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我們家的酒雖然對外出售,卻從來不在門口掛招牌,也不拿到集市上去。我擔(dān)心沒人來買酒,母親微笑著說:“哪些人的酒釀得好,喝酒的人都知道?!蔽艺f:“我們家什么時候有酒賣,他們怎么知道?”母親還是微笑著說:“喝酒的人鼻子靈,從街上走過去,哪家釀了酒全聞得到。”事實證明母親是對的,每當(dāng)我們家釀造出紅薯燒酒糊糧酒,買酒的人就會陸續(xù)到來。
買酒的人當(dāng)中,最有意思的是一個鄉(xiāng)下老頭,我們家叫他“愛喝糊糧酒的老頭”。我們鎮(zhèn)上逢農(nóng)歷三六九趕集。每到趕集日,中午時分,這個老頭總是準(zhǔn)時來到我家,買一角錢糊糧酒,當(dāng)場就喝。糊糧酒五角錢一斤,一角錢只有二兩,他不是一口喝掉,而是坐在小板凳上,用一個油炸花生團,也是一角錢一團,當(dāng)下酒菜,耗上半個小時,慢慢地嘬飲,慢慢地咀嚼。誰都看得出來,他故意要延長這美好的時刻。當(dāng)你看著他半瞇雙眼,喝一口酒又咂一下嘴巴,小心地從花生團上將花生米一粒一粒剝下來送進口中,這種享受對他來說,簡直是人生當(dāng)中不可或缺的一樁大事。
那時候,鎮(zhèn)上賣酒不興用秤,都用一斤一杯的長耳竹杯做量器,你買幾斤就給你舀幾杯。也就是說,你一次至少要買一斤。二兩二兩買的,只有這個老頭;二兩二兩賣的,只有我們家,專門賣給這個老頭。之所以能開特例,是因為我們家有一只不多見的小搪瓷杯,小巧玲瓏,專門用來打酒給人嘗,一杯剛好是二兩。
這個無比摳門的老頭偏偏愛占便宜,每次來買酒都要拿出大主顧的派頭,拉開聲震屋瓦的大嗓門嚷嚷著說:“有糊糧酒嗎?先嘗一嘗,看看味道!”初次打交道,我以為他要買十斤二十斤呢,母親叫我打酒給他嘗,我興沖沖地用小搪瓷杯打了大半杯給他(一般人我只打四分之一杯甚至五分之一杯);他喝一小口,眨一下眼睛,將余下的一飲而盡,贊了兩聲:“好酒!好甜!”然后就很認真地說,“我買一角錢的,就在這兒喝?!崩项^嘗了差不多一角錢的酒,才買一角錢!我感覺上了當(dāng),奪過杯子不理他。母親也挺為難:“一角錢怎么賣呀?長耳竹杯是一斤一杯的。”老頭很有把握地說:“你這個小杯,一杯剛好是二兩,一角錢,不信你去試一下!”母親拿水試驗,果不其然,五小杯水剛好裝滿長耳竹杯。這個老頭衣著邋遢,眼屎巴渣,眼力卻是如此精準(zhǔn)!母親沒有話說,親自給老頭打了滿滿一小杯,倒在碗里,拿小板凳給他坐。
每逢趕集的日子,進進出出我們家的人是很多的,來歇腳的,來喝水的,來買酒的,全是四面八方的鄉(xiāng)下人。愛喝甜酒的老頭坐在天井邊上,逍遙自在地細飲慢嚼,旁若無人。好不容易享受完畢,他慢慢站起身,從腰間衣襟底下解下一只小小的葫蘆,對我母親說:“再打兩角錢的,回家喝。”
第一次見到那只葫蘆,我眼睛都直了。那是一只細頸葫蘆,外面裹著紅毛線織成的滿是污垢的套子。細頸葫蘆,過去我只在年畫和電影里見過(那時候鎮(zhèn)上還沒有電視),太上老君裝仙丹的是細頸葫蘆,濟公和尚裝酒的、鐵拐李裝藥的也是細頸葫蘆。我早就想要一只細頸葫蘆了。我曾經(jīng)央求父親栽種細頸葫蘆,父親說:“沒有種子!”父親沒有騙我,我們那里自古以來不出產(chǎn)細頸葫蘆。
那只細頸葫蘆那么小,兩角錢酒剛好裝滿。愛喝糊糧酒的老頭把小葫蘆系在褲腰上,扯下衣襟遮住,臉上紅紅的,心滿意足的樣子,好像剛才喝的何止二兩,而是兩斤。他離去的時候,我跟到大門口,目送他消失在趕集的人群中,猛然想起濟公和尚能用一個小葫蘆偷走人家?guī)赘拙?,趕緊回頭查看,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的跡象。從此只要我在家,老頭來買酒,都是我接待,借機把玩一下那個寶貝葫蘆。
日子長了,我們家都知道愛喝糊糧酒的老頭是興隆坊的人,一個五保戶,全靠打草鞋賺點酒錢。興隆坊在小鎮(zhèn)東邊,只有兩三里路,他趕集那天買兩角錢酒回去,第二天喝一半,第三天喝光,到第四天又來趕集買酒,這樣就天天有酒喝。
姐姐說:“這個人就愛喝糊糧酒啦,天天不間斷!”父親說:“是你母親的酒釀得好!”
不知哪天起,愛喝糊糧酒的老頭成了我們家的招牌,生客來買酒,我們總是說:“興隆坊那個老頭,天天要喝我們家的酒!”“看見那張小板凳了嗎?愛喝糊糧酒的老頭總是坐在小板凳上喝酒。”趕集的日子,愛喝糊糧酒的老頭來了,坐在家里就是活廣告。
有一天,新釀的糊糧酒出了頭子酒,母親往酒缸中添井水的時候,我慫恿她說:“多添一簞水,多添一簞水就多得一簞酒?!蹦赣H用竹簞敲一下缸口,嗡嗡有聲:“這可不行,愛喝糊糧酒的老頭喝得出來?!?/p>
我們家的糊糧酒名氣漸漸傳開了,顧客越來越多,母親不再蒸燒酒,而專釀糊糧酒,仍然供不應(yīng)求。有的大主顧一次就買下整缸糊糧酒,母親總要為愛喝糊糧酒的老頭留下三角錢的酒,免得他撲空。夏天炎熱,母親還特意把老頭那份酒用玻璃瓶裝起來,沉在水缸里涼著,以防變酸。
后來糧價漲了,別人家的酒價跟著漲,我們家仍然維持原價。鄰居們都勸母親漲價,母親說:“長期賣著酒,來的都是老主顧,怎么好意思漲價?!睕]過多久,鎮(zhèn)上的同行有意見了。那天上午父親從外頭回來,對母親說:“我們家不漲價,有人說,我們家釀多少他買多少,全包了!”哥哥問:“他為什么要全包?”父親說:“他全包了,按他的價賣。”母親默然不語。到了吃中飯的時候,母親對父親說:“我們家的酒不賣了,除了那個愛喝糊糧酒的老頭。如果我們不賣給他,誰會做他的三角錢生意?他就沒有酒喝了?!备赣H很贊成:“這樣行,這樣義氣!”姐姐說:“我們?yōu)槭裁匆獙λ@么好?又不是親戚?!备赣H看了看腳上那雙用板車輪胎割制的草鞋,低沉地說:“愛喝糊糧酒的老頭只會用稻草打草鞋,那種草鞋不經(jīng)穿,沒有什么人買了?!?/p>
(節(jié)選自《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