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大人的小時候

梅子涵/文 蘑菇精/圖

我們還記得我們小的時候，干過些什么嗎？把任何一個大人小時候的事情收羅起來，都可以寫出一本書。故事不盡相同，主題卻相距不遠，全世界一樣。

彭羅德是美國小說中一個十分有趣的男孩。他沒有湯姆和哈克一樣的歷險，也不似霍爾頓被潘西開除之后在紐約四處閑逛。他的頑劣是每一天每一個時刻的，從最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化裝上臺演出，到把柏油往人家頭上澆……

第一次出現(xiàn)的彭羅德要像樣得多，他只是悶悶不樂地坐在后院的柵欄上，看著他的那條若有所思的狗。作家布思說，這是因為他痛苦。你看看他的臉，神秘莫測是不是？彭羅德當然不認識布思，故事里的人通常是不認識寫故事的人的，要不，他準會說，布思哥們兒，理解萬歲！

你說，讓他演戲，朗誦著那些乏味、無聊的臺詞，還要化了裝上臺，“我是小蘭斯洛特·杜萊克爵士，有一副慈悲的心腸，溫柔善良，雖然我只是一個小小孩童，卻有著一副慈悲的心腸。”這種事情哪里有養(yǎng)兔子開心？彭羅德無精打采地背著，痛恨無比地說：“呸！”結(jié)果，戲就被他演砸了。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了，還不能一個人在路上逛逛，買點糖吃吃，然后看場電影？可是回到家里怎么說？你說你剛才上哪兒去了？沒辦法說。男孩子最痛苦的境況之一，就是每做出一個自然的舉動，都需要找點借口去做解釋，這很折磨人，使人的創(chuàng)造力不斷經(jīng)受嚴峻的考驗。于是，你只好編一個假的故事來代替這個真的自然的舉動，騙你媽，騙你爸。

你難道讓一個男孩子漫長的一天又一天，望不到頭的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無邊無際的一個月又一個月坐在教室里，眼睛只盯住黑板，看著老師的后腦勺和折磨人的算術(shù)公式，而靈魂不飛到別處去嗎？哪個男孩沒飛過，其實哪個女孩又沒飛過？彭羅德就飛了。只不過他的飛法有些不一樣。他是想象著，自己優(yōu)雅地張開了雙臂，靈巧地劃動空氣，飄浮在教室的半空中。同學都驚愕地尖叫起來，斯彭斯老師命令他立即回到地面上來，可是他只是滿不在乎地朝她微笑。他還干脆劃動空氣，往私立女子學校游去。那是美麗的瑪喬麗·瓊斯的學校。她平時總是不把他彭羅德放在眼里，說他是全城最壞的男孩，但是現(xiàn)在，當他從她教室的窗戶飄進去，像一只脫手的玩具氣球一樣貼著天花板飄游時，她在她的小課桌旁跪了下來，向他張開雙臂，欽佩而愛慕地喊道：“噢，彭羅德！”可是你說他會理睬她嗎？他隨隨便便地踢了一腳吊燈上的燈泡，冷冷地笑著飛走了，使得瑪喬麗·瓊斯只能痛苦不迭地跟在后面追……這樣，連斯彭斯老師問他，把十七個蘋果分給三個男孩應該怎么分時，他也沒有聽見，還意猶未盡、神志恍惚地朝斯彭斯吼：“噢，天哪！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結(jié)果，他就只好又編了一個假的故事，來向斯彭斯老師說明剛才沒有聽講，神志恍惚的原因。否則斯彭斯會告訴校長，那又不知會有多少麻煩。

所以，你說，彭羅德心里煩不煩？

所以，你說，彭羅德的老爹老媽、老師斯彭斯，還有看著彭羅德這么一天一天在歪歪扭扭走著的其他大人又煩不煩？

都煩啊。

可是誰叫你去誕生這生命的呢？這些故事和煩惱正是來自這生命的，來自這十二歲的年齡，來自他的一會兒圓，一會兒方，模糊不清，模棱兩可，近朱時就紅一下，近墨了就差點兒黑……

彭羅德遇上了團團臉魯普，甚至還好險就真的黑了那么一下。第二十二章可是把他的這個好險黑了一下的過程寫得精彩絕倫了。幸虧第二十三章里，赫爾曼和維爾曼出場了。這黑人兄弟倆結(jié)結(jié)實實教訓了魯普一通，也喚醒了彭羅德的理性。他竟然跟在魯普的后面，把那一副小流氓的腔調(diào)模仿得惟妙惟肖了。他不知道這是小流氓的腔調(diào)，他覺得這是瀟灑和酷。他甚至克制不住會沖動地一個人對著空氣滿足著瀟灑和酷，打一個打不過他的假想敵，最后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說：“好了，我猜你下回該長點兒記性了?！?/p>

讓你想笑出來。

而你讀著書的時候，遠遠要比讀著我這無可奈何的第二手敘述更覺得幽默，更覺出一個在這種年齡的男孩的可愛、可氣、可擔憂以及其實根本不必的擔憂。

果然，魯普的一頓被教訓，使彭羅德的腦子“嘩”地亮了開來。他回到了家里。他拿著一雙閃閃發(fā)光的皮鞋出現(xiàn)在爸爸的書房里，“爸爸你看，我看到了你的皮鞋，你換拖鞋的時候扔在你房間里了，上面沾了好多灰塵。我拿到后院門廊上去好好地擦了一遍鞋油?，F(xiàn)在這雙皮鞋多亮啊，是不是？”

但彭羅德沒有就此一蹴而就。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都不會一蹴而就，從此便優(yōu)秀得沒有毛病，像個真正的紳士了。

再說，彭羅德也從來不喜歡別人稱他小紳士。誰這么稱他，他就跟誰急。有一次，家里來了一個叫基諾斯靈的客人，他拎不清，一口一聲地叫彭羅德“小紳士”，氣得彭羅德偷偷地往他的帽子里放了柏油，使他戴在了頭上就再也難以取下來。這既是彭羅德對于來自成人世界的種種教規(guī)和標準的厭煩和抗拒，也是他對于自身的真實的認識。

從文學的形象上來說，彭羅德很像是湯姆和哈克的后代，而霍爾頓又分外地像彭羅德的后代。

而其實，彭羅德只不過是自己爸爸的后代，是很多很多大人的小時候。

小說的最后，彭羅德在院子里，用一把彈弓射麻雀，結(jié)果麻雀沒有射中，倒把窗戶打碎了。爸爸大發(fā)雷霆，問這該死的彈弓是從哪兒來的。彭羅德驚慌失措地說，這不是我的，是你的。是格里姆姑太今天早晨給我的，叫我把它還給你。她說她三十五年前從你這里拿走的。她說，你打死了她的母雞。她還說了一些話叫我告訴你，可是我想不起來了。

她還說了些什么話呢？

我們還記得我們小的時候，又干過些什么呢？把任何一個大人小時候的事情收羅起來，都可以寫出一本書來。故事不盡相同，主題卻相距不遠，全世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