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周
簡介:孔立熙喜歡陳元元,可是當(dāng)年遲了一步,陳元元成了別人的女朋友,而這次,他不會再錯過。
01
在比弗利山莊的別墅,陳元元與孔立熙見了面,是長輩們安排的相親。
陳元元和孔立熙一樣是華裔,二十年前,孔家與陳家為了生意,從東方古國乘著郵輪來到美利堅,從此在這里落地生根。
說是相親,其實還是以品鑒珠寶的名義相聚,陳母邀請孔母過來,電話里特意提到了孔立熙。這是屬于東方人的含蓄,大家并不點破,卻能明白對方的意思。即使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年,大家依然習(xí)慣遵守東方的習(xí)俗,是舊式大家族里根深蒂固的傳承。
那天,陳元元穿著黑色的長裙,長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從鋪著地毯的旋轉(zhuǎn)樓梯上走下來,美麗而驕矜。
孔立熙那天穿著白色的西裝,雖然眉眼冷峻,卻是不可多得的好相貌。他聽到聲音,這才微微抬起眼皮,雖然掩飾得很好,但陳元元還是瞧見了他眼里一閃而過的緊張。
說起來,他們以前其實是見過幾面的,只是并不相熟。那時她忙著比賽,而他忙著生意,平時接觸并不多。
兩家母親以去樓上品鑒珠寶為借口離開了,客廳里僅余下他們兩人,用人給陳元元端上她喜歡的飲料也匆匆退下。
孔立熙忽然問她:“介意我去抽支煙嗎?”
陳元元搖了搖頭。
他站起來,對她稍微欠了欠身,就往吧臺那里走去。他坐在吧臺前的椅子上,將雪茄從鑲嵌著寶石的特制盒子里拿出來。垂眸點煙之間,陳元元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密而濃,連覆下的陰影都很深重,他抽煙的動作也好看,只不過心事重重。
等他抽完煙回來,身上染了淡淡的雪茄味道,他朝她笑了笑,又說:“聽伯母說你已經(jīng)是芭蕾舞首席了,是哪家舞團?”
陳元元報了一個舞團的名字, 孔立熙微微驚訝,因為這個舞團在全世界都享有盛名。兩人又簡單地交談了幾句,然后便沉默了下去。
陳元元沒有想到幾天后在觀眾席上瞧見了孔立熙。他穿著黑色的西裝,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五官更顯深刻,英俊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霎時,觀眾席的燈光都熄滅了下去,唯有明亮的舞臺燈光。在全場靜默之中,音樂聲響起,陳元元立起足尖輕盈地跳了出去,像一只蝶。這場是《吉賽爾》。
等謝了幕,陳元元到了后臺,有人就送來了一大束紅玫瑰,花中夾了卡片,陳元元一看,原來是孔立熙。
過了一會兒,孔立熙也來到了后臺,是劇院的經(jīng)理親自領(lǐng)過來的,而陳元元剛好換好常服。舞團的女舞者看到孔立熙過來,都忍不住稱贊他的翩翩風(fēng)度。
“你怎么會在紐約?”陳元元問他。
孔立熙沒有答她的話,卻問她:“需要去吃點兒東西嗎?”
陳元元搖了搖頭,雖然跳舞的消耗很大,但是她為了保持體態(tài),晚上七點之后便不再進食了。
02
陳元元沒有想到孔立熙整整看了一百場她的芭蕾舞,她從《天鵝湖》跳到《胡桃夾子》到《葛蓓利婭》,他場場都不落,每次結(jié)束后都會送一束花。
陳元元忽然明白了孔立熙的意圖,終于有一次答應(yīng)了他的邀約,地點是陳元元常去的時代廣場附近的中餐廳。
那天的黃昏是真的美,天幕深藍(lán)近紫,晚星欲墜,而時代廣場的街燈次第亮起,整個世界璀璨而美麗。
他們的位置靠窗,可以將整個廣場盡收眼底。陳元元向孔立熙推薦這里的特色菜,等點完菜,她單刀直入:“這段時間,你總共看了一百場芭蕾舞劇,光是《睡美人》你就看了不下十場。”
孔立熙忽然望著她笑了,他的眼睛是濃郁的黑色,仿佛是研磨得最好的墨汁,稠而濃郁。他搖了搖頭,然后說:“你數(shù)錯了,不是一百場。”
陳元元記憶超群,更何況,舞團那里有節(jié)目單,她怎么可能記錯,但是現(xiàn)在,她并不想和他爭論這個,她繼續(xù)說:“孔先生,你以后不要再這樣了?!?/p>
可是孔立熙聳了聳肩膀,顧左右而言他:“我以為以我們的關(guān)系,你不必那樣生疏地稱呼我,可以喚我一聲立熙,或者孔立熙。”
陳元元當(dāng)然是故意的,兩家是故交,兩人又自小相識,她是故意拉遠(yuǎn)與他的距離,卻被他直白地指出。
她不想讓他這樣白費心思,于是直接道:“其實我有喜歡的人?!?/p>
是陳元元以前的舞伴于墨初。他們相識于少年,可是由于一場意外,于墨初再也不能跳舞,他也離開了她。為此,她的情緒曾經(jīng)一度崩潰,看了將近一年的心理醫(yī)生,直到確認(rèn)他是真的不會再回來才漸漸冷靜。
這幾年,父母一直擔(dān)心她,陳元元為了不讓他們擔(dān)心,假裝一切都好起來了,其實她的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
這幾年,她的感情生活一直是空白,父母似乎是察覺出什么,于是試圖給她安排相親。為了讓父母安心,她也不拒絕,見面之后全部冷處理掉。
而孔立熙只不過是她眾多門當(dāng)戶對的相親者中的一個。
“我知道?!笨琢⑽鹾攘艘豢诳Х龋缓蠛V定地說,“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想和你結(jié)婚?!?/p>
陳元元幾乎是震驚地望著他。
孔立熙不緊不慢地說:“我和你的情況差不多,都在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人。而父母擔(dān)心我們,我們也要沒完沒了地應(yīng)付相親,那還不如找一個情況差不多的人結(jié)婚讓他們安心。更何況,我們自小相識,要是誰真的先等到了,那我們就分開并祝福對方?!?/p>
明明是來讓孔立熙知難而退的,卻變成了孔立熙對她的求婚。他嘴角含著笑,眉眼依然冷峻,卻不會讓人覺得疏離。他說:“元元,那你愿意嫁給我嗎?”
說實話,陳元元這段時間是真的很疲憊了,她也看見了母親的病歷本,是乳腺癌,之所以現(xiàn)在父母這么著急,一部分也是這個原因,母親是真的希望她能找到一個能夠托付終身的人。她想,反正除了于墨初,她這輩子都沒有了結(jié)婚的打算,那還不如這樣借著婚姻的殼,一舉兩得。
陳元元動搖了,她試探著問:“那婚后,我們的生活會不會受到影響?”
“當(dāng)然不會。我們互不干擾對方的生活,要是你有所顧忌,我們還可以簽訂婚前協(xié)議?!笨琢⑽跆嶙h。
正是這句話,打消了陳元元所有的顧慮決定嫁給他。
03
婚禮辦得隆重而盛大,圈子里所有的朋友都來齊了,甚至還有許多知名雜志的記者。
婚紗是孔立熙請她最喜歡的一個設(shè)計師為她量身定制的,而婚戒上的寶石是拍賣會上拍來的,她戴的首飾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珍品。
陳元元疑惑地望著孔立熙,問他:“這場婚禮是不是太過隆重了?你對這場婚禮好像很重視?”
“我們兩家的婚禮能不盛大嗎?我對你越重視,我們的父母就越對我們放心。”孔立熙解釋。
陳元元心下稍安。
婚后,兩人定居紐約,兩人的婚房是在上東區(qū),本來陳元元對兩人住在一起頗有抵觸,但一切正如孔立熙所說,是真的互不打擾。
剛開始的時候,孔立熙還會時不時地去舞團接陳元元回家,或者偶爾去看她的舞劇,即使孔立熙解釋他這樣是為了讓兩家父母安心,她還是覺得拘謹(jǐn),她下意識地和他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甚至排斥他的接近。
久而久之,孔立熙也看了出來,索性就不來了,只是安排好司機來接她。
這樣一來,兩人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見面的次數(shù)卻是少得可憐??琢⑽跗鋵嵑苊?,除了公司的事兒,他還有許多宴會需要參加,而陳元元則是在舞團準(zhǔn)備明年的世界巡演。
最忙的時候,一個月他們在客廳里只遇到一次,兩人也只是向?qū)Ψ近c頭致意,然后又匆匆離開。他們兩個并不住同一間臥室,孔立熙的臥室在最南面,而陳元元的在最北面,之間還隔著書房和畫廊,可是這樣的距離,還有兩人這樣的狀態(tài),讓陳元元最安心。
這樣的情況整整持續(xù)了一年,他們偶爾在客廳遇到,有時會談?wù)撘幌绿鞖?,有時候孔立熙也會問她巡演準(zhǔn)備的情況,時間一長,兩人倒是成了朋友。陳元元這才發(fā)現(xiàn)兩人的愛好也驚人地相似,他們可以從巴赫聊到阿貝爾星系群。
空閑的時候,兩人也會約著共進晚餐,或者一同去看望陳元元的母親。她一直在接受治療,情況也算樂觀,似乎一切都在變好,陳元元想,如果能讓她再找到于墨初,那就再好不過了。
圣誕節(jié)的時候遭遇暴雪,本來是準(zhǔn)備回洛杉磯的,可是現(xiàn)在只能待在紐約。兩人在客廳烤著火,陳元元無聊地往壁爐里加橡木,火光飄搖間,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又想到了于墨初。
感覺眼睛發(fā)澀,她站起身來,走到落地窗前。玻璃上起了霧,她用手指擦出了一個形狀,然后從中望著雪幕下的伊斯特河。
“怎么了?”孔立熙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低落。
“你喜歡的那個人,是一個怎么樣的人?”陳元元忽然問他,卻沒有回頭,所以沒有看到孔立熙竭力地壓抑著眼里的狂熱和眼底最洶涌的愛意。
孔立熙問得不動聲色:“你呢?”
陳元元在玻璃的水霧上寫下了于墨初的名字,然后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p>
04
初見于墨初那一年,陳元元才十七歲,是在柏林的一個芭蕾舞比賽上。
總決賽的時候,陳元元太過緊張,而比賽舞臺有五到七度的傾斜,在立起足尖旋轉(zhuǎn)的時候,她竟然摔倒在舞臺上。
這對陳元元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她的老師是芭蕾界的泰斗,而陳元元向來是老師最驕傲的學(xué)生,她忍著淚將舞跳完并向觀眾席的評委鞠了躬之后,就匆匆跑出賽場。
在回字形的樓梯上,她像是一只無頭蒼蠅一樣亂撞,跑了許久,陳元元最后抓住樓梯的扶手,整個人都跌坐在臺階上,她將頭埋在膝蓋里,悄無聲息地落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身后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那人似乎停在了她的身畔,過了一會兒,他試探地用德語和她打招呼,聲音是少年特有的清朗。
陳元元抓緊自己的手臂,卻并不抬頭。
身側(cè)的那個少年又換了俄語同她招呼,卷舌音恰到好處,讓人覺得俏皮可愛。陳元元這才抬起頭,眼前的少年身材高挑,卻也瘦削,有著一張清秀的臉,皮膚很白,臉上還化著舞臺妝。
樓梯間雖然光線曖昧,卻并不影響視覺,于墨初只覺得她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好看的眼睛,他又不太確定地用漢語說:“你好。”
陳元元還是靜默不語,只是那樣望著他,于墨初以為她聽不懂,于是又換成日語同她問好。不知怎么的,陳元元忽然用漢語問他:“你究竟會幾門語言?”
于墨初忽然就笑了,他又走下一級樓梯,也跟她一樣坐在了臺階上。前方有一扇小窗,外面的光全部從這一方小小的口子涌了進來,有塵埃在光線中起伏,他的眼睛有稍微不適,伸手遮住光,然后側(cè)過頭望著她,壓低著聲音說:“你猜?”
那個下午,于墨初和她講了他有著小橋流水的家鄉(xiāng),春天里放的紙鳶,還有繁復(fù)的刺繡,陳元元逐漸聽得入迷,直到天色漸晚,于墨初才站起身,將手遞給她。
他的手修長白凈,亦是十分精致,陳元元握住他的手站了起來。
“明年莫斯科的比賽你會去吧,我在莫斯科等你。”于墨初說得篤定。
“到時候你能做我雙人舞的舞伴嗎?我們以雙人舞的形式參賽?!?/p>
這是一個十分大膽的邀約,她明知道他們之間隔了一個太平洋,而于墨初卻答應(yīng)了。
那一年,兩人開著視頻,放著同一首曲子,在練功房里練同一支舞,兩人配合著舞步,然而有些需要兩人合作的動作還是無法進行,于是他們約定等比賽的時候,提前一周去莫斯科練習(xí)那些動作。
可還是出了意外。比賽將近,陳元元所在的城市有颶風(fēng),她想盡辦法也無法提前抵達(dá)莫斯科,她那段時間一度焦慮,失眠嚴(yán)重,而遠(yuǎn)在莫斯科的于墨初每晚都會給她打電話,在遙遠(yuǎn)的那端輕聲細(xì)語,哄她入眠。
等陳元元到達(dá)莫斯科的時候,已經(jīng)是比賽前一天的深夜,于墨初來機場接她,她一看到他,鼻子就開始發(fā)酸,一陣風(fēng)似的跑過去沖進他懷里,而于墨初笑著拍她的背低聲安慰她。
等到了酒店,于墨初拒絕了陳元元排練的提議,反而是讓她好好休息,畢竟她剛經(jīng)歷了將近十個小時的飛行,八個小時后又要比賽。
陳元元緊張又焦慮,差點兒因此崩潰得大哭,于墨初安慰她說:“我們就把這次雙人舞當(dāng)成是一次游戲好不好?你要相信我們的默契?!?/p>
其實比賽對舞者而言十分重要,拿到好的名次是進好的舞團的敲門磚,可于墨初為了安撫她,寧愿將比賽當(dāng)成一次游戲,他這樣的關(guān)切終于讓陳元元鎮(zhèn)定了下來。
沒想到半決賽那天,兩人發(fā)揮得格外好,雖然這次才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的在一起跳舞,可每一次的旋轉(zhuǎn)和托舉,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舞蹈的最后一個動作是高空托舉,這個動作需要女舞者完全信任男舞者,也十分考驗舞伴之間的默契。
陳元元其實一直以來很害怕這個動作,以前和其他男舞伴練習(xí)時都十分膽怯,可是那天在明亮的舞臺燈光之中,望著于墨初的雙眼,她完全放下心來。她高高地躍起在空中,然后把自己完全地交給他,他單手穩(wěn)穩(wěn)地在空中撐住她的后腰,而她張開雙臂,姣好身形向后仰去,像一只棲息的蝶。
他們就憑著這樣的默契一直沖進了總決賽,幾乎是毫無懸念地拿到金獎,當(dāng)評委公布結(jié)果的時候,陳元元激動地側(cè)頭和他說話,而于墨初溫柔地吻住了她的唇。
05
“后來我們簽了同一家舞團,一起從獨舞演員跳到首席主要演員,我們以為我們會在一起跳一輩子舞,甚至已經(jīng)打算結(jié)婚,可是沒有想到墨初出了意外?!闭f到這里,陳元元已經(jīng)開始哽咽。
那是在一個冬天,兩人本來開車在波士頓自駕游,沒有想到氣溫驟降,天色沉沉如夜,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雪,搓綿扯絮般紛紛揚揚。
于墨初見勢不對,準(zhǔn)備在天黑之前回酒店,沒有想到路面上開始打滑,他只好將車速放慢,可是開過一個路口時,右側(cè)方忽然有一輛車高速行駛過來,于墨初反應(yīng)很快,快速地打方向盤,而雪天路滑,最后根本避無可避,兩輛車還是撞上了。
陳元元在這次車禍中只是中度腦震蕩,而于墨初則是因為左腿傷勢過重,最后不得不截肢。
一個舞者失去了腿,就意味著他演藝生涯的終結(jié)。
此后,于墨初一直很沉默,無論陳元元怎樣討好他,他臉上的笑容終是淺得淡薄。有一次,陳元元實在是沒忍住,她自他身后抱住他,聲音幾乎縹緲:“墨初,我不想跳舞了?!?/p>
她是真的想陪他一起,因為以后只要她跳一次舞,他肯定就會失落一次,那還不如不跳了。
于墨初輕輕地握著她的手,聲音帶著責(zé)備的愛憐:“說什么傻話,你要跳一輩子的芭蕾,要成為最令人敬仰的大師?!?/p>
他明明是那樣愛她,可是最后還是對她提了分手,陳元元當(dāng)然不愿,于墨初卻走得無聲無息。他離開之后,陳元元找了他很長一段時間,卻連半點兒他的消息也沒有,他完完全全從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還是會相逢,所以一直在等。”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世界仿佛開始靜謐,室內(nèi)壁爐溫暖,兩人皆沉默了下去,偶爾只傳來橡木燃燒的聲音。
說起來,這是陳元元第一次對孔立熙吐露心聲,卻是為著另一個男人。孔立熙心中似喜似悲,很是復(fù)雜。
過了好一會兒,陳元元才說:“你呢,你又是因為什么和她分開?”
孔立熙低頭苦笑,聲音略微沙?。骸笆聦嵣?,她有喜歡的人,她從沒有喜歡過我,我甚至連喜歡都不敢讓她知道?!彼灾桓倚⌒囊硪淼亟咏?。
陳元元微微錯愕,沒有想到孔立熙竟然這樣的小心翼翼,那他一定是愛極了那個人。
她重重地嘆息。
心事這樣的重,孔立熙從酒窖里取來了紅酒,兩人靜默無言地飲酒,喝到后半夜,陳元元竟然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孔立熙幾乎是貪婪地望著她,結(jié)婚以來,他很少有這樣的機會這般仔細(xì)地望著她,而她現(xiàn)在就安靜地睡在那里,微微蜷縮的樣子像是一只貓。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來,單膝跪在她沙發(fā)前的灰色地毯上,伸出手將她面前幾縷亂發(fā)別到耳后,他幾乎是憐愛地用拇指摩挲她的臉龐。
陳元元的眼睫又長又濃,鼻子挺翹,唇色飽滿殷紅,是真的很美,而手下的觸覺那樣溫?zé)?,提醒著孔立熙這并不是夢境,他眼睛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明明是他先遇到她的,也是他先動的心,可是為什么最后會是這樣?
最開始動心,是在孔立熙父親的生日宴會上,那個時候,陳元元挽著父親一同過來,后來酒酣耳熱之際,孔立熙的那群朋友忽然想惡作劇,他們知道孔立熙對橙汁過敏,于是偷偷地往他酒里加橙汁,等著看他的笑話。
這一切都被陳元元看在眼里,她等那群朋友走開就把酒換掉了,她換完后還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那樣的古靈精怪,渾然不覺孔立熙就在她身后深深地望著她。
自那以后,他就一直默默地關(guān)注她,那時他其實就很想接近她,可是她每天都為比賽泡在練功房,而他又是那樣的忙碌,幾乎每周都要飛到國外談生意??琢⑽醍?dāng)時想,等兩個人都不那么忙的時候再追求她,他們在同一個圈子,他總會有機會的。
直到有一天,孔立熙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看到了陳元元的海報,僅僅是一個角落的小小側(cè)影,他卻認(rèn)出了她。
他當(dāng)機立斷地買了票,坐在劇院里等陳元元上場,那個時候她還不是首席,一臺舞劇里面分給她的部分少得可憐,可就是為了等她的幾分鐘,他從頭到尾看得都很認(rèn)真。
等到結(jié)束,孔立熙故意等在出口,懷里還抱著一束花。他還在想自己會不會太唐突了,可是他看到陳元元挽著于墨初的手走出來,她臉上有盈盈的笑意,而于墨初眉眼溫柔。
孔立熙這才知道,他已經(jīng)遲了。
06
陳元元開始全球巡演,飛到世界各地的大劇院去表演。
每一場表演都是座無虛席,這些年,她終于在芭蕾界小有名氣,甚至有人將她以往的舞蹈視頻找出來放在網(wǎng)站上,讓愛好者分析學(xué)習(xí)。
在日本演出的時候,有粉絲在陳元元演出后,忽然問道:“陳老師,您和于老師還會再搭檔合作嗎?”
陳元元的基本功無可挑剔,只是跟于墨初一起跳和跟別人跳肯定是不同的,行內(nèi)人仔細(xì)看便會分辨出來。
因著粉絲這樣無意的一句話,陳元元始終心緒不寧,以至于她在下劇院樓梯的時候一不小心踩空滾下來,導(dǎo)致右腿骨裂。
孔立熙知道消息后,直接坐私人飛機來接陳元元,只見她腿上打了石膏,很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神情卻是恍惚。
等孔立熙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陳元元在微微地發(fā)抖,她在害怕。
孔立熙蹲下身,自下而上地望著她,伸手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攥緊,柔聲地安慰:“元元不怕,我來接你回家?!?/p>
可是陳元元忽然俯下身,抱住他的脖子,那樣的脆弱,仿佛被風(fēng)一吹,她就破碎了。她的聲音很輕:“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當(dāng)初有多害怕。”
肢體是舞者的生命,她僅僅是受了傷,就害怕會不會對今后跳舞有影響,而于墨初是直接被剝奪了跳舞的可能。
這是第一次,陳元元對他這樣的親近,孔立熙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抱緊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這次傷到了骨頭,陳元元至少需要休養(yǎng)三個月,舞團里換了其他人代替了她的位置繼續(xù)巡演。
回到家后,陳元元的情緒特別低落,孔立熙為了讓她開心,經(jīng)常推著她出去曬太陽,可是收效甚微。于是有一天,孔立熙忽然提議說:“元元,我們來跳舞吧。”
“跳舞?”陳元元有些詫異。
“別誤會,我可不會跳芭蕾,我只會華爾茲?!笨琢⑽跣χf。
春天了,已經(jīng)是花開風(fēng)暖,陳元元換上暗紅色的絲絨長裙,等家庭助理推著她到了客廳,才發(fā)現(xiàn)孔立熙亦換上了西裝。白襯衫襯得他更加眉目分明,孔立熙笑著朝她伸出了手。
雖然她腿上打了石膏,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被紅裙遮住了。她只能單腿站立,另一條腿根本不能動, 她正想讓家庭助理扶她站起來,孔立熙突然走過來,彎下腰伸出手撐著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穿過她的膝彎,將她抱了起來。
等他將她放在地板上,陳元元用沒有受傷的腿站立,用手撐在他的肩膀,問他:“我們怎么跳舞?”
孔立熙說:“先把鞋脫掉?!闭f完,家庭助理馬上過來幫他們脫鞋。
孔立熙赤腳站在地上,然后抱起她,讓她沒有受傷的那只腳踩在自己的腳背上,一只手環(huán)住她的腰。
她很輕,他一條手臂幾乎就托起了她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陳元元只覺得他的手臂結(jié)實有力,讓她完全放心。她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進他的掌心。
音樂聲響起,孔立熙開始走舞步,他帶著陳元元旋轉(zhuǎn)、穿梭,她的長裙有時會像揚起的帆,溫柔地蕩開。
他的腳背十分溫暖,陳元元感受得分明,他帶著她,似乎一點兒也不費勁,甚至舞步還有越來越快的趨勢。最快的時候,陳元元覺得自己是一只蝶,輕盈地落在他的掌心。
客廳的乳白瓷花瓶里插了新剪的玫瑰,空氣里有玫瑰的香氣,而落地窗外的金色陽光溫柔地傾瀉一地,金粉銀粉似的散開。在這樣氤氳的空氣里,陳元元望著孔立熙的眼睛忽然就笑了。
07
陳元元腿傷好了之后,第一時間就跑到舞團去練功。
許久不練,她總感覺動作沒有那么完美了,于是中午拒絕了同事一起去吃飯的邀約,而是在練功房里繼續(xù)跳舞,等到實在是累極了,她才換了衣服去舞團附近的餐廳吃飯。
那條街道的兩旁種著高大的櫟樹,樹冠高聳,幾乎將整個街道攏了起來,陳元元正要推開餐廳的門,身后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元元。”
陳元元僵在那里,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可是手指開始顫抖,她的眼睛迅速發(fā)紅,卻不敢回頭,怕剛剛只是自己的錯覺,直到身后的聲音再一次溫柔地響起。
“元元。”
眼淚順著臉頰一點兒一點兒地滑落,陳元元咬著唇終于回頭,眼前站著的人不是于墨初是誰?
五年不見,他好像沒什么變化,臉龐依舊清俊,最后她的視線往下。于墨初注意到她的視線,對她解釋道:“我裝了機械腿?!?/p>
陳元元還是愣愣地望著他哭,是真的難過到極致,所有的情緒都積壓在一起,看見他,才可以將那些難過釋放出來。于墨初只好走上前,將她臉上的眼淚溫柔地拭去,一如往昔。
陳元元終于忍不住抱住他,臉貼在他的衣襟上,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衣擺,生怕他再一次消失不見。
于墨初安慰了許久,陳元元的情緒才穩(wěn)定下來。兩人在餐廳坐下,等點好了菜,于墨初才笑著說:“都結(jié)婚的人了,怎么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陳元元一愣,又問他:“你怎么知道我結(jié)婚了?”
“我看到了報紙?!庇谀趸卮?。
陳元元很想給他解釋她結(jié)婚的原因,可是他看上去好像很替她感到高興,這倒是讓陳元元的心沉了下去,她反問他:“看到我結(jié)婚,你很高興嗎?”
“當(dāng)然。”于墨初回答,愛到最愛,已經(jīng)成為彼此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即使最后他們沒能在一起,可依舊掛念著對方。
陳元元幾乎是有些賭氣:“那你這次回來干什么?”
“我這次過來主要是來看望一些老朋友,以及和你告別。”于墨初眼里似有淚光閃爍,“我始終是欠你一聲再見的,我想親口對你說?!?/p>
這么多年,她這樣苦苦堅持,這樣期盼,可最后所有的堅持只換來他的一聲再見。
陳元元失望極了,他不是為她結(jié)婚而高興嗎?等真正看到她和別人在一起,她倒是要看看,他是否真的能由衷地為她高興。
“我丈夫也一直很想見你,明天你可以與我們聚一聚嗎?”陳元元說。
“好?!庇谀跣廊淮饝?yīng)。
08
回到家,陳元元將遇到于墨初的事告訴了孔立熙。
“所以,我們要分開了嗎?”孔立熙握緊手中的玻璃杯,力氣那樣大,仿佛要捏碎手中的杯子。他心里發(fā)澀,他和她的婚姻本來就是他偷來的,如果不是于墨初出了意外離開了她,他壓根兒沒有這個機會,只是沒想到這么快這一場美夢就要醒了。
陳元元搖了搖頭,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他。
孔立熙有些錯愕,不過當(dāng)陳元元讓他幫她這個忙時,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第二天,于墨初來的時候抱了一束白玫瑰,陳元元從他手中接過花后,孔立熙和于墨初握了手。
于墨初見到孔立熙,眼里有詫異的神色一閃而過,而后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你好,我是元元以前的舞伴?!庇谀跸蚩琢⑽踅榻B自己,“我相信你很愛她,祝福你們?!?/p>
“謝謝。”孔立熙亦笑了笑。
陳元元這才發(fā)現(xiàn)于墨初是真的在為她高興,她努力在他臉上尋找一絲難過的表情,可是一點兒都沒有,只是他不可能不在乎自己,這么多年,她對他是那樣了解。
“你要在這里待多久?”陳元元又試探地問。
“所有的朋友都拜訪完了,我今晚就離開了?!庇谀趸卮稹?/p>
“這么快?”陳元元有些錯愕。
于墨初點了點頭,又說:“我妻子懷孕了,我得早點兒趕回去?!?/p>
這句話連孔立熙都覺得不可思議,于墨初竟然也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下意識地去看陳元元,只見她不可置信地望著于墨初,通紅的雙眼蓄滿了眼淚,是真正的痛不欲生才會有那樣絕望的眼神。要是自己再卑鄙一點兒,或許會覺得慶幸,可是孔立熙只覺得沉重。
陳元元覺得自己的心在一點兒一點兒地破碎,那樣疼痛,仿佛是將最最重要的東西割舍掉。她臉上露出笑容,眼淚卻不停地滑落。
是孔立熙親自開車送于墨初去的機場,兩人一直沉默著,等到了機場,于墨初才開口:“原來是你?!?/p>
“你認(rèn)識我?”孔立熙疑惑。
“你以前經(jīng)常來看舞劇。”于墨初回答,那還是他沒受傷的時候,和陳元元跳各種各樣的芭蕾舞劇,觀眾席的燈光雖然很暗,但他還是注意到了觀眾席上與眾不同的孔立熙。孔立熙有一段時間幾乎場場不落,那時于墨初還以為他是喜歡芭蕾,原來他喜歡的是陳元元。
那個時候,只要孔立熙想她,便會去看她的舞劇,坐在昏暗的觀眾席,望著明亮燈光下的她。只是他知道,她并不屬于他,她屬于臺上的于墨初。那些暗戀的時光,孔立熙還以為永遠(yuǎn)只屬于自己一個人,沒想到于墨初記住了他。
孔立熙幾乎想笑,陳元元從來沒記住他,于墨初卻記住了。
“你騙她的吧,你根本就沒有結(jié)婚?!币娪谀跸胂萝?,孔立熙又開口。
于墨初沉默著。當(dāng)初他之所以要離開她,就是因為他們太過相愛,對他們反而是種折磨。他失去左腿之后,他痛苦,她也痛苦。后來他們陷入了愛與折磨的怪圈,所以他還不如離開,讓她不要受這樣的雙重折磨。只有陳元元對他的感情淡了,或許就能放過自己了。
其實這五年,于墨初從來都沒有離開陳元元,他一直在這里偷偷地陪著她。甚至偶爾會去劇院看她跳舞,遠(yuǎn)遠(yuǎn)地坐著,不讓她發(fā)現(xiàn)。那場在日本的巡演,其實他也在,后來知道她受了傷,他去醫(yī)院找她,卻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陳元元抱著孔立熙,她似乎對他很依賴,這時于墨初知道自己是時候離開了。
“就讓她恨我吧,恨比愛容易遺忘。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一輩子,還有永遠(yuǎn)不要告訴她真相?!庇谀跽f完,開門下了車。
孔立熙頓了一瞬,還是喊住了他:“我和她之間是假的!”
09
孔立熙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于墨初。
于墨初卻并不驚訝,語氣平淡:“我都知道。把她交給你,我是真正放心,因為你很愛她,所以我才會走得這樣干脆,我只能陪她到這里了。”他的意外是他這一生都無法走出的陰影,所以這一生這樣長,他們只能到這里為止了。
說完,于墨初頭也不回地走了。
孔立熙心情復(fù)雜地開車回去,一進門就看到陳元元眼睛通紅地坐在沙發(fā)上,見他回來,她緊張地望著他問:“他真的走了嗎?”
孔立熙點了點頭。
陳元元終于捂住臉哭了,滾燙的眼淚盡數(shù)掉落在掌心,她嗚咽著:“我一定會把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凈?!?/p>
孔立熙幾度啟唇,終于還是決定遵守承諾將那些真相掩于唇齒,或許就如于墨初說的那樣,這樣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何必又要繼續(xù)互相折磨。
陳元元還在哭,孔立熙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試圖安慰她:“一生那樣長,總會有人比于墨初更加愛你的。”
是真的太難過了,陳元元忽然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抱著他嗚咽。
孔立熙知道她是真的開始信賴她,才會放縱自己在他面前這樣脆弱。從一開始她那樣疏遠(yuǎn)他,只要對她好一點兒,她就如臨大敵,到現(xiàn)在,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抱著他。
至少,她開始將自己當(dāng)成朋友了不是嗎?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有機會慢慢走進她的心?那些曾經(jīng)錯過的機會,孔立熙絕不會讓自己再錯過,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也會遵守對于墨初的承諾,他會好好照顧陳元元,一生一世。
孔立熙收緊手臂抱住陳元元,他再也不會錯過她。
而他的心,她總會發(fā)現(xiàn)的吧。
一生那樣長,讓她慢慢去發(fā)現(xiàn)吧,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