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超杰
摘要:琱生簋銘文中有“仆墉土田”一詞,結(jié)合文獻中的“土田附庸”來看,“仆墉”即是“附墉”,是當時人聚居的小邑,這樣的小城圍繞在區(qū)域中心大城的四周,又牢牢地附著在廣大土田之上,所以稱為“附墉”。
關(guān)鍵詞:琱生器;“土田仆墉”;附庸
2006 年11 月,陜西扶風縣出土了一件西周晚期的青銅器,名為“琱生尊”[1]。它與傳世的兩件琱生簋關(guān)系密切,其中它與五年琱生簋銘文中都記有“仆墉土田”[2]一詞,受到了學者們的廣泛關(guān)注。前輩學者孫詒讓認為“仆墉土田”就是《詩·魯頌·閟宮》中的“土田附庸”,也即是《左傳》中的“土田陪敦”[3]。王國維也持類似的看法,并指出《左傳》中的“敦”字當是“墉”的訛字[4]。他們的觀點,被很多學者所接受。但是,對于“仆墉土田”一詞具體的解釋,卻產(chǎn)生了分歧。郭沫若曾把《魯頌·閟宮》中的“附庸”解釋為附屬于土田的農(nóng)夫[5],后又指出應(yīng)理解為土田周圍附有墻垣[6],之后又否定了先前的看法,認為“仆墉”是一種耕作奴隸[7]。后來學者多持此說[8]。
當然,也有學者持不同的看法。楊寬認為“附庸”是小城的意思,“土田附庸”是指大塊土田而有城郭的居民[9]。此說有理。王人聰引陳漢平之說,將銘文中的“墉”字和詢簋、逆鐘銘文中的“庸”字對比,指出兩者形體不同,意義也不相同,只是字音相同而已[10]。沈長云也指出,在商代甲骨卜辭中,有“作”[11]、“取”[12]等詞,其“ ”字與琱生簋銘中的“ (墉)”[13]字用例相同,屬于象形字的構(gòu)形,而卜辭中另有表示被人役使的從庚從用的“庸”字,是會意兼形聲的字,兩者迥然兩異[14]。此說當是。
不過,王人聰認為“仆墉”應(yīng)解釋為附庸小國[15],學者已經(jīng)指出,這樣的理解可能不太妥當[16]。琱生諸器發(fā)現(xiàn)于扶風境內(nèi),因此爭議的土地當是召氏宗族在王畿內(nèi)的采邑,采邑面積本來就不大,周圍還有附屬的小國,恐怕不太可能。也有學者主張,“仆墉土田”實際是指靠近城垣的土田,類似于文獻中記載的“負郭田”[17]??峙路鞘恰!遏旐灐らs宮》在追述成王的冊命時提到“錫之山川,土田附庸”,若“土田附庸”僅是指靠近城郭的田地,成王所賜未免太少了些,在已有關(guān)于冊命的金文和傳世文獻中也鮮有這樣的例子,使我們困惑。
墉,甲骨文作[18]、[19],金文中兩種形式皆有,唐蘭指出,這是一個象形字,象征著在城墻的四周建立門樓[20]?!墩f文》:“墉,城垣也”,《禮記·王制》注曰:“庸,城也?!保ㄓ古c墉音同,此當讀為墉)。所以,琱生器中“仆墉”之“墉”的本義是城,應(yīng)當沒有問題。
《詩經(jīng)》中有關(guān)于周人作墉的記載,如《大雅·崧高》敘述申伯受封于南國時云:“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王命召伯,徹申伯土田,王命傳御,遷其私人?!泵珎饔栍篂椤俺恰?,庸與墉音同,實可通。申伯受封于謝,謝人當是此地的土著居民。在申伯未到之前,謝人就已經(jīng)建造起了“庸”(墉)?!洞笱拧ろn奕》敘述周王任命韓侯時提到:“溥彼韓城,燕師所完?!瓕嵻瓕嵺郑瑢嵁€實藉。”韓侯所居住的城,由燕師修建?!皩嵻钡摹败敝傅木褪琼n侯所居的城。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兩篇其實提及了分封過程中很重要的兩個層面,即生活居住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所以,《魯頌·閟宮》中的“土田附庸”,很可能就包括了這兩個層面。
那么,當時的人是以怎樣的形式居住在這些墉中呢?商代的非王卜辭記載有“己丑子卜,貞,余有乎出墉?”“子乎出墉?” [21]其中的“子”是占卜的主體,“余”是其自稱。“子”是家族首腦們的尊稱[22],是家族的族長。從卜辭中可見,有呼者呼喚這些族的族長出墉。學者已經(jīng)指出,商人家族的成員按照族系聚居[23],所以,當時的人應(yīng)該是以族為單位聚居在墉中。對重視宗族和血緣關(guān)系的周人而言,應(yīng)該也是如此。不過,這些墉可能不會很大,《禮記·王制》提及“附庸”,鄭玄注云:“小城曰附庸”,《春秋公羊傳》宣公十五年何休注云:“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朱鳳瀚指出,這里所指的“城郭”實際上只是一種土圍子[24]。墉這樣的小城大概也不會很高級。
先秦時代,常見的聚落單位是“邑”,邑的種類很多[25],墉這樣的小城可能是其中的一種,是一些規(guī)模并不大的邑。宜侯夨簋在記載周王賜予夨土地人民時提到:“錫土,厥川三百□,厥□百又廿,厥宅邑卅又五,厥□百又□。錫在宜王人□又七里;錫奠七伯,厥盧□又五十夫;錫宜庶人六百又□六夫。”[26]既言賜土,則所賜內(nèi)容中應(yīng)當言及土田,所以兩個殘泐的“厥□”中有一處當是指土田,李零懷疑“厥□百又廿”中第二字是“山”[27]。如果以上推測大致不錯,那么銘文所提及的賜土內(nèi)容就有山、川、宅邑和土田,正可與“錫之山川,土田附庸”對讀,前者其實是后者的具體化。這為理解“附庸(墉)”提供了新的思路,其所指可能是供人居住的宅邑。
銘文中的“王人”,是屬于王這一族的貴族,他們以里為單位,居住在城中[28],而一般的民眾諸如庶人,則居住在城外的三十五個邑中。先秦時期的勞役,常以夫為單位,所以“一夫”其實還包括了一個“家”,六百多夫?qū)嶋H上還指六百多個家,他們居住在城外的三十五個邑中,可見這樣的邑不會很大。陳夢家曾據(jù)《周禮》推算邑中居民大約為三十家[29],與此大致相合。
再來看琱生諸器中的“仆墉土田”。琱生諸器銘文涉及的是西周晚期召氏宗族內(nèi)部劃分財產(chǎn)的事情,其中提到“仆墉土田多”, 字學者釋為“訟”[30]或“擾”[31],其所表達的都是“仆墉土田”不太平這一事實,琱生與大宗召氏所爭議的核心也在于此。與財產(chǎn)劃分相關(guān)的爭訟,西周金文中提及不少,西周晚期的攸比鼎在記述兩方爭訟田地時提到“其且射分田邑”[32],不僅提及了田,還涉及到了邑。比盨提到周王命有司“復付比田十又三邑”[33],可見在涉及財產(chǎn)劃分時常會將田和邑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劃分,兩者關(guān)系密切,學者將這種關(guān)系稱為“等
質(zhì)性”[34]。所以,琱生與大宗所爭議的“仆墉土田”,可能也包含了田和邑兩個部分,從這個角度看,“仆墉”所指的應(yīng)該是宅邑,而不是舊釋供人役使的奴役。
據(jù)師簋記載,琱生此前在王室中擔任了宰官[35],他可能有了另立一族的資格,因而要分召族公室中的財產(chǎn)自立一族。
所以,銘文中的君氏所謂“公仆墉土田多”其實是講給琱生聽的,是他要求分族,才挑起了這件事,使得宗族不太平。而土田本身是不會紛擾的,即使是舊釋的“仆庸”其也只是奴役,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也不會產(chǎn)生什么紛爭,所以,真正對劃分產(chǎn)生意見的其實是那些居住在小邑中的庶人。他們以族為單位居住在墉中,原屬于召族大宗,所祭祀的都是召族的祖先,而琱生要求劃分土田,便連帶著土田上的邑也有一部分要劃給他,邑中庶人的從屬關(guān)系可能就要發(fā)生改變,所以庶人多擾。正基于此,所以君氏說要妥善地處理這件事請,“勿使散亡”[36],琱生也在琱生尊的最后盟誓“其又敢亂茲命,曰毋事召人,公則明亟”[37]。這話既是說給召族大宗聽的,也是說給居住在邑中的庶人聽的。
這件的事最后妥善地解決了,召氏大宗將五分之二的田邑劃給了琱生,如前所述,田和邑有時有某種“等質(zhì)性”,所以在六年琱生簋中,召伯虎才會“以邑訊有司”,即將最后的劃分結(jié)果(哪些土田和邑劃給了琱生)報告給“有司”登記造冊,絲毫沒有提及有關(guān)奴役的事。所以綜合來看,銘文中的“仆墉”不應(yīng)當看作是“奴役”。
那么,時人為什么會將聚居的小城稱作“附墉”呢?在先秦時期,田與邑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當時的邑可能就在田附近,每個邑的周圍有著一定比例的土田,所以劃分田地即代表著劃分宅邑。朱鳳瀚在研究商代政治區(qū)劃形式時指出,區(qū)域的中心是都邑,為宗族長所居,四郊是農(nóng)田,有若干的小邑,田在邑的周圍,人們在小邑中聚族而居[38]。由于這些小城附著在廣大的土田之上,所以將它們稱作“附墉”。
同時,從宏觀來看,他們又以某些城邑或都邑為中心,環(huán)繞在大城的四周,所以也可以將它們理解為是附著在大城四周的墉。直到春秋時期也依然如此,春秋晚期的叔夷鐘銘文提到:“余賜汝萊都脒剺,其縣三百”[39],李家浩指出“其縣三百”是附著在都城“脒剺”四周鄙野地區(qū)的三百個邑[40],這些邑應(yīng)該不會很大,與前文所提到的那些小邑可能差不多。這些小邑對中心的大城來講,看上去就像一種附屬關(guān)系,故而稱其為“附墉”也是可以理解的。
注釋:
[1] 陳絜.琱生諸器銘文綜合研究[J],朱鳳瀚主編.金文與西周歷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2-105.
[2]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M] 4292,中華書局,2007:6493.以下簡稱《集成》。汪玉堂,胡社生.陜西扶風縣新發(fā)現(xiàn)一批西周青銅器[J],考古與文物,2007(4):3-11.
[3] 孫詒讓.名原[M],中華書局,2016:284-285.
[4] 王國維.王國維遺書(第六冊)[M],上海古籍書店,1983:93-94.
[5]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M],人民出版社,1954:130.
[6] 見[5]第162 頁.
[7] 郭沫若.夨簋銘考釋[J],考古學報,1956(1):9.
[8]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M],中華書局,1988:611-627;裘錫圭.古代文史研究新探[M],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366-386;林沄.林沄學術(shù)文集[M],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157-165;朱鳳瀚.琱生簋銘新探[J],中華文史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79-96;陳絜文見[1]所引.
[9] 楊寬.西周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406-407.
[10] 王人聰.琱生簋銘“仆墉土田”辨析[J],考古,1994(5):443-446.
[11] 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纂,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甲骨文合集[M] 13514,中華書局,1999.以下簡稱《合集》。
[12] 《合集》20570。
[13] 集成《4292》。
[14] 沈長云.琱生簋銘“仆墉土田”新釋[J],古文字研究,中華書局,2000:73-78.
[15] 王人聰.琱生簋銘“仆墉土田”辨析[J],考古,1994(5):443-446.
[16] 見[8]所引裘錫圭文.
[17] 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M],中華書局,1988:37;沈長云文見[14].
[18] 貝塚茂樹編.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藏甲骨文字[M]3241,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1959.
[19] 《合集》8289 正。
[20] 唐蘭.從河南鄭州出土的商代前期青銅器談起[J],文物,1973(7):5-14.
[21] 《甲研》B.3241+《前》8.10.1。
[22] 林沄.林沄學術(shù)文集[M],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52.
[23] 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增訂版)[M],天津古籍出
版社,2004:117.
[24] 見[24]所引第154 頁.
[25] 同[1].
[26] 《集成》4320。
[27] 李零.李零自選集[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88.
[28] 陳絜.血族組織地緣化與地緣組織血族化——關(guān)于周代基層組織與基層社會的幾點看法[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9(1):116-123.
[29]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M],中華書局,1988:323.
[30] 見[8]所引朱鳳瀚文.
[31] 同[1].
[32] 《集成》2818。
[33] 《集成》4466。
[34] (日)伊藤道治,江藍生譯.中國古代王朝的形成——以出土資料為主的殷周史研究[M],中華書局,2002:145.
[35] 《集成》4325。
[36] 李學勤.琱生諸器銘文聯(lián)讀研究[J],文物,2007(8):71-75.
[37] 同[36].
[38] 見[24]所引第154-156 頁.
[39] 《集成》273。
[40] 李家浩.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5-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