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醉

張俏明

入宮半年有余，漱香苑在我的記憶中日漸模糊。

半年前我以歌姬身份入宮，名喚玲瓏。京城失守后，皇上南逃，我被臨陣叛變的薛將軍擄進皇城護衛(wèi)府。

慶功宴上，我淡妝輕抹，身著淺黃色雜裾垂髾服，腳蹬乳煙緞攢珠繡鞋，長發(fā)披肩，云裳翩躚，亦歌亦舞。將軍擊劍助興，偶爾抬眼，碰上他雙目含情，閃閃發(fā)亮。

宴后，沐浴更衣，我便被帶至后院的西廂房。芙蓉帳內(nèi)，我勸將軍擇時倒戈，話兒說了一半，將軍用手緊緊捂住了我的嘴，但見窗外數(shù)個黑影閃過！子時，將軍的親信蕭劍前來把我的四弦梧桐琴要了去，不日，坊間傳出薛將軍芙蓉帳內(nèi)怒斬玲瓏的消息。一個月后，蕭劍悄然把我?guī)У綑纱渖降奶┣逵^。

道觀古樸，觀外溪流縱橫，環(huán)境清幽，是一處修行圣地。觀主妙靜為我取名“離塵”，此后我便帶發(fā)在觀中清修。為護我周全，奉將軍之命，蕭劍在八里地外的元隱寺出家，法號：凈空。

自此，晨鐘驚淺夢，木魚零星，暮鼓催月落，青燈孤影。

閑暇無事，我摹著當年在蘇州漱香苑學過的詩詞歌賦，亦未深究平仄韻律，譜成一曲《玲瓏嘆》：三月雨霖漓，時時淚沾衣。婀娜譽蘇杭，紅粉有誰惜？梨園閉良家，南音傾香苑。檀郎飛觴暮，哀曲何處訴？

昏鴉嘶鳴，我低聲吟唱，慨嘆身世凋零。

兩年后驚蟄那天，凈空帶來將軍的消息：朝廷大軍在一年前直逼京城，將軍里應(yīng)外合，取了敵將元鐸的首級，迎接皇上返京，不料顏國師參本，將軍被囚天牢。

立夏過后，大雨滂沱，道觀后院的土圍墻塌了半丈多，妙靜師太命我下山聘請泥匠。天剛亮，我喬裝成素衣書生，進村找來泥匠，交代完畢，便匆忙趕往元隱寺。

到元隱寺已過未時。進了山門，方知慧慈住持于年前圓寂，凈空已成為元隱寺新任方丈。小僧釋明前方引路，踩著濕漉漉的青磚繞過伽藍殿轉(zhuǎn)進方丈室。伽藍殿右側(cè)的那棵百年銀杏樹與寶殿的飛檐齊高，棕褐色的枝丫上冒出淺綠的嫩芽，星星點點，很是好看。可此刻的我哪有心思欣賞？在轉(zhuǎn)進方丈室前，與樹底下一個頭戴藏青色氈帽、身穿灰色和尚袍的掃地僧擦肩而過，當凈空領(lǐng)著我再次站到他面前時，他稍一抬頭，我失聲驚呼：將軍？將軍！

將軍是如何全身逃出天牢我無從得知，往后的日子里，他也似乎刻意避談此事。

在凈空的安排下，將軍與我在蘇州遠郊尋了一處靜院，將軍看這里桃木成林，便大筆一揮，取名桃花苑。收了筆，將軍捧著我的臉細細看了半晌后說，脫下將軍服，再也不是將軍了，以后，喚我悟了吧，一切皆夢，一切了了，除卻你。我散了剛為他簪好的發(fā)髻笑得花枝亂顫：“你又沒出家，好吧，悟了就悟了吧?！?/p>

我親愛的悟了在天牢時坐下了嚴重的偏頭疼，徹夜難寢。聽聞鶻鴣山上有一神醫(yī)，于是擇了一個清爽的日子，我們前往尋訪。

山路崎嶇，才到半山，一陣藥材味撲面而來。放眼一看，前方一馬平川，靠山處四間農(nóng)舍一字排開。到了門前，柴門不叩自開，出來一位面目慈善的老者，仙風道骨。老者自稱姓杜，醫(yī)學世家，為躲戰(zhàn)火隱居于此。望聞問切后，便龍飛鳳舞開出藥方，藥材倒是普通的十味，以酒泡藥，只是外加的一味很是奇特：須是清明雨后的桃花瓣，新鮮入酒即可。

按照杜大夫的吩咐，我們把炮制好的藥材酒一一裝進桃花樹洞，再用櫳翠山泉水攪拌泥巴封了洞口。

次年清明，桃花樹洞開封，酒釀色澤微紅，悟了命人用竹子制成管子，汲取出藥材酒，悉數(shù)裝進青銅卣內(nèi)，青銅卣上都銘有“玲瓏醉”三字?！傲岘囎怼彼叭錾咸一ò攴?，此酒入口先苦后甘，三杯即醉，飲罷他便酣然入夢。半年后，他的偏頭疼日漸好轉(zhuǎn)，只是偶爾會忽然驚醒，一身濕冷。此地即便遠離京城，仍時時有金戈鐵馬之聲隱隱傳來。唉，現(xiàn)世不安，又如何能心安？

聽說千百年后，考古工作者在蘇州遠郊一座陵墓中挖出兩件虎形青銅卣，各存酒半卣，啟封時香氣四溢，酒質(zhì)清澈透明，嬌紅欲滴，卣底銘文“玲瓏醉”?？脊艑W家對“玲瓏醉”乃至背后的故事產(chǎn)生莫大的興趣，可惜他們幾乎翻遍了典籍，也沒找到片言只語。

選自《山西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