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的浙江朋友圈

孫雯?王梁裕子

身在湖州，雖說顏真卿處于人生的低潮，但是浙江的好山好水與文士云集，開啟了顏真卿的另一篇章。

唐代宗大歷八年（773年）正月，65歲的顏真卿來到貶謫途中的最后一站：湖州。

自京城至湖州，三千四百余里。抵達(dá)之前，可能顏真卿自己也未想到，他會(huì)在江南留下濃重的一筆。

在湖州任刺史的五年時(shí)間中，有一個(gè)詞，緊跟顏真卿的名字，發(fā)出別樣的光輝：浙西聯(lián)唱——這是顏真卿于大歷八年至十二年在湖州主持的詩(shī)酒文會(huì)。

最近，顏真卿研究專家、著名書法家朱關(guān)田先生主編的《顏真卿書法全集（珍藏版）》，由浙江攝影出版社出版。

這是顏真卿現(xiàn)存書法作品最全面之匯集，也是權(quán)威的顏真卿研究著作。因?yàn)椋恢箙R集了書法，還將朱關(guān)田先生的研究成果《顏真卿書法評(píng)傳》《顏真卿年譜》《顏真卿家世》《顏真卿交游考》等一一收錄其中。

結(jié)合這些珍貴的研究資料再看顏真卿的書法，便更能體會(huì)，一千多年前，這位書法大家在那些一鉤一劃中的故事和情緒。

一

當(dāng)然，在顏真卿刺湖州之前，江南的詩(shī)會(huì)活動(dòng)就已經(jīng)如火如荼。

在學(xué)者們的筆下，江南詩(shī)文化圈不同于京都的詩(shī)文化圈，它更多是一種社交方式，而非懷有獲得賞知的直接目的。

來到湖州的顏真卿，繼續(xù)主持編纂大型韻纂類書《韻海鏡源》。這部書的修纂幾乎貫穿了他的大半個(gè)人生，并為他召集文人名士提供了絕好的契機(jī)。

在湖州，也是如此。在絕妙山水中，顏真卿率眾進(jìn)行《韻海鏡源》的修纂。大歷八年十月，這部書的修纂徙至杼山，由此掀起了一波波游宴唱和的高潮。

《顏真卿書法全集（珍藏版）》中，有“交游考之湖州交游”，環(huán)繞顏真卿身邊的，都是聲名赫然的人，隨便說兩位：茶圣陸羽，詩(shī)僧皎然。

但今天，只想說一說顏真卿和另一位浙江人張志和的故事。

如果沒有浙西聯(lián)唱，大概也不會(huì)有張志和的《漁歌子》了。

對(duì)，就是那個(gè)寫下你會(huì)背的《漁歌子》的張志和——“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p>

其實(shí)，張志和的《漁歌子》，除了這一首，還有四首，不過，它們本來的名字叫《漁父詞》，《漁歌子》是宋代才有的詞牌名。

在顏真卿到湖州之后的大歷九年八月，張志和自越州來訪。顏真卿記錄了他與張志和第一次盛大的見面。

我們對(duì)張志和的了解，大概只知道他寫了一首詩(shī)。其實(shí)，這位自稱“煙波釣徒”的隱世狂人，是一位功夫了得的山水畫家，而且作畫之時(shí)，還頗有些行為藝術(shù)家的味道。

“性好畫山水，皆因酒酣乘興，擊鼓吹笛，或閉目，或背面，舞筆飛墨，應(yīng)節(jié)而成。”這是顏真卿筆下的張志和。

而且，第一次見面，他就見識(shí)了這位東陽人（一說會(huì)稽人）的不凡舉止：“俄?yè)]灑橫布面纖纊霏拂，亂搶而攢毫雷弛，須臾之間，千變?nèi)f化，蓬壺仿佛而隱見，天水微茫而昭合，觀者如睹，轟然愕眙?！边@是顏真卿在《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中對(duì)那次初見的還原，張志和揮灑的姿態(tài)，躍然紙上。而在座的60余位參與宴請(qǐng)的人，被他“驚呆了”。

除了記于《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中，記下這次見面的人不少，畢竟，那是個(gè)60多人的場(chǎng)子。顏真卿的另一位好友——詩(shī)僧皎然寫有一首《奉應(yīng)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這詩(shī)的題目真長(zhǎng)，可重要的人與事都在了：顏真卿、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幾個(gè)詞組之間，洋溢著張志和的性情與才華。

“手援毫，足蹈（踏）節(jié)，披縑灑墨稱麗絕。石文亂點(diǎn)急管催，云態(tài)徐揮慢歌發(fā)。樂縱酒酣狂更好，攢峰若雨縱橫掃?！别ㄈ粚?duì)張志和的描述，與顏真卿完全一致。

浮泛于江湖之上的張志和，這次也是泛舟而來。只是，那小船太破舊了，顏真卿就小心翼翼地提出要為他換一艘新船。

“儻惠漁舟，愿以為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來苕霅之間，野夫之幸矣?！边@是張志和的回答。

應(yīng)該說，不久后，這“友誼的小船”就送成了。因?yàn)?，皎然又寫了一首?shī)：《奉和顏真卿落玄真子蚱蜢舟歌》，其中有一句：“刳木新成舴艋舟?！?/p>

而且，朱關(guān)田先生認(rèn)為，“畫洞庭三山者”發(fā)生于顏真卿與張志和初次見面之時(shí)，“舴艋舟之更新，及皎然之奉和”則稍后。

大約自此之后，張志和就駕著這一艘小船，“沿溯江湖之上，往來苕霅之間”，只是，這樣的悠然，并未持續(xù)太久——當(dāng)然，這是后話。

轉(zhuǎn)眼間，自顏真卿前一年正月抵達(dá)湖州，他迎來了另一個(gè)春天。很顯然，他與當(dāng)?shù)匚娜艘约白纺蕉鴣淼姆呛菁氖?，熱烈地打成了一片?/p>

我們所熟知的《漁歌子》，就在顏真卿、張志和以及眾人的唱和中誕生了，這是唐代宗大歷十年（775年）的春天。

在沈汾（唐溧水令）撰寫的《續(xù)仙傳》中描寫了一次聚會(huì)：

“顏真卿與門客會(huì)飲，乃唱和為《漁父詞》，其首唱即志和之詞——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p>

這一次聚會(huì)中，顏真卿與陸羽、徐士衡、李成鉅四人共唱和二十五首《漁父詞》，就個(gè)人的理解，這次唱和，張志和似乎不在場(chǎng)，但他的《漁父詞》在場(chǎng)。

但無論如何，就詞意判斷，“西塞山前白鷺飛”應(yīng)該也是寫于這個(gè)春天的。

顏真卿與一眾人唱和的《漁父詞》，除了張志和的五首，其他都散佚了，其余四首，在此一記：

“釣臺(tái)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zhǎng)江白浪不曾憂。

霅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fù)東。江上雪，浦邊風(fēng)，笑著荷衣不嘆窮。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fēng)波不用仙?！?/p>

二

從初識(shí)到共同宴樂唱和，顏真卿與張志和的交游僅持續(xù)了一年時(shí)間。這要從唐大歷十年夏天的一場(chǎng)大水說起。

《舊唐書》卷三七《五行志》中記載，大歷十年“七月己未夜（二十八），杭州大風(fēng)，海水翻潮，飄蕩州郭五千余家，船千余，全家陷溺者百余戶，死者四百余人;蘇、湖、越等州亦然”。

大水之后，顏真卿寫下了《湖州帖》（又稱《江外帖》）：“江外唯湖州最卑下，今年諸州水并湊此州入太湖，田苗非常沒溺。賴劉尚書與拯，以此人心差安。不然，僅不可安耳。”

劉尚書，即吏部尚書劉晏，散騎常侍蕭昕奉劉尚書之命來湖州體察民情。八月初，顏真卿率眾人送蕭昕完使歸京后，往平望驛秋游。

就是在這里，“張志和戲水而卒”，走完了他43年的人生?！独m(xù)仙傳》對(duì)張志和的離世進(jìn)行了另一番描述——

“志和酒酣，為水戲，鋪席于水上獨(dú)坐，飲酌笑詠，其席來去遲速，如刺舟聲。復(fù)有云鶴隨復(fù)其上，真卿親賓參佐，觀者莫不驚異。尋于水上揮手，以謝真卿，上升而去?！?/p>

這段文字雖然傳奇，但由此可以確定——張志和死于平望是沒有爭(zhēng)議的。

張志和逝后，顏真卿為他撰寫神道碑，也就是《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可以說，在顏真卿書寫的碑銘中，這一篇獨(dú)一無二：他一改以往先交代譜系、后贊頌?zāi)怪鞴I(yè)的寫作模式，而是將張志和的性情、逸事進(jìn)行濃墨渲染。

在顏真卿筆下，我們知道了更多張志和的人生。比如，他少年成名，也曾走入仕途，而后棄官，隱入江湖。

他的哥哥浦陽尉張鶴齡，擔(dān)心張志和浪跡天涯不再還家，就在會(huì)稽東郭買了一塊地，為張志和結(jié)了一棟茅齋。張志和甚至“閉竹門，十年不出。吏人嘗呼為掏河夫，執(zhí)畚就役，曾無忤色。又欲以大布為褐裘服，徐氏聞之，手為織纊，一制十年，方暑不解?！边@一段的大概意思是，他十年不出門，被當(dāng)?shù)匦±衾ヌ秃?，欣然拿上工具加入勞作的?duì)伍，穿衣更是不講究了，嫂子徐氏為他做了一件布衫，他不分寒暑穿了好多年。

但是，在藝術(shù)世界里，他卻是另一番逸興飛揚(yáng)的狀態(tài)。

三

身在湖州，雖說顏真卿處于人生的低潮，但是浙江的好山好水與文士云集，開啟了顏真卿的另一篇章。

自然與人文，讓他釋放出了性格中的另一面，甚至讓他顯得沒有那么肅然與凜然。他確實(shí)想追慕山水了。這樣的放下，其實(shí)是有前兆的。

大歷十二年五月，顏真卿在《李含光碑》中追述往事。他說，六年前，他卸任撫州刺史后，便有寄情山水之意，只是，轉(zhuǎn)刺湖州，他并未完全實(shí)現(xiàn)夙愿。

其實(shí)，這種說法是有所保留的。當(dāng)我們翻看《顏真卿書法全集（珍藏版）》中的那些游歷和唱和，可以讀出，他已經(jīng)縱情于這片山水之上了。

而且，在與眾人的交往中，他一改人們印象中的剛烈，對(duì)張志和就不用說了，從詩(shī)文和記載中可見，他小心翼翼，表達(dá)了對(duì)一位性格敏感的狂人的懂得以及充分的尊敬。

還有陸羽，顏真卿甚至為他建了一座三癸亭?！皻H構(gòu)三癸亭，實(shí)為陸生故?！币皇住额}杼山癸亭得暮字》說得清楚明白。而陸羽，在詩(shī)文中極少回應(yīng)顏真卿，他折一枝青桂回贈(zèng)，已是文士之間最高的敬意了。不過，這事，陸羽依然不說，而是要顏真卿自己寫在詩(shī)中。

在湖州的顏真卿充分顯示了他性格的多面性，他用自己的方式，維系著外來與本土文人之間的平衡。京都文化與湖州本地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在他的引領(lǐng)下，實(shí)現(xiàn)了融合。這一切，在《顏真卿書法全集（珍藏版）》的諸多細(xì)節(jié)中都可以讀到。

今天的湖州，杼山蒼翠，苕溪和霅溪依舊流淌著千年前的水，似乎可以照見古人往日的足跡。

站在現(xiàn)代人的角度，我們總試圖找?guī)讏?chǎng)顏真卿到杭州的游歷。但是，相關(guān)的痕跡不多。

安史之亂中，唐朝中央政府能有效管轄的地區(qū)當(dāng)中，只有兩浙地區(qū)、西川地區(qū)比較富庶。而湖州，自唐天寶元年，領(lǐng)烏程、武康、長(zhǎng)城、安吉、德清五縣，政治地位與經(jīng)濟(jì)狀況呈正比增長(zhǎng)。而且，湖州以攻守俱佳的自然條件，成為江淮一帶的軍事要地。唐朝中葉，湖州已成為集軍事、經(jīng)濟(jì)、文化于一身的江南名郡。

所以，顏真卿在湖州的故事都已經(jīng)說不完了，即使他就近游歷，也不過是歷史的旁枝末節(jié)。

不過，顏真卿于大歷十二年初所作的《梁吳興太守柳惲西亭記》，在杭州留有痕跡。2019年初次公開面世的“唐顏真卿西亭記殘碑”，被收藏于浙江大學(xué)藝術(shù)與考古博物館，而碑帖也收入了《顏真卿書法全集（珍藏版）》。

（本文圖片由視覺中國(guó)提供）

Yan Zhenqings Friends in Zhejiang

By Sun Wen， Wang Liang Yuzi

In January 773 AD， the 65-year-old Yan Zhenqing came to Huzhou in northern Zhejiang. It was the last stop of his exile from Changan （present-day Xian）， the capital city of the Tang （618-907）. The capital was about 1，700 kilometers from Huzhou. Yan did not know he was to spend five years being Huzhou governor and making friends with those who got to leave their names in the history of Chinas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Huzhou， Yan hosted the Western Zhejiang Poem-Composing for five consecutive years. Traditionally， western Zhejiang refers to the region north and west of the Qiantang River. This part of Zhejiang is now the north of the province. Back then， poets in Jiangnan met regularly. Such gatherings were socializing parties， unlike some events where little-known poets sought opportunities to be recognized， endorsed and approved.

A statesman， calligrapher， scholar and poet， Yan was eager to meet celebrated scholars and poets in Jiangnan partly because he had been trying to put together a reference book for poetry writing. The reference book would be a dictionary that explained words and provided rhyme guidelines. He needed inputs from poets and scholars. Eventually， he successfully concluded the book project. Scholars today consider the book as the first of its kind in Chinese history. It is mentioned in many old-time books though the encyclopedic tome didnt survive.

Yan Zhenqing did meet many celebrated scholars and poets during his five years in Huzhou. Among them was Lu Yu （733-804）， a scholar who authored ， the worlds first scholarly book on tea both as plant and as beverage. Yan met Buddhist monk Jiaoran （720-803）， a native of Huzhou and outstanding poet who claimed to be a tenth-generation descendent of Xie Lingyun， the first nature poet in the history of China.

And Yan Zhenqing met Zhang Zhihe （732-774）， the poet who wrote the famous ， cherished even by millions of today.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Xu Yuanchong reads as follows：

A Fishermans Song

Zhang Zhihe

In front of western hills white egrets fly up and down

Over peach-mirrored stream， where perches are full grown.

In a broad-brimmed blue hat

And green straw cloak， Id fain

Go fishing careless of the slanting wind and rain.

Yan Zhenqing first met Zhang Zhihe in August 774 when Zhang came from Yuezhou in eastern Zhejiang to visit Huzhou. Most people of today know Zhang through the famous ， but Zhang was a prominent landscape painter. A tomb inscription by Yan Zhenqing records how he first met Zhang at a banquet attended by more than 60 guests. Zhang created a painting on the occasion. He painted as if dancing wildly. The guests were astonished by the way he painted. Monk Jiaoran was there. He later wrote a poem in commemoration of the event and mentioned Zhang Zhihe. Zhang was a precocious boy. He attained his first academic degree through imperial examinations at 16. He served as a court official and a county governor in his short career. After his mother and wife passed away， he deserted the career and led a life of traveler wandering by boat.

In the spring of 775， Yan Zhenqing， Lu Yu， Xu Shiheng and Li Chengju met and wrote poems. The four wrote 25 poems all titled . Apparently they must have been inspired by Zhangs namesake poem. Zhang got drowned in the winter of 774. The friendship between Yan and Zhang lasted only several months. He wasnt there to see how his poem inspired the four poets. All the 25 poems were lost. Zhang actually wrote five poems using the same title and all the five have come down to us today. Zhang was the first person who wrote . It later became a Ci-poem format and many poets of the Tang and following dynasties wrote their own poems in this form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