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贊美胡同的人

莫言

有一年去某大學(xué)參加一個關(guān)于城市建設(shè)的會議，談著談著就談到了北京的城墻與胡同，自然也就談到了梁思成與林徽因。大家都贊美胡同，甚至贊美長袍與馬褂，贊美辜鴻銘的辮子，反對西裝與領(lǐng)帶，當(dāng)然，他們都穿著西裝扎著領(lǐng)帶，穿著系帶或不系帶的皮鞋。據(jù)一個深諳西方貴族生活的專家說，如果扣上了西裝的全部扣子，那這個人骨子里還是一個土包子。

我始終懷疑很多偉大而有趣的民國人物是新一輪造神運動的產(chǎn)物?？匆幌履切┤酥g的通信就能窺見一些他們的真面目。日記里有真相，但也有一些日記是寫給后人看的，這樣的日記，很可怕。

那天的會議上，只有一個人表達了不同的看法。他長著一張娃娃臉，嬉笑怒罵，好像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其實這是一個智商、情商都很高，道德水平也很高的人。

這個人一開口便讓那些發(fā)過言的人倍覺尷尬，他說：“你們都是在放屁，按你們的意思，不但胡同要保留，大雜院要保留，男人的辮子、女人的小腳都要保留。你們住過大雜院嗎？沒住過。你們知道住大雜院的苦處嗎？不知道。你們，包括那些一個勁兒地寫提案保護胡同的人，都住在樓上享受著抽水馬桶、煤氣、集中供暖等現(xiàn)代生活設(shè)施，而胡同里的人要上公共廁所，要燒蜂窩煤爐。昨天我一哥們兒的爹剛因煤氣中毒死了，我哥們兒說，死了比變成植物人好多了。也就是說，贊美胡同和大雜院的人都住在樓上，而住在胡同里和住在大雜院里的人都盼著上樓。胡同里和大雜院里的人一旦搬上樓，也會懷念胡同和大雜院，但懷念歸懷念，你讓他們再搬回去住，他們是不會去的，但如果讓他們搬到安裝了現(xiàn)代設(shè)備的四合院里，那他們一定會去……”

這是發(fā)生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事，今天忽然想起來，是因為看到我這朋友出了一本研究宗教的書。他的很多言論我弄不太明白，但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

有一年我與這朋友去歐洲某國，他一天之內(nèi)竟被小偷偷了三次，因此，我更斷定他是個好人。

（酒 神摘自《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1期，吳冠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