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識
記得讀大學時,有次返校的前一個晚上,我管他要下學期的生活費。
他艱難地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五張皺巴巴的面額為100元的鈔票,然后說:“給,我身上只剩這么多了,你先將就著用吧,等我掙錢了,一定還會寄給你!”
他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從沒有那么落魄過。
“呵,等你掙錢了?你都足足打了二十多年的工,你掙到的錢呢?”我終于忍不住把心中所有的積怨發(fā)泄了出來,像狼一樣對他吼道。
“你竟然對我說這種話!你長這么大,是誰在養(yǎng)你?你讀這么多年的書,是誰在供你?”他指著我的鼻子連連罵道,嘴都快氣歪了。
“你養(yǎng)我?我小時候,你在廣東打工,有寄過一分錢回來嗎?要不是媽媽種點莊稼,她每年還去城里賣幾次血,我早就餓死了!”
“是喲,你確實養(yǎng)了幾年我,供我讀了幾年書。但這都是因為你怕自己將來老了沒有人照顧,沒有人憐惜,才不得不這樣做。如果你真的很了不起,你就該像他們一樣……”
在我向他列舉著村里的一些模范父親時,止不住的眼淚像失魂亂躥的雨打濕了我的臉。我從沒有那么憤怒過,難受過。
“你……你真的氣死我了!”他邊說邊舉起偌大的巴掌,想把我拍死。可他最終還是沒能做到,只留下一句“我以后再也不會管你了”,便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連晚飯都沒有出來吃。
當我從外面散心回到家時,卻看到他捧著一瓶農(nóng)藥坐在堂前,弟弟和母親驚慌失措地在旁邊開導他。他口中念念有詞:“這日子沒法過了,還不如死了好。”
我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搶過農(nóng)藥瓶,然后大聲地質(zhì)問他:“你可以不鬧不犯傻嗎?”
他慢慢地抬起頭,然后看了看我,再低下頭,最后又搖著頭不斷地嘆息:“唉,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傷心欲絕時的樣子,就仿佛院子里快要凋謝的喇叭花,丟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
我本是不會頂撞他的。那天傍晚,他幫親戚娶了新娘回來后,在一群年輕人的唆使下坐在桌子上翻同花順。我當時就站在他的旁邊看著他輸錢,但他卻玩得特別投入認真,壓根沒有把我的生活費當回事。這令我很生氣。
第二天元宵節(jié),當我拉著笨重的行李箱在村子的馬路上踉踉蹌蹌時,有一只粗糙黝黑的手突然從我手中搶過箱子。我有些驚愕,一把將埋在胸前的頭抬了起來。他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搖搖晃晃地踩著一輛破舊不堪的三輪車。
在等大巴時,他一直愣愣地站在村口的左邊,眼朝著正前方,我呆呆地蹲在村口的右邊,臉朝著斜后方。我們明明只是隔著一條馬路寬的距離,但我們的嘴巴和眼睛卻是天懸地隔,沒有做過任何交流和表態(tài)。
這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是典型的中國父子。犯了錯的男人,除了靜靜地等待時間的審判,好像什么都不能說,什么也不愿做,只能在內(nèi)心懺悔。
車從天邊緩緩開了過來,最終停在我們身邊。他終于按捺不住沉默的心事,對我小聲說道:“放心,你的生活費,我到時候會想辦法寄給你!”
我側(cè)過頭看了看他。他喝了點小酒,在金黃的陽光下顯得特別蒼老。那一刻,
我真的想對他說點什么,哪怕是一句“爸爸,再見”也好,可是車漸行漸遠,我的口一直微微地半張開著。
透過“野雞車”的后視鏡,我看到他的身子還是矗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有他的手在朝著“野雞車”不停地晃動。我突然感到心頭堵得慌,很難受,快要哭出來。但最后我還是沒有哭,因為他從來都不哭,也教育過我,男人不許輕易哭。
回到學校后不久,我收到銀行的匯款短信,是他往我賬號里打了幾百塊錢。
晚上,母親跟我打電話說:“為了湊齊你的生活費,你爸在外面幫東家連續(xù)干了十多天的苦力活。他以前可從來都不會主動干這些活?!甭犕辏液鋈话l(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和眼睛里一片潮濕。
那是我第一次因他流淚,既恨又愛。
八年后,當我大學畢業(yè)成了一名醫(yī)生,在臨床一線接觸到不少因為家庭原因而喝農(nóng)藥或是割腕自殺的中國父母,我都會不由地記起他想要服毒自殺的那個晚上。我仿佛看到他倒在堂前,身旁有一只空蕩蕩的瓶子,緩緩地滾動著。
我不知道一個孩子如果沒了父親或是母親,他會不會因為要去城里打拼?離開大山時,想對爸爸或是媽媽說聲“再見”,卻只能對著車窗外的黃昏偷偷地流淚。我只知道如果哪天我的父親或是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他們的好或壞肯定會讓我想念一輩子。
畢竟,父母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無條件牽掛你的人。也許他們曾經(jīng)犯過一些錯,但這比起那些深沉的愛,都值得你在離開故鄉(xiāng)時好好對他們說一聲:“爸,再見!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