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好哭泣的窗戶

他只愛她，她卻不愛他。他是另一個人的替身，雖然那人是個渣男。他們都明白自己在情感游戲中的位置，卻又都在清醒地犯錯。愛是一個謎，參不透，又讓人沉迷。

1

社會學家易蓉蓉天生麗質，口才很好，出現(xiàn)在任何一個演講場合，都不會讓聽眾失望。現(xiàn)如今，能說會道的女人很多，像她這樣有學問，又漂亮，又謙虛，又能說話得體，又能討巧賣乖，實在鳳毛麟角。她的演講很有聽眾緣，廣告一打出來，立刻有人奔走相告，到時候走廊上、過道上、窗臺上，都是聽眾。

易蓉蓉喜歡說自己像條漫步在岸邊的魚，這是經(jīng)常要舉的一個例子，她喜歡這樣的形容，一條能靠鰓來呼吸的魚，這條魚并不是一直待在水中，它喜歡在岸邊散步。易蓉蓉喜歡把自己形容成一條有超自然能力的魚，經(jīng)常在岸邊行走，她可以用那雙魚一樣的眼睛，凝視水中的太陽，欣賞水中的月亮和星星。水草旺盛，水流中魚群在游，在她腦海里穿梭。

在一次演講中，易蓉蓉又一次提到這個意象，又一次以河邊散步的魚為例，滔滔不絕侃侃而談。終于，演講快結束，到對話環(huán)節(jié)，有位年輕聽眾舉手請求發(fā)言，問易蓉蓉這種聽上去有些詩意的形容，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可以不可以簡單理解為“腦袋進水了”，而且還不只是進了一點點水，是進了很多的液體，多到了可以養(yǎng)魚，所以有魚群在里面游來游去。這個提問顯然是在挑釁，有些無禮，頓時引起哄堂大笑，手上拿著話筒的主持人很尷尬，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提問，問得好，問得很好，有時候，我確實覺得自己腦袋進了水?！?/p>

易蓉蓉并不覺得提問有多突兀，笑著做了回答。這樣的場面很容易應付，她早已經(jīng)習慣，非常認真地強調(diào)一句。說，有個叫鄭板橋的老家伙曾經(jīng)說過，人生嘛，要“難得糊涂”。什么叫難得糊涂呢，說老實話，就是在適當時候，要讓腦袋進點水。誰也免不了腦袋進水，所謂腦袋進水，其實就是難得糊涂一回，關鍵在于這個“難得”。什么叫難得，難得就是不容易，也不只是我，還有大家。有時候，我是說有時候，我們的腦袋都可能會進水，我們會突然變得有點傻，變得很傻。傻就傻吧，進水就進水吧，大家好好想想，如果我們的腦袋里都能養(yǎng)魚，這多好。

聽眾一片笑聲，氣氛立刻變得輕松歡快。易蓉蓉是個聰明的演講者，熱情奔放，知道如何掌握尺度，作為一名女性社會學家，通常只談女性問題。她的聰明就在于先讓聽眾覺得她并不聰明，然后再從容不迫地談些女性敏感話題。她知道自己說的有些話，在聽眾耳朵里，尤其要讓女性聽眾的耳朵，能夠聽上去很出格，很可能是奇談怪論。結果總是這樣，有些聽眾喜歡，一定會有另一部分聽眾不喜歡，易蓉蓉久經(jīng)沙場，知道怎么對付，知道不能激怒那些不贊成她觀點的聽眾。

演講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易蓉蓉有一位大學同學在此地當市領導，說好了要一起吃晚飯。演講主辦方有好幾家，既有當?shù)貗D聯(lián)掛名，又有銀行贊助，晚宴由當?shù)刈钪姆康禺a(chǎn)商買單。因為有市領導參加，有八項規(guī)定，竟然不敢拿酒出來。易蓉蓉的那位同學目前還是副職，不過已經(jīng)傳說他馬上就要轉正了，因此，雖然是老同學見面，事先說好，酒一滴都不能碰，菜的規(guī)格也不能超標。

只能以茶代酒，大家舉杯，易蓉蓉笑著說：“這年頭，跟領導見面，不能喝酒，真煞風景，我曾經(jīng)聽人說，你過去很能喝?！?/p>

老同學說：“那是過去，現(xiàn)在誰還敢喝?！?/p>

“為什么？”

“過去當領導，是不能不喝;現(xiàn)在當領導，是不能喝，絕對不能喝，酒是根本不能碰了?！?/p>

老同學出身農(nóng)村，當年讀書的時候十分靦腆，都不太敢正眼看女生?，F(xiàn)如今完全變了個人，身材保養(yǎng)得很好，不胖也不瘦，頭發(fā)梳得光亮，親切和藹，領導派頭十足。因為公務繁忙，只能很親民地陪易蓉蓉坐一會兒，隨時準備告辭。有限的時間里，老同學回憶了一番當年，說起易蓉蓉當年如何漂亮，說她那時候絕對是屬于?；ǎ敃r男生包括市領導本尊，如何有賊心沒賊膽，想追都不敢追，害怕別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大家聽了狂笑，易蓉蓉也不臉紅，說，你真要敢追，說不定就追上了，不過話說回來，你要是跟了我，恐怕也就當不上這個市領導，那可損失太大。大家聽了又狂笑，哄堂大笑，老同學同樣不臉紅，談笑風生，說，也不一定，癩蛤蟆真吃到天鵝肉，說不定我就住到月宮里去了。然后很快，說告辭就告辭，向易蓉蓉拱手致歉，連聲說怠慢，連聲說不好意思，照顧不夠周到，晚上還有個重要會議不能不到場。一行人眾星捧月般送他出去，易蓉蓉也不得不站起來，一本正經(jīng)涮了他一句，說：

“你今天跑來干什么呢，就為了接見我一下，給老同學一個面子？”

市領導一走，大家重新坐下來，繼續(xù)吃。氣氛開始更加活躍，紅酒白酒全拿了上來，問易蓉蓉準備喝什么，易蓉蓉也不推辭，拍了拍手，說，什么酒我都能喝，今天什么酒好，我就喝什么。主人聽了高興，說，易老師爽快人，女中豪杰，我跟你說，我們今天喝白的，這個茅臺絕對是真的，而且還是過了期的，我們都喝過期的茅臺。易蓉蓉聽了笑起來，說，過期好，過期的酒要趕快喝掉，不喝浪費了，咱們不能浪費，領導不喝，我們喝。

于是就喝，痛痛快快地喝，易蓉蓉是那種既有酒量，又有酒膽的女人，不僅敢喝，而且還真懂酒，知道什么是好酒，知道今天這個好酒，未必存心招待她的，人家是準備招待她的老同學。市領導有八項規(guī)定約束，為了前程不敢喝酒，現(xiàn)在她就代他喝，代他喝個痛快。

2

易蓉蓉漸漸意識到自己喝得有點多，好在好酒不上頭，人覺得暈乎乎的，有些酒意，感覺非常好，要的就是這個感覺。她是個喜歡喝點酒的女人，一開始，只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有酒量，宴會上別人讓她喝，她糊里糊涂也就喝了，喝多了，不僅發(fā)現(xiàn)自己能喝，而且還真喜歡喝，喜歡鬧酒。出門講演，正式開講前，一般還能控制，盡量不喝酒，即使喝，也只是喝一點。講演完了，活兒干完了，就難免失控，喝著喝著，就喝多了。

喝多了，不代表著易蓉蓉已經(jīng)喝醉，只是走路有些踉蹌，有些話多。不想再坐車，離住的酒店也不遠，散步過去，主辦方派了一男一女兩個工作人員陪同。很快送她到酒店大堂，發(fā)現(xiàn)一名下午聽過講座的年輕女性還在等候，手上拿著一本易蓉蓉的新作，要求簽名。年輕女性染了亞麻色的頭發(fā)，濃妝艷抹，指甲涂成了深藍色，看上去有點怪怪的。她遠遠地沖過來，兩名陪同的工作人員連忙阻攔，不讓接近。易蓉蓉說，沒關系，不就是簽個名嗎，我給她簽，簽了不就沒事了。說著主動伸出手去，接過那本書，準備在書上寫字，隨口問著。

“是不是就簽個名？”

年輕女性嗓音有些沙啞，低沉地說：“最好能寫一句話。”

“寫什么？”

“寫什么都行，老師隨便寫?！?/p>

易蓉蓉歪頭想了想，在扉頁上寫了兩個字“隨便”，然后龍飛鳳舞地簽名。簽字的時候，她腦子里閃過了一個念頭，就是這年輕女子的眼睛真是好看，那一頭看上去不是很自然的亞麻色頭發(fā)，顯然是染的，可是那雙美麗的眼睛無疑是天生，眼神中透露出了一種期盼，帶著一點點憂郁，水汪汪的，總之是只要讓人看了一眼，很難再忘記。

年輕女性提出了進一步要求，問能不能請老師喝個咖啡，或者喝個茶，就在這旁邊的咖啡座。陪同的工作人員中那名男性立刻反對，說，易老師很累了，需要趕快休息，請她不要再打擾易老師。年輕女性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著易蓉蓉。沒想到易蓉蓉興致很高，不當回事地說：

“不就是再喝杯咖啡嗎？好吧，那就喝，喝就是了，正好醒醒酒?！?/p>

易蓉蓉這么一說，工作人員也不好再說什么，不能再干涉。反正客人送到酒店，任務已完成，事情已經(jīng)結束。她要喝就喝吧，想喝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再喝酒，喝醉了拉倒。于是工作人員揮手告辭，易蓉蓉便和那位亞麻色頭發(fā)的年輕女性入座，一人要了杯咖啡，一邊喝，一邊聊。這時候，易蓉蓉仍然還不是很清醒，酒意還很濃，大大咧咧地看著對方那雙美麗的眼睛，說，我們要談些什么呢，你想跟我說什么？年輕女性就說要把自己的故事，說給易蓉蓉聽。易蓉蓉便說，你的故事好玩嗎，有意思嗎？

“當然會有意思。”年輕女性看上去心事重重，有一點難以掩飾的悲傷，眼中似乎還含著淚水，抿了口咖啡，很認真地接著說：“我的故事可能真的會很有意思，不過我現(xiàn)在還在猶豫，真的，我是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要不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這樣吧，先把我的名字告訴你，我的名字叫‘盛戎，盛大的盛，投筆從戎的戎。這是我媽給我取的，我媽特別喜歡京戲，她就是那種叫什么的，對了，叫票友。我媽喜歡花臉，唱京戲的有個很有名的花臉叫裘盛戎，易老師知道不知道這人，我這名字，就是這么來的?！?/p>

“你的名字是你媽給你取的？”

“對呀，是我媽取的。”

“你不喜歡？”

“不喜歡，我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名字，從來都沒喜歡過?！?/p>

“這名字聽上去很陽剛，不是嗎？”

接下來，易蓉蓉和這個叫盛戎的年輕女性坐在那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Х仍缇秃韧?，各人又要了一杯紅方威士忌，也喝完。對方顯得很羞澀，一肚子的話，總是欲言又止，說了半天，仍然還是沒說出什么具體的事。說來說去繞東繞西，易蓉蓉有點被搞糊涂，既不知道她想說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這期間，易蓉蓉上過一次廁所，等到下一次又想去，她想到了告辭，決定回自己房間。盛戎看出她的不耐煩，仍然是欲言又止，仍然是小心翼翼，說，我知道這個故事很難說出口，我的故事真要說起來，會很長很長。這樣吧，易老師能不能把電話和微信給我，我在電話或者微信里跟你說，我覺得這樣更好，更方便。

“好吧，我們就用電話或者手機聯(lián)系?！?/p>

易蓉蓉幾乎立刻意識到不應該把手機和微信留給對方，顯然是身體里的酒精在起作用，影響了自己的判斷能力。事實上，一邊在給對方留電話和微信，一邊已經(jīng)后悔了。果然，剛進入自己房間，盛戎的電話便追進來，直截了當?shù)貑栆兹厝?，能不能到她的房間面談。盛戎說，在房間里談話可能會更好、更方便，有那么一些話，在樓下大堂咖啡座，實在是不容易說出口，不太好意思說。對于盛戎的請求，完全出于本能，易蓉蓉一口拒絕，說，對不起，我不會讓一個陌生人進入自己房間，這個希望你能理解，真要有什么話想說，你還是就在電話里說吧。

電話那頭一陣沉寂，過了一會兒，電話斷了。又過一會兒，鈴聲再次響起，還是那個盛戎，她說，好吧，我在電話里跟你說，你先讓我找一個沒人的角落，我會好好地跟你說的，我會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都告訴易老師，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你呢，可以把這些故事寫在你的新書里，只要不用我的真名就行，這也是我唯一的要求。易蓉蓉覺得對方是在吊自己胃口，她也太自以為是，也不想想，別人對她的故事，是不是真有興趣。

“這樣吧，還是把最重要的先告訴你，”盛戎吞吞吐吐地說著，“只有把這個說出來，把這個說了，我們才可能繼續(xù)談下去，才可能繼續(xù)往下說，真的，我告訴你實話，還是說了實話才好。對，必須要先說實話，我——是這樣，我其實是個男的。你知道，我是個男的，真的是個男的，對不起，我這么說，是不是嚇著你了，我真的是個男的。這樣吧，讓我先找個地方，一會兒再給你打電話?！?/p>

易蓉蓉確實被嚇著了，被嚇得不輕，腦海里像放幻燈片一樣，閃過許多鏡頭。盛戎是男是女，也許并不重要，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這個人的身體，而是這個人的可疑身份。易蓉蓉突然意識到，濃妝打扮的盛戎，非?？赡苁莻€從事色情行業(yè)的人。為什么會欲說還休，為什么會吞吞吐吐，為什么會淚眼婆娑，答案顯而易見。作為一名女性社會學家，作為一名在社會上有些名氣的女權主義者，因為經(jīng)常說出一些出格的話，因為經(jīng)常發(fā)表一些有爭議的觀點，易蓉蓉知道人們對她會有種種誤解，而關于她最廣為流傳的一個八卦，就是說易蓉蓉是同性戀。

色情行業(yè)也算是易蓉蓉研究過的一個課題，當然更多時候，只是紙上談兵，在文字中分析，從理論到理論。她知道很多城市中，色情行業(yè)貨真價實，暗流涌動，它們是城市蓬勃發(fā)展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高檔酒店，在五星級賓館，賣淫嫖娼可以說屢禁不止。易蓉蓉眼下所在的這個城市，曾經(jīng)一度被稱為“色情之城”，她好像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下子找到了答案。為什么會有一個嬌艷的美女，在樓下大堂里等候自己，為什么？顯然易蓉蓉可能是一名同性戀的傳聞，在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

因此，盛戎以那種溫柔低沉的聲音，說著“我其實是個男的”時，她感到了崩潰，真是感到很崩潰，感到非常哭笑不得。這時候，易蓉蓉又想到了樓下那個人的一雙眼睛，想到盛戎那雙淚汪汪的大眼睛，那種似哭帶淚含情脈脈的眼神。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這玩笑也開得太大了一點。易蓉蓉從來不會歧視同性戀，而且也十分愿意支持同性戀者權利，然而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是同性戀，在那方面沒有一點興趣，是個不折不扣的直女。她喜歡漂亮男人，也喜歡與漂亮女人在一起，但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喜歡。如果派一個花樣美男來勾引她倒也罷了，現(xiàn)在竟然讓一位美女冒充男人來試探自己，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戲？

“易老師，我說我是個男的，這話是不是把你給嚇了一跳？”

“怎么說呢，我恐怕也是見多識廣，見怪不怪，你說什么，對我來說，其實都無所謂，無所謂的，你想怎么說都行。”

“易老師信不信呢，相信，還是不相信？”

“我無所謂。”

“什么叫無所謂？”

“無所謂就是無所謂?！?/p>

易蓉蓉的回答有點出乎預料，盛戎突然不知道應該怎么說話，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神情依然還是憂郁。這時候，又有人進來上廁所，從她身邊經(jīng)過，大家正好不用再說什么。盛戎拿出一支眉筆，對著鏡子補妝，描來描去，等那人出來，洗手，離去，她又輕輕地壓低了嗓子說一句：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還是要告訴你，我真的是個——男的?！?/p>

“好吧，你是個男的。”

“起碼從性別特征說，我現(xiàn)在也還是個男的?！?/p>

“好吧，你現(xiàn)在還是個男的?！?/p>

“真的是男的?！?/p>

“既然是男的，干嗎還要待在女廁所？”

“你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模樣，能進男廁所嗎？”

盛戎的聲音低到了幾乎聽不見，又有人來了，這次是直接過來洗手，嘩啦啦的流水聲，談話自然中止。洗完手人走了，談話又繼續(xù)，易蓉蓉說，我覺得你這個人很變態(tài)，你是不是有病？盛戎說，我確實是有病，確實是變態(tài)，我就是一個變態(tài)，你現(xiàn)在終于相信我是個男的了吧。易蓉蓉提高了嗓門兒，說，我不相信，我憑什么相信，憑什么要相信？而且我已經(jīng)說了，你是男是女也不重要，對我來說，無所謂，你要說是男的，就是男的好了;你要說是女的，也沒什么問題，反正就這么回事。

盛戎被易蓉蓉再次弄得無話可說，又嘆了口氣，她總是在嘆氣，很無奈地嘆氣，說，說來說去，說到底，你還是不肯相信，我真的是個男的，要不這樣吧，易老師要是真不相信，我可以給你看的，大不了我就豁出去，讓你驗證一個正身，讓你看一看我的那個，看了你就會相信了。易蓉蓉立刻大叫起來，說，別這樣，你別這樣，這樣你就是屬于耍流氓，你不可以這樣，別耍流氓！

看到易蓉蓉急成這樣，盛戎好像重新獲得了說話的主動權，又占據(jù)了心理優(yōu)勢，苦笑著說：

“別慌呀，易老師就是想看，也不會給你看的?！?/p>

盛戎又說：

“這是非常隱秘的事，我怎么可能會輕易給別人看呢？”

易蓉蓉很快從驚慌中恢復過來，猜想自己一定是遇到了人妖，對于去過泰國觀光的中國人來說，人妖是怎么回事，多少都知道一點。她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女人，記得當時在清邁看人妖表演，怎么一弄，那玩意兒就變成了一個女的，又是怎么一弄，又變成了男的。所有一切都是在一瞬間完成了，易蓉蓉是近視眼，那天雖然戴著隱形眼鏡，還真是沒看明白怎么回事。今天遇到這樣的荒唐事，既然讓她遇到了，就干脆從容面對，就當是在體驗生活，就當是在收集素材。大不了被玩?zhèn)€仙人跳，易蓉蓉打定主意，反正大家只是在手機上聊天，對方隨便怎么瞎說八道，只要她不下樓，只要盛戎不上樓，不到房間里來騷擾，只要是堅決不見面，又能拿她怎么樣。

或許還是酒精的作用，易蓉蓉雖然有過一陣又一陣驚慌，很快鎮(zhèn)定下來。俗話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她相信自己也是見過世面的，三教九流，多少都有些了解。事實上，今天晚上她也很愿意跟人聊聊天，尤其像這樣有驚無險的對談，閑著也是閑著，起碼到目前為止，她也還是毫無困意。對方繞了半天，究竟想說什么，想干什么，仍然還是一頭霧水。老是這么猜謎并不好玩，不能老是這么玩下去，易蓉蓉希望盛戎能夠直截了當，別再玩什么是男是女的性別游戲，有什么屁快放，有什么話，痛痛快快說出來。

易蓉蓉的話正中對方下懷，盛戎的眼睛閃亮，說她也不想繞圈子，她也希望能直截了當：

“我就是想和易老師討論，討論一下你今天講座中說的那個‘零余人話題，我覺得我就是易老師說的‘零余人，我就是。”

易蓉蓉今天講座的標題是《當代中國社會中的女性“零余人”問題》，她的本科學歷是中文，有了中文系的底子，她后來做社會學研究，總是擺脫不了中文腔，也就是中文系的說話語調(diào)。易蓉蓉博士論文的輔導老師曾經(jīng)很激烈地批評過她，提醒她要注意擺脫論文中的中文腔，不要動不動就用文學作品來舉例?！傲阌嗳恕笔菑默F(xiàn)代作家郁達夫的小說中演化出來的，這個文學形象又是來自更早的俄國，可以追溯到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作品。易蓉蓉今天的講座，偏重的是知識女性話題，探討的是高學歷女性的生活狀態(tài)，很顯然，盛戎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她根本就不配。

易蓉蓉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男的，我今天談論的話題，可是女性‘零余者。”

“我覺得我更像一個女性‘零余者?！?/p>

“那么你又說自己是女人了？”

“易老師不是說了，我是男是女不重要?！?/p>

“我們花了差不多一晚上時間，來討論你是男是女，難道不無聊嗎，有意思嗎？”

盛戎很真誠地說：“沒意思?！?/p>

4

盛戎重重地又嘆了一口氣，開始正經(jīng)八百地敘述自己的故事，說，我要說的這個故事，易老師你很可能會不相信。因此，我還是要和你強調(diào)，現(xiàn)在我這模樣看上去，是像個女的，可我確實還是個男的。我也真不愿意自己是個男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必須要把這個話說清楚，不交代清楚，我的故事就沒辦法往下說，沒辦法說。易蓉蓉說，好吧，你只管說下去，我不再會打斷你，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對不起，我的手機好像也要充電了，你先讓我接上充電器。

易蓉蓉給自己的手機充電，為了讓通話更流暢，她約盛戎把視頻通話，改成語音通話，并調(diào)到揚聲器播放模式上，這樣既可以聽到聲音，對方又看不到房間里她的圖像。接下來，盛戎開始滔滔不絕，大段大段地說故事，說我就先從自己大學畢業(yè)開始說起。于是女性的盛戎，或者說男性的盛戎，在手機那邊喋喋不休，自顧自地說起來。易蓉蓉這邊開始寬衣解帶，匆匆清洗浴缸，然后往浴缸里放洗澡水。本來以為等到浴缸的水放滿了，盛戎的話也差不多就應該說完，沒想到說了半天，故事才剛剛開頭。

盛戎的故事一聽就有太多破綻，嗓音沙沙的，漸漸地，易蓉蓉還真有些辨不出男女。有時候像是一個女人在自言自語，有時候又更像是一個男人在說悄悄話。盛戎說起了一個叫孔欣煜的女人，說起自己與她的第一次見面，說自己與這個姓孔的女生真是有緣，兩人第一次相遇，就糊里糊涂地上了床。除了這個叫孔欣煜的女生，盛戎又提到了一個叫陸良朋的男生。陸良朋是盛戎的大學同學，事情的頭緒說起來真的是很亂、很荒唐、很荒誕，孔欣煜是陸良朋的女友，陸良朋呢，是個花花公子，人長得挺高大、挺帥氣，學校排球隊的主力，球打得好，男生和女生都容易喜歡他，在校期間不斷地換女朋友。

剛開始頭緒真是亂，易蓉蓉也聽不太明白，漸漸開始清晰。盛戎說，自己也還算是曾經(jīng)喜歡過這個陸良朋，起碼不反感。事實上，當時在班上，陸良朋的名聲并不太好，原因之一，就是都在傳說他把班上能泡的女生，差不多全泡了。當然，是不是真的泡上，也不好說，從這位陸良朋嘴里說出來的話，必須打折扣，很難說有幾句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他喜歡吹牛，大家也都知道，越是喜歡吹牛的男生，女孩子越是喜歡。那時候，不安分的同學都在外面租房子住，這位陸良朋自然也是，大學畢業(yè)要離校，盛戎還沒找到正式工作，在一家研究所實習，人家也不提供住房，要自己找地方住，陸良朋就對盛戎說，看在老同學面子上，你可以搬到我租的房子里去，那房子我已經(jīng)租下了，租金早就預付，我呢，反正也是要去外地，我一走，你就可以搬到那房子里去住。

盛戎想這倒也不是壞事，省得自己再去尋找，便跟著他去看房子。看了覺得挺滿意，非常滿意，很不錯的一個小環(huán)境，生活設備齊全，立刻以轉租形式，付了一筆錢給陸良朋，等他一走，便搬進去住。在校期間，盛戎一直是個乖孩子，是個很本分不起眼的學生，一直都是住宿舍?，F(xiàn)在畢業(yè)了，一個人單獨住，沒有了拘束，開始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陸良朋走了，衣柜卻沒有清空，打開一看，里面全是女人衣服，除了長裙短衫，還有很多性感內(nèi)衣。最不像話的是，床頭柜抽屜，還放著一盒沒用完的避孕套，那種進口的，上面全是洋文，貼了中文標簽和價格。

盛戎說，自己也不知道陸良朋什么時候會再來，會把這些玩意兒拿走，他人已去了外地，給他打電話，說那都是我前女友的東西，你把它們都扔了吧。盛戎沒有照辦，沒有把那些東西扔了，而是讓它們擱在原處。反正盛戎也沒多少衣服，沒什么自己的東西，在生活方面，并不是很講究，能將就也就將就了。上班實習的地方很遠，早出晚歸，有時還要加班，基本上不開伙，能在單位吃，就在單位吃，要不然就在外面隨便吃一點快餐。

與孔欣煜的第一次見面是在情人節(jié)那天，這日子太好記，正好又是個雙休日，她火燒火燎，咚咚咚敲門進來，很不友好地問盛戎，你是誰，你怎么會在這兒？盛戎便回答，為什么你要這樣問我呢，我還想用同樣問題問你?？仔漓险f，你別跟我繞圈子，給我好好說話，老實一點，陸良朋那王八蛋到哪兒去了，你讓他立刻給我滾出來。別以為電話他把我拉黑，人躲著不見面，就拿他沒辦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對了，你憑什么在這兒？你知道我可以立刻叫你滾蛋?？仔漓蠚鈩輿皼斑@么一說，盛戎立刻明白了，這個人無疑是陸良朋的前女友，她很可能是過來取自己的東西。

盛戎很和氣地跟她說話，完全是一種商量口吻：“能不能火氣不要這么大，你讓我好好說話，其實好好說話的，更應該是你，不是嗎？你突然闖了進來，好像很占著理的樣子，我已經(jīng)住在這兒了，憑什么要我讓你，憑什么是我滾？”

孔欣煜仍然氣勢洶洶：“我當然占著理，這房子是我租的，和中介還有房東一起簽的合同，都還在我手里呢，真金白銀，也是我付的錢，再說一遍，這房子是我租的，用的是我的錢。就憑這一紙合同，我可以不可以立刻叫你滾蛋？我還要告訴你，陸良朋他沒出過一分錢?！?/p>

盛戎說自己當時就蒙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真是沒想到，立刻意識到對方肯定是占著理。陸良朋這個人的品質，向來都很有問題。如果眼前的這位女士宣布這房子是她租的，是她付的錢，那么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她租的，就是她付的錢。陸良朋騙吃騙喝相當有名，他一直覺得這是自己魅力的一部分，當時從盛戎手里拿了轉租的錢， 他沒有一點猶豫，完全就是理所當然。

盛戎解釋說：“我已經(jīng)把這個房子的租金，給了陸良朋?！?/p>

“你給了他租金？”

“對呀?！?/p>

“你還把租金付給陸良朋，他竟然也會收下，他竟然也好意思收下，他沒說這房租是誰預付的？”

“沒有?！?/p>

盛戎說，如果陸良朋說了，房租不是他預付的，那么也沒有理由再收盛戎的租金，他就不應該再收這份錢。這話一點分量都沒有，根本幫不上盛戎什么忙。租房合同在孔欣煜手里，人家顯然是占著理，她現(xiàn)在完全可以趕盛戎走。自覺理虧的盛戎，趕緊給陸良朋打電話，可是對方根本不接，發(fā)短信也不回，繼續(xù)打，繼續(xù)發(fā)短信，到最后，一打就掐斷，通了掐斷，通了又掐斷，再打，干脆拉黑了。

孔欣煜冷笑，好像知道結局會這樣：“你有沒有跟陸良朋簽合同？”

“沒有?！?/p>

“你付錢給他，有沒有收據(jù)？”

“沒有。”

“那你有什么？”

盛戎愁眉苦臉地說：“什么都沒有。”

孔欣煜直搖頭，說，既然什么都沒有，就收拾東西走人吧，你把這個地方趕快給我騰出來，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吧。說著，很強悍地又加了一句，你要是想賴著不走，我就打110，對了，我還可以給房東打電話，叫真正的房東來趕你走，讓他給110打電話。盛戎很無奈、很委屈，說情況真要是像你說的那樣，我也是講道理的，不會賴著不走，我會走的。當時盛戎說話的樣子一定很可憐，完全是被對方的強大氣勢壓倒了?？仔漓险f，我問你，你還有什么地方去嗎，你跟陸良朋到底是什么關系？

盛戎說，我們就是同學，就一般的同學，上大學時我住宿舍，現(xiàn)在大學畢業(yè)了，宿舍不讓住，只能搬出來，搬到了這里，我又不知道這房子是你租的，是你付的錢，我要是知道，情況也就不會這樣。說著說著，委屈得都想哭，人情真是險惡，一個剛走上社會的大學生，還沒被社會上的人騙，還沒被老板和客戶欺負，先被自己同學給坑了。這時候，盛戎真的是想哭，欲哭無淚。如果要從這個地方搬走，他說，我又能去哪兒呢，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知道。

孔欣煜開始有點同情盛戎，她檢查了一下房間，清點自己的物品，發(fā)現(xiàn)基本上都還保存完好。最讓她感到意外的是，藏在一件風衣夾層口袋里的一張銀行卡還在，還有幾百塊的現(xiàn)金也應該在。陸良朋顯然沒發(fā)現(xiàn)，如果讓他知道，肯定會立刻據(jù)為己有，因為他知道銀行卡密碼，絕不會放過這筆錢，無論多少錢，都敢花掉，花個一干二凈。這種事幾乎不用懷疑，他就是那樣一個渣男，就是個不折不扣吃軟飯的家伙。

“你和陸良朋就是一般的同學關系？”

“就只是同學關系。”

“沒別的關系？”

“當然沒有別的關系?！?/p>

孔欣煜的心情似乎變得好一些，問盛戎在這兒住多久了，又問是不是真沒其他地方可去。盛戎便作出可憐樣，告訴她實情，說自己已住了三個多月，真沒別的地方可去?？仔漓暇驼f，沒地方去，我也不一定非要攆你走，走不走全在我一句話，看來你是真被陸良朋這王八蛋給坑了，唉，你個菜鳥，真是只沒用的肉鴿子，活該給人宰，活該給人殺了做菜，你說不坑你坑誰，騙了你也是活該。

讓對方這么一頓奚落，被對方這么一番教訓，盛戎的心情反倒感到了踏實，因為踏實，也就輕松了一些。孔欣煜說得很對，說得太對，自己確實沒有社會經(jīng)驗，活該挨宰，活該受騙?？仔漓蠎B(tài)度也明顯轉變，變寬容了、變活躍了，說她也沒想到今天會是這樣的結局，會遭遇到這么一幕戲，會碰到他這么一個老實巴交、根本不知道怎么保護自己的無用之人。今天是情人節(jié)，孔欣煜說她無非是過來看一看，看一看老情人，看看陸良朋這個王八蛋還在不在，是不是還堅守在這里。她很想看看他最近在干些什么，是不是又有了別的女人？如果沒有，說不定自己心血來潮，頭腦發(fā)熱，就原諒他了，然后說不定還跟他一起過個情人節(jié)：

“過情人節(jié)沒有情人，挺難受的，不是嗎？”

盛戎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今天這個情人節(jié)，真他媽有點意思，沒想到會是這樣，太讓人失望了，我還以為會在這兒看到陸良朋和他的新女友?！?/p>

盛戎仍然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也太幼稚了，竟然還會這么想，竟然還忘不了陸良朋這個王八蛋?！?/p>

孔欣煜說她肚子有點餓了，本來是還不餓的，現(xiàn)在越想越氣，越氣越餓，是真的有點餓。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吃東西，說，我們干脆點兩份外賣吧，你想吃點什么？盛戎說我不餓，說完覺得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有點小氣，舍不得花錢，連忙糾正，說，好吧，你說你要吃什么，我來請客，我來點?？仔漓险f，這個用不著你請客，我反正是餓了，餓得受不了，就想趕快隨便吃點什么東西，這樣吧，我就點肯德基了，點這個最快，我手機里都有現(xiàn)成的地址，馬上就會送過來。說話之間，她已經(jīng)在手機上完成了操作。

5

浴缸里的水涼了，易蓉蓉不得不再添加上一些熱水。她在浴缸里已泡了很久，一邊泡，一邊很閑適地聽盛戎說自己的故事。酒精仍然還在起作用，聽著聽著，差一點就睡著，或者說已經(jīng)睡著了。只是打了一個盹兒，迷迷糊糊睡了，又突然醒過來。盛戎還在滔滔不絕，到這時候，易蓉蓉基本上已相信，相信盛戎就是，或者說就應該是個有易裝癖的變態(tài)男人?，F(xiàn)在這個變態(tài)的男人，正躲在酒店大堂女廁所，一邊給手機充電，一邊跟易蓉蓉進行語音通話。很顯然，這家伙不止行為變態(tài)，精神上非常壓抑，看得出來，他非常希望能向易蓉蓉訴說自己的故事，非?？释苡羞@樣一個傾訴機會。

根據(jù)盛戎的敘述，不難判斷，在讀書的時候，也就是在上大學期間，他一定是個比較本分的小男生。除了上學，知道的事情肯定很少，沒什么社會經(jīng)驗?；斓酱髮W畢業(yè)，拿到了文憑，到工作單位去實習，當一名見習生。離開學校宿舍，告別了充滿拘束的集體生活，住在同學先前租好的一個房子里。這里原本住著一對小情侶，男的就是盛戎的同學陸良朋;女的呢，就是那個正在不斷奚落和教訓盛戎的孔欣煜。

盛戎說孔欣煜是個長得很有特點的女人，個子不太高，染了一頭金發(fā)，性格十分潑辣，說話仿佛是在發(fā)射連珠炮，一串接著一串。叫來了外賣，很快就把自己那份吃完了，她的胃口很好，非常好，接下來，又把盛戎沒吃的雞腿也吃了?？仔漓细⑷纸忉?，自己是從外地坐火車過來的，沒想到她租的房子已經(jīng)被人占了。盛戎被她說得有些不安，她安慰盛戎說，你不著急，我還沒作最后的決定，還沒決定是不是要趕你這個倒霉蛋走呢。

盛戎告訴易蓉蓉，當時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在偷偷地盤算，如果孔欣煜要趕他走，他又該到哪兒去。沒想到孔欣煜十分大度，也不跟他多說這個，不說要不要他走，說，對了，弄了半天，你還沒告訴我叫什么名字。我姓孔，叫孔欣煜，孔子的孔，欣欣向榮的欣，煜呢，就是李煜的煜，李后主的那個煜。對方把自己名字介紹那么詳細，盛戎也很認真地介紹自己名字由來，說他媽喜歡京劇，喜歡花臉，喜歡裘盛戎。

孔欣煜立刻興致勃勃問了一句，你會不會唱京劇呢？既然你媽那么喜歡京劇。盛戎回答說他不會唱，不但不會唱，而且一點不喜歡京劇?？仔漓险f，我也不喜歡京劇，這玩意兒太老掉牙了。陸良朋就喜歡，不只是喜歡，還能唱上幾段，他自己覺得唱得不錯，其實唱得難聽死了。盛戎聽她又說到陸良朋，說陸良朋會唱京劇，心里就在想，自己與陸良朋同學四年，還真不知道他會唱京劇，只知道他排球打得好，只知道他很有女生緣。

孔欣煜問盛戎，他與陸良朋在校期間的關系到底怎么樣？盛戎想了想，說真的只能算一般吧?？仔漓嫌謫?，一般又是什么意思，你們男生是不是都不怎么喜歡他，都會覺得他人品不好，都會覺得他為人有點渣？他這個人就是渣，絕對就是個渣男。盛戎便實話實說，我們接觸也不太多，他也沒時間跟我們多交往，大家就是普通的同學，我覺得他就那樣，還行吧，反正你們女生好像都還喜歡他。說到這里，孔欣煜憤憤不平地來了一句，我知道這家伙騙女生很有一套，他的那點破能耐，都用在了騙女孩子上！

盛戎能夠感覺到，孔欣煜嘴上雖然在罵陸良朋，心里還是有點惦記他，說來說去，話題就會落到陸良朋身上。盛戎覺得應該換個話題，便問孔欣煜念的是哪所學校，文科還是理科?？仔漓险f，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反正不是211，更不是985，這又怎么了？請你不要用那種鄙視的眼光看著我好不好，我是一點都不覺得你們那個學校有什么好，211怎么啦，985又怎么啦？盛戎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要用到“鄙視”兩個字，這兩個字用得有點莫名其妙，他只是隨口一問，其實并不關心她是哪個學校的。

盛戎告訴易蓉蓉，當時他只是不想過多地說到陸良朋。不管怎么說，陸良朋都不應該把這個可能會有爭議的房子，再轉手租給自己，然后收了他的租金逃之夭夭。他不應該這么做，不應該。盛戎已經(jīng)對孔欣煜說了老實話，在校期間，他與陸良朋的關系很一般，他們真的沒有過什么太多來往，真的只是普通同學關系，最普通的那種。他恨不得直截了當?shù)馗嬖V孔欣煜，陸良朋很傲慢，很自以為是，很可能根本就不太看得上性格內(nèi)向的盛戎。盛戎也是真的不太了解陸良朋，但是孔欣煜好像就是不愿意相信，就是不肯相信。說著說著，又向盛戎追問起陸良朋的下落，好像他是故意要隱瞞一樣。

易蓉蓉從浴缸里爬了出來，因為心不在焉，差一點滑個大跟頭。她用浴巾擦著身體，擦干了，又往身上涂潤膚液，一邊很細心地涂抹，一邊往四處看。窗簾沒拉，所在的樓層很高，完全不用擔心別人會看到自己。手機還在充電，盛戎還在那里繼續(xù)說著，還在繼續(xù)叨叨。酒店浴室是新式裝潢，用一道可以移動的幕墻隔開，洗完澡，再將幕墻移開，浴室和臥室就連成了一體，正好電源連接線也足夠長，竟然能把正在充電的手機直接移到床頭柜上。

盛戎告訴易蓉蓉，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完全出乎大家意料，誰也沒料到最后會是那樣的結局，誰也沒想到。故事的進展有些緩慢，由于在一開始，盛戎已經(jīng)說過，他和她上了床，那么在這之前的一切描述，無非都是些過渡。過渡當然是必要的，過于拖沓，老是不談到實質性情節(jié)，這就是在故意賣關子了。況且，盡管一再說自己是男人，可是盛戎說故事的語調(diào)，仍然還是帶著女氣，還是有點女生的味道，或者說還是感覺很娘，特別是與孔欣煜說到陸良朋的時候，就仿佛兩個女生在議論一個男生。

說著說著，盛戎會冷不丁地在電話那頭問一句，易老師你在聽嗎，你還在不在聽？這時候，易蓉蓉便清清嗓子，輕輕咳一聲，表示她還在聽，表示她還沒睡著。于是盛戎便接著往下講述，繼續(xù)叨叨——話一直是不太投機，孔欣煜并沒有最后表態(tài)，沒有說清楚這房子到底還讓不讓他繼續(xù)住下去。她顯然不甘心就這么離去，一會兒說自己要走，馬上走，可就是遲遲沒有離去的意思。她的很多東西還在這兒，柜子里還掛著她的衣服，角落里還有一雙她的紅皮鞋，早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

話不太投機，大家找話說又太累，孔欣煜突然主動提出要和盛戎玩一會兒電子游戲。當初陸良朋與孔欣煜同居，每天都是魔獸Dota，結果成績?nèi)€飄紅，幾乎沒辦法畢業(yè)?？仔漓喜幌矚g打魔獸，常常逼著陸良朋陪她一起打英雄聯(lián)盟。英雄聯(lián)盟又叫LoL，很熱門的競技網(wǎng)游之一，玩的時候，不但有情侶英雄，也有情侶英雄的酷炫皮膚，最適合在情人節(jié)兩人一起玩?？仔漓险f她大老遠地坐火車趕過來，可能就是想和陸良朋再玩一次英雄聯(lián)盟。她喜歡在游戲中處于那樣一種局面，兩個人一起玩下路，眼看著就已落入下風，就要完蛋了，這時候會有一種不一樣的浪漫，勝負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一起開心地玩耍，生死與共，你保護著她，她依賴著你。

現(xiàn)在，陸良朋已不在這里，當初是孔欣煜主動出走，她是被他活生生地氣走的，她大哭著離開了，發(fā)誓不會再回來。然而她又食言了，又回來了，他已經(jīng)不在這里。孔欣煜只能把一腔委屈、滿肚子的不高興，都發(fā)泄在無辜的盛戎身上，她說，你怎么會這么笨，怎么會這么愚蠢，玩游戲的水平竟然會這么差，男生像你這樣，難怪找不到女生。她譏笑盛戎沒有女朋友，活該被陸良朋這樣的同學欺騙。

盛戎被她罵得無話可說，看她又好像不是真的很生氣，反駁了一句：“你說得對，我是被陸良朋欺騙了，可是按照你說的話，按照你描述的那樣，你不也是被他騙了?！?/p>

孔欣煜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被他騙了感情，被他騙財騙色，我比你更愚蠢、更慘?！?/p>

易蓉蓉打了一個哈欠，覺得老是聽盛戎說這些太沒意思，繞來繞去，東一榔頭西一棒，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什么。時間似乎也不早了，她開始有些困意，不想再繼續(xù)聽他說下去，準備強行打斷他，說，你現(xiàn)在還在女廁所嗎？你那手機的電恐怕也應該充滿了吧。盛戎回答說早就充滿了，他其實已經(jīng)離開女廁所，這時候，正坐在大廳一個沙發(fā)上，環(huán)境還算可以，面前還放著一瓶百歲山礦泉水。

易蓉蓉直截了當?shù)貑柺⑷?，說了半天，你和那個姓孔的小女生，最后到底怎么樣了？你不是一開始就說你們當天便上了床嗎，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這一招單刀直入，一下子把盛戎給問住了，對方沉默了，不說話。

易蓉蓉笑了，說：“你跟我說實話吧，你就直接告訴我得了，你們兩個一起打游戲，打完游戲呢，游戲打完了干什么？”

“孔欣煜又叫了外賣?！?/p>

“又叫了外賣？”

“又叫了兩份肯德基?！?/p>

“然后呢？”

“然后我們把肯德基吃了。”

“吃完以后呢？”

“又打了一會兒游戲——”

易蓉蓉覺得自己都快崩潰了：“然后呢，然后你們又叫了兩份外賣，又叫了兩份肯德基？”

“不，沒有再叫肯德基，沒有再叫外賣，我們上床了。”

“天哪，你們上床了，”易蓉蓉笑了，略帶諷刺地說著，“繞了這么一大圈，你們兩個總算是終于上床了，終于?！?/p>

盛戎的聲音變得很低沉，好像很不好意思繼續(xù)往下說，有些話不想說，有些話說不出口。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往下繼續(xù)，說，孔欣煜讓我假裝就是陸良朋，她讓我扮演陸良朋，她說今天是情人節(jié)，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是一個必須有些說法的好日子，她要和她的渣男前男友陸良朋再做最后一次。這一次告別相當于永別，這一次永別意味著永遠不會再見。反正說開始就開始了，從一開始，她就一直在罵罵咧咧，粗話連篇，一口一個陸良朋你不得好死，一口一個陸良朋你死有余辜。易蓉蓉覺得盛戎跟自己敘述的這個場面，很滑稽、很精彩，也很浪漫，很有鏡頭感，完全可以把它拍到電影里去。

易蓉蓉說：“這是你的第一次嗎？”

盛戎遲疑了一下，有些扭捏地說：“也不是?！?/p>

“我怎么感覺你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很被動?！?/p>

“我是有些被動吧。”

“這個女孩把你當作了她的前男友，你又是怎么想的，你當時的狀態(tài)，又怎么樣？”

“我就想象自己可能就是陸良朋，我當時就盡量這么去想，有一段時候，我只是說有一段時候，真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就已經(jīng)是這個人了，我突然覺得我就是陸良朋，陸良朋就是我，我覺得自己就是孔欣煜的前男友?！?/p>

“有意思，你這個覺得我就已經(jīng)是人家‘前男友的想法，非常有意思，非常有想象力，干得漂亮，干得痛快?！?/p>

“干得漂亮？干得痛快？”

“對呀。”

“可我沒覺得有多漂亮，也沒覺得有多痛快?！?/p>

“為什么？”

“我覺得怪怪的?！?/p>

“為什么？”

“我的眼前都是孔欣煜的金發(fā)，散發(fā)著一種很獨特很奇怪的味道，那味道說起來也算是挺好聞的，只是有點奇怪。我已經(jīng)跟你說了，她是染了那么一頭金發(fā)，長發(fā)飄逸，像金色的瀑布一樣披掛下來。我看不見她的臉，也不想看她的臉。她像一頭獅子，像一頭憤怒的雄獅，舞動著它的金發(fā)，張牙舞爪，很瘋狂，我看不清孔欣煜的臉，看不到她的表情，看不清、看不到。她叫著、喊著，我當時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念頭——真的是個非常奇怪的念頭?！?/p>

“什么念頭？”

“我就在想，她那個地方，會不會也染成了金黃色，我當時真是這么想的，我真的很想知道?！?/p>

“結果呢？”

“什么結果？”

6

第二天下午，易蓉蓉在當?shù)匾凰髮W還有場演講，標題是《女性主義的后現(xiàn)代》。這個題目看上去很有學術性，其實跟前一天演講的《當代中國社會中的女性“零余人”》，也沒太大區(qū)別，無非看上去更加學院化。鑒于易蓉蓉的青年長江學者身份，她已被要去演講的這所大學聘請為駐校兼職教授，會得到一份很不錯的報酬，以后每年要在這里上滿一個月的課程。因此正式演講前，還要舉行一個隆重儀式，大學黨委書記，一位很成功的知識女性，親自給易蓉蓉頒發(fā)聘書。

女書記長得不漂亮，甚至略有點那個，雖然是在念稿子，但她的講話熱情洋溢，聲音響亮，講著講著便脫稿，就女性話題大發(fā)議論，很有幾分女強人的霸氣和豪爽。講完，易蓉蓉上臺接受聘書，然后接著公開演講。她早就準備好了開場白，一番很真誠的感謝以后，易蓉蓉又一次提到了“在岸邊散步的魚”，強調(diào)作為一名社會學家，必須要像一條有著超自然能力的魚那樣，要有一雙魚的眼睛，不管水質清澈還是渾濁，這條魚都是從來不眨眼睛，除了潛伏在水中，它還必須能夠上岸，能夠在岸上漫步，能夠從岸上看見水下的蕓蕓眾生。因為是在大學，她知道今天的演講，要更具有學術性，要讓聽眾感到演講者很有學問。

學術和學問向來容易蒙人，這年頭哪有什么真學問，既然是在大學公開演講，學生都是組織好的。如果不事先安排好，僅僅靠一張演講預告，貼幾張海報，學生根本就不會來聽講座。易蓉蓉知道演講要想精彩，要想讓聽眾聽進去，就一定要講故事，要好玩，才能抓得住人。同時，又必須說一些大家可能不太容易聽懂的大道理，要把那些本來很淺顯的話題，故意弄得復雜一些，要把明白，弄得不太明白。

譬如“女權主義”和“女性主義”的區(qū)別，在分析兩者的區(qū)別之前，易蓉蓉先對福柯進行了批判，?？率呛蟋F(xiàn)代的祖師爺，要談后現(xiàn)代，就必須先拿祖師爺開刀。然而這種“開刀”，有時候就是變著法子致敬。?？略?jīng)說過，所有的權力，都會制造反抗，以反面話語的形式產(chǎn)生出新的知識，制造出新的真理，并組成新的權力。因此，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的抱負，就是要發(fā)明一套女性自己的話語。

“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的這個世界，用的都是男人的話語，男人就是這個世界的話語，就是這個世界的中心?！?/p>

在演講中，易蓉蓉一再強調(diào)她所要表達的觀點，這就是我們所要求的一切、我們正追求的東西，一言以蔽之，簡單地說，就是一定要有我們女人自己的聲音，我們要學會用我們女性的聲音發(fā)聲，而不是學著像男人那樣說話。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它也應該是女人的，男人以男人的名義講話，女人呢，也必須以女人的名義講話。這不僅僅是個平等不平等的問題，而是必須要有女性的獨特性，女性就是女性，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權利問題。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太多的女性主義文字，一直是在用男人的語言對女人耳語，用男人的語言跟女人說悄悄話。

演講的前半段，易蓉蓉侃侃而談，揮灑自如，表現(xiàn)非常出色。聽眾顯然被她的口才折服了，許多大學生，尤其是女大學生，聽得目瞪口呆。易蓉蓉正在享受自己的表演，她的講話一次又一次被掌聲打斷。這樣的效果是可以預料的，而且易蓉蓉很自信，相信自己會越說越好，越說越能抓住聽眾。漸漸地，話題過渡到了女人的化妝打扮上。

“我們都知道中國有一句古話，就是‘女為悅己者容，我想這句古語很值得討論，從男權的角度出發(fā)，這是為了要討好自己男人。女人為什么要化妝呢，為什么要涂脂抹粉呢？還有，為什么要去抽脂、隆胸、拉皮，為什么？很簡單，都是為了討好男人，因為這個世界是男人的，討好他們總是會有一些不得已的成分在里面。對了，必須要強調(diào)一下，我說的這個什么抽脂、什么隆胸，還有什么拉皮，暫時和同學們還沒有關系，你們還年輕，你們風華正茂，你們暫時還不會想到這些，還用不到考慮這些，對你們來說，這些事還很遙遠?！?/p>

聽眾大笑，女學生笑倒一片，易蓉蓉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繼續(xù)往下說：

“因此，作為女性，能不能為‘悅己者容，要不要為悅己者化妝打扮，答案是肯定的，也可能是否定的，為什么？因為肯定，它幾乎不容懷疑，我們女性事實上不都是這樣嗎？愛美是我們女人的天性，不要說我們女人，現(xiàn)在許多男人不也是這樣，不也是這樣愛臭美嗎？有個什么詞是形容他們這些人的——”

底下一片騷亂，七嘴八舌：

“帥哥?！?/p>

“小鮮肉?！?/p>

易蓉蓉抓住機會與聽眾互動：“對，還有什么形容，誰能說一下？”

一個戴眼鏡的女生站了起來，說：“小白臉?！?/p>

“小白臉，對，很好，還有沒有？”

一個短頭發(fā)女生坐在哪兒喊了一句，易蓉蓉沒聽清楚，希望她能再說一遍。短頭發(fā)女生依然是坐著不動，加大了聲音喊著：

“吃——軟——飯的！”

“好，吃軟飯的，這個也可以算，還有沒有了，誰還能再補充？”

下面的人繼續(xù)補充，七嘴八舌，有的說“賤男”，有的說“渣男”，還有的說“花樣美男”，還有的說“天界妖童”。易蓉蓉說，賤男和渣男可能不能算，“花樣美男”十分形象，可以算。她想說的只是男人現(xiàn)在也開始臭美了，男人也開始化妝打扮，也開始“為悅己者容”，這應該是人類發(fā)展的一個進步標志。讓她感到最有趣的是“天界妖童”，因為這是易蓉蓉第一次聽說到這個詞語，她很想知道這個詞語的出處。

“能告訴我這四個字是怎么來的嗎？”

沒人愿意回答這個問題，出現(xiàn)了冷場，易蓉蓉只好自問自答：

“我猜想很可能是電子游戲里的人物，這四個字挺有意思，反正我并不覺得是貶義詞，也不覺得是在罵人。這樣吧，讓我們還是把話題回到‘女為悅己者容上面，我覺得這句話其實是非常地后現(xiàn)代，是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最好的廣告，為什么呢？因為它表現(xiàn)出了女性很強的自我選擇意識。如果說一個女人去做隆胸手術，用女權主義的觀點來解讀，這就是男人在命令他的奴隸，也就是命令他的女人，為了滿足主人的欲望，為了娛悅主人，去做這個手術，因此這個女人完全是男性權力的受害者。但是如果我們換個角度，不是從獵物的這個角度去看待，而是從獵人的視野去想，那個女人打算去做隆胸手術，去拉皮、去抽脂，不是男人壓迫她的結果，很可能是她自己的自我管制和自我統(tǒng)治，是自我遵從規(guī)范的結果，她很可能不是因為被動，為了取悅，而是為了要更加主動，因為她更想扮演獵人的角色?！?/p>

沒想到易蓉蓉的思緒，最后會被盛戎給打斷，她突然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盛戎，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也許演講剛開始就進來了，早就已經(jīng)在這里，一直在下面注視著自己。經(jīng)過昨晚的對話，易蓉蓉已認定盛戎是一個男人，是個有著易裝癖的男人，然而現(xiàn)在再次面對，大家再次面對面，看到盛戎的那個模樣，易蓉蓉還是覺得這人更像一個女人，更應該是個女人。盛戎完全就是女人的樣子，混在女生一起，埋沒在女人堆里，你看不出與別的女性有任何區(qū)別，她怎么可能是個男人呢。

易蓉蓉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可能被騙了，很可能，盛戎本來就是個女人，她說的那些故事，根本不存在，什么孔欣煜，什么陸良朋，還有租房子，叫外賣，買肯德基，打游戲機，玩魔獸，瘋狂地做愛，都是胡說八道，都是沒有影子的胡扯。這顯然是個變態(tài)女人的胡思亂想，應該說是不同尋常的變態(tài)，天知道盛戎那混亂不堪的腦海里，都在想些什么。她究竟想干什么呢，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跑來聽易蓉蓉的演講？這個世界上會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盛戎毫無疑問就是其中一個，現(xiàn)在，這個女人已經(jīng)盯上了易蓉蓉，接下來會怎么樣，會發(fā)生什么事，還真不好說。易蓉蓉開始有點后悔，后悔昨天晚上沒有當機立斷，不應該花那么多時間與她糾纏，不應該落入她設計的圈套。

此時此刻，盛戎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含情脈脈，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易蓉蓉。事實上，一旦意識到這雙眼睛的存在，明知道此刻它在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這個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直在注視著自己，易蓉蓉還是無法不去正視。她想到了避開，想到不去理睬，想到應該忽略它的存在，可是又情不自禁地會看過去，主動與它對視。雙方眼神立刻便對上了。盛戎一直在等候易蓉蓉的目光，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她的目光很清純，充滿了一種天真的期待。

易蓉蓉思路全亂了，該說的沒說，不該說的卻已經(jīng)開了頭。思想的野馬開始奔跑，雖然有PPT，有提綱，她完全可以照本宣科，可是情緒已被破壞，思路已被打斷，語氣也變得結巴。最后她不得不看看手表，說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還是進入對話環(huán)節(jié)吧。剛說完，又有些后悔，她擔心盛戎會舉手，會搶話筒提問。底下已有很多人把手舉了起來，話筒被遞到一個個子不太高的女孩子手上。女孩子站了起來，先試了試話筒的聲音，然后開始提問：

“易老師好，我是一名來自人文學院的研究生，想向你提兩個問題。首先，我們大家都知道，你說到了女性主義和女權主義的區(qū)別，說了很多，可是我們?nèi)绻_英文字典，會發(fā)現(xiàn)在西方，它們都是一個詞，都是feminism，為什么同一個詞語，你非要作出不同的解釋？當然，在中國，女權研究是有著特殊意義的，它可以是一項政治運動，可以挑戰(zhàn)諸如生育的權利，墮胎的權利，被教育的權利，以及代表的權利，也就是representation politics，還有性騷擾、性別歧視與性暴力等等議題……”

提問很長，說了半天，還是停留在第一個問題上，具體想問什么，也沒說出來，聽眾已經(jīng)不耐煩了，開始發(fā)出噓聲。這位女研究生的英語大約還不錯，不時地會冒出幾個英文單詞。因為她就坐在盛戎身邊，當時往那個方向遞送話筒時，易蓉蓉想到提問的很可能就是盛戎。提問的這位因為說得太多，話太長，到最后，自己也忘了想問什么，又接著準備問第二個問題，易蓉蓉不得不打斷她：

“對不起，我很認真地聽了，可是我并不明白，確實是有些不太明白，需要我回答什么樣的問題呢？我覺得有些問題，你的那些問題，好像都已經(jīng)在幫我回答了，用不著我再說了?！?/p>

聽眾為易蓉蓉表現(xiàn)出來的機智喝彩，大家對提問者的賣弄早已不滿，喝彩聲就是對這種不滿的發(fā)泄。其實易蓉蓉內(nèi)心很樂意女研究生這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一直說下去，對方一個勁兒地說，自己便可以不說，便可以趁機休息。關于女性主義的話題，易蓉蓉最害怕跟女生糾纏，有些話是說不清楚的，俗話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墒桥俗钊菀诪殡y女人，最容易爭斗，知識女性更容易爭斗，可能最初是想弄個明白，結果卻是越弄越不明白。

接下來的提問開始變得簡單，越來越簡單，大家爭先恐后，踴躍舉手發(fā)言。對性騷擾，對MeToo運動，還有女性下崗，流產(chǎn)和遺棄女嬰等問題，易蓉蓉都簡短地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她已經(jīng)從不安的情緒中恢復過來，思想重新開始活躍，盛戎的存在對她已沒有絲毫影響。現(xiàn)在，易蓉蓉的表現(xiàn)很專業(yè)，她開始從容解答問題，四兩撥千斤，無論說什么，都是娓娓道來，什么樣的提問，都能夠回答得非常到位，既顯得有很深奧的學養(yǎng)，又是非常人性化平民化，讓各方面的人都能愉快地接受。

演講終于結束，終于在熱烈的掌聲中畫上圓滿句號，有人上來獻花，有人捧著她的著作請求簽名，還有人要求一起拍照留念。所有這一切，易蓉蓉都很熟悉，應付自如。通過眼睛的余光，易蓉蓉意識到盛戎正在向自己走過來，她好像還有些猶豫，有些不好意思，磨磨蹭蹭地來到了易蓉蓉的身邊，十分親切地叫了一聲：

“易老師好，我今天又來了，又來聽老師的演講。昨天已經(jīng)跟易老師要過簽名了，我今天能不能跟老師一起拍張照？”

盛戎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易蓉蓉正在準備和別人一起合影。演講結束后，用手機求合影變得很流行，她顯然沒理由拒絕盛戎，也沒必要拒絕，不就是一起拍張照嗎，又能怎么樣？想和易蓉蓉一起拍照的人，還有好幾位，易蓉蓉只能像個模特一樣，被動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身邊的人不斷地在換，走掉一個，又上來一個。她的臉上必須始終保持著微笑，微笑著看為她拍照的人。

這時候，面對正在排隊等候一起拍照的盛戎，易蓉蓉心里忽然想到了孔欣煜，想到盛戎故事中的那個女孩。這時候，孔欣煜的形象開始活靈活現(xiàn)，出現(xiàn)在易蓉蓉腦海里。她突然意識到，孔欣煜可能不僅是個人名，這個人也許確實就是存在的。很可能，這個孔欣煜根本不是什么別人，很可能就是易蓉蓉身邊的這位美女盛戎。盛戎和孔欣煜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易蓉蓉只是不能確定，哪一個才是這個人的真名，到底是盛戎，還是孔欣煜。

真相已接近大白，自稱是男性的那位盛戎，非?？赡苤皇腔?，完全就是虛擬的、偽造的、不存在的。因此，在與盛戎一起合影時，易蓉蓉心里帶著幾分得意，覺得自己把一個不太容易想明白的事，總算給弄明白了，一堆雜亂無章的線團，終于讓她給理出頭緒。盛戎開始與她合影，易蓉蓉注意到，那個最先站起來提問的人文學院女研究生，此時也站在自己對面，正盯著她和盛戎看。易蓉蓉心里在盤算，拍完照以后，是不是可以考慮問一下身邊的這位美女盛戎，問問她自己的推理對不對，準確不準確，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叫盛戎，還是叫孔欣煜？

就在這時候，身邊的美女盛戎喊了一聲，她喊的這一聲，讓易蓉蓉大吃一驚，讓易蓉蓉大出意外。盛戎并沒有跟易蓉蓉說話，她不是在跟易蓉蓉說話，而是在跟對面的那位女生招呼，也就是那位最先提問的人文學院女研究生。易蓉蓉聽見身邊的盛戎在喊那位女研究生，在招呼她：

“孔欣煜，你也過來吧，一起與易老師拍張照！”

7

孔欣煜的突然出現(xiàn)，讓易蓉蓉不知所措，沒想到真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人，沒想到這個人就是盛戎說的孔欣煜，就是昨天晚上敘述的故事中那個女生。易蓉蓉有一種讓人捉弄了的感覺，孔欣煜確實像盛戎說的那樣，除了不是一頭金發(fā)，其他基本上都能對得上號，個子不高，漂亮，爽快果斷，說話語速很快。盛戎招呼她過來一起拍照，她搖搖手，意思是說算了吧，我不想拍，我干嗎要和這人一起合影，我才不在乎呢。

站在易蓉蓉面前的這位孔欣煜，態(tài)度并不是很友好，當然也不能算太不友好。她顯然沒有盛戎那樣的熱情，不冷淡也不熱情。根據(jù)日程安排，易蓉蓉要過幾個月，要到下個學期，才會來駐校，因此，已經(jīng)訂好回家的飛機票，晚上十點鐘的航班。在這之前，還有些時間，學校安排學生陪她先四處參觀，看看圖書館，看看未來要入住的教師公寓，在學校食堂吃個簡餐，送她去機場?？仔漓媳闶切７桨才排阃膶W生之一，聽演講的同學都散了，大禮堂已沒什么人，她把學校交代給自己的任務，再一次說給易蓉蓉聽。

“易老師，我們學校還是挺大的，圖書館就在這兒，我們先看一眼，然后就可以坐車去教師公寓?！?/p>

“好啊，我聽從你們的安排?！?/p>

“你看，這里是圖書館，它緊挨著大禮堂。”

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很冒昧地問了一句：“你就是孔欣煜？”

“對呀，我就是孔欣煜?！?/p>

“孔欣煜就是你？”

孔欣煜感到奇怪，看著易蓉蓉，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反復詢問，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用那種好奇的眼光看自己。易蓉蓉笑了，盛戎傳遞過來有些焦急的眼色，顯然是希望她不要這樣問孔欣煜，不要這樣跟孔欣煜說話，不要這樣看著孔欣煜。很快參觀完圖書館，本來也只是象征性地看一眼，易蓉蓉注意到并沒有多少人在看書學習，很多座位都是空的，或者說大多數(shù)座位都是空的。

作為一名大學老師，易蓉蓉早已習慣了圖書館中這樣的場景。盛戎一直也在陪同，然而她的行為很奇怪，事實上，她更像是在陪著孔欣煜，她更關心的是孔欣煜的一舉一動。易蓉蓉看見她們兩個在說悄悄話，說什么，當然是不想讓易蓉蓉聽見，然而又明顯能夠感覺得到，她們說的話，一定是與易蓉蓉有關。校方安排了一輛小車，易蓉蓉要坐這輛車去教師公寓，最后送機場，也還是這輛車。

現(xiàn)在與易蓉蓉在一起的，除了盛戎和孔欣煜，還有其他同學，一輛小車坐不下。盛戎主動表示，自己可以騎自行車去，孔欣煜作出安排，誰坐小車一起走，誰騎車。結果學生會負責接待的一名男生，一看就像名學生干部，被安排坐到前排副駕駛的位置上，易蓉蓉和孔欣煜則坐在后面。小車很快，穿過林陰道，穿過一棟棟大樓，經(jīng)過體育場，駛入學生住宿區(qū)，到達教師公寓。也沒什么可看，跟易蓉蓉所在的大學外教公寓相比，幾乎沒有什么差別，都是非常標準化，房間不是很大，有獨立衛(wèi)生間，有可以做飯的小廚房，仿佛同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

從教師公寓出來，騎車的那幾位也趕到了，盛戎因為是一頭亞麻色的頭發(fā)，站在那幾個人中間，看上去特別顯眼。易蓉蓉笑著對他們揮手示意，盛戎的眼神十分清澈，水汪汪地看過來，問怎么這么快就出來了，里面怎么樣，易老師對這地方還滿意嗎？孔欣煜便說，我們沒問，我們沒好意思問。這時候，那名學生會的干部發(fā)言了，很嚴肅地說，我們學校請的外國專家，也就住在這個地方。他的話很有干部派頭，說完了，別人都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話。易蓉蓉只好笑著點點頭。孔欣煜看著他，說，你這話什么意思，好像外國專家就更厲害，就應該比中國專家高一頭，真是莫名其妙。

好在延誤的時間也不算太長，過了快兩個小時，開始登機，飛機在跑道滑行，走走停停，又拖沓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這期間，閑著無聊，易蓉蓉一直都在看手機。盛戎又開始給她不斷地發(fā)微信，問飛機是不是準點，她很沮喪地回了一條：

“沒有意外，果然還是延誤了?！?/p>

然后盛戎就一條接一條地發(fā)過來，問延誤多少時間，因為什么原因延誤了，希望易老師能夠靜心等候，不要著急。易蓉蓉嫌她太啰嗦，回了一條：

“不好意思，我手機快沒電了?！?/p>

盛戎立刻又發(fā)微信過來，還是一條接著一條，說，易老師你不用回復，你趕快找個地方充電，候機的地方肯定可以充電，肯定有，老師沒帶充電寶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手機上打字飛快，盛戎繼續(xù)一條條發(fā)微信，說，好像就要下雨了，不過老師在候機大廳不會受影響。事實上，易蓉蓉的手機還是有電，也帶著充電寶，只是不想跟盛戎糾纏，現(xiàn)在她只想一個人安靜那么一會兒，讓大腦靜一靜，休息一下。

飛機終于起飛，在空中飛行，降落，在跑道上滑行，易蓉蓉將手機飛行模式取消，立刻又有很多條微信進來，其中有一條是她老公寫的：

“不等你了，先睡，明天還要上班?！?/p>

其他都是盛戎的，起碼有二三十條，基本上都是問候，很顯然，一直在關注著易蓉蓉，在關注她的動態(tài)。到家已是深更半夜，易蓉蓉感到非常疲憊，在行李箱里找鑰匙，摸索了好半天，才在一個角落里摸到鑰匙，躡手躡腳開門進去，拿出換洗衣服，匆匆洗個澡，上床睡覺。老公早睡了，聽見她回來，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又繼續(xù)沉入夢鄉(xiāng)。

這時候，易蓉蓉突然沒了困意，因為要給手機充電，她又將手機拿過來，就在床頭接上電源，順便再看一會兒手機，看一會兒朋友圈。到了這個時間節(jié)點，手機上顯得很安靜，應該不會再有什么人發(fā)消息，沒想到手機抓在手上，不一會兒，朋友圈就又上來了一條新的微信，這是盛戎剛發(fā)布的，一組易蓉蓉演講時的圖片，還配好了說明文字?？上切┱掌牡貌⒉缓茫磺宄?，人也拍得不好看。

幾乎是同時，盛戎發(fā)給易蓉蓉的微信，一閃一閃也到了：

“易老師，平安到家了嗎？”

想到盛戎在這時候，還在惦記自己，易蓉蓉有些感激，便回了一條微信，并且在后面添加了兩個“抱拳”的小圖標：

“已經(jīng)到了，謝謝?！?/p>

“易老師早點休息?！?/p>

“我已經(jīng)上床了?！?/p>

“上床就好，易老師晚安，睡個好覺。”

“馬上就睡?！?/p>

“晚安！”

“晚安。”

在這一組對話中，易蓉蓉又加了幾次“抱拳”的小圖標，通常在表示謝意的時候，她只會加上這個。盛戎聊天時玩小圖標的花樣就太多了，琳瑯滿目，一會兒是“鮮花”，一會兒是“擁抱”，還有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有些小圖標究竟是代表什么，易蓉蓉也弄不清楚，只能大致猜個意思。

因為沒有睡意，在身旁老公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易蓉蓉又把盛戎與自己的微信，重新細細地審讀了一遍。盛戎究竟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是男是女，是他還是她，確實有點神秘莫測。與真人在一起，怎么看，盛戎都應該是個女的，可是敘述自己身份時，又不止一次強調(diào)自己是男的。易蓉蓉幾次留意，想看看盛戎到底有沒有喉結，好像是真看不出來，一會兒覺得有，一會兒又覺得沒有。

易蓉蓉只是個半路出家的社會學家，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懂，知道自己經(jīng)常只是裝得很博學，裝得很有學問，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事實上，很多事她都不懂，都不知道，不僅是她，很多所謂的著名社會學家都一樣。有太多種可能，如果在生理上，盛戎是女性，那么很可能就是女同中的T?！癟”來源于英文單詞tomboy，意思是指淘氣的女孩。如果盛戎在生理上是個男的，那么很可能就是有易裝癖。什么樣的可能都有，可是如果說盛戎是T，也就是說，在女同中特質應該傾向于陽剛，或外貌喜歡作男性化的那位“淘氣女孩”，這個明顯又有差錯，因為盛戎一點也不陽剛，男性化根本就不沾邊，而且也不“淘氣”。如果說是易裝癖，那么盛戎又確實太厲害，他的易裝術太高明，男扮女妝的本領也太強大了點，也太像女人了，比女人還女人。

想著想著，易蓉蓉睡著了，睡得并不是很踏實。不斷做夢，各式各樣的怪夢。夢到她在草原上奔跑，身后有一只狼在追逐自己。天亮時，被老公刷牙的聲音驚醒了。易蓉蓉老公刷牙聲音很大，用清水漱嘴，喉嚨口總會發(fā)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他是一名公務員，副廳級干部的位置上，熬了很多年，最近很可能就要轉為正廳，上司已跟他談過話，給了他非常明確的暗示。刷完牙，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易蓉蓉醒了，便過來跟她親熱，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

親完了額頭，還要親嘴，易蓉蓉說，你走開，人家還要睡呢，我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這會兒還沒睡醒。老公說，你睡醒了也沒戲，我上班時候到了，沒時間了，已經(jīng)來不及打一炮。易蓉蓉說，你這人怎么這么無聊，這么粗俗下流。老公便笑，說，跟自己老婆，粗俗一點又怎么了，下流一點又怎么了，犯法嗎？說著手伸進了被窩兒，在易蓉蓉身上亂摸亂捏。自從兒子出國上大學，他們省了不少心，夫妻之間情趣大增，老公粗俗不堪的語言，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過分。易蓉蓉給出的解釋，老公是公務員，平時在外面要道貌岸然，要裝腔作勢，太壓抑，回到家里，徹底放松，就會忍不住耍流氓。

易蓉蓉說：“又要開始耍流氓了?！?/p>

老公說：“這怎么能怪我呢，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對了，那兩個字怎么說的？”

易蓉蓉惱了，惡聲惡氣地叫起來：

“滾，立刻滾！”

老公走了，上班去了，易蓉蓉迷迷糊糊還想睡，又感覺是讓老公弄醒了，真醒了，要想再睡著也不容易。她忽然就聯(lián)想到了盛戎，想到自己為什么要為盛戎的性別糾結，當時要知道盛戎是男是女，很容易，并不困難，直接驗明一下正身就可以。她想到那天晚上兩個人視頻了那么長時間，盛戎在酒店大堂的女廁所，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讓她檢驗，讓她看一眼，讓她確認性別，易蓉蓉被嚇得夠嗆，其實真看上一眼，又能怎么樣，看了也就看了，看了就能知道怎么一回事，就不會為是男是女再糾結。

既然睡不著，肚子又有點餓，易蓉蓉便爬起來吃點東西再睡。餐桌上放著牛奶面包，都是現(xiàn)成的，老公已為她準備好，吃完了，困意又來了，便接著睡。這一睡，到再次醒過來，已經(jīng)是中午。手機的電早充滿，易蓉蓉想肯定會有盛戎的微信，應該有，打開一看，微信倒是有好多條，恰恰是沒有盛戎的。她隱隱感到有那么點失望，有一點出乎意外。心想盛戎也許跟自己一樣，昨天晚上沒有睡好，深更半夜地還在與易蓉蓉發(fā)微信，因此，現(xiàn)在很可能還在補覺，年輕人睡覺，應該是很能睡的。

接下來三天，都沒再收到盛戎的微信?；蛟S此前對方過于主動，易蓉蓉不只是出乎意外，不只是有點失望，而是很失落，很悵然若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斷斷續(xù)續(xù)地總是會想到盛戎這個人，想到盛戎那雙淚汪汪的眼睛，想到盛戎與孔欣煜的關系，易蓉蓉知道不可能會主動與盛戎聯(lián)系，自己與盛戎的故事很可能到此為止，說結束就結束。此后又是一個多星期，仍然沒有盛戎的信息，好像事情真的告一段落，就此翻篇。

沒想到那天正給本科生上課，盛戎又給易蓉蓉發(fā)來微信。因為調(diào)在靜音狀態(tài)，當時也沒敢看，下課了，有同學過來提問，易蓉蓉一邊回答問題，一邊很隨意地看手機，只是掃了一眼，就看見盛戎的頭像上有個紅圈，已發(fā)了兩條消息過來。回答完同學的提問，她開始閱讀這兩條微信，第一條微信是簡單問候，下一條微信則是希望能夠約個時間，然后再用微信繼續(xù)聊聊天。易蓉蓉立刻用語音作答，告訴對方自己正在上課，不方便，晚上再說。

發(fā)出去便后悔了，沒必要這么迫不及待，沒必要這么快就作出回復。不過，回了也回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晚飯以后，老公開始看電視連續(xù)劇，電視劇很爛，老公卻一直在追著看。易蓉蓉躲進書房，開始審閱研究生論文，心里還想著許諾的要與盛戎聊天，可是看論文，看著看著也忘了。研究生論文寫得很差，真的是很差勁，口氣很大，立論很宏偉，都是虎頭蛇尾，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電腦上發(fā)出了聲響，盛戎的微信又發(fā)過來了，問易老師正在干什么，方便不方便聊天？易蓉蓉立刻回答，說自己正在看研究生論文，同時抱怨了一句，說現(xiàn)在的研究生論文水平太低。她在電腦上打字極快，可以一邊看論文，一邊與人聊天。盛戎的微信開始一條接著一條發(fā)過來，來不及看。

“這些天太亂了，沒時間跟易老師聊天?！?/p>

“孔欣煜知道我跟易老師聊過天，不是很高興。”

“她有些生氣。”

“她不愿意我跟你多說什么，有些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不許我說?！?/p>

“我覺得天底下，沒有什么不能說的事。天下可能只有不能干的事，譬如殺人放火，卻沒有不能說的事。況且殺人放火這種事也是有的，我覺得，有些事，我們既然做了，就可以說。易老師，你還在嗎？還在看論文，能看到我的留言嗎？”

易蓉蓉回復了一句，告訴對方自己能看到留言。

“能看到就好，我就繼續(xù)說，還是覺得沒什么不能說的事。為什么不能說，我就是要說，就要說。上次已經(jīng)跟易老師說到了孔欣煜，我告訴你，我們的相識，真的是很奇葩，太奇葩了。她莫名其妙就這樣出現(xiàn)了，就這樣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然后呢，然后就又莫名其妙地改變了我。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真的，這個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我突然就被整個地改變了，突然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p>

易蓉蓉守株待兔，對方還在一條一條地發(fā)微信，源源不斷地發(fā)著，盛戎的頭像在不停地閃爍，有的微信很短，就一句話，有的很長，一發(fā)過來，就是一大段。

“孔欣煜對我說，我們過去很可能見過面，她說她經(jīng)常去看陸良朋打排球，說我們很可能那時候，大家就見過面，一起看過打球。”

“我也在想，我們真有可能是見過面的。”

“不過陸良朋這個人，女朋友太多，經(jīng)常換，老實說，我們當時也弄不明白，不明白誰誰誰。大家就算見過面，也不一定記得住。”

“而且，我也很少去看陸良朋打球?！?/p>

“應該是二年級的時候，去看他打過幾次球，后來越來越少了?！?/p>

“越來越少?！?/p>

“我跟孔欣煜在一起后，問她，是不是還在惦記陸良朋，她承認，她說是的，還在。”

“對了易老師，我就這么跟你一條又一條的，會不會不耐煩，不耐煩?！?/p>

“我不管，我就這么說下去。”

“我會一直說下去的。”

9

通過微信聊天，易蓉蓉對盛戎的了解，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入。盛戎的性別現(xiàn)在基本可以確定，為了讓易蓉蓉相信，他已將自己的童年照片、身份證、高考的準考證，都用圖片形式，發(fā)給易蓉蓉，讓她核對驗證。這些東西可以確鑿無疑地證明，盛戎確實是個男性。事實就是，易蓉蓉見到的那個染著亞麻色長發(fā)的美女，那個躲在女廁所里跟自己視頻的盛戎，只是一個裝扮成女性的變態(tài)男。真是太不可思議，盛戎告訴易蓉蓉，起碼到目前為止，在還沒做變性手術之前，在生理上，他還應當算是個男的。

易蓉蓉對盛戎這個人的認知，可以說是被徹底地顛覆了。女同的預設顯然又是個錯誤，讓易蓉蓉最想不明白的是，盛戎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要男扮女裝？他和孔欣煜之間，究竟又是什么樣的關系？盛戎告訴易蓉蓉，自從第一天開始，他和孔欣煜就沒真正地分開過。不能說他們沒有緣分，不能說他們不是一見如故，從結識的當天，就開始了同居生活，然后又相親相愛、相依為命地一起過起日子。很快，孔欣煜痛下決心考研，認真復習備考，還真的就讓她考上了。

孔欣煜屬于那種很有才華的女子，記憶力超群，唐詩宋詞張口就來。有點名氣的古詩古文，倒背如流。讀中學比較偏科，自恃又太高，結果高考沒考好，只進了一個二本。為此很不甘心、很不開心，一直都有些自暴自棄。與盛戎同居后，為了一雪前恥，為了改變二本學歷，孔欣煜參加了研究生考試，她的志向是北大和復旦這樣的名校。真到了要填報志愿，信心又明顯不足，猶豫再三，就退求其次，報考了現(xiàn)在讀書的這所大學。也就是聘易蓉蓉當駐校教授的那所學校，一所新成立的大學，地處沿海城市，校園非常優(yōu)美。沒想到一考真考上了，孔欣煜并不十分滿意，畢竟還不是一流大學。

盛戎便追隨著孔欣煜，一起來到美麗的沿海城市，享受溫暖的海風。為了孔欣煜，他愿意走遍天涯，愿意放棄一切，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一時間，盛戎感覺很幸福，從未有過的那種幸福。他喜歡她、愛她，喜歡并愛這個城市。因為與孔欣煜在一起，盛戎告訴易蓉蓉，他開始嘗試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這種告白讓孔欣煜覺得十分幼稚，也十分可笑，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男人。在兩個人的交往中，孔欣煜更強勢、更開放，更像一個男人。盛戎說他非常樂意聽孔欣煜的話，凡事都愿意讓她來作主，什么主意都希望她說了算?？仔漓显?jīng)說過，人只要能夠相愛，真正地相愛想愛，性別一點也不重要。

有時候，盛戎和孔欣煜都覺得，如果性別這玩意兒，真要能顛倒過來的話，他們兩人性別互相換一下，可能會是非常幸福的?？上⑷质悄腥?，這個事實無法改變;孔欣煜是女人，這個事實也不能改變。所有的矛盾焦點，好像都是因為這個，從一開始，孔欣煜再怎么像男人，還是一個女人，她的心里就是不肯放下陸良朋，她一直在惦記他，一直都在惦記。

通過一條又一條微信，盛戎開始向易蓉蓉抱怨，說，孔欣煜口口聲聲，都說是要忘了陸良朋，實際上呢，她從來也沒有，從來沒有。一說起這個陸良朋，孔欣煜就會立刻忘乎所以，就會立刻無所忌憚。女人永遠都是女人，女人永遠有女人的弱點，永遠有女人的毛病。一說起陸良朋，孔欣煜好像從來都不在乎盛戎可能會有的感受，不在乎他可能會有的痛楚，而那種痛楚顯而易見，易蓉蓉作為一個局外人，都能夠從盛戎的訴說中明顯地感覺得到。盛戎向她訴說這些煩惱的時候，幾乎就是在呼天搶地地控訴：

“我不在乎他們和好，不在乎，如果陸良朋和孔欣煜真能夠和好的話?！?/p>

“我們只是不應該這樣相互折磨?！?/p>

“沒必要這么浪費時間。”

“他們真的能夠和好，我祝福他們！”

“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二選一問題，其實，我是真的想祝福他們?！?/p>

“我感到很痛苦，因為愛，所以很痛苦?！?/p>

“我突然意識到，愛就是一種痛，一種抹不去的傷痛，一道一直在流血的傷口?！?/p>

“因為痛，你才能真正感覺到愛。”

盛戎說著說著，便有些語無倫次。他告訴易蓉蓉，事實上，孔欣煜好像從來就不知道忠誠是怎么回事，在這方面，她和陸良朋如出一轍?；蛟S她覺得對盛戎根本沒有忠誠的義務，他們的關系太特殊，孔欣煜一直都在偷偷打聽陸良朋的消息，只不過是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她向每一個可能知道陸良朋消息的人打聽，千方百計想要找到他。雖然已和盛戎生活在一起，他們的關系并不像情侶，并不像是一對愛人，更像是一起生火做飯的臨時合伙人。

“這話孔欣煜經(jīng)常會說，她經(jīng)常會這么說，動不動就會這么說，說我們就只是一對臨時的合伙人。”

“她說我們的關系就這樣，就是臨時的?！?/p>

“她還說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說別以為睡在一張床上，我們這樣那樣了，就一定是什么情侶關系，我覺得我們更像是合伙人，說是合伙人更合適。”

易蓉蓉能感覺得到，盛戎似乎也承認，他并不太反對孔欣煜用合伙人這個形容。這兩個人的同居關系，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確實只是像合伙人，而且還是沒有簽訂任何契約的合伙人。大家都有些被動，盛戎甚至承認自己就是陸良朋的替身，孔欣煜把他當作了陸良朋，他干脆也就真把自己當作了陸良朋。盛戎說自己有時候就像個演員，不得不客串扮演一下陸良朋。聽上去很變態(tài)，真的是非常變態(tài)，易蓉蓉想想都覺得惡心，都覺得荒誕，怎么能這樣，怎么可以這樣？她無法想象盛戎和孔欣煜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真想象不出。盛戎在不斷地發(fā)微信，一條緊接著一條，已經(jīng)發(fā)過來了一大堆微信，多得讓人都來不及消化。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回了一條微信過去，說，讓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你又為什么要男扮女裝呢？

“這個問題，最后肯定是要說的，我會回答這個問題?！?/p>

“易老師你不著急，你容我慢慢說?！?/p>

“會說的，易老師不著急?！?/p>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p>

“毫無隱瞞。”

“先跟易老師說說我們一起去孔欣煜家這事，這個事必須要說，不說，我和孔欣煜的故事，就沒辦法往下說，沒辦法說。這個事說來話長，三言兩語可能說不清楚?！?/p>

“我會慢慢地給易老師說這事?？仔漓献x研的第一年，快過年了，她突然說要回老家一趟，要去看看她爸。她爸跟她媽離婚了，她一直跟著她爸過。她媽也早就結婚，與她一直沒有來往，孔欣煜她媽從來就不管孔欣煜?！?/p>

“孔欣煜說她就跟沒媽一樣?！?/p>

“她要去看望她爸，喊我一起去?！?/p>

“她要我跟她一起去看孔爸，孔欣煜她爸沒有再結婚，不過他一直是有女人，孔欣煜說他從來都不缺女人，說孔爸總是在跟不同的女人混?？装诌@幾年身體不太好，平時也很少有聯(lián)系，反正孔欣煜突然心血來潮，突然說要回家過年，要回去看一看她爸。她說她查看過飛機票的價格，很便宜，春節(jié)期間的機票，要比火車票便宜得多，如果買來回票更便宜，絕對是白菜價?！?/p>

“她要我陪她一起去，一起去看孔爸。又說孔爸這人在女兒教育上，比較保守，如果帶個男孩子回家，肯定是沒地方住。他接受不了自己女兒沒結婚，就和男孩子睡一個房間。他接受不了，如果你裝扮成一個女的，裝扮成一個女孩子，就可以跟我住一個房間，就可以睡在我房間里，我爸絕對不會想到你不是女的，他絕對不會想到?！?/p>

“糊里糊涂地我就答應了?！?/p>

“竟然！”

“我答應了！”

“她為我買了一個假發(fā)套，我頭發(fā)本來就長，我們在柜臺上試了又試，戴了還就跟真的一樣?；氐阶〉牡胤剑譃槲一瘖y，這種游戲我們平時就玩過，她喜歡為我化妝，喜歡把我打扮成一個女孩子，說我長得比女孩子還像女孩子，說我真扔在女孩子堆里，也一定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易老師你還在聽嗎？？？”

這時候，易蓉蓉是一邊看盛戎的微信，一條接一條看，一邊看學生論文，學生的論文太糟糕，很難看進去。前面幾條微信還沒看完，她已經(jīng)看到了這最后一條，看到了那三個問號，立刻回一條微信過去，說自己一直在看他的微信，正在看。于是盛戎的微信，又排山倒海地發(fā)了過來。

“我怕易老師會不耐煩，反正我們就真的去孔欣煜家，去了她的老家?？装帜?，也真沒想到我是個男的，真沒想到。”

“他可能根本就沒往那方面想。”

“她家在縣城，房子也不大，孔欣煜的房間很小，就一張小床。”

“我們其實也就只待了三天多?！?/p>

“這三天里，很多時間都是在那個小房間里耗著?？装旨矣芯W(wǎng)絡，沒有WiFi?！?/p>

“我們也試著想玩游戲，孔爸家的電腦太老了，老掉牙了，玩不起來?！?/p>

“我們就上網(wǎng)找美劇看，在筆記本電腦上看。”

“可以說，整整看了兩天美劇。孔爸給我們做吃的，他燒的菜很好吃，孔爸的那個女人來了半天，這是個新人，孔欣煜也沒見過她。大家都很客氣，都沒什么話說，也用不著說什么?！?/p>

“我們看了兩天美劇，然后就接到了那個電話，電話鈴突然就響了，我是說孔爸家的那個座機，突然響了起來?？装衷趶N房里忙，他在為我們做菜，孔欣煜想肯定是找她爸的，孔爸老是不接聽，她就跑出去，到客廳里去幫她爸接聽電話?！?/p>

“當時的美劇劇情，也正是最緊張的時候，孔欣煜一邊去接電話，一邊喊著討厭，說為什么要在這個關鍵時候來電話呀。我問她要不要按暫停，她說不要，不要，說馬上就回來，接了電話馬上就回來?！?/p>

“說馬上回來?！?/p>

“但是，但是并沒有馬上，根本就不是什么馬上，她這一出去，半天沒有回來。我不得不按住暫停，等她?！?/p>

“等她?！?/p>

“她沒有馬上回來，我就一直按住了暫停，在房間里等。一直在等。她一直不來，一直不來?！?/p>

10

盛戎意識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孔欣煜一直不回來，外面好像也沒有什么聲音，他不得不出去找她，看看她在干什么。孔欣煜抱著電話，木木地站在那兒，不說話，看到盛戎開門出來，立刻把頭扭了過去，背對著盛戎?？装诌€在廚房里忙，爐火正旺，還在那兒做菜，盛戎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走到孔欣煜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壓低了嗓子，問是誰的電話?？仔漓匣剡^頭來，對他作了個噤聲手勢，讓他別說話。

這時候，孔爸端著一盤菜出來，說可以吃飯了，飯菜都做好了?？仔漓弦矊λ魇謩?，讓他噤聲?？装钟X得奇怪，自言自語來了一句，是誰的電話，怎么還會有電話找你？孔欣煜急了，對孔爸使勁揮手，讓他別出聲，同時又對電話里解釋了一句，說剛剛是我爸，他在問是誰的電話。然后又說，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吧，現(xiàn)在我們要吃飯了，我找個筆，記一下你的電話號碼。說著，對盛戎示意，讓他趕緊找筆和紙。盛戎手忙腳亂，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孔爸說，這家里一時間，還真找不到什么紙和筆，現(xiàn)在沒人再用這些玩意兒。

孔欣煜便對盛戎下命令，說，趕快去拿手機，我來報號碼，你輸在手機上。盛戎奔回小房間，拿著自己的手機沖出來，孔欣煜大聲地報號碼，盛戎便記錄在微信上，立刻將記下的號碼轉給她?？仔漓线€不放心，一把拿過盛戎的手機，又跟對方核對了一遍，然后才把電話掛了。

“這誰呀？”盛戎和孔爸幾乎同時發(fā)問。

孔欣煜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的表情有些木然，回房間拿了自己手機，先看那個號碼有沒有通過盛戎微信轉過來。吃飯的時候，孔欣煜有點心不在焉，誰跟她說話都是愛搭不理，時不時地盯著手機看。她按照剛剛那個號碼發(fā)了一條消息出去，發(fā)了以后，就一直在查看有沒有消息回過來。她現(xiàn)在根本不想搭理一起吃飯的盛戎和孔爸，結果挺好的一頓飯，孔爸做了幾個拿手菜，吃得十分沉悶，大家都不說話。

“這是怎么啦，閨女？誰的電話讓你這么不開心？”

孔爸憋不住，還是問了一句。

“我不想說，我現(xiàn)在不想說，行不行？”

“行，不說不說?！?/p>

吃完飯，回到自己小房間，盛戎還在猶豫，要不要問，該不該問，沒想到孔欣煜態(tài)度突然改變了，她竟然會主動問他，讓他猜是誰的電話。盛戎說他怎么知道，而且他也不敢問?？仔漓闲α?，笑得十分燦爛，說，我現(xiàn)在就要你猜，你猜猜這是誰的電話，你應該能猜出來。盛戎說，我猜不出來，干嗎還要猜呢，你干脆告訴我不就行了。孔欣煜說我就要你猜，就要你猜。看得出來，孔欣煜實際上沒有不高興，恰恰相反，她還有點按捺不住的喜悅。盛戎仿佛也意識到什么，顯然是出了點幺蛾子，他感覺到很可能是誰給她打了電話，只是不想說，不愿意說出來。

結果就是孔欣煜主動說了，她告訴他：

“是陸良朋。”

果然沒有出乎盛戎的預料，果然是陸良朋。

孔欣煜說：“真的是陸良朋！”

孔欣煜說：“真的是這個王八蛋！”

盛戎早就習慣了孔欣煜對陸良朋的咒罵，現(xiàn)在感到好奇的，只是為什么他會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突然出現(xiàn)，而且還是打了孔欣煜家的座機。為什么不直接打她的手機呢？為此孔欣煜幫陸良朋作了解釋，原來他早就換了新手機，舊手機號碼都沒了，可能是誤刪，也可能是有意刪了，反正沒有再保留孔欣煜的電話。既然大家已分手，確實沒必要再留著，對于這一點，孔欣煜充分理解，她也是在生氣的時候，將陸良朋的信息都刪了，能刪除的就刪除，能拉黑的便拉黑。

與陸良朋不一樣，刪除了、拉黑了，孔欣煜還是能記得他的手機號碼，當然是舊手機號碼。她曾無數(shù)次撥打過這個號碼，一開始只是不接，只是“你所撥打的電話號碼暫時無法接通”，后來就干脆是“你所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無論帶著什么樣的怨恨，她還是忘不了陸良朋，為了能恢復聯(lián)系，為了讓他想找自己時能找到她，營運商無論多么好的優(yōu)惠，手機也換了幾次，孔欣煜始終都沒更換手機號。只可惜她的這番良苦用心，沒有任何意義，剛開始是陸良朋不想和她聯(lián)系，怕新的女朋友多心。后來想聯(lián)系，早就忘了她的號碼，忘得干干凈凈。事實上，他當年就沒有記住，能記住的，無非是手機上的一個人名。

沒想到他今年回家過年，閑著無聊，在一本舊雜志上，無意中又看到當初隨手寫的一個電話號碼。當時也是在寒假里，也是各人在各家，那時候，孔欣煜與陸良朋剛確定戀愛關系，兩人還處在甜蜜之中?？仔漓嫌檬謾C給陸良朋打電話，打著打著沒電了，便告訴他自己家里還有一部座機，把座機號碼告訴了對方，陸良朋呢，也就隨手寫在父親新買的一本《小說月報》上。這刊物父親一直沒舍得扔，陸良朋今年回家過年，無意中又讓他看到了，抱著試一試的心理，撥打了電話，沒想到還真與孔欣煜通上話了

陸良朋告訴孔欣煜，回家過年很無聊，真的是太無聊了。他說回到老家，回想起逝去的歲月，不僅覺得無聊，而且對自己充滿了怨恨，覺得人生太失敗。他告訴孔欣煜，自從跟她分手，又交過好幾個女朋友，一個接著一個。事實上，跟孔欣煜打這電話之前，分別給那些分手的前女友都打過電話。他說這是在存心找罵，故意要讓前女友罵罵，讓她們好好地惡心惡心自己。陸良朋告訴孔欣煜，說心里最放不下的前女友，當然還是她，他現(xiàn)在最想聽到的罵聲，希望是能夠來自孔欣煜，陸良朋說他非常希望有個真正相愛過的女人來罵他。

孔欣煜讓盛戎放心，她告訴他，自己絕不會再相信陸良朋的甜言蜜語。說她太知道這個王八蛋有多壞，太知道他那些屢試不爽的騙人小花招，她早已經(jīng)被他傷透了心。偉大的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曾經(jīng)說過，人生不可能兩次跌入同一條河，一個人不可能總是犯同樣的錯誤。孔欣煜好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都想清楚了，她冷笑著告訴盛戎，說，你知道陸良朋為什么要說剛跟前女友打過電話，為什么？他就是想讓我嫉妒，他那點小伎倆，我還會不知道？

孔欣煜說：“其實天下最會嫉妒的人，就是他陸良朋，他想跟我玩這一招，根本就沒用，我才不會上他的當呢?！?/p>

孔欣煜說：“我一點都不嫉妒！”

孔欣煜告訴盛戎，她太了解陸良朋這個人，這個人生而為男人，卻有著女人一樣的小肚雞腸，比女人心眼還小的小心眼。她說她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告訴陸良朋，說自己已有了一位挺不錯的新男友，現(xiàn)在真正要感到嫉妒、應該要嫉妒的，是他陸良朋。說她就是要讓陸良朋難受，他想讓我罵他，呸，我還偏不罵他，就是要讓他不稱心，我就是要讓他難受，只要他難受。跟我說他又交了一堆前女友，以為我會難受、會不痛快，跟我說這個沒用，我一點都不難受，一點也沒不痛快。他結交多少前女友，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一點關系都沒有。他這次的如意算盤，肯定又打錯了，我才不會上當，不會上當?shù)摹?/p>

盛戎無話可說，他向來不是個話多的人?？仔漓显趺凑f，他都是很認真地聽著，只是認真在聽，并不是真的相信。盛戎根本就不相信，一點都不相信?？仔漓线@人永遠自以為是，總是覺得自己對，她一會兒表現(xiàn)得很平靜、很理智，一會兒又異常興奮，手舞足蹈。說為什么陸良朋會希望有人罵他呢？因為他混得太失敗，太失敗了。他罪有應得，這絕對是個報應。陸良朋說他恨不得把所有的前女友都召集起來，浩浩蕩蕩地召集到一起，為他開一個聲討大會。

盛戎有點不太相信，問了一句：“陸良朋真會給所有的前女友打電話？”

“他說他打了?！?/p>

“他說打了，你就真相信？”

“也不會完全相信?！?/p>

孔欣煜說自己都被陸良朋騙過太多次了，才不會完全相信他的鬼話。不過她說的這些話，一再表明的那個態(tài)度，不要說盛戎不相信，恐怕她自己也不太確信。結局明擺著，孔欣煜肯定會再次挨騙，會再次落入陸良朋的圈套。結局是顯而易見的，不用再懷疑。自從接了那個電話，孔欣煜的狀態(tài)便有些問題，便不太正常，她說陸良朋很快又會再打電話過來，每次客廳里傳來鈴聲，都會飛奔出去，可是每次都不是，都是找孔爸的。

陸良朋并沒有打電話過來，一直都沒有電話，既不打手機，也不打座機。最后是孔欣煜憋不住，連續(xù)給他發(fā)了幾條短消息，又把自己的微信號發(fā)給陸良朋。對方很冷淡，好像根本就沒時間跟她敷衍。孔欣煜于是很生氣，越想越氣，躲在廁所里，直接給陸良朋打電話，問他為什么不打電話，為什么？陸良朋不冷不熱地回了幾句，說我沒說要給你再打電話，大過年的，我不是已經(jīng)問候過你了嗎？再說了，你現(xiàn)在既然挺好的，那就很好，我很高興呀。孔欣煜氣鼓鼓地掛了電話，發(fā)誓再也不跟陸良朋聯(lián)系。

很快到了要返回的日子，孔爸好像一直也沒起疑心，沒想到女兒帶回來的這個盛戎會是男的?？装值男屡堰^來串門，盯著盛戎看半天，盛戎讓她看得挺不自然，女人眼睛才是毒辣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破綻?？装植粫_車，也沒車，恰巧這位新女友，又會開車，又有車，主動申請送他們?nèi)C場。從孔欣煜家所在那個縣城去機場，差不多有兩個小時的路程，一路上，孔爸的新女友都在跟孔欣煜聊天，一直在說孔爸的故事。路上遇到了堵車，三輛車連環(huán)追尾，本來時間非常寬裕，弄得有點緊張。

時間當然還來得及，只是讓盛戎有些尷尬，因為他當時還是男扮女裝，兩人匆匆急著趕飛機，竟然把這事給忘了。自助取了機票，排隊過安檢，兩人也是只顧著說話，快到窗口才突然想起來，才突然想到盛戎的扮相。這時候，要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恢復盛戎的男子打扮，然后再重新排隊，已經(jīng)來不及，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在窗口試試運氣。盛戎將身份證和機票一起遞了過去，窗口的工作人員火眼金睛，眼睛立刻瞪得很大，問，怎么回事，你怎么是這個打扮？

盛戎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

孔欣煜便沖了過去，為盛戎打圓場：

“不好意思，我這位朋友的妝是我化的，我們只是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因為時間來不及了，我們沒有來得及改過來，對不起?！?/p>

工作人員讓孔欣煜立刻退到黃線后面，讓盛戎自己作解釋?？仔漓现缓猛笸?，退到黃色警戒線之外，她忍不住又喊了一聲：

“不好意思，我們真的是沒有別的意思！”

結果盛戎和孔欣煜被安檢人員帶走了，不由分說地帶到一間空屋子里，仔細核對檢查，電腦上核對了又核對，檢查了又檢查，然后又是非常認真地搜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個遍，經(jīng)過了嚴厲警告，最后才算是可以放行。這時候，登機已經(jīng)結束了，他們被安檢人員直接送上了飛機，飛機上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煩，盛戎和孔欣煜剛進入機艙，空姐便迫不及待地關上了艙門。

11

陸良朋上大學時，在自己班上，并沒有什么特別要好的同學。喜歡他的都是別的班的，都是那些對他沒什么太多了解的人。他個子挺高，很帥氣，又是校排球隊的主力隊員，女生很難不喜歡他這個類型。現(xiàn)如今，說起運動好的男生，女生們一致認為，打籃球的性格會更好一些，籃球有直接身體對抗，你來我往，很男人。而排球呢，中間隔著一張網(wǎng)，你打過來我打過去，看起來熱鬧，沒有直接的身體接觸，因此相比較而言，打排球的男生便可能會娘。

從相貌上看，打排球的男生連青春痘都要少一些，女生們背后議論，嘴上都說更喜歡打籃球的男生，更喜歡有男人味的男生。說歸說，還是喜歡長得干凈的男生，喜歡小白臉，喜歡小帥哥。她們很難抵抗陸良朋的追求，關于他，最能夠招來仇恨和眾怒，就是把能泡的女生，基本上都泡了。這話究竟是自己吹噓，還是別人亂說，無法考證，只是客觀上提高了他的知名度。都知道他喜歡吹牛，也敢吹牛，反正男女之間的恩怨，從來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同學們一起聊天，男生有男生話題，女生有女生話題。說到陸良朋，女生起碼在嘴上都是恨。男生是又恨又羨慕，無論嘴上還是心里，都是恨和羨慕。

在校期間，陸良朋與盛戎很少打交道，雖然是一個班的同學，兩人并不熟悉，完全兩路人，兩股道上跑的車。陸良朋學習成績差得驚人，考試不及格是經(jīng)常，作弊是必須，最后能畢業(yè)也是絕對困難。除了打排球、打魔獸Dota、泡妞，他這人實在乏善可陳。身上只有缺點，缺點之外，仍然還是缺點。陸良朋的畢業(yè)論文，是孔欣煜在網(wǎng)上通過中間人找槍手幫他完成，當時預付了定金，拿到槍手論文，陸良朋竟然打算賴掉后面的傭金，結果中間人大怒，威脅孔欣煜，如果不懲罰性地加倍付款，便要爆料，便要向陸良朋所在的學校檢舉揭發(fā)。

自從有了陸良朋的那次電話，盛戎開始感覺到孔欣煜正在變化，十分明顯的變化。不再像過去那樣活躍，不再動不動就說就笑。她的神經(jīng)質仿佛也在好轉，盛戎記得那天上了飛機，孔欣煜開始一個勁兒地喊肚子疼，每次要來例假，她都會這樣，會有很強烈的痛經(jīng)反應。事實上，已經(jīng)疼了半天，去機場的路上就一陣陣難受，上飛機后，安定下來，反應更加厲害。突然想到身邊沒有衛(wèi)生巾，便關照盛戎，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趕快幫她去買。她完全是把盛戎當作自己的閨蜜，根本沒想到他一個男人，去買這玩意兒合適不合適。

陸良朋沒有再打電話過來，沒有再給孔欣煜打電話?？仔漓弦矝]有再打電話過去，接下來，好像沒發(fā)生過什么事兒一樣，孔欣煜也從來不提陸良朋。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一切似乎都已過去，一切都開始變得平靜，風平浪靜，都變得很正常。有變化的反而是盛戎，自從男扮女裝去見孔爸，他對自己成功地扮演女孩子，越來越有信心，越來越有興趣。盛戎開始留長發(fā)、畫眉毛、涂指甲，動不動就跟孔欣煜分析研究，怎么化妝更好看，怎么打扮更有女孩子味。

孔欣煜警告盛戎：“你現(xiàn)在真的很變態(tài)?！?/p>

孔欣煜說：“你現(xiàn)在越來越變態(tài)?！?/p>

盛戎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知道這個變化不太好、不太妙，可是也很難控制這種欲望。有些事情真說不清楚，有時候，越是想說清楚，越說不清楚。盛戎告訴孔欣煜，他小時候一直覺得自己可能是個女孩子，他母親喜歡女兒，一直把他當女孩子養(yǎng)。這顯然不是個事實，作為獨生子女的一代，他可能自小就沒有太強的性別意識，但是小時候，盛戎并沒有覺得自己是女孩，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女孩。

故事總是被人講出來的，盛戎開始跟孔欣煜編造故事，他說，小時候，母親帶他去女子公共浴室洗澡，很漂亮的一個浴室，突然有一群赤身裸體的女子向他沖了過來，指責他一個男孩子，不應該跑到這地方來。盛戎說，可能就是這個緣故，可能就是因為這一次經(jīng)歷，被嚇著了，被嚇壞了，被嚇得不知所措?？赡苷菑哪莻€時候開始，他的潛意識里，就希望自己是個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他就和別人一樣，就不會被指責。事實上，這個故事完全是編造，它源于盛戎母親的一段講述，而她恰恰就是那群赤條條裸著身體指責小男孩的女人之一。

如果非要說出一些因果關系，盛戎確實在夢中遭遇過類似情景，這和他的第一次夢遺有關。冤不一定有頭，債也不一定有主，非要說出一二三四，盛戎只能說自己不遇到孔欣煜，可能就不會有后來的變化。是孔欣煜幫他買了長發(fā)，是孔欣煜讓他男扮女裝，是孔欣煜為他涂脂抹粉，歸根結底一句話，孔欣煜改變了他，他已經(jīng)被她改變。孔欣煜的最初愿望就有些莫名其妙，她希望他們之間只是一種閨蜜關系，于是天遂人愿，真的發(fā)展成了好閨蜜。

孔欣煜帶著男扮女裝的盛戎逛大街，帶著他去打耳洞，做美容。一開始完全是為了好玩，到后來，到后來就是真的好玩。習慣成了自然，越玩越嗨，越玩越開心，整日沉浸在一種別樣的兩人世界里。所有這一切，都只是在陸良朋的突然出現(xiàn)之后，才再一次地發(fā)生了改變。這一次改變很戲劇化，大家都沒有預料到，沒有想到接下來會那樣發(fā)展。

陸良朋的突然出現(xiàn)，就和那天突如其來的電話一樣，事先并沒有一點點預兆，說來就來。戰(zhàn)斗說打響就打響了，他突然出現(xiàn)在盛戎和孔欣煜所居住的城市，剛開始還很平靜，陸良朋找了家小旅館住下，悄悄地給孔欣煜打電話，約她在當?shù)氐囊患铱系禄娒妗Ｓ谑沁@兩個人就偷偷地見了面，瞞著盛戎，一開始也沒什么，大家好像都很理智?？仔漓嫌绕淅潇o，陸良朋試探地問她，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他如果知道我們見面，會怎么樣？

孔欣煜說：“他會打得你鼻青臉腫?！?/p>

陸良朋說：“那好，就讓他把我打得鼻青臉腫好了，我不就是來討打的嗎？”

“我男朋友正好沒地方施展拳腳……”

“他干什么的？”

“放高利貸的?！?/p>

“你怎么會找了個放高利貸的？”

“我需要有個能保護我的人，不行嗎？放高利貸的又怎么了，我告訴你陸良朋，千萬別小瞧了販夫走卒之徒，千萬別小瞧了引車賣漿之流，我看他們一點也不比你差勁?！?/p>

陸良朋開始無語，不吭聲，他自恃體育好，喜歡運動，又長得人高馬大，常常不把別的男人放眼里?？仔漓线@一番話，讓他開始感覺到了危險，不是完全相信，又不能不相信。他知道孔欣煜這個人喜歡走極端，不要說結交了一個放高利貸的，就是傍上一個黑社會老大，也完全可能。孔欣煜屬于那種不怕事的女孩，當年他們在一起交往，有很多麻煩事，最后都是她出面才擺平。

眼見陸良朋被自己嚇住了，孔欣煜有些得意，又忍不住失望。她擔心他真被嚇尿了，嚇 了，弄得什么都不敢說，什么都不敢做?？仔漓现狸懥寂筮@個人是不折不扣的渣，她太熟悉他的品性，一向都是欺軟怕硬，標準的銀樣镴槍頭。今天這個場面，眼下的這一幕戲，孔欣煜在心中盼了許久，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期待，好不容易才實現(xiàn)，好不容易才夢想成真，千萬不能因為她開的一個小小玩笑，弄假成真，最后把他給嚇跑了。

接下來的故事不太復雜，沒事沒事，終于開始有事，盛戎發(fā)現(xiàn)孔欣煜失蹤了，突然人就沒了影子，突然就沒有了她的任何消息。打電話不接，發(fā)微信不回，最后索性連手機都關掉了。自從與她結識，還沒有真正分開過，發(fā)生這樣的狀況，這還是第一次。真是匪夷所思，盛戎開始為孔欣煜的安危擔心，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報警，畢竟他們所在的這個城市治安，并不是特別好。

“如果再沒有你的消息，我可就要報警了?！?/p>

盛戎又發(fā)微信，又發(fā)短消息，說如果再沒有回音，就打算報警，真的要報警了。他說他是真的著急，真著急，越想越怕，越怕越急。就在這時候，孔欣煜回了微信，說，你報什么警，有毛病是不是？我挺好，沒事，沒事，無非就是想一個人安靜幾天?？跉庵兴坪鹾懿荒蜔幸稽c不高興，盛戎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高興，為什么不耐煩，想自己好像也沒有得罪過她，干嗎要不高興呢，干嗎要一個人安靜幾天？因為想不明白，他立刻又撥打她的手機，這次通了，只撂過來一句話：

“煩不煩呀，跟你說了，我想一個人安靜幾天。”

接著，又補了一句：

“我沒事?！?/p>

孔欣煜雖然說她沒事，盛戎心里還是放不下。她的電話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這個肯定不太正常。三天以后，盛戎接到一條孔欣煜的微信，說要跟他長談一次，把有些話說說清楚。微信有點沒頭沒腦，盛戎打電話過去，還是關機。盛戎完全沒有頭緒，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這是玩的什么花樣。只好繼續(xù)等待，等孔欣煜的電話。直到過了一個星期，才又一次收到她的微信：

“現(xiàn)在方便說話嗎？”

盛戎看見微信，立刻回復過去：

“方便。”

于是電話打過來了，孔欣煜開口第一句就是：

“不好意思，這些天我和陸良朋在一起?！?/p>

盛戎沒覺得太意外，想到過這種可能性，只是沒想到果然如此。

接下來，孔欣煜告訴盛戎，此時此刻她是一個人，陸良朋并不在自己身邊，有些話，現(xiàn)在說起來比較方便。說陸良朋已知道她和盛戎的關系，知道她和盛戎住在一起?？仔漓仙ぷ佑行┥硢?，她說，陸良朋很生氣，因為他說沒想到，自己的女友竟然被他一個同學給睡了，他的同學竟然把他女友給睡了?？仔漓险f，陸良朋表示，一定要盛戎親自給他道歉，并且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跟孔欣煜往來。陸良朋說盛戎必須當面道歉，當面說對不起，當面賭咒發(fā)誓，要發(fā)毒誓。

孔欣煜說，很可能大家必須要見個面，把話說說清楚，真要見面，盛戎必須還要先答應幾個條件，答應了她的條件才能見面?？仔漓系臈l件不僅苛刻，而且荒唐，她要盛戎承認自己是個同性戀，因為她已跟陸良朋說了，說盛戎是個gay，她很抱歉，說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這么說，這么說對他可能是個傷害，可是她已經(jīng)說了，說了就很難再改口。說她告訴陸良朋，她和盛戎之間的關系，只是閨蜜，只是非常好非常親密的閨蜜。孔欣煜解釋說，她當初不過是隨口這么一說，只是頭腦發(fā)熱，為了好玩，為了哄他，沒想到陸良朋當真了。

盛戎的腦子里有些亂，有些混亂，非常地混亂，前幾秒還是這樣，很快又是那樣。他并不害怕跟陸良朋見面，天要下雨娘要嫁，有些事是躲不了的，也用不著躲，見面就見面吧，又能怎么樣。只是想不太明白，不知道自己應該是以什么樣的身份，以什么樣的打扮，與陸良朋面對面。只是覺得有刀子在胸口狠狠地捅了一下，知道會很疼痛，可是暫時還沒覺得，麻木了，感覺不到。

盛戎一直在聽孔欣煜說，終于撈著機會可以說話：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呢？”

孔欣煜說：

“我也不太知道，我不知道?！?/p>

話說到這兒，說不下去，都卡殼了，就僵持在那里，沒辦法再往下說。雙方都不知道該怎么往下繼續(xù)，好像怎么說都不合適。過了一會兒，孔欣煜說，盛戎你聽明白了嗎？盛戎想了想，回答說聽明白了，然后立刻又改口，說他還不是太明白?，F(xiàn)在只知道陸良朋來了，只知道陸良朋很生氣，只知道孔欣煜和他在一起已經(jīng)好幾天了，只知道她希望他說自己與她只是閨蜜?？仔漓险f，對呀，我就是這個意思。盛戎反問了一句，就這個意思，這個意思有意思嗎，你覺得很有意思是不是？盛戎說，你是不是覺得別人都是枚棋子，在你眼睛里，別人就是棋子，我就是枚棋子，你想怎么擺，你想怎么放，都可以，是不是這樣？孔欣煜被問得啞口無言，說其實我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

盛戎說：“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孔欣煜還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許多事大家都還沒想明白，也想不太明白?？仔漓险f，我也知道自己不對，我確實做得不對，我確實做得不好，我不應該這樣。她說，我知道你會很生氣，知道你會不高興。可是我也不知道事情應該怎么處理，你說我應該怎么辦呢？也許怎么處理都不對，都不應該，都是錯的。我跟陸良朋說了，我說你走吧，永遠不要再來，永遠不要?？墒撬豢?，他不肯就這么離去。陸良朋說他一定要見你一面，他還說非要讓你當面道歉，你知道，他就是這么個不講理的人。

盛戎陰沉著臉，一句一頓地說：

“孔欣煜你想想，我會道歉嗎，我能道歉嗎，我憑什么？”

“我也是這么跟他說的，”孔欣煜嘆了一口氣，滿是歉意地說，“我就是這么跟他說的，我說人家盛戎為什么要跟你道歉，為什么？”

12

盛戎收拾好行李，做好了離開的打算。一個行李箱就放在門口，里面裝著自己的全部家當，必須要帶走的東西。這箱子還是孔欣煜考上研究生后買的，當時盛戎很興奮，決定勇敢地追隨孔欣煜，跟她一起奔赴那個面朝大海的城市，開始一種全新生活。對盛戎來說，這種開始非常刺激，非常有意義?，F(xiàn)在，又被迫選擇了離開，盛戎在電話里告訴孔欣煜，自己可以選擇離開，自己可以放棄眼下的生活，但是絕不可能向陸良朋道歉。盛戎不是要強的人，但是，在這一點上，不可能有所讓步。

孔欣煜帶著哭腔，說，你用不著道歉了，你根本不用道歉，只要在他面前發(fā)誓，再也不和我聯(lián)系就行?？仔漓险f，陸良朋現(xiàn)在已經(jīng)讓步，他不會再強迫你道歉，不會再有什么過分的要求，你只要跟他說以后不會再跟我見面。盛戎說，我可以對你發(fā)誓，我可以對你這么說，要我跟他這么說，這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也休想得到，休想！

三個人最后還是見了面，本來只想電話里說一聲，然后不辭而別，盛戎不想看到陸良朋，不想再見他。正猶豫著，孔欣煜竟然把陸良朋帶回來了，這時候，想躲也躲不開。盛戎并不害怕見到他，只是不想再看到陸良朋的嘴臉，只是覺得兩人這么突然見面，會非常尷尬，非常沒意思。這一天，為了離家出走，盛戎故意讓自己的打扮顯得很中性、很平常，讓別人一眼看上去，覺得這人是男的也可以，覺得這人是女的也可以。

果然陸良朋見了盛戎，第一句話就是：

“喂，我說你他媽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盛戎氣鼓鼓地還了一句：

“你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

陸良朋笑了，不冷不熱地說：“我也就是隨便一問，你不說就拉倒，我就不應該問的?！?/p>

盛戎說，別跟我說這個那個，我也不想跟你說這個那個。我都懶得理你，懶得理睬你這樣的人。陸良朋說，你以為我想理你，我想理睬你這樣的人？盛戎不愿意拌嘴，說，你只要問問孔欣煜，她到底愿意跟誰，她到底想選擇誰。她如果決定要跟你，她要是選擇你，我立馬就走，二話不說，立馬走人，再也不會回來。她要是想跟我，如果她要選擇我，那么廢話少說，你滾蛋，立刻滾蛋，你也不用再回來了。

陸良朋說：“這叫什么事，搞得跟真的一樣，就我們倆，爭一個女人，爭一個孔欣煜，你也配？”

盛戎說：“我不配，你更不配?！?/p>

陸良朋說：“這話應該由我來說，是我不配，可是你更不配。你才不配呢，老同學你知道吧，是你不配，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你說說看，你憑什么喜歡她，憑什么喜歡她孔欣煜，你是他媽真的不配！”

孔欣煜在一旁一直不說話，她的表情有些凝重，很痛苦，好像是十分地不愿讓盛戎就這么離開。盛戎要讓她作選擇，她覺得自己沒辦法作選擇，她沒辦法當著他們兩個人的面作決定。決定其實已經(jīng)有了，選擇其實也已經(jīng)選擇好了，肯定會有一個人要走開，這個人是誰，究竟誰應該離開，明人不說暗話，響鼓不要重槌，答案早就有了，大家心里都明白，都已經(jīng)明白了。

盛戎不想跟陸良朋多說，跟他糾纏毫無意義，純粹浪費唾沫，可是忍不住你來我往，還是拌了好幾句嘴。孔欣煜聽不下去，說，我們能不能好好地說話，大家能不能像朋友一樣，像好朋友那樣，心平氣和地說話。陸良朋帶著諷刺說了一句，這個我還真的很難做到，你讓我跟這么一個不男不女的東西，怎么去做朋友，怎么好好說話？孔欣煜便把聲音提高了，有些生氣地指責，說，陸良朋你文明一些好不好，別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別得寸進尺，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又是什么東西，你再這么說話，我真會跟你急的，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好好說話，你不能這樣。

陸良朋說：“好吧，就算是我不對，都是我不對，我說的都不是他媽的人話。看在大家是同學的面上，盛戎你呢，也不用跟我計較了，大人不計小人過，不用跟我生什么氣，我這人就這樣，就這么差勁，就是個人渣，誰都知道的，誰跟我生氣，都不值得?！?/p>

孔欣煜補充了一句：“確實不值得。”

孔欣煜十分誠懇地說：“盛戎我知道你要走，你真要走，我不攔你，也攔不住你。我知道你對我好，和陸良朋這個狗東西相比，你才是真的對我好，你才是真愛我，真的，我這是在跟你說真話。你為人絕對比他好，好太多了。現(xiàn)在，既然大家不得不分開，不得不告別，為什么我們不能先找個小館子，先吃一頓，喝一次告別酒，或者大家干脆去吃一次火鍋算了?！?/p>

陸良朋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非常不錯，因為他肚子還真是覺得有點餓。俗話說了，天下的事，沒有一頓飯不能解決的。人是鐵飯是鋼，說一千道一萬，這飯還是總歸要吃，上館子、吃火鍋、叫外賣，都可以。陸良朋說，我這人只要有的吃，也不講究，都行，都可以，反正最后不管是誰離開，孔欣煜這個主意挺好，我們先吃飽了飯再說，我舉雙手贊成，大家沒必要餓著肚子說話。

最后還真就叫了外賣，是火鍋，是最新流行的韓國部隊火鍋，用盛戎的手機刷的支付寶。很快大包小包地送過來了，有特制的韓國辣醬、番茄醬、方便面、南瓜片和萵筍片，魚豆腐凍豆腐、蒿子稈、油豆皮、千葉豆腐、西葫蘆和黃豆芽，一大包鮮蝦和肥牛、鵪鶉蛋、甜不辣、金針菇和平菇、火腿腸，當然，還有加了份的辣白菜。柜子里拿出電火鍋，插上電源，不一會兒就可以開吃。這之前，孔欣煜大約也跟陸良朋介紹過，她和盛戎已吃過好幾次，感覺很不錯，既方便，又經(jīng)濟實惠。

從頭到尾，陸良朋一直都是在吃，一直在喊好吃?？仔漓弦渤缘猛ο?，看得出，這兩個人都有些餓，胃口好極了。當然更可能是故意裝作不在乎，裝作無所謂，以此來掩飾他們內(nèi)心的不安。盛戎基本上沒吃，手上也拿了一雙筷子，看陸良朋吃，看孔欣煜吃，完全像個局外人，覺得自己現(xiàn)在很像擱在門口的那個行李箱，腳上已經(jīng)安裝好了輪子，隨時隨地會被人推走。吃到差不多的時候，盛戎將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放，對孔欣煜說自己要走了，希望她好自為之，希望他們能過得幸福。

孔欣煜舉著筷子沖了過來，她呼喊著，就沖了過來，抱住了盛戎，先在盛戎耳朵根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然后就沿著腮幫子，一路親吻過去，最后咬住了對方的下嘴唇，輕輕地抿著。盛戎聞到了一股火腿腸的味道，味兒很大很強烈。

孔欣煜的手上還抓著筷子，她說：“我不想你走，真不想你走?！?/p>

盛戎說：“我也不想走，可我不能不走?！?/p>

“不走，不要走?！?/p>

孔欣煜終于把手中的筷子扔了，她緊緊抱住盛戎，非常親密地和他抱在一起。兩個人都依依不舍，孔欣煜抱著盛戎的腦袋痛哭起來，哭得十分傷心，越哭越傷心。先哭的是孔欣煜，她淚如雨下，一邊哭，一邊喃喃自語，喊著“對不起，對不起，真的是對不起”！盛戎受她影響，也開始有點忍不住，眼淚嘩啦啦就流了下來。

那凄慘的場景，讓一旁的陸良朋也覺得有些看不下去，太傷感了，他嘆了一口氣，說：

“喂，能不能別這樣？”

陸良朋說，你們這是在給我演什么呢，到此為止了行不行，告一段落行不行？也考慮考慮我的感受。他酸溜溜地看著孔欣煜和盛戎，說，你們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又錯了，又他媽的錯了，感覺我老是在犯錯，一次次地又犯錯誤，很罪過不是嗎？孔欣煜氣鼓鼓地說，你本來就錯了，你當然錯了，你一直都是錯。陸良朋聽了，苦笑著搖搖頭，無話可說，怔了一下，說，既然是這樣，你們都這樣了，干脆還是我走好了，讓我離開就是了，我也可以走的。孔欣煜說，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真要走，我不攔你，你滾好了，你可以滾，別以為別人離不開你。

盛戎在他們的拌嘴聲中離開了，不想再聽這兩個人的爭吵。十分平靜地離開了，行李箱在門口，盛戎走過去，拉著它就向外走去，說走就走，沒有一點猶豫，沒有一點拖延耽擱。孔欣煜和陸良朋仿佛唱雙簧似的，還在你一句，我一句，盛戎不在意他們在說什么，說什么已不重要。堅定不移地走了，一去不回頭，一去不返。事實上，盛戎還沒想好自己要去哪里，然而這個也已經(jīng)不再重要，現(xiàn)在什么都不重要，都無關緊要，盛戎義無反顧，盛戎勇往直前，反正就是昂著頭往前走，走得越遠越好。

天氣正在變色，陰沉沉的，一場大暴雨即將來臨。這個海邊城市經(jīng)常會下雨，盛戎沒帶傘，行李箱里也沒有傘，忘了拿。走著走著，眼看著雨就要下來，如果不趕快找個可以避雨的地方，肯定會被淋成落湯雞。說時遲那時快，開始有雨點了，雨點很大，來勢極其兇猛，前方不遠處正好有個不小的可以避雨的公交車站，盛戎連忙拉著箱子跑過去，還沒來得及趕到，還差那么幾步，雨嘩啦啦下來了，打在公交車站的玻璃頂篷上，噼里啪啦亂響。

幸好在公交車站躲雨，雨再大，也淋不著。仍然沒想好應該去哪兒，盛戎還在想，心里還在盤算。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盛戎追隨孔欣煜來到這個城市，一直都是和她住在一起。除了租住的那個小屋，盛戎就沒在別的地方待過，根本就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安置自己。過去的這些日子，盛戎的生存狀態(tài)一直都與孔欣煜有關，一直都圍繞她在設計，是孔欣煜改變了盛戎的生活方式，她改造了盛戎，也重新塑造了一個新的盛戎。在孔欣煜出現(xiàn)之前，盛戎的一切都是日常的、平庸的，沒有任何波瀾，上學，考試，再考試，升入初中高中，考上大學，找單位工作實習，所有一切，好像都是早就注定，都是已經(jīng)安排好的。

是孔欣煜改變了盛戎的生活軌道，她隨心所欲的人生態(tài)度，她的不計后果，她的歇斯底里，她的一頭金發(fā)，包括她那非?？褚暗淖鰫鄯绞剑屖⑷謴囊粋€循規(guī)蹈矩的年輕人，變得越來越出格，越來越不像話，越來越瘋狂。是孔欣煜讓盛戎變得不男不女，是孔欣煜讓盛戎變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模樣，這一切，恰恰又都是盛戎所不曾預料的，都是盛戎所希望的，都是盛戎所樂意的。盛戎非常愿意這樣，無怨又無悔。盛戎其實很享受這些出格，毫無疑問，盛戎享受了這些不像話，盛戎享受了這些瘋狂。

雨很大，非常地大，臉上全是打濕的雨水。事實上除了雨水，更多的應該是淚水。盛戎發(fā)覺自己不知不覺中，流淌了很多眼淚。公交車站頂篷是透明玻璃，暴雨如注，仰望天空，看著雨水嘩嘩直下，仿佛天也在傷心痛哭。一想到這個，盛戎索性毫無顧忌地放開來哭了。這時候，讓眼淚盡情地流吧，反正別人也看不到。聽母親說，盛戎小時候就愛哭泣，一碰就哭，為此父親很生氣。為了讓自己像個男子漢，為了讓父親滿意，盛戎真的就很少再流眼淚，但是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本能地想哭泣。人的心靈上都有扇窗戶，盛戎擁有的是一扇愛好哭泣的窗戶，平時總是在掩飾，在掩飾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不斷涌動的悲傷，而掩飾悲傷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讓眼淚流下來。

一輛公交開了過來，很空的一輛車，車上幾乎沒有人。公交車停下來，等了一會兒，見等候者并沒有上車的意思，又緩緩地開走了?？粗卉囘h去，盛戎有些后悔沒上車，為什么不坐到車上去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也不知道公交車會駛向哪里，管它要去哪兒呢，反正現(xiàn)在沒地方可去，反正是走投無路，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此時此刻，盛戎很像水面上的一片浮萍，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結果下一趟公交車開過來，毫不猶豫地上去了。

接下來一段日子，多少有點黑色?！昂谏边@詞是盛戎自己說的，過去的生活是灰色，只有和孔欣煜在一起，日子才會變得五彩繽紛。易蓉蓉沒想到她會成為盛戎最好的傾訴對象，沒想到盛戎會以各種方式傾訴，抓住各種機會，一有機會便喋喋不休。不斷地發(fā)微信、寫電子郵件，把發(fā)在論壇上的匿名文章，轉給自己看。以下就是盛戎發(fā)表在論壇上的一些文字，標題是《我和G先生不得不說的故事》，盛戎特別注明，文字有加工、有虛構，別人可以當作真實的傳記看，也可以把它當作網(wǎng)絡小說。為了便于易蓉蓉閱讀，盛戎將這些文字，按照論壇上發(fā)布順序編排，有選擇地保留一些網(wǎng)友的跟帖，同時也刪去很多沒有意義的評論。

13

我和G先生不得不說的故事

樓主：京東購來的小男孩

時間：2017-04-27 16：53：51

點擊：594649

回復：3360

我和他們兩位的結局就這樣，就這個樣子。一時間我的心里真的很亂，不知道是舍不得她，還是他，還是他們兩個。雨太大了，嘩啦啦地還在下個不停，我的身上已經(jīng)打濕，拖在身后的箱子也濕了，臉上都是淚水。無論我走出去多遠，跟他們分手的情景還是歷歷在目。K的倩影在我眼前無法抹去，仿佛我們還在擁抱中。同時，又有些懷念L的音容和面貌，我想起上大學時看L打排球，好多女生為了他歡呼。他那么帥的男生，女孩子怎么會不喜歡他呢。我想，K喜歡L不是沒有道理的，她應該喜歡他，為什么不呢？郎才女貌很正常的事情，我不應該嫉妒他們。

我應該為他們的復合感到高興，為什么不高興呢？可是，我好像高興不起來。我感到很悲傷，當我離開他們的時候，真的很悲傷。真的舍不得——

引用6樓@北大小巴發(fā)表的：

你到底是舍不得誰呢，是這個女的K，還是那個男的L？

引用48樓@mm--lonely發(fā)表的：

你們究竟是什么關系呀，誰睡了誰，你睡她，睡他，還是她他睡你？好亂。

我已經(jīng)說了，是都有些舍不得。

至于是怎么個舍不得，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我已經(jīng)約好了要和G先生見面，今天這個見面，應該是很重要的，我要抓住這個機會。我們已經(jīng)見過幾次面了，為什么今天的這次見面，會很重要，容我慢慢說，我還要做做準備。

我們約好在一家茶吧見面，我準時到達，可是G先生爽約了，他給我發(fā)來一條消息，說是一個小時以后才能到，非常抱歉。

他問我能不能等他， 或者是另外約個時間。

引用7樓@mm--lonely發(fā)表的：

打電話罵他。

我反正已經(jīng)到了茶吧了，既然到了，反正也是沒事，我決定等他。

回了一條消息，他立刻也回了，讓我先要一壺自己喜歡的茶，他會盡快趕過來。

幸好帶著電腦，要了一壺花茶，打開電腦，隨便寫點什么。對了，我應該先告訴大家，G先生是個什么樣的人，他長得帥不帥。

G先生很帥的，中年成功男，是我的一個客戶。我當時是在一家文投公司上班，G先生是做金屬禮品盒的老板。他的公司屬于那種家族企業(yè)，他本人有加拿大身份，從小是在香港長大，香港九七年回歸前，全家移民加拿大。

自從我跟K來到這個海邊城市，找工作一直不太順利。主要是也沒什么工作經(jīng)歷，我的文憑雖然還算過硬，但是在這里，好像也不是特別在乎你的學校出身，什么985，什么211，最后也就那么回事。雖然待的時間不長，已經(jīng)換了好幾家公司。

G先生我是在上一家公司就接觸過的。和K分手以后，她和我通過幾次電話，問我過得好不好。她還是很關心我，我還能怎么說，當然是說很好。而事實當然又是，很不好，一點都不好。我所在的那家文投公司經(jīng)營狀況相當糟糕，老板動不動就說讓公司倒閉算了。因為業(yè)務的關系，我和G先生有了來往，接觸了好幾次，他知道我們公司的情況不好，有意讓我去他們公司上班。

當然，我也是從G先生的眼神里，看到一些別的意思。什么意思，也說不太好。他是個有家室的男人，有老婆，有孩子，然而他看人的目光，有時候有點不對頭，他看起人來，有時候很專注，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會一直盯著你看。

引用5樓@南陽少主發(fā)表的：

樓主不繞彎子了，先說自己是不是gay

引用24樓@4A級帥男發(fā)表的：

這個眼睛里看來是有故事，樓主加油

G先生打了個電話過來，說大約還有二十分鐘可以到。我說沒關系呀，不著急，可以等他，我可以等。說老實話，我的心里其實有些忐忑，為什么呢？因為我想起曾經(jīng)有過一次這樣的等待，往事不堪回首，那一次等待的結果非常不好，可以說是非常糟糕。

那還是大學二年級的事，那時候，我們班上有好幾位同學都在社會上做家教，當時都是通過學生會安排的;另一方面，也算得上勤工儉學吧。

我的雇主W是個小富婆，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好像是公務員，又有一點什么小生意。她說自己老公是個海員，經(jīng)常要出國，出去一趟，就要很長時間才會回家。

我輔導的學生成績很好，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孩子，仍然還要請家教。W說，現(xiàn)在的孩子都請家教，她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落后了，許諾如果小孩中考成績理想的話，會重賞我。她說除了物質獎勵，還可以有別的獎賞。

她沒說別的獎賞是什么，但是我已經(jīng)感覺到她說的是什么。

對了，我必須要說一聲，W也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

引用20樓@方應杰發(fā)表的：

怎么說著說著，冒出來一個W，真是套路呀，快說，是不是和這位雇主有了一腿

W說她老公長年不在家，不管是不是套路吧，反正我是真相信了。那種事情來得也很自然，聽那些經(jīng)常做家教的同學說，掙錢的辦法很多，做家教最容易一舉兩得。什么叫一舉兩得，不解釋了，反正應該說我覺得有點意外，又不能算太意外。很多事，大家想也能想到。

W也是約在一家茶吧會面，讓我一個人等了半天，等了好半天才來。來了，說了一會兒話，就帶我去了一家小旅館，那種可以開鐘點房的小旅館。

W問我是不是第一次，她說我能看出來，應該是第一次。我們女人第一次叫開苞，叫破瓜，男孩子第一次又叫什么？

W有一點狐臭，她還抹了很濃的香水，味太大了，我感到有點窒息，喘不過氣。

后來，后來她總是喊我過去拿學費，去她家拿學費。在付學費方面，她一直就是故意拖欠一兩次。這樣，她便可以用要付學費的借口，喊我過去。再后來，她便說她老公是個非常會嫉妒的男人，如果他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事，他很可能會殺了我們倆，殺了她，或者殺了我。

開始是W叫我過去商量，怎么應對她的老公。很快，她知道我是在逃避，便威脅我，如果我不過去，她便要向她的老公坦白，要把我們的事情說出來。

她說她要破釜沉舟，她把她老公說得跟惡魔一樣。

我真的是很煩惱，她讓我感覺到自己無路可走，讓我感覺到走投無路。我開始試著關手機，不看電腦，沒想到她最后竟然找到我們學校來了——

不好意思，G先生來了，他正在打我手機。

引用20樓@方應杰發(fā)表的：

樓主在這關鍵時刻中斷，不厚道

引用27樓@游擊健兒發(fā)表的：

這種好事上哪兒找，躲就不必了

引用40樓@朵兒1973發(fā)表的：

感覺很真實，也曾為女兒找過這樣的家教。老公從機關下派去做村官，一個月回來一次。有次正好來大姨媽，老公回來，很不高興，怪沒事先說一聲;也怪他，問題是他也沒事先通知我呀。我們家那家教跟樓主不一樣，一臉青春痘，個子不高，眼睛老盯著人家不該看的地方看，他喜歡穿那種半截運動中褲，到膝蓋那種，那個部位經(jīng)常凸起來，能感覺到已那個了，我覺得他是有意的，故意給我和我女兒看。我怕他會進一步做出什么過分的事，就把他辭了。

匿名用戶回復@朵兒1973：

干嗎辭了，小鮮肉不嘗個鮮

@朵兒1973回復匿名用戶：

不想讓自己做出什么后悔的事

@游擊健兒回復@朵兒1973：

哈哈，已經(jīng)后悔了

G先生給我打了電話，說車已經(jīng)停好了，他正在走過來。這時候，我坐的位置對著門口，一抬頭，看見他正走進來，正在東張西望，就對他揮揮手。

一坐下來，G先生就問我想好了沒有，是不是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這是在問我，是不是已經(jīng)做好了去他公司的準備。

我說準備好了。

我說我可能會讓他失望。

他說不會的，他說我不會讓他失望。

我知道G先生并不是看中我的業(yè)務能力，他有興趣的是我這個人，他顯然是喜歡我。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實際上，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怎么樣都行。跟K分開以后，我成了一葉浮萍，最后會漂到哪兒去，埋沒或是沉淪，已經(jīng)不太重要。我在電話里告訴K，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她好像是真的相信了，說你能好就好，你能好我就放心了。我也問她，她過得好不好，她也回答說很好，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是過得不好，我能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她的不稱心如意，我能感到她不快樂，很不快樂，就跟我現(xiàn)在一樣。

G先生注意到了我眼眶中的淚水，他問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為什么要流眼淚？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本來就有點傷心，有點不痛快，被他一問，更傷心了，更不痛快了。他伸出手來，輕輕地為我擦淚，這一擦，我突然覺得忍不住，真的沒辦法再忍住，頓時淚如雨下。

我想起那次與K和L的分手，我獨自離開，在那個公共汽車站，下著瓢潑大雨，車站頂篷是透明的，雨水嘩嘩地流著，我覺得玻璃上流淌的都是我的眼淚。人生有時候，能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也是挺不錯的事情。

我因為忍不住，就又痛痛快快地哭起來。

畢竟這是在公共場所，G先生有些尷尬，我也開始覺得很不好意思，必須趕快收住，不能在這里哭泣，不應該在這里哭泣。

引用45樓@社會閑散人士發(fā)表的：

怎么老不更新，已經(jīng)好幾天過去

引用47樓@小魚兒發(fā)表的：

爛尾了，編不下去了

引用55樓@我不是個壞女人發(fā)表的：

樓主加油?。?！

引用70樓@朵兒1973發(fā)表的：

W的故事怎么發(fā)展，等待中

又是一個多月沒更新了，真快成為爛尾樓。今天正好有空，再過來搬幾塊磚頭。

先給大家做一個選擇題，說是一場大災難就要來臨，有三個人正處于危險之中。這時候，一個男人恰巧駕車經(jīng)過，他所面臨的選擇是，可以從三個人中，帶走一個人，被帶走的這個人可以有生存的機會，也就是說，他只可以拯救其中一個人。這三個人中，一個是他最愛的女人，一個是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朋友，還有一個是年紀很大又體弱多病的老人?，F(xiàn)在問題是，無論他選擇誰，無論是帶走哪一位，都意味著對另外兩個人的背叛，他是選擇背叛愛情，還是背叛友情，還是放棄那位老人，因為老人最沒有能力保護自己。

據(jù)說這是一家著名公司招聘高層管理人員時的選擇題，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回答都有問題。我先不說出答案，答案以后再公布。

今天要跟大家說的是什么呢，是去G先生公司后的事，那天談話之后，第二天我就去G先生的公司上班了。公司人不多，效益好像還不錯，大家對工資收入也還滿意，畢竟現(xiàn)在很多企業(yè)的經(jīng)濟效益都非常不好。

在G先生公司上班差不多有十天吧，G先生說他太太聽說公司新進了員工，要請新員工吃飯。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猶豫，怕我會拒絕?？墒俏覜]有猶豫，我一口就答應了，答應得太干脆，以至于G先生也感到有些意外，說，太好了，我這就給我太太說，我這就給她打電話。

這個電話打得有點尷尬，好像他在說謊，在編造理由，既然是太太主動要請客，干嗎還要電話匯報呢？

下班以后，G先生開車載我去他家，一路上，大家好像無話可說，快到他家時，他說了一句，我太太也不是每一位新員工都請吃飯，待會兒到了我家，你千萬不要說漏了嘴，不要說聽說你會宴請每一位新員工，我只不過是隨口一說的。

G太太是個很耐看的中年婦女，說她耐看，因為她的相貌雖然普通，但細看起來，很有女人味，個子不高不矮，皮膚不白不黑，不胖不瘦，說話帶著一口廣東腔。從頭至尾，她都好像沒有正眼看過我。

不會跟你們仔細講述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不會把它說出來。一切都是有點意想不到，是那么不可思議，但是，也很正常。天底下什么樣的事都會有，都會發(fā)生，有些事不說大家也明白，如果不明白，說了也還是不明白。我答應了要去G先生家，就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備，無論會怎么樣，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準備坦然面對。

事后，G先生夫婦很滿意。

下面回復@朵兒1973：

W的故事也是我不想說的，她這人很過分、很瘋狂。時間過去很久了，這是我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往事。畢竟我那時候還是個二年級的大學生，一點社會經(jīng)驗都沒有，當時根本不知道怎么應付她。

W當時不是一個人找到我們學校來的，她還帶著她的老公。她把她老公帶來了，來了以后，也不多說什么，要求跟他們走。我還是怕學校知道這事，便老老實實地跟他們走了。

跟他們一起去了一家小的快捷旅館，那男的說，我們今天有話要談。他是練過拳擊的，身體很壯實。進了房間以后，W就關照那個男的，就關照她的老公，說幫我好好地收拾他，你不能放過他，不能讓他白睡了你的老婆，你的那個拳也不能白練。

W說完就走了，臨走前，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記得W曾經(jīng)說過，她老公是海員，經(jīng)常出國，說他是個嫉妒狂，如果事情敗露，會殺了我們。

我當時真的是害怕，W的那惡狠狠的一眼，讓我不寒而栗，讓我寒毛直豎。房間里現(xiàn)在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那男的手臂上竟然還文了一個虎頭，就像電影上玩黑社會的馬仔。他說，那我們就練練吧，我是練拳的，我比你厲害，我不欺負你，這樣，你先來，你打我三拳，我呢，還你一拳。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很丟臉地哭了，真的哭了，是嚇哭了。他說，你這細皮嫩肉的，真是不禁我打，就你這小身板，我都不知道我這拳頭應該往哪兒掄。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那樣的人。

當時我并不知道，我甚至都不了解什么是同性戀，根本就不懂，不知道什么是gay，什么是同志，更不知道什么是攻，什么是受。我也沒想到他后來也會喜歡我，也會很在乎我，沒想到他會那么恨自己的老婆，他根本就不在乎W，根本在心目中就沒有W的位置，他們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

我沒想到我們之間會有那樣的故事，如果說女人讓他沒什么感覺，那么W對于他來說，就純粹是個擺設、是個幌子，就是內(nèi)心深處的一份討厭。

他說他第一眼就看上我了，就喜歡我了。他對我比他老婆對我更好，W只是利用我，他是真心地喜歡我。

他看上去很粗暴，其實內(nèi)心非常溫柔。

我當時以為他只是氣瘋了，只是想羞辱我，想讓我難堪，想讓我難受。唉，這種事真是沒辦法說出口，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會那樣，你不可能會想到，實在是太讓人感到屈辱了，天底下不會再有比這更羞辱人的事，真的是讓人太痛苦了，真的是很難堪，真的是很難受，太疼了，太疼，當時我是連死的心都有，我寧愿他狠狠地打我?guī)兹?/p>

今天先寫到這兒，回頭看了一下，前面跟大家說過的選擇題，最佳答案還沒有公布，現(xiàn)在把它說出來，最佳答案：把車鑰匙交給對自己有恩的那位男士，讓他開車帶老人離開，然后自己與心愛的女人留下，等待災難降臨，他們選擇一起面對，生死與共，福禍同享。這才是人生最圓滿的結局。我覺得這個答案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留下，不管這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最圓滿的最佳答案。

14

很快，新學期已經(jīng)到了，易蓉蓉又一次來到這個海邊城市，來到孔欣煜所在的學校，履行自己的教學課程。由于此前一直都與盛戎有聯(lián)系，因此，易蓉蓉入住學校當天，盛戎就迫不及待地趕過來看望。半年過去了，盛戎并沒太多變化，還是女性打扮，還是亞麻色的頭發(fā)。雖然在心目中，易蓉蓉將盛戎定位成一個有著易裝癖的男性，可是一看到盛戎，看著盛戎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她仍然會產(chǎn)生疑惑，仍然不太相信，仍然懷疑盛戎所說的這一切，都是編造的，都是胡說八道。

盛戎看上去完全像個女人，就應該是個女人。易蓉蓉在中文系讀本科，古典文學的老先生講解納蘭性德詩詞，說這個清代詩人的詞最大特點，是全詩你不一定會記住，但是總會有那么一兩句，讓人永遠難忘。譬如“興亡滿眼，舊時明月”，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見”，又譬如“一片傷心畫不成”?？吹绞⑷?，易蓉蓉會情不自禁聯(lián)想到納蘭性德的名句，想到中文系老先生說起這位詩人的表情，想起他當時怎么著重解釋“泣盡風檐夜雨鈴”的意境。

盛戎告訴易蓉蓉，說，自己和G先生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真實的，可信度起碼可以達到九成。盛戎告訴她，自己其實很快就離開了G先生的公司，離開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G先生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這種事讓別人知道了畢竟不好。G先生幫盛戎找了個拿干薪的地方，不用去上班，在家操作電腦就可以。這樣，大家來往更方便，兩人都覺得挺好，盛戎成了滿足G先生特殊需要的人。反正你情我愿，雙方都不吃虧，盛戎現(xiàn)在也很需要這份收入，為什么呢？因為這個錢可以用來貼補自己和孔欣煜的生活，接下來，即將生孩子的孔欣煜會越來越需要錢。

孔欣煜與陸良朋早已分手了，易蓉蓉上次在這個城市的時候，這兩個人就已經(jīng)斷絕了關系。盛戎又一次地和孔欣煜生活在一起，事實上，自從盛戎與他們分開以后，孔欣煜和陸良朋的關系很快就變得不堪，變得越來越糟糕，越來越水火不容。不是冤家不聚頭，孔欣煜和陸良朋總是沒完沒了地吵架，一次次上演分手的鬧劇。分了合，合了分，有一段日子，經(jīng)常會接到孔欣煜電話，讓盛戎過去幫忙調(diào)解，處理矛盾。漸漸地，陸良朋對盛戎也沒了什么敵意，他們之間竟然也能保持一種非常特殊的和諧關系。

盛戎告訴易蓉蓉，自己其實一點也不記恨陸良朋，從來也沒有真正地恨過他。只要陸良朋愿意，只要孔欣煜愿意，只要大家愿意，只要大家不在乎，盛戎完全可以接受三個人生活在一起。為什么不能三個人一起生活呢？陸良朋曾經(jīng)不無幽默地告訴盛戎，說，我他媽的實在是不好那一口，要不然，我干脆跟你一起過算了，你知道，你有時候比孔欣煜更有女人味，你真要是個女人就好了，我覺得我都有點喜歡你了，這個孔欣煜，我是真受不了她。

陸良朋說：“是真的受不了！”

陸良朋又說：“我寧愿她能像你這樣，脾氣好一點，溫柔一點，不要鬧，不男不女也沒關系。”

盡管從未見過陸良朋，通過盛戎的描述，易蓉蓉對這個人，好像也已經(jīng)很熟悉，他的形象總是在她腦海里飄過來飄過去。盛戎告訴易蓉蓉，雖然陸良朋逃走了，事實上，真正忍受不了對方的，還是孔欣煜。陸良朋這種人，說白了，他就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小男人。這種人最無能而且最無用，永遠都處在人生不得意之中，永遠都是牢騷滿腹，永遠都會覺得這個社會最對不起的那個人，無疑就應該是他。找不到一份正式的工作，或者說從來就沒認真地找過一份工作。不是紈绔子弟出身，卻有著一身紈绔子弟的壞毛病，少爺?shù)钠?，公子哥的花銷，窮漢的命，一方面掙不到什么錢，另一方面，又一直不拿錢當錢。

當天晚上，盛戎執(zhí)意要為易蓉蓉接風，說一起去吃晚飯，說孔欣煜也會過來，我們就在學校食堂吃。到時間，孔欣煜真來了，挺著個大肚子，與上次見面相比，人明顯胖了許多，頭發(fā)也剪短了。一起去學校食堂，還是有一段路要走，天正在黑下來，盛戎一路很細心地照應，生怕會有人迎面跑過來，無意中撞到孔欣煜。易蓉蓉看盛戎這么小心翼翼，問孔欣煜預產(chǎn)期是什么時候，盛戎急著代她回答了，說還有一個多月，很快就要生了?？仔漓细嬖V易蓉蓉B超結果，是一個女孩，她說自己喜歡女孩，女孩好。

盛戎說：“對，我們喜歡女孩，不喜歡男孩?！?/p>

“做B超的時候，我問醫(yī)生，是男孩還是女孩？”孔欣煜笑著作補充，“醫(yī)生先是不肯說，我就說我喜歡女孩，我真的喜歡女孩，我希望是女孩，結果那個醫(yī)生就脫口而出了，告訴我：‘那好，你真想知道，恭喜你，確實是女孩。”

孔欣煜到來之前，盛戎跟易蓉蓉提前打過招呼，讓她千萬不要提起陸良朋，因為孔欣煜最不愿意別人在她面前說到他。沒想到孔欣煜自己接下來會主動提及，說，我們就是喜歡女孩，男孩子有什么好的，長大了肯定會跟他那爹一樣，成為一個壞壞的渣男。她這么一說，易蓉蓉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盛戎，盛戎也正好對著她看，結果就是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孔欣煜說，你們笑什么，本來就是這樣，陸良朋他就是個人渣，他這人就是一坨狗屎。

促成陸良朋與孔欣煜分手的直接原因，是孔欣煜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雖然一直都采取措施，還是出了意外。孔欣煜曾經(jīng)流過一次產(chǎn)，這次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建議保留孩子，并且暗示，年輕女性多次流產(chǎn)，很有可能會影響以后的生育。因此她突然很想要這個孩子，與陸良朋討論，一言不合，兩人便吵起來，嗓門兒便大了。越吵越厲害，越說越難聽，說到臨了，陸良朋強詞奪理，說，我們既然是避孕的，已采取了措施，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這說明很可能會有問題。

孔欣煜無話可說，氣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便問他，你覺得會是什么問題呢？陸良朋氣呼呼地來了一句，有什么問題，這個就要問你了?？仔漓洗笈?，說，陸良朋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吧，孩子不是你的，是我跟別人的。陸良朋連忙辯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有說。孔欣煜說你確實是沒有說，我只是替你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我這是在幫你說呢，你要有種，就應該自己說出來。這時候，陸良朋大約已產(chǎn)生了要逃離的念頭，他突然住了口，不再跟孔欣煜斗嘴，隨她說什么都不吭聲。

接下來，孔欣煜以為自己是吵贏了，暗自還有點得意。她本來是個不打算結婚的人，不折不扣的新女性，最欣賞不婚主義，因為肚子有了孩子，明知道陸良朋不可能是個合格的父親，明知道他為人很差勁，很人渣，非常渣，現(xiàn)在卻開始有些動搖了，心里就想，男人是不是做了父親會不一樣，會改正自己的臭毛病？不管怎么說，孔欣煜還在讀書，研究生讀書期間，是允許結婚的，一個女研究生如果是未婚媽媽，多少有點不合適。結婚有結婚的好處，起碼生個孩子是名正言順。

沒想到陸良朋說跑就真的跑了，逃之夭夭，突然無影無蹤。他給盛戎發(fā)了一條很長的微信，在微信中，先老一套地又把自己痛罵了一頓，然后便是一本正經(jīng)地托孤，希望盛戎能夠幫他照顧孔欣煜肚子里的孩子。說著說著，話就不靠譜了，他說，我真希望這個孩子是你的，當然，說不定也真是你的，天底下的事都是有可能的，為什么這個不可能呢？我知道自己這么想會很無聊，可是我陸良朋從來就是個無聊的人，無聊的人有些無聊的想法，這不是很正常嗎？陸良朋越說越來勁，越說越不像話，越說越無恥，為了給自己逃脫找個正當?shù)睦碛桑粌H暗示孔欣煜與盛戎有可能，還懷疑她與自己的導師汪教授有一腿。

盛戎告訴易蓉蓉，自己當時將這條微信刪除了，幾乎是立刻就刪除。一個人在混賬的時候，什么樣的混賬話，都有可能說出來。盛戎不想讓孔欣煜看到這條微信，因為知道她看到會受不了。孔欣煜是那么愛陸良朋，那么死心塌地，一次次地原諒他、縱容他，無論他有多壞，多么讓人不齒，孔欣煜還是會忘不了他，還是會接受他。甚至連他的逃跑也可以理解、可以原諒，人生就是這樣，越是傷害越是愛，越是愛越是傷害。

陸良朋最后能說出這樣的話，會找出這樣的理由和借口，實在是太瘋狂，實在是太沒有良心，實在是太沒有理智。盛戎為孔欣煜的癡心和癡情感到無奈，也為陸良朋的所作所為，感到傷心感到悲哀。這個可憐的家伙，為了逃避責任，竟然敢編造出這樣的理由，竟然會下作到要找這樣的借口。其實也不是真覺得陸良朋有多下作，盛戎與孔欣煜平時仿佛一對閨蜜，在背后一起議論陸良朋，經(jīng)常會用到“下作”這個詞，這個詞也完全不是貶義。有的人壞，是天生的，陸良朋就是這樣，他不這樣下作，就不是陸良朋。

陸良朋逃走的前一天，恰逢孔欣煜生日，他讓盛戎花錢準備了一個冰激凌蛋糕，為她慶生，并且祝福她腹中的胎兒。地點選擇在了海灘上，落日時分，一切都顯得十分浪漫，有情有調(diào)，用手機播放“祝你生日快樂”，點上了蠟燭，還一起在沙灘上跳舞，光著腳丫。陸良朋與孔欣煜跳，也和盛戎跳，在一起跳的時間最長的卻是盛戎和孔欣煜，一邊跳，陸良朋一邊沒心沒肺地為兩人錄像。盛戎告訴易蓉蓉，自己和孔欣煜做夢也沒想到，第二天陸良朋說消失就消失了。

易蓉蓉在給學生上課期間，孔欣煜的導師，那位汪教授，曾專門來聽過一次課。她感到有點意外，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過來，為什么要關心她的講課。傳說這位汪教授可能要升任人文學院的院長，他的年齡看上去應該與易蓉蓉差不多，一本正經(jīng)道貌岸然，天氣很熱，仍然是西裝革履。從頭至尾，他都在偷偷地看手機，下課了，過來跟她討論，好像很認真地聽了課似的。易蓉蓉對這位汪教授沒有絲毫好感，硬著頭皮跟他握手，微笑著跟他敷衍。

事實上，即使盛戎沒說過這位教授怎么騷擾孔欣煜，就算不知道任何的具體細節(jié)，易蓉蓉也能夠想象出他會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也能夠想象孔欣煜會怎么反抗，會怎么對付他?，F(xiàn)如今的大學，風氣越來越壞，為人師表早已成為一句笑話。近水樓臺先得月，校園里自以為有機可乘的衣冠禽獸多得很?？仔漓鲜侵袊诺湮膶W的研究生，除了喜歡李白杜甫白居易，顯然對女權主義的研究，更有心得，更有體會。她對如何防范性騷擾、怎么對付色狼更有一套。盛戎告訴易蓉蓉，孔欣煜很有心機，手上攥著汪的把柄，她和陸良朋已為他錄了視頻，而且還有證據(jù)確鑿的微信截屏，如果在學業(yè)上敢有所刁難，便魚死網(wǎng)破，將他的丑聞公布于眾。

又是很快，半個月已經(jīng)過去，作為兼職教授，易蓉蓉在這個學校的課程，完成了一半。說好要請盛戎和孔欣煜吃一頓，孔欣煜倒也不太客氣，說，我太想吃一頓燒烤了，易老師既然要請客，你就請我們吃燒烤吧。易蓉蓉一口答應，說她帶了游泳衣，來的時候特地買了一件，人都到了海邊城市，總要到海里去游一次吧，總不能白來是不是。她說，哪天你們先陪我一起游泳，然后我們挑個地方吃燒烤，地方你們挑，挑個好點的館子。

結果那天去海邊游泳，只有易蓉蓉一個人下了海，孔欣煜挺著大肚子不方便，盛戎當然也不方便。海水略有些涼，易蓉蓉游了一會兒，多數(shù)時間都是穿著泳衣在沙灘上看風景，看靚男和俊女。這個城市的風氣顯然比較開放，有人在打沙灘排球，一對男女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親吻，女的是比基尼，男的光膀子沙灘褲，光天化日之下，動作很大，尺度也有點過分，孔欣煜說她看見這兩人的手都已不太老實。

盛戎提醒孔欣煜不要亂看，易蓉蓉便笑了，說，看看又怎么了，有人都敢做了，干嗎還不敢看？她的聲音有點大，那邊的兩個人受到干擾，也側過頭來，往這邊看。于是相互對看，盛戎還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目光就離開了，其他的幾位好像都不太在乎，你要看我，我也看你，大家都不受影響。比基尼女郎突然一個翻身，索性騎坐在沙灘褲男身上，繼續(xù)放肆地親熱。與比基尼女郎的泳衣相比，易蓉蓉的泳衣顯得保守了一些，不過穿在身上仍然很好看。

易蓉蓉說：“一個人游沒意思，我也不想再下海了，水還真有些涼?！?/p>

“易老師的身材保持得不錯，”孔欣煜摸了摸易蓉蓉的手臂，對盛戎說，“比我們年輕人還好，你看她的皮膚多光滑?！?/p>

孔欣煜不僅摸了易蓉蓉的手臂，還把手放在她裸露光滑的背上，繼續(xù)撫摸，而且讓盛戎也摸摸。盛戎便真的伸過手來，撫摸易蓉蓉的背，輕輕地撫摸著，非常地溫柔，不說話、不停止，撫摸面積也越來越大，越來越肆無忌憚。易蓉蓉頓時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很舒適、很刺激，或許剛游過泳，剛從海水里上來，她覺得有點冷，而身體又似乎正在迅速地熱起來，幽暗的火苗在燃燒。盛戎的手仿佛帶有魔力，那是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干爽和濕潤，易蓉蓉想到了盛戎纖細的手指，想到了盛戎光滑白皙的手臂，想到了盛戎那雙動輒淚汪汪的眼睛。想到了《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想到了寶玉的一塵不染，也想到了寶玉與秦可卿的關系，與襲人的關系，與男孩子秦鐘的關系。一時間，易蓉蓉想到了許多，想到了太多，她甚至想到前不久剛看過的一部外國電影《阿黛爾的生活》，說的是女同性戀的故事。

故事從來都是不重要的，或者干脆說吧，盛戎究竟是男是女也不重要?；蛟S懷孕的關系，孔欣煜不停地要去上廁所，盛戎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陪她去，陪了三次，第四次不讓陪了，說，我沒問題的，沒事，你用不著再陪，我也沒有多少尿，只是有一點想尿，你就坐這兒陪易老師聊會兒天，你們可以趁這個機會，在背后說一會兒我的壞話，我這人很壞的，有很多毛病，你們盡管議論，盡管說。

孔欣煜去上廁所了，趁著只有兩個人，易蓉蓉按捺不住好奇心，問起盛戎今后的打算。盛戎說，我還能有什么打算，如果陸良朋回來，如果他會回來，他們不再需要自己，自己就離開，肯定會離開;如果他不回來，如果孔欣煜愿意，自己就心甘情愿地陪她一輩子。易蓉蓉注意到，盛戎說這番話的時候，并沒有任何信心，眼睛已經(jīng)紅了，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盛戎說，易老師知道什么叫備胎嗎？我就永遠是個備胎。

盛戎說，我沒有別的想法，就想實實在在地愛一個人，只愛一個人。

易蓉蓉就問：“這個姓陸的會回來嗎？”

盛戎回答說不知道。

易蓉蓉說：“我覺得他不會，他不會再回來?！?/p>

盛戎想了一會兒，結論還是那句：

“不知道?！?/p>

創(chuàng)作談

簡單有時就是單純，就是純粹

葉兆言

這個中篇去年六月份就寫好了，存在電腦里，不愿意拿出來。理由很簡單，我的一部非虛構長篇作品《南京傳》即將出版，出版后會面臨一系列宣傳。我已被深深打上了懷舊烙印，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過氣的老作家，始終都是在撰寫民國，描述頹廢的南京，重現(xiàn)秦淮河邊的妓女。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么回事，我一直都在努力寫不一樣的東西，心里覺得很委屈。

我的想法是在時間和空間上能夠有所避開，等《南京傳》的宣傳過去，再讓這部中篇問世。去年年底在東南沿海的福清采風，碰到了宗仁發(fā)，跟他說起自己的這部小說，希望能在來年的晚些時間再發(fā)表，沒想到他回去，把我的叮囑給忘了，很快就在今年《作家》第一期發(fā)出來。

經(jīng)常嘮嘮叨叨地跟朋友解釋，說自己想寫一部向《威尼斯之死》致敬的作品。托馬斯·曼是我曾經(jīng)非常喜歡的作家，依稀還能記得讀完《威尼斯之死》后的強烈震動。想不明白他那么優(yōu)秀的作家，為什么會這么寫，為什么會寫這么一個看似簡單的故事。說老實話，時至今日，我仍然還在思考這個問題，還是沒有想明白。

簡單有時候就是單純，就是純粹?！稅酆每奁拇皯簟菲鋵嵰蚕Ｍ唵?，無非是想有一點詩意，想寫一個人如何去付出自己的愛。對于他或她來說，目的很直白，要求極簡單，就是要愛，能夠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愛什么人不重要，是男是女無所謂，別人愛不愛自己也可以忽略不計，重要的只是人性中這份愛，這份真摯感情，能有個實實在在的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