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黃河鐵橋”創(chuàng)作談

文/圖：王威 博士 蘭州大學藝術學院講師

蘭州中山橋?qū)嵕?/p>

翻開藝術史，幾乎每一個時代的作品都有它的表達方式，有的表達思想，有的表達情感，有的表現(xiàn)歷史等。當然，也有的作品什么也不表現(xiàn)，無主體無客體，在畫面中找不到任何的內(nèi)容，只表達畫面的本身。它們更多的是探索現(xiàn)代繪畫的形式語言。而筆者今天要和大家談的是用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手法去還原對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在創(chuàng)作中自己一系列心理活動的歷程。

一、創(chuàng)作背景

蘭州是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早在五千年前，先民就在這里繁衍生息。說起蘭州，人們馬上會想到兩個重要的標志：蘭州大學和蘭州黃河鐵橋,它們都誕生于1909 年。時值2019 年，蘭州大學迎來110 周年校慶，黃河鐵橋也迎來建成110 年。身為蘭州大學藝術學院教師，筆者在建校110 周年之際，一下就聯(lián)想到了黃河鐵橋，頓時也萌生了創(chuàng)作一幅具有紀念歷史意義的作品的想法，以此為蘭州大學建校110 周年校慶獻禮。

二、創(chuàng)作思路

藝術家的每一幅作品都是源于靈感的激發(fā)，那是一種未加考慮的潛意識流露，更是發(fā)自自己心靈深層。而這幅畫的靈感就源于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與蘭州生命線——中山橋的碰撞。

百年的風雨，百年的砥礪，如今的鐵橋成為蘭州的標志，黃河依舊川流不息。立于鐵橋之上，凝望滔滔河水，遙想百多年前建造鐵橋的鏗鏘之聲，心中感慨無限，歷史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但有意味的瞬間就是藝術的生命，瞬間也是永恒，想要百分之百地去還原是不可能的。當然，那也不符合藝術表達的自身規(guī)律?；剡^頭來想，即使我們能夠回到一百多年前去現(xiàn)場寫生，其實也不會完全地去照搬復制客觀對象的，而是把所需要的一些重要元素，在原有的對象中提取或者是抽離出來再進行重新組合。把潛伏在客觀事物中的美感通過自己的主觀意識篩選出來?！叭∑渚A，去其糟粕”，把鐵橋最美的一面呈現(xiàn)給大眾。然后通過自己的想象把那些照片中的視覺元素提煉重構(gòu)，并最終賦予它生命的色彩。漸漸地，一幅小稿在筆者腦海中慢慢凝聚成形，雖然它只能給筆者一個大的或者是模糊的概念，而模糊正是作品“靈魂”生成的最初形態(tài)。它是潛意識的流露，也對應著心靈的最深層。百年黃河鐵橋的滄桑和漫長歲月的洗煉也給予了我們更多的模糊遐想空間。正是感性的小稿奠定了這幅畫的基礎，給創(chuàng)作者靈感，給觀者神思，堪稱《1909 年建造中的黃河鐵橋》這幅油畫作品的靈魂。

創(chuàng)作草圖

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的作品，重要的是還原歷史，再現(xiàn)當年的場景，重現(xiàn)當年人們的精神風貌。對于黃河鐵橋的創(chuàng)作，筆者做了很多功課，可以說，筆者把自己當成一名歷史研究者，不斷地深入挖掘、研究，不斷地尋找歷史長河中一鱗半爪的線索、痕跡，一點點構(gòu)筑筆者心中的黃河鐵橋。百年前，國內(nèi)持有照相機的人非常稀有，關于蘭州的老照片極其稀少，筆者根據(jù)找到的那些稀有的珍貴素材，盡最大可能從各個角度來還原當年建造鐵橋的場景?？粗@些珍貴的資料，仿佛置身于百十年前的蘭州：有人牽著毛驢去黃河邊打水，也有人從河邊扛著羊皮筏子歸來，透過高高的城墻門洞向外看，有至今尚存的古老黃河水車，河里面的羊皮筏子和商船往來如梭。那時的黃河河面很寬，寬到南北兩岸根本無法對喊，羊皮筏子自古以來就是溝通南北兩岸的交通工具，而今就要被鐵橋替代了。資料中的信息量很大，筆者不想錯過哪怕是一個極微小的細節(jié)，比如百十年前白塔山的面貌，比如建橋的德國人的服飾，比如黃河里的商船以及當時的羊皮筏子的造型……但創(chuàng)作講究的是提煉，不可以做到面面俱全。經(jīng)過再三斟酌，筆者從書籍、照片中，逐步確定了百十年前蘭州鐵橋半掩黃河時的初步模樣，把一頁頁筆記和一張張草圖濃縮在一張構(gòu)圖稿上，為黃河鐵橋抹上了生命的顏色。

1909 年建造中的黃河鐵橋小稿 王威 木板油畫 40cm x 60cm 2019 年

信息量越大我們越無法控制，所以要把符合創(chuàng)作需要的元素，從原有的對象中提取或者抽離出來，縮減為最簡單的最直接的元素形式，再重新鍛煉、組合；把潛伏在客觀事物中的美感，從意識深處篩選出來，保留本真，除去雜念；把鐵橋最美、最磅礴的一面呈現(xiàn)給大眾，這是筆者的責任，也是筆者內(nèi)心迫切的愿望。

三、創(chuàng)作構(gòu)圖

初稿

對于一張作品來說，如果能有一個好的構(gòu)圖，那么可以說它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就像我們蓋摩天大樓時的框架，構(gòu)圖就是筋骨，它可以決定畫的走向，剩下的也都是一些浮在表面上的裝飾，這些只需要填充進去就可以了，基本改變不了什么，所以需要透過現(xiàn)象去挖掘事物的本質(zhì)。在這一點上做出巨大貢獻的，或者說是為我們打開了結(jié)構(gòu)秩序大門的就是號稱現(xiàn)當代繪畫之父的塞尚，他甚至打破了傳統(tǒng)的透視方法，將畫筆深入到了事物的本質(zhì)，他可以拋開光影、拋開透視甚至拋開物體在空間中存在的合理性，從而構(gòu)建了一個新的結(jié)構(gòu)秩序。也正因為他的探索揭開了繪畫真實與客觀真實的距離，并利用這個距離走向新的繪畫秩序，將藝術家的視線從以客觀事物為中心轉(zhuǎn)到了一切都以畫面為中心。畫家在這個過程當中也開始慢慢地轉(zhuǎn)換角色，所以筆者在拿起筆之前可能更加地從容，再也不用被資料照片牽著鼻子走了。其實對于創(chuàng)造，可能前期的思考過程會比后面的上手繪畫的過程更加的重要，需要我們反復地去推敲，使之從內(nèi)容形式到畫面的構(gòu)圖形式都能夠達到一個統(tǒng)一和諧的狀態(tài)。確定主題后，從素材中選出幾個重要元素安排到畫面構(gòu)成中，確定畫面當中的近景、中景與遠景。

為了畫好這幅深植于蘭州人記憶深處的鐵橋，筆者也決定打破傳統(tǒng)的透視方法，拋開光影、拋開透視，甚至拋開物體在空間中存在的合理性，從而構(gòu)建了一個新的結(jié)構(gòu)秩序，讓一切都為鐵橋的靈魂服務。

當印象構(gòu)圖在大腦中足夠清晰的時候，便開始動筆。之前對作品的整體構(gòu)思畫面的組織以及情感的注入都是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也是理性與感性的碰撞與融合。融合后，自然要落到筆端。

筆者把注意力放在“1909 年建造中的黃河鐵橋”和當時德國人造橋墩用的沉箱上時，出于對構(gòu)圖的考慮，原來的橋墩沉箱是放在岸上的，與岸邊形成了一個整體，感覺畫面有些不透氣、呆板。所以想要在構(gòu)圖上做些突破，就把橋墩沉箱放到了河里，這樣寬廣的河面也就不會顯得空洞，同時橋墩沉箱與岸邊的間隙河在水中的倒影打破了原有的死板構(gòu)圖，這樣一來也使畫面充滿了生機。

筆者畫了無數(shù)張小稿，也去鐵橋現(xiàn)場考察寫生過許多次。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把畫面當中遠景白塔山以最佳的角度呈現(xiàn)，把畫面中的近景中景浮橋和橋墩沉箱都以最美的一種形式呈現(xiàn)，然后再把那些見證了鐵橋建造過程的人，從照片中請出來，讓他們在《1909年建造中的黃河鐵橋》這幅油畫作品中重生。

在這次構(gòu)圖創(chuàng)作中，筆者加入了黃河水車，其實，最初的小稿中是沒有水車的，但構(gòu)圖時，靈光一現(xiàn)，筆者把它放到近景中，這樣就可以打破河岸邊兩條直線的死板構(gòu)成。這類無意識的元素添加還有很多，比如那些象征性地加寬了河面并富有節(jié)奏感的商船，它們與橋墩沉箱也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呼應，讓河面上有了生機。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筆者的畫筆仿佛跟著蘭州在走，跟著歷史在走，仿佛不是筆者在畫畫，而是蘭州要從筆者的腦海里一躍到畫布上。聽，那些商船發(fā)出的低緩的汽笛聲，那滔滔的河水永不停歇的吼聲，那些工人雄渾蒼涼的號子聲，如同最美的禮贊，傳頌于天水之間，久久不能離去。

四、感性色彩

在創(chuàng)作這張黃河鐵橋時，有一個問題是不可忽視的，那就是當年流傳下來的圖片資料都是黑白的，文字資料就更不用說了，描述性的語句更少，特別是關于顏色的文字。所以，確定色調(diào)是筆者亟待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沒有人可以回到百多年前去看色彩豐富、飽滿的蘭州，但山河亙古，昊天長青，唯一變化的應該就是河邊的那些建筑和其他細節(jié)。筆者去現(xiàn)場進行過很多次的寫生，對山河的雄壯并不陌生，再結(jié)合照片，并加上自己對色彩的一些理解，就這樣移山填海似的把所有的拼圖拼在了一起，使天高云遠、山河蒼茫，一橋橫架南北，遠近皆和諧————暖色調(diào)的黃河水與冷色調(diào)的天空，既有對比，又上下呼應，將黃河鐵橋的歷史與人文進行了感性的詮釋與表達。

五、錯覺意境

一幅作品的靈魂，可能就是它所表達出來的意境美吧。它和文學有些類似，好像是一種玄而又玄的感受吧。這種感覺非常的微妙，即使是我們出去現(xiàn)場寫生看到大自然的第一眼，和我們停下腳步去仔細端詳?shù)臅r候，它給我們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雖然還是同一個地方同一個角度，但不同的時間也會有著千差萬別。

感覺是建立在人欣賞自然、人生或藝術的基礎上所生發(fā)出來的情感變化，所以在畫黃河鐵橋時，如何把大腦的意境美通過具體的繪畫形式傳達給觀眾，這需要長時間培養(yǎng)自身對于感性素質(zhì)的能力，才能使作品與觀眾產(chǎn)生共鳴，創(chuàng)作出超越現(xiàn)實、超越經(jīng)驗的意境美。讓藝術家們純以現(xiàn)實中的中山橋為對象，去創(chuàng)作或是去寫生，實際是比較枯燥單調(diào)和乏味的。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映在眼簾，它是那么的清晰，讓人無法拓展更多的聯(lián)想空間，這個命題可以說是不夠豐滿的。然而，從遙遠的痕跡中，尋找中山橋的影子，就大為不同了，盡管以前的黑白老照片有些模糊，甚至有些殘缺，但這也絲毫不影響它傳遞出的那種飽滿而朦朧的美。

鐵橋身后的白塔山是蒼茫的塊面狀的黃土，遠處的建筑和商船也都被抽象概念化成了點、線、面。建設中的蘭州黃河鐵橋一半是浮橋，而另一半是已經(jīng)建成的鋼鐵脊梁。在修建中山橋之前，這里是明朝建成的蘭州第一座浮橋————鎮(zhèn)遠浮橋。以浮橋作為勾連黃河兩岸的紐帶并不安穩(wěn)，中山橋可以說是蘭州人開山辟地、改善生活環(huán)境壯舉的見證。重構(gòu)中山橋的修建過程能給大眾更廣闊的想象空間。以今日的照相、繪畫技術，我們用畫筆或者照相機抓住事物的客觀影像是很容易的，即使筆者把黃河鐵橋畫得和當年一模一樣也并不一定美。畫得像和畫得美完全是兩個概念。所以，要抓住創(chuàng)作對象的形并不難，而要抓住它給人們所帶來的那種稍縱即逝的感覺，卻非常地不容易。莫奈為了研究色彩在不同時間段和不同光線下產(chǎn)生的微妙變化，一連畫了幾十張魯昂大教堂；塞尚為了讓圣維克多山帶給人們不同感受，也在同一個地方畫了四十余次。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為后人找到破解意境美元素的密碼。

記得剛來蘭州的時候，筆者總是會遠遠地從北濱河路，眺望黃河鐵橋。遠遠望去，它的造型非常的好看。再加上創(chuàng)作期間，研究了許多關于鐵橋的歷史資料，對它就格外有感觸，總覺得蘭州黃河鐵橋有一種神秘感：方形的橋架與拱形的邊廓組合出了非常漂亮的結(jié)構(gòu)形式，這是一種概念美。當筆者花費大量的時間，去仔細研究黃河鐵橋的每一個細節(jié)構(gòu)造的時候，那種概念美的感覺反不如初。也許這種模糊的、似是而非的概念美，就是筆者追求的那種最美的錯覺意境吧！

六、永恒的瞬間

筆者無法用畫筆去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的世界，改變?nèi)藗兛词澜绲慕嵌?，但可以把筆者眼中的百年黃河鐵橋呈現(xiàn)給大眾，讓人們看到一個初生的黃河鐵橋。蘭州黃河鐵橋，鑄就了蘭州這座古城的榮耀，也見證了甘肅百多年的滄桑。希望通過《1909 年建造中的黃河鐵橋》這幅油畫作品喚起人們對這段永恒瞬間的追憶。

珍藏時代的滄桑，實現(xiàn)它更為廣泛的藝術與社會價值，這是作為一名藝術教育工作者義不容辭的責任與使命?！?909 年建造中的黃河鐵橋》被甘肅省博物館收藏，這正是它最好的歸宿！或許再過110 年，當人們在甘肅省博物館中看到它的時候，也能感慨于我們今日的奮斗與祖國的日益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