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張煒,當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散文集《融入野地》等,曾獲多個文學獎項?!段业脑笆⒀纭肥且徊糠翘摌?gòu)類作品。本書出版后,以其飽滿真摯的情感、清新質(zhì)樸的文字,受到讀者的喜愛。
本書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從童真生活寫起,為讀者描繪出一場精彩的“原野盛宴”。書中不僅逼真地描述了海濱原野中的上百種動植物,而且描繪了從大自然取材做出的美味佳肴。豐饒的原野、難忘的童年美食、質(zhì)樸勤勞的鄉(xiāng)民,既讓我們看到了豐富多彩的海濱“動植物志”,又讓我們感觸到了“我”堅韌的成長史。
下面節(jié)選的片段,主要講述了外祖母的美食,不僅滲透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觀念,而且傳遞出外祖母對“我”深沉、真摯的愛。大家趕緊一睹為快吧!
外祖母的美昧(節(jié)選)
媽媽每個月至少要回家兩次,可爸爸一年里只回來兩次。上次見到爸爸是一個深秋,那天下午我聽到柵欄門響,一個翻身爬起,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正走進小院,他短短的頭發(fā),黑紅的臉龐……“爸爸……”我一邊喊一邊跑到院里,不知怎么低了一下頭,一眼就看到了他沒穿襪子的雙腳,腳背上全是又細又密的皺褶。
外祖母說爸爸在山里于活兒,他們有一大群人呢,沒白沒黑地用一把把大錘對付鐵硬的石頭。他吃得不好,所以才這么瘦。果然,爸爸每次回家都要帶走很多好吃的東西。爸爸將這些東西帶到山里,半夜餓了就吃。
媽媽每次從果園回來也要飽餐一頓,那是她最高興的一天。外祖母扳著手指數(shù)著媽媽離開的日子,說她就要回家了,接著動手做一頓好飯。果然,媽媽回來了。我本來就想媽媽,再加上我的嘴巴很饞,所以特別盼著她能回來。
有一種胖胖的蘑菇叫“柳黃”,只生在柳樹半腰,好吃到無法形容。外祖母是找“柳黃”的好手,她只要背著手到老柳樹林里轉(zhuǎn)悠一會兒,回家時就能變戲法一樣從袖口里抖出一個小孩兒胳膊那么粗的“柳黃”?!傲S”加上豆芽、野蔥、小干魚、搗碎的花生,然后裝進一只大泥碗中,上面再用一張大白菜葉兒小心地蒙起來。玉米餅和泥碗一塊兒放進鍋里蒸,灶下燒著芝麻秸。
鍋里只要有特別的美味,外祖母就會樂滋滋地在灶里點上芝麻秸:它們平時被扎成束,整齊地摞在一個角落里,只為了在這樣的時候派上用場。她說用芝麻秸燒熟的飯菜會有另一種滋味。我發(fā)現(xiàn)只要過節(jié)、吉慶的日子,灶里燒的都是它。
外祖母平時把松塔、蘋果枝和一些雜木分開放好,各有各的用處。做玉米餅和地瓜時要點燃松塔,做魚就燒蘋果枝,燉地瓜時使用雜木。如果是蘋果枝在灶里啪啪響起來,那么鍋里準會有一條大魚,而且一定是媽媽回家了?!爸挥性奂易鲷~放韭菜?!眿寢屨f。我說:“魚湯里還有小薊葉兒、姜和蔥,還有紫色小野果?!眿寢屨f:“主要是韭菜。”
每到秋天,外祖母就要去東邊的渠邊水汊,從蒲葦中尋找一種香蒲。她把香蒲葉兒的嫩芯采下,留下做蒲菜湯,主要是掘出蒲根。蒲根在淤泥底下,模樣像生姜,她要采足一大笸籮。
所有的蒲根都要曬干。這之前先取幾塊鮮蒲根放在灶里,烤熟了掰開,一股香甜的白氣直接涌進鼻子?!奥?,別燙著?!蓖庾婺复抵皻獾氖炱迅?,拍拍打打塞過來。有些硬,嚼一嚼真香。像芋頭,不過比芋頭結(jié)實,更比芋頭香。
曬干的蒲根除去須毛,用棍子敲打一會兒,再放到石臼里,搗啊搗啊,搗成小拇指指甲那么大的顆粒。它們從這一天開始就被外祖母小心地照料著,先是蒸上半天,然后按在一個稍大的缸里,上面蒙一層布,再墊一層干草,搭上一些鮮荊葉兒。她每隔一兩天就要伸手到干草下摸一摸,就像我受涼時動不動要被摸腦殼一樣。摸了一些日子,大概她覺得差不多了,就用小木鏟去掏。一股奇怪的香氣冒出來。
外祖母繼續(xù)施著魔法。茅屋一角的瓷罐和盆子、一些模樣古怪的器具,這會兒全用上了。冒氣的香蒲根在高高摞起、一層層的瓷罐和盆子下邊,藏得嚴嚴實實。最底下有一個灶膛,里面燒了黑木炭。這些黑木炭是外祖母用柳木和合歡根制成的,整整一冬都埋在土里,專等這個重要的日子使用。
“爸爸什么時候不再去大山?。俊蔽覇柾庾婺?。她沉下眼睛,半晌才答:“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去大山里?”“因為他……‘不讓人待見。”我瞪大了眼睛問:“他為什么是這樣的人?”外祖母抬頭看著我,很為難地撓撓頭,說:“他是耿直的人?!?/p>
我再問,她不愿說下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就不能直接叫他“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在大山里,而我和外祖母在茅屋里,有時真的孤單。如果太孤單了,我們就忙碌起來,然后就有一陣歡樂。爸爸不回來,媽媽總能回來,這就是吃好東西的日子啊。只要是秋天,媽媽就能在回家的路上順便采來許多野果。不過即便到了冬天,媽媽也能從路邊林子里找到懸在枝頭的果子,它們又涼又甜。
外祖母做槐花餅、南瓜餅、芋頭餅和地瓜餅,這沒什么稀奇。最讓人想不到的是,她能用一種白白的小沙蘑菇做餅,用桂花和棗花做餅,用紫李子汁和面做出大花饅頭。有一次,我和媽媽吃到了松軟的大蒸饃,咬一口滿嘴香甜,問是什么,外祖母說里面摻了一只金色的脆瓜,它就長在我們屋旁。
我最盼望過路的打魚人送來一種黃蛤。他們常常進茅屋抽煙、喝水,捎來一點禮物算是回報。幾條小青魚、馬面魚、海蜇,都讓外祖母高興。打魚的人能帶來各種讓人吃驚的禮物,比如五顏六色的海星等。外祖母說這是一些常年跟大海打交道的人,所以他們的見識特別廣。我多想親眼看看大海啊!總說大海、大海,可什么時候才能去那兒啊?她說:“那就上學以后吧!”好像在我這里有一條奇怪的界線:上學以前是孩子,上學以后就變成了大人。
黃蛤可不是一般的海蛤,它一出現(xiàn)就能讓外祖母興奮起來。這是一種杏子大的海貝,殼上的花紋像纏滿了金線。做湯時,只要投進兩三枚黃蛤,就會鮮美無比。所以它來了,外祖母就要大顯身手了。做湯?不,那有點可惜。她要做的是更大的事:先和一團面,找出那根常常用來嚇唬人的大搟面杖,放好案板,開始做面條。
做面條不難??墒峭庾婺笗鲈鯓拥拿鏃l,是誰也想不到的。她把面團搟成薄片之后,并不急著切成細條,而是起身到小柜子里取來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裝了淺黃色的粉,外祖母將它們勻勻地撒在薄片上,然后再用搟面杖小心地滾動幾個來回。
全部奧秘都在那個小瓶子里。我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平時外祖母總給藏起來,因為那是她的法寶。事情還要從頭說起。我早就發(fā)現(xiàn)外祖母格外喜歡榆樹,屋子四周全栽了它,還經(jīng)常笑瞇瞇地看著它。我問過媽媽,媽媽說,我吃的榆錢餅多香,這是榆樹生出來的;不光是榆錢,嫩嫩的榆樹葉兒做成的包子、春卷,也好吃極了。我明白了,可媽媽說,還遠不止這些哩,你等到秋末再看看吧。
秋末到了。外祖母找到屋子東邊的幾棵榆樹,蹲下挖起來。土里露出了胖胖的紅根,她挨個兒撫摸幾下,端量著,然后剪下一截。每棵樹只剪掉一點,那是怕榆樹疼吧。剪下的樹根刮去紅色的表皮,再剝下厚厚的白色根肉。它們曬干后,搗成粉末,用羅篩一遍,然后就裝到了那個小瓶子里。
面條切好,水開了。五六只黃蛤和面條一塊兒投進水里,再放幾棵油菜。黃色、綠色、白色,三種顏色在湯里翻滾,一會兒就成了。吃面條時會忘記一切,因為太饞人了。鮮美、滑溜,是面條自己往肚子里跑,跑得飛快。外祖母不得不阻止說:“慢些,慢些,啊,兩碗了,差不多了。”
這就是黃蛤面條。
如果有時間,我還會說到其他,比如春天的薺菜丸子、野蒜蘸醬……它們說也說不完。
外祖母是天下最能制作美昧、尋找美味的人。我常??此咴诹肿永?,仰起鼻子,瞇上眼睛。她大概又嗅到了什么美味,它們別想藏得住。
【點評】
上面的選文主要講述“我”的外祖母制作的美食。她做的美食,幾乎都是隨著時令的變化從原野中取材。憑借著靈性,她就地取材、巧妙搭配,烹飪出質(zhì)樸、地道的鄉(xiāng)間美味。這種樸素的生活方式,傳遞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觀念。作者就是在這樣的“原野盛宴”中,完成了最初的生命教育和審美教育。
(選自《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版,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