抱著雙臂,凝視著雙手托腮的小女孩:“那天為什么不營業(yè)呢?”
“我不想去沿海。”她唰地抬起臉,眼里淚光閃動,“我不想離開。”
一下子好像周圍消了音似的,所有場景都遠(yuǎn)離。小姑娘眼眶紅紅地瞪著他,嘴角向下撇,好像把所有的委屈都受盡了,才終于等來了她的英雄。那雙眼里飽含著渴望幫助的光芒和濃濃的不舍。
邵修銳揉著額角,還沒開口,樊薇的來電鈴聲又突兀地響了起來。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迅速地掛斷、拔電話卡,動作一氣呵成。她匆忙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推著邵修銳上車:“我們走?!?/p>
他有些茫然地上車,車子往前駛?cè)?。樊薇點開微信消息,頓了一頓,呼出了一口氣,目光無奈地落到邵修銳身上。
“我爸爸從鄰居那里知道我關(guān)店跑了,這就來追我。”
車子猛地在路邊停下來,邵修銳凝重地望著她。
“他……”
“我絕對不會現(xiàn)在跟他回去的,我還沒有到達雪山,你不要讓我在這里等他?!狈庇昧δ讼卵劢牵^攥得指尖泛白,眼淚像擦不盡似的,她的袖口胡亂蹭著臉頰,突然忍不住像小孩一樣埋下頭,肩頭一顫一顫的,哭了起來。
邵修銳和小孩子相處的經(jīng)驗豐富,突然卻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這個總是在笑的女孩。
關(guān)于她的故事,他好像一無所知,關(guān)懷的資格從一開始其實就并不具備。
但他的情緒此刻是確確實實地被她牽動著,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模糊地讓他感到疼痛。那或許不是同情,不是可憐,而是一種經(jīng)過層層深思熟慮之后能夠確定的心疼。
“你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不好嗎?”他試探著問。
“他沒有管過我?!狈钡穆曇魫瀽灥?,“他和媽媽離婚之后就把我丟給爺爺,現(xiàn)在爺爺年紀(jì)大了,三天兩頭進醫(yī)院,他也不想接手我,要把我送去媽媽身邊。
“我想媽媽?!鳖D了頓,她補充了一句,“可是我舍不得爺爺,舍不得離開這里?!?/p>
邵修銳只覺得難過。樊薇不愿意離開朝夕相處的故鄉(xiāng),他又何嘗愿意放下家人與工作遠(yuǎn)赴千里之外。
不過是他從繁華都市中逃往蕩滌靈魂的雪山之境,而她是將從早已習(xí)慣的小鎮(zhèn)里逃往能夠與母親共同相處的沿海地區(qū)。盡管是截然相反的路徑,可他們卻在途中相遇了。邵修銳想,他們或許是同樣的人,同樣被迫地逃離生活的困境。
“自己喜歡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彼型硎艿剌p拍著樊薇的肩,“有信仰好過全無目標(biāo),想要做的事,在確保自身安全的情況下盡力去做;不想要做的事,努力讓別人理解,回歸你的正路,我認(rèn)為這是最酷的生活方式?!?/p>
“可是如果我無法說服別人呢?我要按著別人的想法去生活嗎?”
“那就把力氣都留下來照管自己的情緒,我們都會有不得已的一天。你的今天或許是為了父親不肯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和對故土的眷戀而掙扎,我的今天或許就是因為復(fù)雜的社會生活、人際關(guān)系而迫切需要疏解?!彼麥芈暭?xì)語地說著,“不順心的事的確有很多,但我們都在努力向光明的方向走。你看,我們要去的雪山,不就近在眼前了嗎?”
樊薇抬起頭,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牽動唇角努力露出一個笑容。
天際蒼山層疊,雪線盤曲如蛇。
他們共同的心靈凈土,他們共同奔赴的圣地。
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
4
選擇在旱季穿行橫斷山脈,并不是什么明智的決定。好在終于雪晴,路況不算太差。
剛開始消融的積雪在泥地上斑駁,車轍布滿山路,上下顛簸得讓樊薇有些腸胃不適。邵修銳把車停在一處觀景平臺,讓她下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未化開的雪反射著日光,腳底有些打滑,邵修銳扶了她一把,便禮貌地松開了手。
樊薇拿著手機去一旁拍照,他沒有太在意,垂首分析著定位地點與目的村寨之間的最佳路徑,耳中驀然捕捉到一聲悶哼,緊接著是年輕女孩的尖叫。
邵修銳一回過頭就看見她一頭栽進冰冷的雪地里,接連滾了好幾圈,直往山路下滑去。他被嚇得瞳孔驟縮,大片的驚恐襲上心頭,想也不想地?fù)渖先プニ氖直?,鞋底蹬在石塊上發(fā)力,才勉強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固定好自己的位置,用力把她拉了回來。
好不容易脫險,他死里逃生一般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樊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好半晌才讓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
邵修銳沉默了片刻,動了動嘴唇:“抱歉?!?/p>
“你別這樣?!狈迸ι詈粑?,“是我自己沒注意,感謝你救了我?!?/p>
“我?guī)愠鰜砭蛻?yīng)該保證你的安全,當(dāng)時如果讓你留在店里,就不會發(fā)生今天這種事情。我忽略了你還是個小女孩,應(yīng)該受到更周全的保護,是我該抱歉。”
樊薇不愿意聽他聲音里濃濃的低落,把腦袋往他懷里鉆了鉆,小聲道:“抱歉干什么?抱我呀。”
這一個小動作讓他渾身僵硬,仿佛有萬丈潮水一時涌上心頭似的,把他原有的某些情緒洗刷得一干二凈,取而代之的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模糊而嶄新的東西。
他動作遲緩地拍了拍樊薇的頭,遲鈍地面對著自己內(nèi)心的改變。由此而產(chǎn)生的震驚情緒,直到在下一個村寨里停留時,也仍一遍遍地沖擊著他。
四千米的海拔,高原反應(yīng)已經(jīng)顯現(xiàn)威力。邵修銳在登山之前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幾天,樊薇是本地人,狀態(tài)也還不錯,甚至還能在村寨里和小朋友跑來跑去做游戲。
他用村民提供的水洗了把臉,心情慢慢變得鎮(zhèn)定。剛走出門口,就看見樊薇揮著紅色大披巾被一群小朋友追來堵去。夕陽下她的面容泛著一種明艷的光澤,朝氣囂張得幾乎能逼退周身的寒冷。
邵修銳怔怔望著她跳躍的馬尾,竟然像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年一般緊張起來。
樊薇看見了他,雀躍地跑過來。
“邵叔叔,你能不能唱一首兒歌呀?”
他不明所以,微微沉吟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稍有些不自然地唱起來:“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突然清脆的“啪”的一聲,他的雙手被樊薇合攏的兩只手掌夾在中間,然后輕輕貼向了她紅彤彤的臉頰。
微微發(fā)著燙,眼神明亮。
“謝謝邵叔叔。”她說,“你別自責(zé),我很幸福?!?/p>
邵修銳的目光久久沒有移開。
好像很突然,卻又理所應(yīng)當(dāng)。一種從古時綿亙至今的動搖,出發(fā)于人性的本能,途經(jīng)冰川雪原的叩問,終于緩慢地抵達了他的靈魂。
回應(yīng)他的,是怦怦作響的心跳聲。
5
車子穿行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車輪碾過山道上的碎石。
為了保證安全,邵修銳開得很慢,全神貫注地觀察著路況。樊薇半邊臉頰隔著圍巾貼在車窗上,擦拭掉水霧,用手指描摹遠(yuǎn)處的山巒起伏的曲線。
子梅埡口的海拔超過四千五百米,是貢嘎雪山主峰的最佳觀賞地之一。
他們在寬闊的山間平臺下車,望著星河流水般退去。
旭日推動著云層涌過來,光線聚攏又散開,徐徐鋪上了雪山頂峰,映照出棱角鋒銳的燦金色輝煌。陽光孜孜不倦地竄過密密山林,竄上雪線,竄至峰頂,展現(xiàn)出突破想象力極限的奇異美感。
“太震撼了。”邵修銳喃喃自語,“如果從未來到這個地方,絕對無法相信生命里有這樣隆重瑰麗的一刻。”
樊薇低低地“嗯”了一聲,悄悄攥緊了他的袖口,眼眶發(fā)著熱,抑制不住流淚的沖動。
“我滿足了?!彼吐曊f。
她已經(jīng)銘記住了故土最輝煌的一刻,暫離或是永別,她都不怕了。
日光剛剛覆過整個山頭時,他們身后響起車輪碾起碎石飛濺的聲音。兩人回過頭看,一輛濺滿泥水的小貨車拐過彎,在離他們不遠(yuǎn)處停住。裹著單薄夾克的中年男人撞開門跳下來,趔趔趄趄地沖著樊薇跑來。
大冷的天,他卻滿頭是汗,神情緊張,上前抓樊薇的胳膊。樊薇往邵修銳身后躲,男人撞在他身上,像突然警醒似的,問他:“你是什么人?帶我女兒跑這么遠(yuǎn)干什么?我要報警了!”
樊薇忍不住了,探出頭喊:“是我自己拜托他帶我來子梅埡口的,他是被我威脅的,你報警抓我嗎?”
父女倆眼看要吵起來,邵修銳急忙攔住,條理清晰地向他解釋清楚情況,抽出自己的證件一一給他檢查,就差把存折也遞給他了。男人用袖口蹭著滿頭的汗,瞇著眼睛一張張地翻看他的證件,仿佛突然想起來了:“你是那天在我家旅館住過的那個主持人?”
“是我,是我?!彼鲋腥艘驗榧佣⑽㈩澏兜氖直?,解釋道,“我沒有任何惡意,樊薇是我的朋友,我想要跟您說一件事?!?/p>
男人被他帶到不遠(yuǎn)處,樊薇提起圍巾遮住半張臉,手揣在兜里,努力平復(fù)自己的情緒。
她看見父親因為常年辛勞而佝僂的脊背,在年輕高大的邵修銳的襯托下,父親顯得愈發(fā)衰老瘦小??匆娔莻€對自己不聞不問了十幾年的人因為自己不顧一切的逃離而放下手頭所有事情來找她,然后看見總是板著臉的父親緊緊皺起了眉頭,臉頰顫動半晌,忽然掉下淚來。
“我對不起她?!彼犚姷偷偷?、飽含痛苦的嗓音。
“我沒什么本事,開了個小旅店,起早貪黑連養(yǎng)活自己都勉強,只能讓她爺爺照顧她,還讓她媽媽給她拿了十幾年的生活費?!崩饨菆杂驳闹心昴腥讼袷且凰查g沒了支撐,粗糙的手掌壓在臉上,“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想要什么,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p>
樊薇一動不動,忽然抬手擦了擦臉。
手表發(fā)出一聲輕響,邵修銳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今天是樊薇的生日。
他四下環(huán)顧了一番,迅速把一團雪砌成半球形,然后撿起散落的樹枝在上面組成“18”的形狀。
樊薇的父親跟著他蹲下來,在他的引導(dǎo)下像模像樣地擺動著樹枝,呼出的熱氣如白練般,緩緩飄散。
“該我們唱歌了?!彼蚜鞒套叩靡槐菊?jīng),樊薇父親唱著生日歌的歌聲被寒風(fēng)凍得不大成形,樊薇注視著他寫滿認(rèn)真的側(cè)臉,風(fēng)還是冷的,可一瞬間,她好像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可以釋懷了。
他年歲不小,在這樣高的海拔待不了多久,罵罵咧咧仔細(xì)地囑咐留下了邵修銳的聯(lián)系方式,故作強硬地告訴對方如果敢把樊薇弄丟就立刻報警。
剛剛成年的小姑娘身形瘦小,站在路邊注視父親離去。
籠罩在心靈上空十多年的烏云終于散開。
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輕盈。
“你的工作是和小朋友相處,真的很愉快吧?”她屈腿坐在雪堆旁拜托邵修銳給她拍照,嗓音也是愉悅的,尾調(diào)帶著點俏皮。
邵修銳拿著相機調(diào)整焦距,順著她的話點點頭:“他們說我很會哄小孩。”
樊薇支著雙手,額頭抵在第一個指節(jié)上,忍不住偷笑。
“那我肯定也是小孩了。”她說。“除了爺爺,從來沒有人在意我的生日……今天有爸爸,還有你,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仿佛有什么情緒堵在喉頭,讓他覺得千言萬語也不能述盡對眼前的小姑娘的疼惜。
越是不被善待的人,越能感受到別人的善意。
樊薇借了他的那支鋼筆,在手腕上畫了小小的一片綿延的山脈,又寫了幾個小小的字母,然后迅速地戴上手套,把筆還給他。
“謝謝你,細(xì)節(jié)和遠(yuǎn)方,我都已經(jīng)得到了?!?/p>
下山時,邵修銳臨時起意,開往貢嘎寺,在寺廟里上了一炷香。貢嘎雪山給他一次與平凡的日子較量的機會,未曾辜負(fù)他千里的奔波,給了他最想要的關(guān)于生活的答案。
敬畏雪山,也該敬畏信仰。
樊薇教著他與沿路的僧人說著“扎西德勒”,背著包穿過皚皚堆雪的林叢,踏著一地“颯颯”作響的枯枝,頭頂是密密枝干交錯,一汪湛藍(lán)的天從空隙里漏下來。
樊薇張開雙臂感受山風(fēng)拂動,忽然喊了一聲:“邵叔叔,我頭發(fā)亂了?!?/p>
邵修銳三兩步上前,仔細(xì)地幫她把飄動在眼前的幾綹頭發(fā)壓在耳后,樊薇卻忽然轉(zhuǎn)了個身,撲在他懷里,收攏雙臂,壓在他的脊背上。
額頭抵著他的肩膀,幾乎能感受到他說話時的震動。
“樊薇……”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邵叔叔,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彼D了頓,“我對你的思想不單純了?!?/p>
邵修銳還沒來得及回神,她就迅速地接了一句:“這句話是網(wǎng)上學(xué)的?!?/p>
她往后退了小半步,踮了踮腳,腦袋向前一磕。邵修銳只感受到嘴唇上傳來溫?zé)岬挠|感,是她的額頭。
“這才是我想對你做的?!?/p>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渾身上下都不能挪動一分。
日光已經(jīng)溫暖起來,溫柔地罩住貢嘎全境。
風(fēng)聲漸緩,游人如織,嘈雜慢慢消彌。
天地之間只剩下空靈的梵音輕唱。
女孩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他的臉,分明感受到手掌下一點點地變燙起來。
邵修銳板著臉,一動也不敢動,五官牽動的曲線被他繃得緊而直,后槽牙也暗暗地咬著,目光越過樊薇柔軟的發(fā)頂直視前方。
她用的是山民自制的皂角,原料萃自雪原下陳年鋪遍的凍草、摞滿積雪的舊枝新芽、澄澈的玻璃一般的湖水,還借了高曠藍(lán)天下蒼鷹羽翼滑翔而過的氣息。蘊生在古老的冰雪山林之間的味道比自由更誘人,他像是心弦被揉了一下,無意識地放輕了呼吸。
“我早該告訴你一件事,可是我忘了?!迸⒌穆曇粜⌒〉?,帶著點懊惱。
邵修銳正要開口,突然想到刮胡刀片還擱在自己下巴上,及時停止了發(fā)聲,輕輕挑了挑眉表示疑問。
“按新歷來說,我確實是今天生日。但是如果論老一輩算的舊歷,我半個月前就十八歲了?!彼穆曊{(diào)越來越低,尾音沒入了一陣突然走過的風(fēng)里。
“所以,”樊薇的聲音忽然又清亮起來,沖他眨了眨眼睛,“你早就該喜歡我了,邵叔叔。”
邵修銳頓了頓,終于重新恢復(fù)了自主意識。
某種溫暖輕柔的情緒迅速生根發(fā)芽,生機勃發(fā),他的世界仿佛春暖花開,枝蔓密密地纏繞上心臟,催促著他下定了決心。
他握住她的手腕,那是她用他的鋼筆悄悄寫下邵修銳名字縮寫的地方。
“其實我也沒那么老?!?/p>
氣息越來越近。
“二十四歲,沿海人,證件你父親都查過。在少兒電臺工作,幸運的是很受小朋友喜歡?!?/p>
很輕的一個吻,落在她的額頭上。
“更幸運的是,也受你喜歡?!?/p>
6
初夏的一日,沿海某地廣播電視臺少兒頻率,正在直播每周五晚九點檔的常青節(jié)目。電臺主持人又換回了從前的老熟人邵叔叔,小朋友們都縮在被窩里樂滋滋地聽那道正派腔調(diào)的磁性嗓音讀著故事。
節(jié)目的最后環(huán)節(jié),是聽眾連線。因為受眾多是小朋友,這個來電需要由助手先篩查的環(huán)節(jié)一般會擱置,邵修銳正熟練地打著手勢示意插入音樂,連線忽然接通了。
那夜里,收聽節(jié)目的小朋友都聽見主持人邵叔叔笑了。
是那種很溫柔的笑聲,在他們的年紀(jì)仿佛還不能懂的笑。
小朋友們正好奇地盼著連線內(nèi)容能夠放出來,邵修銳的這通電話就已經(jīng)到了結(jié)尾。
“謝謝喜歡?!钡痛嫉纳ひ敉ㄟ^電話線流淌出去,“我的小朋友?!?/p>
千山隔去,萬水隔去,風(fēng)雪川澤、靈巒秀越、天地眾生不過都化為一個小小的影子。
唯有我的萬千心事,還要一樣一樣訴與你聽。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