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鹿
1
那時,風暴尚未形成。在西太平洋的洋面上,充沛的氣流幽靈般浮動。忽然,一摞銀色的魚群被詭異的水流打入網(wǎng)中,鼓脹的列隊變瘦、變長,經(jīng)歷亂網(wǎng)中狹小的割禮。大約十四個小時后,臺風“西蒙娜”正式生成。官方消息說,這個名字的靈感來自上世紀活躍的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神秘主義思想大師西蒙娜·薇依,據(jù)稱,臺風的誕生之日恰逢這位斗士的忌辰。
早上,屋檐下懸掛的銅管風鈴隨風鳴響,交錯的重音紛紛落下,往往一聲綿長的尾音來不及消弭,就出現(xiàn)第二、第三、第四聲擊打。于是,開始變成結(jié)束,結(jié)束又承接著開始,風鈴的涌動形成一個混亂、凝重的風圈。
侯叔誠起晚了。他腳邊的黑貓阿四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在他的肩上“踩奶”,并用粗糙、干燥的舌頭將他舔醒。他猜到發(fā)生了點兒什么。阿四早兩年出現(xiàn)了腎功能衰退的狀況,手術(shù)以后各方面機能都下降了。從那以后,侯叔誠就開始有意無意地準備著這一天。他輕撫了一下它的背,感覺自己的手其實懸在了半空中,并沒有真正觸摸到它。他記得它半夜還去解了手,隱約聽到它掩埋排泄物的聲音。它是什么時候死去的,它感到痛苦了嗎?侯叔誠很悲傷,但卻哭不出來。他很久沒有哭泣過,大部分悲傷就像輕微的灼傷,只是偶爾刺痛著他。將阿四火化之后,他取了一點兒骨灰,裝在一個用空很久的男士香水瓶里。
次日晨間的新聞報道中,氣象專家給出了“西蒙娜”可能途經(jīng)的兩條線路,其中一條直撲舟山群島,另外一條線路顯示它將在上海奉賢海岸附近登陸。侯叔誠并沒有把臺風當一回事,他決定前往舟山群島奔赴一場遲到已久的約會,即刻出發(fā)。
侯叔誠終于要和清會見面了。他整理了一箱衣服和日用品,給車子加滿了油,打開手機導航時,他發(fā)現(xiàn)途經(jīng)的幾條主要道路都十分暢通,他忽然產(chǎn)生一種不會再回來的想法。
車以六十碼的速度在跨海大橋上緩行,一片厚重的烏云裹挾著風團席卷而來,似乎隨時都要墜落下來壓斷橋梁。海面上已沒有航行的船只,漁船被粗壯的繩索牽在一起,隨著駭浪依次浮沉,不時碰撞在一起,發(fā)出巨獸般震耳的嘶鳴。侯叔誠感覺車子被風刮得飄了起來,方向盤異常沉重,似乎另外有人幫他掌握著旅程。
進入舟山群島以后,風浪反而平靜不少,甚至能見到零星陽光,侯叔誠猜臺風一定是轉(zhuǎn)向了。不過,即使臺風可能已經(jīng)轉(zhuǎn)向,往日熙來攘往的舟山群島還是清冷不少。本來就鮮有游客駐足的麻埠島更是如此,輪渡售票處前空蕩蕩的,只有三兩旅客正在檢票,然后鉆人碼頭的暮色中。侯叔誠沒有乘坐車客渡,而是把車停在了碼頭附近的地下車庫,和夜歸的人們一起乘坐普通輪渡登島。
清會討厭陸地。她曾說陸地使她無法停止生長,導致她骨質(zhì)疏松,精神渙散,整個人都失去了密度,只有回到島嶼才能讓她重新聚攏。他們在一起時,清會常常為了這事而焦慮。以后你會陪我回島嗎?她問。侯叔誠總是微微點頭,但一言不發(fā)。畢竟島嶼太遙遠,太不方便了,在上面過一輩子肯定很無聊。清會也總有一天會想明白。沒想到畢業(yè)以后,清會的奶奶就去世了。她繼承了奶奶唯一的遺產(chǎn)——一棟建在麻埠島上的鄉(xiāng)村別墅。從此,她離開城市過上了島嶼生活。她當然沒有邀請侯叔誠一起住過去,那時他在上海已經(jīng)有了工作,一切剛剛穩(wěn)定下來。她沒有強人所難。十幾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她的消息。最近,他從一些朋友口中得知,她獨居多年,不愛與人來往。據(jù)其中一位探訪過清會的朋友說,她可能患上了某種未知的“不治之癥”。
一年前,清會忽然打來電話,邀請侯叔誠去島上做客。本來他是沒有勇氣見她的,他知道他們的關系已無從修補。不過,正因為有了那些紛雜的流言,他才有借口來。他的余生不能在消磨流言的趣味中度過。如果再不見面的話,關于清會的一切將不可辨別,最后成為流言本身。
2
船靠岸后,侯叔誠在碼頭等了十分鐘左右,清會的紅色小汽車便出現(xiàn)了。她和他想象的不一樣。他猜想她或許還是美的,但肯定沒有眼前這么遙不可及,以至于見到她的時刻,那些炙熱的念頭像瞬間化入水中的棉花糖一樣消失了。她絕對不會對他報以同等的愛了。
車子駛過城區(qū),進入一片荒蕪地帶。路邊的破舊房屋大多沒有人住,還有一些被拆了一半。路上,他們沒有刻意寒暄,話題跳躍、重復,一如車外閃爍的單一光景。就在侯叔誠懷疑這趟旅程永不終結(jié)時,車子停下了。
清會的宅子建在平地上赫然凸起的陡峭山坡上,陰面能遠眺涌動的大海和幾座時隱時現(xiàn)、不知是否有人居住的小島。房屋被厚重的冬青和致密的暗紫色繡球團團包圍,依稀能看到屋檐和飄窗。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就在腳下,蜿蜒至一幢干凈通透的兩層樓房。宅子的外部并不起眼,承襲著中國特有的鄉(xiāng)村別墅建筑風格,墻面也沒有仔細粉刷過,顯出凋敝的疲態(tài)。不過,宅子里面的布置倒很講究,從客廳來看,裝飾之間存在著明顯的沖突,又保留著隱約可見的層次和美感??蛷d整體被粉刷成濃郁的翡翠綠色,深栗色亮皮沙發(fā)上堆著幾個雪白的仿皮草靠墊。墻壁上掛著熱帶風格的畫作,可能是弗里達的作品。一道漲滿竹葉墨色的中國屏風阻隔著客廳與玄關。侯叔誠忽然有種錯覺,房子雖然不大,卻分明有著比實際更多的房間。他感到玄關那頭不時飄來煙草、咖啡、酒精和枯敗植物的味道。他對清會說,這兒的布局挺奇怪。她回答那不過只是一種錯覺。
侯叔誠提議去鎮(zhèn)子里的夜市吃海鮮,清會拒絕了,她晚上從不出門。他們在昏黃的客廳里簡單吃過晚餐,然后一起收桌、洗盤。窗外傳來隆隆的雷聲,剛才侯叔誠還以為是飛機起降的聲音。這會兒雷聲更加明確,空氣中也多了一絲暴風雨前的獨特氣息,可以肯定馬上就要下雨了。清會正擺弄著一臺咖啡機,看起來技術(shù)有點兒生疏。這時,狂暴的風聲呼嘯而來,伴隨著大雨傾下的聲音。雨水混雜著清新的泥土氣息不斷翻滾進屋子里,侯叔誠連忙關上了那扇窗戶。
那臺倔強的機器終于吐出了濃香四溢的咖啡,清會滿意地將咖啡遞給侯叔誠。
“‘西蒙娜來了。我聽氣象預報說,臺風可能要在舟山登陸。不知道這房子會不會被刮走?!焙钍逭\喝了一口咖啡說。
“西蒙娜?”
“臺風‘西蒙娜啊!”
“哦,他們還給臺風取了個名字。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對這些事情特別感興趣?!?/p>
“臺風的名字都挺溫柔,據(jù)說這是氣象界的一種迷信。他們希望溫柔的名字能帶來好運,減小臺風的破壞力。我記得你寫作的時候也有迷信。無論寫什么,都要先給所有的人物取好名字才能動筆。否則一個字也寫不出來?!?/p>
“還有這事兒?我自個兒都忘了?!?/p>
清會低下頭,好像想到了什么憂愁的事。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寫作了。風雨愈發(fā)猛烈。他們聽見遠處有玻璃被打碎的聲音。侯叔誠想換個話題,卻不知怎么說起了阿四的事情。他告訴清會,阿四前兩天夜里走了。
“還好那時我醒著,握著它的爪子。它發(fā)出那種貓科動物愉悅時特有的咕嚕聲?!?/p>
侯叔誠發(fā)現(xiàn)清會幾乎要哭了,他順勢從西裝內(nèi)袋里捧出了香水瓶,就像捧出自己的心臟。
“阿四的骨灰?!?/p>
“這么點兒?”
“只是一部分?!?/p>
“我能打開聞聞嗎?”
“當然。”
侯叔誠把噴頭去掉了,用一個精心削過形狀的軟木塞封住了瓶口。他知道總有那么一個時刻,他有機會把它展示出來。
清會小心翼翼地擰開了軟木塞,輕微一嗅,又立刻把軟木塞捏進了瓶子里,好像生怕阿四從香水瓶里跑出來。
“沒想到……”
“沒想到什么?”
“它聞起來像肥皂?!?/p>
清會難過得哭起來。侯叔誠將抽泣的清會攬在懷里,說起他們領養(yǎng)阿四那天的情形。他談論它粉色的鼻子、柔軟的肉墊、貪食的習性,以及爪子間彌散的復雜氣味。阿四的形象忽然超越了物種的局限,被傳遞到更高處。他們不自覺地相信失去的正是自己的孩子。清會漸漸停止啜泣,她反而說起更多離世的人。談論死者讓他們更加親密,清會甚至開玩笑稱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謀殺犯。她寫小說的時候,死亡是永恒的主題。
“也許你該好好統(tǒng)計一下,到底在小說里殺了多少人。你的主人公們總是在參加葬禮?!焙钍逭\道。
清會撲哧笑出聲來。
晚上,清會安排侯叔誠睡在一樓的客房里,緊挨著她的主臥。他們僅僅隔著一道墻,由于隔音不好,他甚至還能聽到她翻動書頁、起身倒水,后來,她關了燈,聲音漸漸減弱、消失,就像沒有人一樣。侯叔誠感到失落。他懷疑清會早已忘記他們之間曾經(jīng)那么親密,是彼此的中心。
半夜,風雨小了。侯叔誠在院子里抽了會兒煙,打算回屋睡覺,忽然聽到樓上好像有人正在小聲說話,仔細聽時聲音又消失了。
3
一早,清會就往鎮(zhèn)子里去了。她留下的字條上寫著:一個鐘頭后回來。侯叔誠本來想去海邊轉(zhuǎn)轉(zhuǎn),卻被突如其來的喧嘩攫住了腳步。他再也無法忽視這些聲音,只能隨著密集的人聲不斷往深處去。穿過屏風后他攀上樓梯,一條幽深的走廊橫亙在眼前。果然,這所房子比看起來要大得多。走廊兩側(cè)分布著許多房間。他感覺邁入了一艘大型郵輪的客房部,兩邊的房間正在隨著巨浪來回搖擺。房間里不時傳來各種古怪的喧囂,其中一間的門虛掩著,好像正在等待著被推開那樣,侯叔誠忍不住透過縫隙偷偷往里看。門打開了。
“你來得正好。”一個穿著體面的年輕人朝他點頭示意。會客廳里光線不足,幾盞水晶吊燈發(fā)射出幽暗的燈光,顯然已經(jīng)入夜。在一堆雜亂的書籍、煙頭、空香檳酒瓶中坐著幾個外表出彩的人物,他們看上去都喝多了,正挨在一起大聲聊天。另外,地上還橫躺著一個完全喝醉、正呼呼大睡的人。經(jīng)過簡短的自我介紹,侯叔誠很快認識了房間里的人,他們自稱是清會的朋友。年輕的當代藝術(shù)家剛剛在上海舉辦了一場成功的藝術(shù)展,主題為“萬物與虛無”。展廳是一間不足四平方米的小屋,里面空無一物,墻面用特殊的隔音材料隔絕了外部的所有聲音。每次只能進入一人,他將在屋內(nèi)聆聽一分鐘的虛無之音。據(jù)說,展廳外每天都排起長龍,大家都想感受真正的“虛無”。
“當代藝術(shù)太膚淺,它們傳遞的信息和體驗不準確?!庇钪嬲軐W家大聲說道,幾乎揮起了手。她穿著棉麻面料的酒紅色法式套裝,頭上包著宗教主題的頭巾,看上去時髦又有趣。她剛才已經(jīng)向侯叔誠介紹了她的理論,她認為萬物的基本單位是一種類似于量子糾纏的信息,因此,宇宙整體就像這些信息連接起來的大腦一樣擁有獨立意識,人類即是萬物中最高意識的體現(xiàn)。侯叔誠欽佩這種宏大的宇宙觀,但他無法完全理解宇宙哲學家的意思,也不明白這位女士該用數(shù)學、物理,還是研究哲學的方法去論證她的觀點。
“不準確?”
“請問你使用的隔音材料是百分百隔音的嗎?”
“這不是重點?!?/p>
“到底是不是百分百隔音的?”
“嚴格來說,隔音效果無法達到百分之百,因為每天參展的人數(shù)眾多,所以,我們沒有配備耳機。總而言之,我們關注的是個人體驗。設備是其次的?!?/p>
“任何設備都應該非常精確。如果由于設備達不到效果而聽到許多雜音,那何來‘虛無的體驗?這就是為什么我對當代藝術(shù)一直抱有懷疑態(tài)度。”
“你的意思是當代藝術(shù)一無是處?”
宇宙哲學家笑而不語。
當代藝術(shù)家看上去有些惱怒,他轉(zhuǎn)身問候叔誠:“我想聽聽您對當代藝術(shù)的見解?!?/p>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傳統(tǒng)藝術(shù)。也許我對當代藝術(shù)的理解還不夠深入,當代藝術(shù)是一門需要被闡釋的藝術(shù)?!焙钍逭\誠實地說。
“你錯了。其實,當代藝術(shù)是一門‘決定的藝術(shù)。你決定做當代藝術(shù)家,那你就是當代藝術(shù)家?!闭谝慌苑瓡脑u論家突然插話道。
眾人哄笑。這時,收藏家向大家展示起他最新的藏品:一個吉他撥片。撥片很普通,是淺藍色的,據(jù)說特別之處在于每次使用撥片撥動琴弦,撥片的接觸面會逐漸發(fā)白,變成富士山的樣子。“旅游紀念品的把戲。”說話的是一位留著山羊胡須的隕石獵人,他剛從摩洛哥的沙漠地帶找到一顆L6球粒狀隕石。
眾人再次哄笑。收藏家又把撥片細心包好,放進了精致的收納盒中,然后為自己倒了一杯氣泡酒,兀自站到一個角落里,好像消失了一般不再關心場上的人。
剛剛還在與翻譯家熱聊的評論家忽然一蹬腿,滑到了談話中心的位置,唯獨他坐了一張靈活的旋轉(zhuǎn)椅。他蹺著二郎腿,正在用火柴點燃嘴里的手卷大麻?;?、煙霧,吞吐幻化出一片原始森林。他近乎沉迷地說道:“只有當夜幕降臨,智慧女神之梟才展翅飛翔。收藏家滅絕之時也是他被理解之日。”說話時評論家的嘴里仍然銜著煙,仿佛那已是他身體的某個新鮮的器官。
“本雅明。”宇宙哲學家附和道。
“其實,我對本雅明并不感興趣,他的觀點并不新奇。他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shù)作品》通篇都在擺架子。攝影師、策展人、評論家倒是喜歡提到這篇文章。不過,他們都沒搞清楚,這篇文章的德文原題目跟‘機械復制毫無關系?!?/p>
“毫無關系?”當代藝術(shù)家問。
“本雅明的這篇文章只字未提‘機械復制,而是討論了審美與政治還有權(quán)力的關系,主要涉及馬克思主義、批判法西斯政治宣傳(美化政治生活)以及電影和技術(shù)的復制性等。翻譯家可以為我作證?!痹u論家雙腿輕輕一蹬,又溜滑到翻譯家面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這一套瀟灑流暢的動作讓人聯(lián)想到熱帶森林里滑翔的鼯猴。
翻譯家連忙搖手說:“我不懂德語。我搞的是俄語翻譯。不過,我聽說,無論哪一稿的德語原著,都沒能在本雅明生前出版?!?/p>
評論家狡黠一笑說:“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德文里的‘tech-nischen的意思是‘技術(shù)的,不是‘機械的。所以,正確的題目應該是‘在其技術(shù)復制性時代的藝術(shù)作品?!?/p>
在地上睡了很久的先鋒作家已醒來多時,他擰開摔在身旁的半瓶香檳,又灌了幾口,然后說:“翻譯家為作品辯護,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失去自由。而評論家不過只是永遠被囚禁在他人作品中的人?!闭f完他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然后毫無征兆地睡了過去。
侯叔誠感覺自己似乎進入了“萬物與虛無”的展覽現(xiàn)場,此刻只想逃離。他起身向大家告辭。他發(fā)現(xiàn)清會已經(jīng)回來,此刻正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小憩。他推醒了她:“家里有客人?”清會睜開了蒙隴的眼睛,用懶散的聲音說:“他們呀?”然后,她牽著他重新回到那間屋子,迎門的依然是當代藝術(shù)家,他說起在上海的展覽,而美麗的宇宙哲學家正搖曳著身姿走來。房間里的一切又重復發(fā)生了一遍。客人們說著同樣的話,做著同樣的舉動,好像正在排演一出戲劇。
4
清會告訴侯叔誠,會客廳里發(fā)生的只是她剛才的夢。自從她回到這棟宅子以后,她夢里的事物有時會變化為實體,突然出現(xiàn)在房間里。一開始還只是些容易處理的小物件,比如丟失了很久的珍珠手鏈、多年前沒有織完的手套,或者大量存在和不存在的書籍。她只要把這些物件收拾整齊,擺在不常去的房間里,過一段時間它們自己就消失了。后來,她夢到過貓、孔雀、犀牛,甚至還有一對連體白猿,這些也都好處理,因為住得偏僻,把它們關上一陣子絕不會引起什么轟動。不過,一旦人跑了出來,就不好辦了。
“他們會到處亂走,有時還會開我的車子到鎮(zhèn)子里轉(zhuǎn)悠。好在當我淡忘這些夢境的時候他們就消失了,還沒來得及在這個世上興風作浪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我還覺得挺惋惜,畢竟他們中的一些人是那么漂亮?!贝翱诤鋈淮等艘魂嚽遒娘L,清會將手臂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繼續(xù)說:“后來我才知道,我再也不能放任他們了,否則,我就會像《嘔兔》里的主人公那樣,不斷吐出兔子,最后只有死路一條?!?/p>
“怎么了?”
“有一天,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床邊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毛。”
“他?”
“他就是你,又不完全是你。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這個夢,他幾乎每天都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么個虛幻的人,表情里竟然帶著驚人的智慧。我有點兒怕他?!?/p>
“后來呢?”
“我把他殺了。把他鎖在廚房里以后打開了煤氣。我把他埋在了后院的一棵樟樹下,然后哭了很久。從那以后,我開始學習控夢,后來,我漸漸可以管理這些夢。于是就有了這些房間?!?/p>
自從清會學會控夢以后,夢的邏輯開始清晰。她會精確地使用潛意識,也能不留痕跡地為每一個人物編造歷史和情感。她說,這就跟寫小說一樣容易,但要有趣得多。等到夢境完全被遺忘的時候,房間就會消失,被新的房間所替代。反之,那里的一切將會再次上演,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會客廳里的事情又發(fā)生了一遍。
聽罷,侯叔誠并沒有害怕或是擔憂,甚至還有些感動,他們擁抱在一起,好像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那天,他們?nèi)チ撕_?,發(fā)現(xiàn)遠處的群島忽然消失了,興許是海平面逐漸升高淹沒了它們。后來,他們回到家里,用電子音箱放了一下午“齊柏林飛艇”,那是他們大學時才會聽的歌。
清會又告訴他,這里也有一些不會消失的房間。
她喜歡這宅子,不單因為它通透、舒適、遠離城市,還因為它承載著諸多往事(這里曾是祖父母和父母唯一的住所),也塵封著她童年的所有回憶。如今,她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相繼去世,這棟房子成為她一個人的住所。她理所應當回到這里,代替他們住進去,清掃房間、修繕屋舍、管理回憶。她相信無論她怎樣改建、裝修這棟宅子,其中的信息并不會發(fā)生任何改變。它們會逐漸疊加,向四方生出旁枝,但卻不會消失。沒有什么會真正消失。所以,她再也不會為了過去而悲傷。在這些被無限的夢境編織出來的房間里,無數(shù)古老的星系走向湮滅,無數(shù)嶄新的宇宙正在孕育,所有的瞬間都將化為永恒。
午后,清會為侯叔誠打開了“會客廳”隔壁的房間,一股陳舊的灰塵氣息撲面而來。地面上鋪滿了上個世紀的彩色小人書、水彩鉛筆,還有卡通貼紙。一個留著“游泳頭”的小女孩兒蹲在地上,正把地上的物品貪婪地往書包里裝。她的書包上印有美少女戰(zhàn)士的圖案,看起來尋常大小,卻好像永遠都裝不滿。侯叔誠似乎能感受到女孩兒眼中折射出的快樂光芒。不過,很快,溫馨的場景就被打破了,他赫然發(fā)現(xiàn),女孩兒身后的白色罩子其實是一個全身披著床單的人形,就像一個幽靈。
“別怕,它很安靜?!鼻鍟f。
幽靈眼睛的部分戳了兩個洞,露出青灰色衰老又平靜的眼眸。他一直在觀察著女孩兒。
“這些年,我一直反復做這個夢,地上的物品都是我丟失的東西。夢里我竭盡全力想把這些物品裝進書包,但到頭來書包總是空的。這個房間從未消失過。那幽靈也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一開始我很害怕,不過,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很溫順?!?/p>
清會又打開了另一個房間說:“這個房間最有意思?!?/p>
那里已是晚上,寬闊的廣場上站滿了喜悅的人。他們抬頭望向高處,月球離地表不足百米,仿佛稍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它布滿塵土、凹凸不平的表面。一些人正手持提桶,攀著云梯往月球上去。雖然那里看起來還很遠,但他們很快就滿載著一桶桶白色的“月乳”回來了。
“這里是《宇宙奇趣》的現(xiàn)場?!焙钍逭\驚喜地說。
“要去那上面散散步嗎?”清會指著頭頂巨大的,甚至有些恐怖的星球。
“還是不要了?!焙钍逭\忽然覺得那里并不有趣。當親眼見到向往已久的景色時,它們瞬間失去了光彩。夜里,他們得到消息,“西蒙娜”將在次日凌晨襲擊舟山群島,具體登陸地點就在麻埠島海域。政府緊急疏散了附近的漁民,將他們轉(zhuǎn)移到了島上唯一的室內(nèi)體育館。不過,住在山坡上的清會并無人問津,好像人們早就忘記這棟宅子里還住著人。有人或無人,一日或永恒,在這里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那晚,他們擁抱著入睡。清會在侯叔誠的耳邊輕聲說,她總覺得有一雙陌生的眼睛正從身體里往外看。清醒時,也偶爾想不起自己是誰,身處何方。她的身體正在被別的未知物質(zhì)所侵占。“有一天,我夢到了可怕的事情。這個世界正在變成一個更大的房間。所以,我希望你來,如果你在的話,至少我知道我也在。”
“放心,以后我也住在島上?!?/p>
他們聽到風暴登陸的聲音,像一個憤怒的巨人,踏著駭浪,撫摸骸骨,將夜晚折疊……
這時,他感覺有人推開了房門,輕步走進房間。一道光線射來,是清會。她穿著一件碎花吊帶裙,大部分的肩膀和后背都裸露著,露出健康、柔軟的皮膚。她看上去很年輕,比他們分別時更年輕。
“我剛和那家人聯(lián)系了,他們讓我們現(xiàn)在就去。”
“誰?”
“貓的主人啊。趕緊走吧,他們只有上午有空?!?/p>
清會一定又開始做夢了。
臨走時,侯叔誠在穿衣鏡里瞥見了自己的模樣。就連他也一同變得年輕,似乎還有點兒陌生了。約莫兩個鐘頭以后,他們終于在一棟狹小的公寓里見到了那窩剛滿月的乳貓。它們吸過了乳汁,圓滾滾的肚皮讓它們行動不便,總是走一步摔一步,著實可愛。
“就它吧?!鼻鍟p輕捧起其中的一只說,“挺好聞的,有股肥皂的味道?!?/p>
被揉在手里的乳貓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色。那一刻,侯叔誠天真地相信“現(xiàn)實”開始從另一個方向生長,于是,他安然遺忘。風眼中一切超然平靜。一只蝴蝶停留在致密的紫色繡球上,形成了風暴的中心。
原載《西湖》雜志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