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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主總在夜里哭

      2020-05-21 02:47:48竹里有魚
      桃之夭夭B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護院李妍壽宴

      竹里有魚

      無論李妍信不信,反正她從窮鬼門主到光桿門主,只有一個臨時工的距離。無論旁人信不信,反正她肩負著全村的希望,是一個敬業(yè)的水果販子。

      1.窮光蛋

      云家堡接風(fēng)宴,滿目玉盤珍饈。

      話說那玉盤是真的玉盤,筷子也是真的玉箸,再加上鎏金的酒杯,整個宴會的畫風(fēng)可謂是奢侈糜爛。偏偏有一對主仆顯得格格不入,身姿端正得宛如兩株松柏。

      二筒吸溜著口水說:“門主,我好像看見鮑魚了?!?/p>

      李妍一派風(fēng)輕云淡的樣子:“你矜持一點兒,別讓人家看出來我們是窮光蛋?!?/p>

      二筒是個實誠的跟班,疑惑地說道:“門主,我們的確是窮光蛋呀?!?/p>

      李妍無言以對,扼腕長嘆。是了,他們不僅是窮光蛋,還是沒進過城的鄉(xiāng)巴佬,看什么都新鮮。盡管她全程目不斜視,但也很難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譬如此時此刻,她不動聲色地盯著右前方的豉汁鮑魚。

      片刻后,李門主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矜持,她夾起一只鮑魚,優(yōu)雅地塞進嘴里,緊接著三兩下扒光了盤子里的食物。她嚼著鮮香四溢的鮑魚,含混不清地問:“你那臨時師弟上哪兒了?”

      二筒瞄著翡翠蝦卷咽口水:“上、上茅房了?!?/p>

      李門主端起翡翠蝦卷繼續(xù)扒:“這都上幾回了?真是懶人屎尿多。”

      二筒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離李妍最遠的果木熏雞腿,奈何沒來得及下手,就眼睜睜地看著雞腿被那位臨時師弟叼進嘴里。二筒的怒氣一點就著,卻不敢大庭廣眾下發(fā)作,只好橫眉豎目地來一句:“你洗手了沒!”

      孟棠懶得理他,笑嘻嘻地問李妍:“門主找我,是想我了?”

      這貨一開口就像個登徒子,李妍狠狠地瞪了二筒一眼。

      二筒委屈地垂下頭,剛想來一段要痛改前非的陳年戲詞,立馬讓云家堡護院的急哨嚇得閃了舌頭。

      云家堡乃是江湖名門,傳聞堡內(nèi)守衛(wèi)森嚴,護院個個能以一敵百,沒哪個嫌命長的敢到云家行偷雞摸狗之事。但聽聞今日的急哨,又眼見護院們凝重的神色,足見江湖傳聞多為夸張之語。

      李妍拍桌子嘲笑道:“人傻錢多不中用。為老堡主辦個壽宴,治安還這么差,連個靠譜的護院都沒有,還不如我們無憂門守園子的大爺。真是活該被……”

      話未說完,李妍就被孟棠懷里的條狀物晃到了眼睛。

      “什么東西!”李妍的心驀地一沉,伸手就去掏,結(jié)果掏出一個金燦燦的鑲珠如意。

      “門主,你這是做什么呢?”孟棠驚呼一聲,引來各方賓客側(cè)目,趁機將嚇傻了的門主大人連帶贓物一同拉進懷里,適時作出一副羞赧模樣,“這種事呀,等回房里悄悄辦?!?/p>

      李妍被死死按在一方結(jié)實的胸膛上,憋得滿臉通紅,差點兒暈厥過去。她掙扎著擠出一聲悶叫:“二筒,我要殺了你!”

      2.光桿門主

      無憂門是一個野雞門派,當(dāng)其他門派廣納弟子圈錢的時候,李妍只能帶領(lǐng)門中一眾窮鬼辟荒山、種果樹。如今到了豐收的季節(jié),她又開始為果子的銷路發(fā)愁,因而將主意打到云家堡老堡主的壽宴上。

      為了脫貧,無憂門上下很快認同了李妍的思路,齊心協(xié)力,歷盡艱辛搞到請?zhí)?,只為讓自家門主在壽宴上廣交英雄豪杰,拓展水果銷路。

      可是臨行那天,李妍只帶了一個二筒。眾弟子紛紛表示不滿,認為他們也有外出長見識的義務(wù)。李妍的目光掠過一張張歪瓜裂棗般的臉,淡淡地說:“是無憂門的門面重要,還是你們的見識重要?”

      一箭扎心,姿色堪憂的弟子們羞愧地低下了頭顱。

      待李妍帶著姿色尚可的二筒,推著十筐橙子邁入淮州城,看見各式各樣豪氣沖天的賀壽隊伍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我安慰道:“低調(diào)點兒好。”

      然而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的二筒,沒能經(jīng)受住排場落差的打擊,轉(zhuǎn)身就瞞著李妍,用所剩不多的盤纏從街邊雇來了孟棠,美其名曰為她湊成左右護法。

      李妍本準(zhǔn)備抬腿將孟棠踹走,但見他一雙眼睛生得顧盼生輝,登時收住了腳。又見他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便想著,若他沒什么花花腸子,能安安靜靜地待著,充個門面也穩(wěn)妥。最最重要的是,光憑二筒那小身子板,還真搬不動那一車幾百斤的大橙子。

      如今看來,那天她八成是腦子進水了。

      若孟棠只是一個單純的登徒子,她忍忍也就罷了,可這家伙明顯是雞鳴狗盜之輩。難怪他能接受那么低廉的雇傭費,其真正目的是隨他們混入云家堡大干一票。

      接風(fēng)宴上,李妍如芒在背,好不容易憋到散席,終于把那禍害拽回廂房。

      二筒一關(guān)門,李妍就從腰間抽出一柄匕首,指著孟棠威脅:“姓孟的,東西交出來!”

      孟棠配合地把鑲珠如意往桌上一丟,猖狂地往椅子上一坐:“相識一場,五五開。”

      李妍冷嗤一聲,拿刀尖往桌面上戳:“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

      “你六我四,不能再多了?!泵咸穆龡l斯理道。

      “把東西還回去,要不給我滾!”李妍決不容許這一趟出岔子。

      “還回去?”孟棠好似聽到了什么笑話,抖著肩膀笑出了聲,“我左右也是個賊,我要臉。至于滾,李門主,今天的酬勞還沒算呢?!?/p>

      提起酬勞,李妍就來氣。為了雇他,她和二筒回去時估計連牛車也坐不上了!

      李妍怒火上頭,擼袖子說:“讓你嘗嘗我們無憂門的厲害!”

      孟棠眼皮一垂,像是閉了眼似的,手卻快如閃電地橫戳出去,轉(zhuǎn)瞬便將李妍的匕首奪過去握在手里把玩,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你說厲什么?”

      情勢急轉(zhuǎn)直下,李妍一時有點兒蒙,喉嚨口梗了兩下,立即虛張聲勢起來:“你信不信我一嗓子喊出來,那些護院就能進來把你宰了?他們正愁找不著人呢!”

      孟棠睨了她一眼,深情款款地來了句:“門主,我是你的人啊?!?/p>

      弟子做賊,門主買單。李妍這輩子就沒受過這種窩囊氣,何況她還真沒法解釋無憂門與這個臨時工的關(guān)系。畢竟臨時雇弟子的事是她干的,賓客名簿上的名字也是她添的。

      李妍氣得牙癢癢:“你偷東西,何必拖我們下水!”

      孟棠不緊不慢地把如意收進懷里:“不如這樣,距離壽宴還有兩天,你好好配合我。只要我平安無事,我保證你們四肢健全地離開云家堡。反正你已經(jīng)在水里了?!?/p>

      她要是咽得下這口氣,她就不姓李!

      李妍的拳頭握得“咔咔”響,打定主意要把孟棠揍一頓,再不濟,也能向云家堡證明無憂門誓將此“逆徒”掃地出門的決心。

      誰知二筒審時度勢了一番,眼看果子生意要黃,竟開始和稀泥:“門主,我們沒錢沒勢的,忍一時財源廣進啊。別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想想那幾百畝的果樹,想想鄉(xiāng)親們哪!”他又轉(zhuǎn)向孟棠,“師弟,哦不,孟兄,我們只是賣水果的,放過我們吧?!?/p>

      雖說李妍肩負全村的希望,但她儼然成了一個光桿門主,所謂的左右護法,一個是雇來的,一個是軟腳蝦,雙方都在逼她走上犯罪的道路,鬧得她直想撂挑子走人,但云家老堡主壽宴在即,她又走不得。

      不知何時,孟棠踱到她跟前,傾身湊在她耳垂邊低聲道:“乖乖聽話,我不欺負老實人?!?/p>

      3.你喜歡吃橙嗎

      她,李妍,堂堂無憂門主,竟然淪落到幫賊作擋箭牌的地步。

      悲憤的情緒郁結(jié)在李妍心頭,使得她指尖生出一絲戾氣,狠狠砸下一塊竹牌:“八萬!”

      “碰!”對面的人抬起一張胖嘟嘟的圓臉,樂呵呵地說,“李門主,多謝了。”

      “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嘛?!崩铄旖且怀?,又笑容可掬地問,“吳掌門喜歡吃橙嗎?”

      今日,李妍被孟棠安排來分海堂同其他賓客打馬吊,掩護他溜去隔壁畫閣偷名家真跡。就他“尿遁”的這一會兒,她已經(jīng)連輸四把了。為了把輸?shù)慕?jīng)費補回來,她果斷推銷起自家農(nóng)產(chǎn)品來,誰知一開口,同桌三人便安靜如雞。

      尷尬的氣氛令牌局難以為繼,李妍拼命向身后的二筒遞眼色,指望這個無憂門第一馬吊高手來救場。沒想到二筒完全不在狀態(tài),同自家門主大眼瞪小眼,全然沒接收到信號。

      李妍略感胸悶,頭皮發(fā)麻地將眼前的牌掃視了一遭,破罐子破摔地抽出一張牌,正打算丟出去,一只大手從天而降,溫柔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

      “門主,我們換一張牌?!毙揲L的手指在牌面上一滑,靈巧地夾出另一張牌塞給她。

      “不能出這張,我們……”李妍急躁地抬頭,立時跌入一汪柔情似水的眼波中。

      “茅廁之友”孟棠的呼吸噴在李妍的鬢角旁,她強忍著暴脾氣,一動也不敢動,在他的注視下,愈發(fā)僵硬得如一根棒槌。

      孟棠瞄了一眼尚在李妍掌心的手指,也不急著抽回,只耳語道:“對面會出八條?!?/p>

      李妍的脖子表面上如凍僵一般,實際上皮膚燙得灼人,簡直是冰火兩重天。她堅強地發(fā)出平靜的聲音:“你怎么知道?”

      孟棠的唇幾乎碰上她的耳郭:“我剛剛不小心看到他的牌了。”

      不小心?你很棒棒哦。

      在老千孟棠的指導(dǎo)下,李妍終于要迎來屬于她的勝利了,可惜她剛把竹牌并成一列,嘟起嘴作出“糊”的嘴型,一群帶刀護院聲勢浩蕩地闖入棋牌室……不,分海堂。

      領(lǐng)頭的護院拱手行禮:“諸位貴客,打擾了。近日堡中發(fā)生盜竊案,吾等是過來拿人的?!?/p>

      拿拿拿……拿人!

      李妍“蹭”地起身,當(dāng)場心虛得手心冒汗,而無用的二筒也沒好到哪兒去,因為撐著桌子,才沒跪到地上。他們不約而同地瞥了孟棠一眼。

      孟棠抿唇一笑:“門主,別怕?!闭f罷,伸手穩(wěn)住了李門主的脊背。

      護院們持刀向李妍這邊走,她的一顆心高高地懸到了嗓子眼,腿腳開始不聽使喚。正當(dāng)她的額角沁出汗來,對面的那位吳掌門突然高聲叫起來:“你們膽敢對我動手!”

      護院不客氣道:“吳掌門,您座下弟子不追隨您左右,反倒在堡主的臨風(fēng)樓附近鬼鬼祟祟,妄圖行竊,當(dāng)場被擒。堡主有言,若無心為老堡主賀壽,云家堡恭送便是?!?/p>

      于是,吳掌門與其一眾弟子,灰頭土臉地被趕出了云家堡。

      這一場鬧下來,云家堡除了向眾賓客道歉,又伺候了大家吃壓驚飯,直到天色暗下來,事情才算了結(jié)。

      驚魄未定的李妍縮著脖子走在道上,見孟棠一副憋笑的死德性,窩火道:“被抓著的怎么不是你呢!”

      孟棠平靜地說道:“若是我,方才連人帶橙被趕出門的就是門主你了?!?/p>

      李妍被噎得差點兒往生了,她不甘心地懟他:“你去了這么久,什么也沒撈上啊?”

      孟棠頗為遺憾:“可不是,那里頭全是贗品?!?/p>

      贗品?是這家伙不識貨吧?李妍暗暗諷了幾句,忽覺腳下的路不太對。

      柴火的氣味徐徐飄來,李妍剛想往回走,孟棠一個閃身攔住她,還從懷里掏出那令人窒息的金如意:“噓,門主大人,跟我走一趟?!?/p>

      李妍生怕孟棠叫出聲,只好跟二筒一道隨孟棠來到大廚房后頭的墻根下,然后看著這位得寸進尺的小賊麻利地從掉灰的墻面上抽出磚塊。

      孟棠拍拍手里的灰,神秘兮兮地說:“我夜觀天象,云家堡將有大事發(fā)生,為了兌現(xiàn)讓你們四肢健全離開的承諾,所以,你們先走吧。這兩天,多謝二位了?!?/p>

      這洞怎么看都像是狗洞,但二筒敢怒不敢言,便戳了李妍一下。不料這位掌門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洞發(fā)愣:“大事不就是老堡主壽宴嗎?”

      二筒忙壓低聲音說:“對呀,孟兄,我們就指著通過這事賣橙子呢。”

      孟棠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不勝其煩地塞給二筒一張銀票:“夠你們買幾百畝地了?!?/p>

      二筒一看銀票,瞬間忘了狗洞的事:“門主,我們回家吧!”

      “為什么要我們走?”李妍若有所思地看著孟棠,“沒有身份,你連四處走動都不方便吧?”

      “我說你們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歡這樣瞅人?不能稍微含蓄一點兒嗎?”孟棠被李妍盯得有些不自在,匆匆把兩人往墻洞里推,“快走快走,不然我叫了??!”

      李妍的腿像扎在地里似的,皺眉問了句:“我們是不是見過?”

      二筒急了:“門主,你就別搭訕了。再不離這小子遠點兒,恐怕我們得跟吳掌門一個下場。”

      李妍的目光幾乎要將孟棠釘在地上,她幽幽地問道:“你不是賊吧?”

      孟棠訝異地一挑眉,道:“等事了,我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

      “找你,當(dāng)然是因為想你?!?/p>

      二筒一臉吃瓜吃到自家房子塌的表情,眼睜睜地看著門主大人瞪大著一雙眼睛,被孟棠一掌劈暈,直挺挺地倒下時,仍是“死不瞑目”。

      孟棠催促道:“別愣著了,快帶你家門主走人!”

      4.一路貨色

      月黑風(fēng)高夜,正值云家堡老堡主的壽宴。

      一個黑影安靜地伏在墻頭,注視著在破敗的庭院中來回巡邏的護院。他剛等到兩隊護院錯開的空檔,正欲躍下墻去,束起的頭發(fā)被人粗暴地一拽,險些痛得叫出聲。

      孟棠捂著劇痛難當(dāng)?shù)念^皮扭過脖子,頭皮又倏地一緊:“我去!你怎么在這兒!”

      李妍輕飄飄地答:“找你。某人不是想我嗎?”

      孟棠眼里難得露出幾分厲色:“回來做什么?云家堡的墻頭這么好翻?”

      這一回,李妍完全沒被他恐嚇到,沒好氣地瞥他:“翻都翻進來了,說這些有什么用?”

      孟棠深吸了一口氣,尋回了一絲理智,后知后覺地問:“你剛說……找誰?”

      兩人的聲音散在夜風(fēng)里,只有彼此能勉強聽清。李妍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答非所問:“應(yīng)該跟你一樣?!?/p>

      “什么一樣?”孟棠意識到什么,悚然一驚,“你不是賣水果的嗎?”

      “你不是賊嗎?”李妍俯視墻下,隨口反問。

      孟棠的眉心幾乎擰成一節(jié)麻花:“別玩了,你的功夫是個半桶水的水平,回去賣水果吧,謝謝。”

      李妍指著豎在草叢里的鐵錐說:“功夫好有什么用?剛才要是沒拉住你,你就成肉串了?!?/p>

      準(zhǔn)肉串低頭一瞧,無話可說。

      看他吃癟的模樣,李妍心里舒坦多了,但語氣里仍有不忿:“我此行低調(diào),就是想等今日壽宴一探究竟,不想被你鬧得擔(dān)驚受怕,就怕發(fā)生吳掌門那樣的事。不過,剛才一路尾隨你過來,也算證實了你我是同路人。你這兩天到處跑,應(yīng)該也是為了找老堡主。”

      有江湖傳言,云老堡主被軟禁,現(xiàn)任堡主云朔為證其清白孝義,特為父親大肆操辦壽宴,借此讓江湖朋友來一辨真假。李妍聽聞消息,憶起母親臨終囑托過,讓她時時記掛云家堡的安危,便意思意思一下,過來看看。然而,依李、孟二人方才所見,壽宴上的云老堡主未必是真貨。

      看著孟棠訝然的神色,李妍又道:“何必那般費勁?今天是什么日子?堡內(nèi)若有一處比前廳壽宴還戒備森嚴的地方,那必有蹊蹺。”

      孟棠總算想起來問道:“你到底是誰?”

      李妍的目光飛快地從他左耳根掃過:“你猜?!?/p>

      孟棠沒時間猜,交代李妍趴在墻上別動,隨后獨自躍下。他身法奇佳,在半空騰挪,輕易落到陷阱之外,只是落地之時,身后的衣擺似乎鉤掛到什么。

      暗淡的月光下,似有幾絲銀光閃動,李妍急忙飛身過去,一把掐住他的胳膊:“別動?!?/p>

      孟棠側(cè)過頭,一張臉跟牙疼似的扭曲著,但他還未來得及發(fā)牢騷,一陣清越的鈴音從他們腳邊蔓延開來。

      原來,不止墻下有鐵錐,這院子里各處都纏上了不易察覺的牽絲線。只要有外人闖入,不必護院看見,牽動的鈴音自然會發(fā)出警示。

      不到片刻,李妍和孟棠就被幾十個護院團團圍住。

      孟棠望著空落落的墻頭,悄聲問李妍:“二筒功夫如何?里應(yīng)外合是否能……”

      “他還在壽宴盯著。”李妍掐滅了他的希望。

      “行吧?!泵咸暮龅匾慌ど碜樱粋€金燦燦的物件“一不小心”從他懷里掉出來。

      又是那令人窒息的鑲珠如意!

      李妍倒吸一口涼氣,干澀地出聲:“我知道你想扮賊脫身,但我們又不像吳掌門那樣,師祖同云家有交情,當(dāng)場被抓會被關(guān)地牢的!”

      孟棠應(yīng)道:“比起關(guān)地牢,暴露了找老堡主這事,估計會被直接殺掉吧?”

      護院們見他們竊竊私語,怒道:“都給我閉嘴!大膽賊人,竟敢偷盜堡主備給老堡主的壽禮,現(xiàn)在就押送你們過去,聽候堡主發(fā)落!”

      李妍脊背一寒,瞧見孟棠的臉色也極難看,她揶揄道:“你偷東西的眼光可真好?!?/p>

      那頭壽宴已至尾聲,李妍與孟棠被護院沿小道扭送過去,本已避開所有離席的賓客,偏偏此時,李妍遠遠望見現(xiàn)任堡主云朔站在廳堂門口與人說話。

      她鼓足一口氣,地動山搖地號道:“舅舅,救命??!”

      5.演技派

      賓客們接二連三地停住腳步,抻著脖子張望,都想看看大名鼎鼎的云堡主何時多了一個便宜外甥女。在這樣的眾目睽睽之下,護院掄起的刀停在半空。

      云朔臉色驟變,可僅僅一瞬,他又掛出一個關(guān)切的微笑:“請問你是……”

      在孟棠驚駭?shù)难凵窭铮铄麚涞皆扑犯?,抬起一雙淚汪汪的眼睛:“舅舅,你不記得我了嗎?十二年前,我曾跟著娘親偷偷見過你。”

      當(dāng)著江湖各大掌門的面,云朔額前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示意護院收刀,很努力地維持住作為長輩的和藹姿態(tài):“你……你竟長這么大了?!?/p>

      李妍啞聲道:“舅舅,我沒臉見你和外公。我……我真的太窮了。”

      “是啊,舅舅!”孟棠猝不及防地在她身邊跪下了。

      這神一般的反應(yīng)速度,李妍服了。

      雖然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精神值得肯定,但孟棠這貨未免太不要臉了!短短一句話,非但把親給認了,還公然造謠他們之間有茍且。

      孟棠深深埋頭捶胸,演技逼真,好似十分懊悔:“舅舅,實在對不住。妍兒與我日子太過拮據(jù)。我一時糊涂,生了歹心,才偷了您的東西??墒牵麅核⒉恢?,請舅舅別怪她!”

      李妍心情復(fù)雜地看他演戲,也不曉得該怎么接。

      賓客中不知誰說了一句:“咦,他們不就是送橙子的那個?”

      當(dāng)年云家堡大小姐鐘情于一個江湖游俠,寧愿與云家斷絕關(guān)系也要嫁給他。江湖中人大多知曉當(dāng)年之事,沒想到堂堂云家之后竟然過得如此潦倒,竟墮落到以偷竊維生的境地。可即使是這般困頓,他們也想來看親人一眼。

      骨肉親緣,令人動容。在場之人皆議論紛紛,一時間嘆息聲此起彼伏,無盡唏噓。

      經(jīng)這么一鬧,云朔一面抽搐著面部肌肉,一面把“可憐”的外甥女夫婦收留了,還當(dāng)眾領(lǐng)他們?nèi)ヒ娡夤?山Y(jié)果呢?人沒見著,兩人倒是被鎖進一間屋子。

      雖說李妍二人早已料到云朔有此等手段,但好歹他們剛在江湖人士面前露了臉,云朔為了自身形象,也不會太快對他們下手。

      李妍打算同孟棠聊聊接下來的對策,但這位仁兄自從演完方才那出戲,整個人就變得異常拘謹,甚至還畏畏縮縮的,哪有半點兒像調(diào)戲她好些天的登徒子?

      估摸著是李妍盯得狠了,孟棠不得不吱聲:“你真是小花貓?”

      李妍的嘴唇微微一翹:“云朔都能認出我,還有假?”

      十二年前,李妍的母親曾偷偷帶她來過云家堡,只為悄悄地看一眼云老堡主,誰知母女二人剛落地就被護院發(fā)現(xiàn)了。年幼的李妍驚慌奔逃時同母親失散,然后遇上了小孟棠。

      十歲的孟棠仗著自己有個護院統(tǒng)領(lǐng)老爹,帶著小李妍像兩條泥鰍在云家堡里穿來繞去,還騙小李妍在大廚房后頭挖了一個墻洞,說是能引外頭的小狗進來玩。小孟棠問她的名字,可她記得母親的囑咐,說什么也不肯對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后來,小孟棠看她玩得一臉泥灰,便拍著她的肩膀說:“那我就叫你小花貓吧。”

      十二年過去,孟棠一個勁地撓頭:“你怎么不早說你是……唉!”

      也是,調(diào)戲到熟人頭上,換誰都尷尬。

      “你讓我鉆那墻洞,我才認出你的?!崩铄焓衷谒蠖荒?,“還有這條疤。”

      “別摸我!”孟棠驚叫一聲,陷入詭異的沉默。

      李妍一看就來勁:“哎,你是不是見著個姑娘就撩撥?”

      孟棠緊張得渾身冒汗,只好硬著頭皮說:“自然是有好感才……”

      “那你知道我的身份后就沒好感了?”

      “我錯了?!泵咸墓怨酝督怠?/p>

      “那你說說,你是怎么對我有好感的?”李妍肆無忌憚地看著孟棠通紅的耳根,正想趁機擼個幾把,門上突然傳來“篤篤篤”的響動。

      那聲音極輕,李妍眼底微光一閃,小跑到門后:“怎么來得這么晚?”

      孟棠趕忙把她往回拉:“小心有詐?!?/p>

      門外傳來“哐當(dāng)”一聲開鎖的聲音,門縫里露出二筒的臉,還有走廊上躺得橫七豎八的看守。

      二筒手握一把熄滅的迷香站在外面,孟棠瞠目結(jié)舌地看看他,又望向李妍。

      李妍簡短地解釋:“二筒金盆洗手之前,曾是江南鎖王?!?/p>

      過氣鎖王氣呼呼地說:“會開鎖有什么用?還不是被女人騙!”

      李妍好像沒聽見似的,寬慰道:“要是我說了來云家堡的真正目的,你還會跟來?”

      二筒毫不客氣地送給自家門主一對眼白:“看你回去怎么跟門人交代!”

      李妍得意道:“我們有二百兩,這就是交代?!?/p>

      出資人兼冤大頭孟公子看著李妍手中飛揚的銀票,神色卑微。

      6.來都來了

      李妍本就不相信她舅舅云朔會那般大逆不道,畢竟云家能繼承家業(yè)也就他一個,他委實沒必要軟禁一個老人家。所以,李妍只是過來瞧瞧以求安心,順便推銷水果??伤f萬沒想到,傳言是真的。

      方才李妍同孟棠在前廳上演認親大戲時,潛伏在附近的二筒無意中發(fā)現(xiàn)堡內(nèi)的護院忽然忙碌起來。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跟過去看,意外目睹一個老者轉(zhuǎn)移出破庭院的全過程。

      經(jīng)過一番七彎八繞,李妍三人總算拐到臨風(fēng)樓后邊。

      李妍望著三丈高的臨風(fēng)樓出神:“二筒,你的迷香不是還有剩嗎?”

      二筒依舊在為受騙的事忿忿不平:“前邊里三層外三層守著那么多人,還個個都是精銳,我能熏得倒幾個人?眼下只有這樓靠山而筑,我們到了上頭再用也不遲?!?/p>

      李妍認命道:“行吧,你帶我上去?!?/p>

      二筒習(xí)慣性地去拎自家廢柴門主的肩,誰知步子還未挪開,某人已快他一步,擋在他身前,不由分說地將人攔腰抱起。待他緩過神來,門主大人已經(jīng)被孟棠帶上了二樓回廊。

      夜風(fēng)吹散了李妍的震驚,她感覺箍在后背與腿彎里的胳膊硬得像兩根棍子,再看看棍子的主人,整個人宛如老樹干。她凝視著“孟樹干”英俊出塵的臉,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你們還要抱到什么時候?”剛翻入欄桿的二筒險些瞎了一雙狗眼。

      門主的威嚴已經(jīng)連渣也不剩了。李妍默默地從孟棠懷里蹦下來,把腦袋從墻角探出去,飛快地瞄了一眼:“走道上只有兩個人?!?/p>

      孟棠與二筒伺機而動,輕而易舉地弄暈了那兩位護院。然后,二筒掏出迷香,戳進窗縫。

      重物墜地的聲響傳出來,三人悄悄溜進門去。然而剛跨過一個歪倒的侍者,里屋猝然冒出一串噴嚏,一個蒼老的聲音艱難道:“是誰在點香!不知道我有鼻痔嗎!”

      孟棠躍入里屋,一把捂住聲音的源頭,威脅道:“想活命就閉嘴!”

      眼前老臉與母親收藏的畫像上的人重疊起來,李妍深吸一口氣,道:“他是我外公。”

      孟棠頓時呆若木雞,立時松手,“咚”的一聲就跪下了:“晚輩見過老堡主!”

      老堡主瞇著眼睛笑起來,擠出一把掛面似的魚尾紋。他伸手托住孟棠的手臂,同時激動地打量李妍:“你就是妍妍呀?當(dāng)年你娘走得那么急,外公都來不及看你一眼。直到去年,外公才遠遠地……喀喀喀,遠遠地聽說你的消息?!?/p>

      眼下不是閑話家常的時候,此地不宜久留。李妍拍著老堡主的手背說:“外公,有事兒我們出去說。舅舅這樣拘著你,我們一定要當(dāng)著江湖人的面,撕下他的假面具!”

      “不不不,不急?!崩媳ぶ魅允抢仙裨谠?,一點兒危機感也無。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孟棠,扶他起身,“孫女婿,你的功夫不錯啊?!?/p>

      “老堡主謬贊了,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罷了。”孟棠有些受寵若驚。

      這兩位是自來熟啊,一見面就聊得這么……等等,她外公喊孟棠什么來著!

      回廊的樓梯上隱約響起腳步聲,李妍的小心臟猛地一跳,火急火燎地把老堡主往外拖:“外公,不走就來不及了,有人來了!”她拉了一下,沒拉動。

      不知老堡主是不是有點兒老糊涂了,仗著自己功力深厚,竟拽著李妍與孟棠死活不肯挪步,二筒幫著掰了半晌也無濟于事。

      只聽老堡主笑盈盈地勸道:“來都來了,還走什么?”

      這鬼一般的“來都來了”!李妍要瘋了。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母親終于在小孟棠那里找到她,二話不說拉起她就走。一路上,母親六神無主的模樣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是她第一次懂得什么叫逃命。她更忘不了的是,她與母親躲在小山坡后,看著舅舅殺氣騰騰地提著刀,親自帶著一群人四處搜山的畫面。

      “你們,一個也走不了?!痹扑穪砹耍麕е槐妿У蹲o院來了。

      “怎么辦?”李妍的心揪了起來。

      孟棠從腰間抽出軟劍,擋在李妍身前,低聲道:“別怕。待會兒我拖住他,你和二筒馬上帶老堡主走。不要下地,盡量用輕功繞上……”話說到一半,他的喉嚨梗住了。

      一個人緩緩從云朔身后走出,訕訕道:“孟棠,把劍收起來吧?!?/p>

      孟棠驚怒道:“姓吳的,你怎么跟他一伙!你出賣我!”

      幾日前被逐出云家堡的吳掌門,此時正站在云朔身邊,蔫蔫地埋著圓腦袋:“我沒有?!?/p>

      老堡主捋著花白胡須,搖頭嘆息:“唉,真是一群倒霉孩子。”

      7.堡主以德服人

      原來,這位年輕的吳掌門是孟棠的盟友。

      游歷在外的孟棠得知云家堡之事后,便立即寫信告知退隱的老爹,隨后立即找上好友吳掌門一起搞事。兩人相約在尋得云老堡主被軟禁地點后,由吳掌門暫時離開,帶人前來接應(yīng)。只是如今,盟友叛變了。

      面對好友的憎惡眼神,吳掌門強調(diào)道:“真的沒有!不信你問老堡主!”

      在眾人傻愣愣的目光注視下,老堡主樂呵呵地點點頭:“不錯,正是老夫的安排。”

      李妍怔怔地望著外公,心底浮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不由自主地揪緊孟棠的衣角。

      “就連云朔軟禁我的傳聞,也是我散布出去的。”老堡主此言一出,即刻用真摯的眼光望著李妍,“為的是你,我的外孫女。你千里迢迢趕來,混入云家堡,所作所為外公都看在眼里,還算有腦子,真是不負外公的期望,可托重任?!?/p>

      “啊?期望?”李妍的腦子有點兒亂,總覺得劇情有哪里對不上。

      “云朔志不在云家堡,成天只想著云游四海。十二年前,我逮不住你母親,如今啊,可算逮著你了。”老堡主莫名其妙地感慨萬千,“云家堡,后繼有人了?!?/p>

      李妍一頭霧水地瞥向孟棠,結(jié)果瞧見他比二筒還蒙得厲害。

      “是啊,我終于能解脫了?!痹扑费壑芯褂楷F(xiàn)出細碎的光,“當(dāng)年父親與我想用計留下你母親,哪知她溜得那般恐慌,生怕被束縛自由。唉,還好有你?!?/p>

      “當(dāng)年……那個當(dāng)年……”李妍弱弱地問,“你不是帶刀追殺我們嗎?”

      一時間,房間里靜得可怕,云朔的臉色變得極度難看,而老堡主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張臉由紅轉(zhuǎn)綠,怒指云朔:“我就說你妹妹怎么一下子沒了音信,你逮人就逮人,帶什么刀啊!”

      緊接著,在場眾人便目睹這對父子口沫橫飛地吵起來,甚至還有動手的苗頭。孟棠與吳掌門見勢不妙,趕緊一人架住一個,進行徒勞的勸架。

      而李妍,一個人愣怔地杵在一旁,漸漸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捋清了。搞了半天,她累死累活,心驚膽戰(zhàn)地忙活了這一通,都是她外公和舅舅布的局,目的是騙她回來當(dāng)堡主,還順便考驗了她一番?

      如此想來,她跟一個二傻子有何區(qū)別!

      李妍拎起裙擺,暗搓搓地貓下身子,趁亂躥到窗邊,飛快地把腳跨出去。

      “不許跑!”云氏父子立馬放棄吵架,異口同聲地喝住意圖逃竄的未來堡主。

      半年后的午夜,云家堡新任堡主李妍第九十九次逃跑失敗。

      李妍重新被親外公鎖回書房,生無可戀拿起外公親自編寫的《以德服人三百六十招》,終于深切地體會到母親當(dāng)年落荒而逃的求生意識。

      她到底做錯了什么?她只是過來賣橙子而已。

      五個月前,舅舅云朔開開心心地背起小包袱浪跡天涯去了。臨行前,他語重心長地對唯一的外甥女說:“那日你大庭廣眾之下亂喊亂叫,還跪得一點兒骨氣也沒有,害得我差點兒演不下去了。要知道,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云家乃江湖名門,人際往來必須精于此道。”

      于是,可憐的李妍被留下,由老堡主親自磨煉,培養(yǎng)其身為新一代堡主的氣質(zhì)與修養(yǎng)。

      兩個月前,李妍收到無憂門新任門主秦二筒的書信,他在信中說:“前任門主啊,我已與吳掌門簽訂了長期購橙合同,你大可不必回來了?!?/p>

      李妍一邊燒信,一邊望月興嘆:“無憂門的橙子都賣出去了,他到底啥時候回來?”

      自從那日她被老堡主強行扣留,孟棠便沒了蹤跡,據(jù)說是被他老爹給拖回老家教育了??墒牵瑧{他們的交情,寫封信回來很難嗎?

      冬去春來,老堡主興沖沖地跑到廚房,對他的寶貝外孫女說:“外公千挑萬選,為你尋了個貼身護衛(wèi),你看看滿不滿意。”

      李妍百無聊賴地抬起頭,便看見了孟棠。他,似乎健壯了不少。

      “你死哪兒去了!”李妍抄起硯臺就砸人,孟棠閃身避過。

      “我跟我爹說,我想當(dāng)云家堡主的貼身護衛(wèi),我爹便整整訓(xùn)了我一年。剛剛夠格,我就趕來了。”孟棠肩上披著春日暖陽,他對她說,“以后,我陪你。”

      是啊,曾幾何時,他說過:等事了,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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