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槍故事(3)

曉槍老王

如果要挑選一個槍械設計師，把他的人生經(jīng)歷寫成戲劇，馬克沁一定是那個最有故事的人。

15年前，我還是一個懵懂軍迷，熱衷于收集槍械的照片，對槍械代表的國家和民族大感興趣。10年前，我進入大學槍械專業(yè)，沉迷于槍械的構造和原理。5年前，我嘗試著自己進行設計，開始關注槍械設計師的人生經(jīng)歷。

遺憾的是，武器的故事很經(jīng)典，設計師們卻很難在歷史上留下太多足跡。但是，歷史偏偏牢牢記住了一個設計師的名字——海勒姆·馬克沁。命運是一位不可捉摸的編劇，無數(shù)的配角以甲乙丙丁命名，而一些有名字的主角，被寫成了悲劇。

本文的主角——海勒姆·史蒂文斯·馬克沁。他的弟弟哈德森·馬克沁也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發(fā)明家

最不該遇上的人

一開始，馬克沁并不是一個槍械設計師。在41歲之前，他是一名優(yōu)秀的發(fā)明家，他熱愛發(fā)明，熱愛創(chuàng)造，想用自己的雙手和大腦贏得財富和地位，事實上他也確實做得很好，白熾燈泡和卷發(fā)烙鐵，都是馬克沁的得意發(fā)明。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若干年后，馬克沁這個名字，會和愛迪生一道，出現(xiàn)在世界各國中小學生的課本上。

然而，對于19世紀中后期的美國發(fā)明家而言，遇上托馬斯·愛迪生（對，就是小學課本上的發(fā)明大王愛迪生），絕對不是一件好事。這不，也許是上輩子做了太多的惡事，愛迪生也和馬克沁產(chǎn)生了巨大的糾紛。

“經(jīng)過上千次的失敗，愛迪生用碳絲作為燈絲，成功改良出長壽命的白熾燈泡?！边@是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聽過的“故事”，卻是馬克沁的人生“事故”。馬克沁一直聲稱，自己才是白熾燈的真正發(fā)明人，然而愛迪生“更懂專利法”。在愛迪生的各種操作下，馬克沁的白熾燈專利最終落空，成為了一項不受專利法保護的野生發(fā)明——愛迪生終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生產(chǎn)白熾燈，無需給馬克沁掏1分錢。

對于一名設計9幣而言，最得意、最能賺錢的發(fā)明被人搶走了，這簡直是堪比殺父之仇、奪妻之辱的深仇大恨。1881年，馬克沁遠渡重洋去往英國，去往了一個沒有愛迪生的地方。從后來的表現(xiàn)看，馬克沁此舉多多少少有“負氣離家”之嫌，在發(fā)財之后，他并沒有衣錦還鄉(xiāng)，而是選擇客死他鄉(xiāng)，他后來申請到英國國籍，最終死在英國，也葬在英國。

負氣出走是很容易的，如何異地生存卻是個大問題。馬克沁到達英國之后，一直沒有停止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日子過得卻不太順利。直到后來，有朋友勸他，讓他放棄電學和化學，去發(fā)明一種能讓歐洲人自相殘殺的武器，只有這樣，他才能賺大錢。

馬克沁設計的白熾燈。實際上，白熾燈的專利之爭牽涉多人，很多人都聲稱是自己發(fā)明了改良白熾燈泡

馬克沁機槍的特點

馬克沁發(fā)明機槍的故事，很多文獻已經(jīng)有記載，本文不再贅述。從設計的角度看，馬克沁機槍（包括二代改良馬克沁機槍）采用了很多看似不靠譜，但實際上很實用的設計。

比方說馬克沁機槍采用了帆布彈鏈。筆者第一次接觸這種彈鏈時，完全就是黑人問號臉，滿腦袋都是疑惑。帆布畢竟是布，盡管帆布彈鏈上有金屬輔助定位，但這玩意畢竟軟軟的，定位精度好不到哪里去，性能和今天的金屬彈鏈相比，真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然而當年的馬克沁機槍不僅用了，并且用得還不錯——直到二戰(zhàn)，很多國家還在用帆布彈鏈，可見帆布彈鏈的可靠性還不錯。這倒是反向證明了一個事實——馬克沁機槍的供彈機構，是真的優(yōu)秀，這么劣質(zhì)的帆布彈鏈，居然都可以“消化”得了！

至于馬克沁機槍的管退式自動方式，同樣是一個很實用的設計?，F(xiàn)代槍械共有3種自動方式，槍機后坐式完全不適用于大威力的步機槍彈，導氣式需要在槍管上打孔，會破壞槍管強度，加工也很麻煩。至于馬克沁發(fā)明的管退式，除了射速略微低一些（但在當年也是最高了），幾乎沒有什么缺點。然而，管退式和水冷散熱配合時，卻有一個小BUG，那就是在槍管的運動間隙，總有一部分水或者水蒸汽偷偷溜走。說白了，馬克沁機槍散熱筒，它是漏水的！

馬克沁機槍大多采用了肘節(jié)閉鎖，這種閉鎖機構應該也是馬克沁自己發(fā)明的。在今天，我們當然可以“嫌棄”肘節(jié)閉鎖占用空間大、閉鎖剛度低。但作為一種仿生結構，肘節(jié)閉鎖結構簡單、原理清晰，在自動武器剛剛誕生的時候，這種設計絕對是超一流的——能把人體骨骼運動的原理用于槍械的閉鎖，這可真是靈感如閃電般耀眼的天才發(fā)明。

當然，肘節(jié)閉鎖也有諸多副作用，最大的副作用是誤導了后來的手槍和步槍設計。機槍結構臃腫一點、體積大一點并不礙事，但是步槍、手槍就不行了。然而，也許是“肘節(jié)中毒太深”，后來的許多步、手槍，頭也不回地奔向了肘節(jié)閉鎖的一條路，產(chǎn)生了許多在今天看來奇特而滑稽的槍械。

維克斯機槍配套的帆布彈鏈。有一次筆者和同學開玩笑，說用縫紉機制作槍械零部件原來是真的

射擊時的M1910機槍，注意槍口的水汽。不禁讓人聯(lián)想： 常常被水汽“洗臉”的機槍兵，小臉會不會因保濕而變得特別嬌嫩？

至于水冷散熱就更是天才的主意了。上一節(jié)講述劉易斯機槍時我們提到，為了解決散熱問題，劉易斯機槍設計了一個大號煙囪，然而實際散熱效果卻難以讓人滿意。其實，我們還真不能“嫌棄”劉易斯機槍，畢竟，馬克沁的水冷散熱效率太高了，不是劉易斯太low，是馬克沁太牛。只要水充足，馬克沁機槍的槍管就一直能得到極其有效的降溫，槍械就可以一刻不停地打下去。即使是現(xiàn)代機槍，無論采用什么設計，更換槍管也好、碳纖維包裹槍管導熱也罷，實際散熱效率都遠遠比不上水冷的馬克沁機槍的。

總之，在短短的幾年內(nèi)，馬克沁幾乎在各個方面，都找到了屬于機槍的最優(yōu)解。

900多件專利

非常有趣的是，在發(fā)明機槍之后，馬克沁足足申請了900多件專利！在很多人看來，金錢蒙蔽了馬克沁的雙眼，他成了一個真正的守財奴，但是在筆者看來，這900多件專利，更像是一種恐懼的解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愛迪生事故”很可能成為了馬克沁一生走不出去的陰影。

在另一個層次上，馬克沁確實發(fā)明了很多東西，這900多件專利也貨真價實。比如管退式自動方式、彈鏈、復雜的供彈機構、碩大的水冷散熱筒，甚至還包括一種無煙火藥，都是馬克沁在短短幾年內(nèi)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個人的確才華橫溢。歷史上很多人都想發(fā)明速射武器，比如諸葛連弩、車輪銃、加特林機槍，但是沒有一種武器，像機槍這樣成功過——機槍真的是射速又高又穩(wěn)定。

1890年前后，當時的世界強國都有一件大事要做——把黑火藥步槍，更換為發(fā)射無煙火藥槍彈的步槍。當年的軍隊沒有什么飛機坦克，火炮也比較簡陋。如果說步槍是武器中的駿馬，那機槍就是武器中的駿骉，地位非常的重要。新式武器總是貴得嚇人，馬克沁機槍是當時射速最高的武器，自然是可怕的“吞金獸”，這樣昂貴的武器，效果到底如何呢？

馬克沁與他設計的機槍。馬克沁不是僅僅設計了一款，而是設計了大中小多種“號碼”的機槍

沙俄M1905機槍分解圖。水冷的效率是非常高的，因此馬克沁機槍的槍管敢于設計得非常細

馬克沁機槍的半剖圖。水冷散熱筒里面有復雜的管路，另外馬克沁機槍有點虛胖，內(nèi)部實際上是很空的

戰(zhàn)場上的檢驗

關于馬克沁機槍，最出名的故事莫過于侶93年的非洲，50多人的英軍部隊，配合4挺馬克沁機槍，竟擊退了5000多名蘇魯士戰(zhàn)士，并造成了近乎恐怖的95%的傷亡率。然后，這個故事很可能是一個假新聞，無論是50人的參戰(zhàn)人數(shù)，還是95%傷亡數(shù)字，都和真實情況都相差甚遠，甚至說主角蘇魯士人，都是一個孤證——除了這個故事本身，我們再也無法找到“蘇魯士人”的相關報道了。

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在英國入侵馬塔貝萊高原（在今津巴布韋境內(nèi)）的戰(zhàn)爭中，英國700多人（主體為南非殖民地警察），在5挺馬克沁機槍，以及其它武器的幫助下，擊敗了5000多名當?shù)夭柯涞氖勘?，英國方?人死亡，部落士兵死亡約1500人。盡管故事和事實相差甚遠，但無可爭議的是，這場戰(zhàn)斗中，機槍的確大顯神威。

威力巨大的武器從來都有巨大的魔力。很快，歐洲各國就陸續(xù)開始裝備機槍，但是這些機槍大多是“二代改良馬克沁機槍”，由各國設計師改進而來，比如德國的MG08（1908年）、英國的維克斯（1912年）、俄羅斯的M1910（1910年）。在技術層面考慮，這些二代馬克沁機槍使用本國槍彈，在設計細節(jié)上做了更改，更適用于本國的情況，同時還更便宜。

同時，這些二代馬克沁機槍誕生時機，非常耐人尋味——1884年前后，馬克沁正風風火火地試驗自己的機槍，他的900多個專利，應該也都是在這個期間申報的。這些誕生于20多年后的機槍，恰好躲開了20年的專利保護期?？磥?，賺歐洲人的錢也沒那么容易。

德國MG08機槍的槍機。一戰(zhàn)前加工水平十分有限，槍機零部件表面卻很光滑，這樣超檔次的加工，充分證明了當時各國對機槍的重視

二代改良馬克沁機槍各有特色。比如德國MG08機槍的腳架形狀怪異，折疊后就可以當做雪橇使用

沙俄M1910機槍的散熱筒上有一個大蓋子，冬天可以直接加雪塊、冰塊融化成水起到冷卻作用

真正的悲劇

馬克沁機槍在殖民戰(zhàn)爭中造成了巨大的殺傷，但這一切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畢竟在他們眼中死的只是算不得“人”的非洲土著，屠殺不僅不算悲劇，相反還是值得稱贊的征服，至于700 VS 5000的英國指揮官，還被層層褒獎，成了英雄。但機槍畢竟是“讓歐洲人自相殘殺的武器”，死神鐮刀上面的咸腥味，歐洲人總得嘗一嘗。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塹壕戰(zhàn)而聞名，是高度“凝固”的，卻又無比慘烈。所謂的塹壕戰(zhàn)，說白了就是一群士兵，互相對峙著挖戰(zhàn)壕、玩泥巴。至于沖鋒，那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的——機槍、鐵絲網(wǎng)、火炮，哪一樣都不是好惹的，還沒有沖到敵軍陣地，士兵可能就被系統(tǒng)提前封號了。

但是“宅”在塹壕里也是非常難受的。所謂的塹壕，更像是一道陰溝，沒有什么像樣的住所，吃飯、排泄都很麻煩。在塹壕戰(zhàn)打得火熱的德、法邊境，還特別愛下雨，雨水未了，士兵們就只能享受純天然泥巴浴池了。

更可怕的事情在于蟲子和老鼠。有過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小伙伴都知道，爛泥潭不僅臭，還是蚊蟲的滋生地（蚊蟲需要在水中產(chǎn)卵），因此，塹壕中的防疫衛(wèi)生就成了大問題。然而，第一種高效抗菌藥物——青霉素的出現(xiàn)，那是1928年的事情了，一戰(zhàn)的士兵是根本指望不上的。

鐵絲網(wǎng)、火炮、機槍是塹壕戰(zhàn)的三大“法寶”，之間的關系應該是這樣的：機槍阻擊了敵方步兵的沖鋒，讓己方有時間架設鐵絲網(wǎng)，而火炮也可以提前標定射擊參數(shù)，這三者再最終配合，讓沖鋒進一步凝固

戰(zhàn)爭多多少少是帶有榮譽感的，天天泥巴浴算是怎么回事？“頭鐵”的人類試圖打破這一切。1916年7月的索姆河戰(zhàn)役，聯(lián)軍組織了大量士兵，試圖以人淘戰(zhàn)術，在火炮的配合下突破德軍的防御。德國則布置了大量機槍，在固定陣地和鐵絲網(wǎng)配合下還擊，短短十幾個小時造成了6萬名聯(lián)軍士兵傷亡。之后的數(shù)次大戰(zhàn)役，機槍同樣帶來了難以想像的傷亡。人們迅速明白了，相比于封號，宅在塹壕里，其實還是很舒服的。

慘痛的一戰(zhàn)

一戰(zhàn)時期，核彈還沒登場，飛機、坦克還在萌芽階段，導致的傷亡十分有限。一戰(zhàn)真正的“封號大師”，要數(shù)機槍和火炮。然而火炮作為一種非直瞄間接武器，殺傷又要依賴機槍的助攻。有人說，一戰(zhàn)中，整整一代年輕人倒在了機槍的槍口之下，這句話所言不虛。

軍迷圈中一直有一個黑色幽默，為什么二戰(zhàn)法匡投降那么快？因為勇士都死在一戰(zhàn)了。這個黑色幽默還是很有道理的。一戰(zhàn)中，法國總人口為3960萬人，因戰(zhàn)爭死亡169.78萬，傷殘426.6萬，傷亡占比達到了總人口的15.06%，這是一個恐怖的數(shù)字，戰(zhàn)爭中傷亡的主要是年輕人，100個人中，有多少是能上戰(zhàn)場的年輕人呢？

當然，這么恐怖的殺傷并不都是機槍造成的，毒氣、塹壕病各有“貢獻”，但機槍絕對是“居功至偉”的。很難想像，這個世界上殺人最多的，不是什么核彈、導彈，而是機槍。殺人的武器從來都有爭議，理性會說，槍械無罪，有罪的是扣動扳機的人。但是情感是從不管這些的，孩子沉迷游戲是游戲的錯，孩子們在戰(zhàn)場上被機槍打死了，一定是機槍的錯，締造了機槍魔鬼的人，一定是罪無可赦！

機槍肆虐之下，為了突破塹壕，人們被逼無奈，開始使用各種各樣的奇怪武器，比如迫擊炮、毒氣彈、坦克，都是在此時登場的

馬克沁晚年致力于開發(fā)游樂場，圖中的游樂設施就是馬克沁發(fā)明的。很多人推測，這是他的一種救贖

沒有人記載，在最后的日子里，馬克沁是否后悔過。但筆者認為，這是毫無疑問的——盡管有著“讓歐洲人自相殘殺”的戲謔，但馬克沁發(fā)明機槍時，是把它當做商品的，那900多件專利就是最好的證明，他想賺錢，而不是想殺人。馬克沁死于1916年11月24日，此時，索姆河戰(zhàn)役剛剛結束不久。

網(wǎng)絡上有一個提問，如果你按下一個按鈕，你會得到100萬財富，而這個世界上會有1萬人死去，你會去按動這個按鈕嗎？我想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這么做。可偏偏，馬克沁就是這個按動了按鈕的人。無論如何掩飾，劍是殺人的武器，劍術是殺人的技巧，機槍自誕生時，就是要殺人的，只不過沒想到，代價會如此慘重。如果有來生，如果給馬克沁一次重頭再來的機會，他還會不會發(fā)明機槍以發(fā)財致富呢？

曾經(jīng)，馬克沁是一個充滿童心的發(fā)明家，想用自己的發(fā)明，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造化弄人，他發(fā)明了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給他帶來了財富和名聲。最終，他發(fā)明了游樂場，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美好。他是否還記得當年離開美國時，輪船上綿延幾百英里的汽笛聲……

下一講中，我們將講述機槍中的大明星——ZB26機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