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進
多年以來我都很憷徐向進,因為他的那張臉,也因為他的霸道,更因為他的文身。
徐向進滿臉橫肉,加上一雙吊角眼和一個塌塌的鼻子,怎么看都像是個土匪。
徐向進是個麥秸火,一句話嗆他了,便螃蟹一樣橫身子過來,你說啥?你再給我說一遍!
徐向進小臂上文著一條繞劍的蛇,可他卻非要說是條龍。明明就是一條蛇嘛。有一次我說。徐向進脖子一梗說,有句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一條強龍都不壓的蛇,你說它叫什么?
我和徐向進結(jié)識時,我剛和蓼蘭處對象。有一次我去醫(yī)院,正好看到蓼蘭給他包扎傷口。徐向進滿臉是血。我以為徐向進只是一位普通的傷者,可蓼蘭給他包扎完之后才給我介紹說是她的同學徐向進,然后介紹我說,我對象,張國平。
徐向進呼地站起來,鉗子般的大手抓住我說,哎喲,是妹夫啊,幸會幸會。
我的手疼且黏,松手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徐向進的血。我問他怎么回事,徐向進梗著脖子說,以一當十,一場惡斗?。∪硕鄤荼娪衷趺礃??老子不怕。
徐向進這么一說,我眼前馬上浮現(xiàn)出上海灘的許文強。
蓼蘭瞥他一眼說,別吹了,是被人打了吧?
他敢!要不是那幫龜孫跑得快,老子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讓他們嘗嘗透心涼的滋味。
快點洗洗手回去吧,別讓胡小紅等急了。蓼蘭催他。
徐向進嘿嘿著說,別告訴胡小紅我打架了,就說是我不小心摔的。
徐向進啪地給我一個敬禮,妹夫再見,改天請你喝酒。徐向進走出很遠又返回來,拍著胸脯說,妹夫,這就是你哥我的地盤,以后有誰膽敢欺負你,給哥說。
走吧走吧,今后誰敢欺負他,我就提徐老大,保準讓他們聞風喪膽。蓼蘭說。
對頭。徐向進這才一橫一橫地走了。
我問蓼蘭咋就結(jié)交了這么一個人,蓼蘭卻說,你別看他咋咋呼呼的,心善著呢,好人一個。
蓼蘭說她和徐向進、胡小紅是初中同學,只是徐向進和胡小紅初中畢業(yè)就不再上了,其中還有一段令人悲切的故事。徐向進的成績差,可胡小紅的成績卻很好,很有希望考上重點高中,可惜胡小紅被物理老師奸污了。事情鬧得滿城風雨,胡小紅沒法做人,羞辱之下便跳河了。徐向進奮不顧身跳下河去,將胡小紅救了,安慰她說,別怕,我娶你。
物理老師被公安帶走的那天,徐向進趁人不備捅了他兩刀,為此也被判了三年。胡小紅等了他三年,徐向進出獄后他們便結(jié)婚了。徐向進不嫌棄她,寶貝一樣地寵著胡小紅。
徐向進酒量驚人,沒過幾天便喊我去喝酒,可我酒精過敏,滴酒不沾。徐向進臉色一黑說,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不能喝。徐向進哧溜哧溜先喝了三杯。看徐向進的架勢,如果我不喝,他真要掀翻桌子,我只好捏著鼻子喝了一杯,不過一杯下去我便出溜到桌子下了。結(jié)果,我輸了三天液才緩過來。蓼蘭不饒他,推他一個趔趄說,以后再敢讓他喝酒,我就不認你這個同學。
徐向進嘿嘿著賠笑說,再也不敢了,想不到還真有這類體質(zhì)的人。你放心,今后只要有我在,誰再讓妹夫喝酒,我跟他沒完。
那以后徐向進就真的不讓我喝酒了,每到酒桌上,他第一句話便說,我妹夫不會喝酒,他的酒我全替了。
徐向進一口一個妹夫,讓我很抵觸,可徐向進就像影子一樣,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徐向進喊我去喝酒我就不得不去,不然他真的就把車停在樓下,高一聲低一聲地喊我,再不然就直接敲開門,生拉硬拽。
徐向進這時已跑長途貨運,酒桌上全是他的炫耀,那次在上?!谴卧趶V州……還有那次在新疆……
仿佛他就是一位開疆拓土的大將軍,或者天下流芳的傳奇?zhèn)b客。
后來聽說我寫小說,更不得了了,他進門便撈我的樣刊,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有時只剩下一本,實在不想給他,他反倒埋怨我,記住,今后發(fā)表的小說都必須專門給我留一本,你是誰?我妹夫。我妹夫是大作家,哥走到哪里都榮光。
那以后的酒桌上,我便成了他的談資,徐向進伸出大拇指介紹說,我妹夫,大作家。在咱這塊地兒,我妹夫不說話,沒人敢稱自己是作家。我妹夫的小說寫得啊就像天上的鳥。
我實在想象不出我的小說和天上的鳥是怎樣的關聯(lián)。
前幾天,我又被徐向進喊去喝酒,一直喝到很晚,徐向進有了幾分醉意。徐向進又開始吹他在各地的傳奇,可是鄰桌一幫人太吵,搞得徐向進說話很費力。徐向進煩了,扭身喊,別吵了,能不能聲音低點。
那桌人卻不干了,轟地一下?lián)溥^來,你說誰?嘴巴吃糞了?
徐向進也不示弱,點著自己的鼻尖說,知道我是誰嗎?我叫徐向進,就是他們說的徐老大。徐向進啪地摔碎了一個酒瓶,我驀然想起當初徐向進說的那句“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真擔心他鬧出人命。不想,對方只一拳,徐向進便轟然倒地,抱著頭號,頭疼啊我頭疼。
110來了,120也來了,徐向進被送進了醫(yī)院。
第二天我去醫(yī)院看他,徐向進擺出痛苦萬分的樣子說,扶我去解手。解完手并沒有回病房,徐向進見左右沒人,便責怪我,煙呢?我忙掏煙給他。徐向進自己叼上一支,又遞給我一支,把那盒煙卻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我問,頭還疼嗎?
疼個屁。徐向進在繚繞的煙霧中說,只要我躺著他們就得破費。娘的,敢打老子,刮他們一層皮。
霍春云
霍春云是老婆蓼蘭的朋友,慢慢也就成了我的朋友。
霍春云是春云洗浴中心的老板娘。不過他們家是君主制,霍春云的老公謝春雨只是個甩手掌柜的,洗浴中心的大小事務都是霍春云說了算。
霍春云的老娘那年患重病去醫(yī)院就診,蓼蘭沒少幫忙,于是她們兩個就熟絡起來,成了好朋友。
霍春云和謝春雨原來只是洗浴中心的打工者,謝春雨搓背,霍春云按摩。那時候洗浴中心還很亂,原來的老板老陳跟一個提供特殊服務的小姐好上了,老陳的老婆去鬧,搞得滿城風雨,老陳無奈,只得將洗浴中心承包出去。于是霍春云便東拼西湊,接管了洗浴中心?;舸涸平邮趾?,便取消了特殊服務,把小姐們統(tǒng)統(tǒng)趕走了。新店只提供大眾服務,并借用他們夫妻二人的名字,將店名改成了“云雨洗浴中心”,表示新店與老店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謝春雨擔心會失去原有的客戶,對趕走小姐的事存在異議,霍春云一瞪眼問,咋,你也想學老陳?
霍春云快人快語,潑辣利索,謝春雨只得蔫著頭說,哪能,哪能,我還得有那個膽。
不想,霍春云將洗浴中心凈化處理之后,客戶非但沒有減少,反而顧客盈門,尤其是多了女客戶,她們都是沖著霍春云那雙巧手而來的。按、摩、推、拿、揉、捏、顫、打,側(cè)拳切擊、平拳拍擊、橫拳叩擊、豎拳錘擊,腰酸背疼,這疼那癢的,霍春云一番按摩之后,立馬讓人脈絡暢通,神清氣爽。
蓼蘭和霍春云熟絡之后,便經(jīng)常去霍春云那里洗浴。霍春云聽說我還是名作家,便再三約我吃飯,她說她最崇拜作家,上初中時還寫過小說,夢想著成為一名作家。
起初我很不情愿,霍春云雖然當了老板,但終究還是個按摩的,跟她能有多少共同語言呢??墒墙蛔∞ぬm的多次蠱惑,我還是答應了。蓼蘭說,去了你就知道了,霍春云很實誠,也很開朗,不是你想象里的按摩女。
白皙,短發(fā),干練,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看上去還真有點超凡脫俗的味道。哎喲,尊敬的大作家?;舸涸粕蟻肀阋粋€擁抱,羞得蓼蘭在一旁抿嘴而笑。
我給霍春云贈送了幾本書,霍春云也贈送給我一張貴賓卡。期間,霍春云不停地催促老謝拍照。沒想到霍春云還多才多藝,席間即興給我們來了一段京劇“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起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見人開口笑,過后不思量,人一去茶就涼……”咿咿呀呀,抑揚頓挫,霍春云活脫脫就是一阿慶嫂。
霍春云準備好了筆墨,求我給他們再寫一個店名。我書法功底有限,實在是羞于出手,只是建議他們把店名改一下。我說我總覺得“云雨”這兩個字有點曖昧,翻云覆雨。
霍春云咯咯地笑,點著我的鼻子對蓼蘭說,作家想象力豐富,你可得看好了?;舸涸茊栁腋膫€什么名字好,我說不如叫春韻。一來跟春云諧音,二來有種暖人的感覺。
霍春云扭頭問老謝,你有意見沒?
我這才注意到老謝。飯桌上都是霍春云在說話,老謝只是陪著憨笑,木訥得一言不發(fā)。
老謝說,我有啥意見,沒意見?;舸涸普f,好,那就把你斃了。
事后我才知道,原來“云雨”是他們夫妻二人的縮寫,早知道如此,還是不改為好。不過那之后,霍春云真的就把店名改成了“春韻洗浴中心”。
霍春云聽說我長期寫作患了腰椎頸椎疼的毛病,飯后非要拉我去按摩?;舸涸粕斐鲆浑p手給我看,說,別小看我這雙小手,絕對是雙魔手,不信你試試,按摩之后保準讓你從小綿羊變成老色狼?;舸涸瓶┛┑匦Γ屴ぬm羞紅了一張臉。
到樓下才知道他們的坐騎是寶馬X5?;舸涸普f,你是不知道,當初我找老謝時,全家人都反對,嫌棄他是個搓背的。今年春節(jié)再回老家,我倒要讓他們看看,俺家老謝也很風光。
霍春云的按摩技術絕對一流,開始酸疼,后來周身熱流洶涌,我舒服得低吟了兩聲?;舸涸茊?,舒服吧?我說,舒服?;舸涸瓶┛┑匦?,問,我伺候得舒服,還是蓼蘭伺候得舒服?羞得蓼蘭拍她的肩。
霍春云問蓼蘭,常跟你來的周曉曉怎么老長時間沒來了?
蓼蘭說她最近沒心思來了,她老公有了外遇,他們正鬧得不可開交呢。
值當嗎?我當多大事呢?;舸涸普f,多大歲數(shù)了,她還沒被“壓迫”夠呀。男人就是貪玩的孩子,玩夠了他就回家了。巴不得俺家的木瓜有外遇呢,要是他也能找到,我不也正好減輕一份“壓力”嘛。
你說的輕巧,這事擱誰身上都受不了。蓼蘭說。
有啥大不了的,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霍春云說,回頭把她拽過來,我開導開導她。
回去的路上我便發(fā)現(xiàn)霍春云發(fā)的朋友圈,說大作家今日蒞臨,小店蓬蓽生輝?;舸涸普婢?,很有商業(yè)頭腦,不放過任何營銷的機會。我跟了一個“侵犯肖像權(quán),要求巨額賠償”的帖子,霍春云立刻回復一個求饒的小人。
之后又陪蓼蘭去了幾次,不過因為創(chuàng)作,好久沒再去了。這天蓼蘭六神無主地在沙發(fā)上發(fā)了很長時間的呆,才問,公安局你不是有熟人嗎?
我說,認識幾個,怎么了?
蓼蘭說她想去看看霍春云。我問她,霍春云怎么了?
蓼蘭說,老謝有了外遇,霍春云一氣之下捅了那女的兩刀,被拘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