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里窮,姊妹多,瘦的皮包骨頭,往那一躺前胸貼著后背,琵琶一般的肋骨清晰可見、根根可數(shù),高考體檢體重不夠,負責體檢的老師好心“送”了我4斤,體重才勉強湊足一百斤。以致于二十年后的鄭闖一想起體檢的那天心頭還酸酸的,感慨于體檢老師的好心,感慨于日子的艱難。
我老家當別人家生了孩子,添了人口,親友以及同村人都要去慶賀一番,俗稱“吃喜面”。臨別時三五個紅雞蛋是少不了的,似乎也只有紅雞蛋。一次,媽媽吃喜面回來,我們兄弟三人每個人的手上都多了個香噴噴的紅雞蛋,小弟拿著雞蛋往泥墻上一磕,一把將蛋殼掀去,往嘴里一塞,整個往肚子里吞,可憐的雞蛋卡在小弟貪婪的喉嚨上下不得,直卡的弟弟白眼珠直翻,身體漸漸軟了下去,爸爸從后背用力一拍,弟弟才“哇”的咳了幾咳,將雞蛋咳了出來。小弟小時候真的什么都吃,吃過一分硬幣,也吃過牙膏頭。關(guān)于吃,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一年,我八歲,小弟六歲,正是長身體,需要營養(yǎng)的年齡。
我小時候釣過泥鰍,抓過黃鱔,逮過老鱉,下河摸過魚,還抓過蛇;高中、大學時,騎著大“永久”,托著小木箱賣過棒冰,干過瓦匠活。最難忘的是一個雨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其時,油菜已砍,春水正旺,田邊小水溝里兩條碩大的鯰魚正興致勃勃地游來游去,初上小學的我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它們抓住。那天,一身泥巴、渾身濕透的我一手提著一條鯰魚,一路拖到家,第一次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那魚,沒舍得吃,媽媽拿到街上賣了兩塊錢。至今,我還記得那魚雪白的肚皮,漂亮的胡須,闊大的嘴巴。
我家地多,十幾畝地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東一塊西一塊地散在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南瓜、山芋、綠豆、花生、黃瓜、棉花、稻麥等都有各自的安身之所。這么多地,似乎不缺吃的,似乎又極缺吃的,我的肚子從早到晚總是咕咕叫,怎么也填不飽。開春了,溝渠邊、塘埂上拔毛線(茅針),折野薔薇的嫩枝,剝開皮,滿口甘脆;盛夏,驕陽烘烤大地,孩子們踩著滾燙的土地,踮著腳尖一路跑著,跳著,穿梭于棉花地、南瓜田里,搜尋著馬泡、香果(燈籠果)、黑老鴰(龍葵)的身影;待到雞頭(芡實)葉鋪滿池塘,紅花害羞地躲起來以后,飽滿的芡實披著尖刺,挺著長矛如哨兵一般立在水中,孩子們可不怕,只要有吃的,被扎幾下,出點血并沒什么,父母們也從不心疼;秋來,甘蔗一樣的甜大稍,始終縈繞在孩子的心頭,有事沒事總要往地頭跑,今天看看長高了沒有,明天看看長粗了沒有。我的左手背上至今還留有一條兩三厘米的刀疤,那是哥哥用鐮刀砍的。兄弟倆都看中了那棵最高、最粗的甜大稍,都想第一個砍倒它。每次看見這疤痕,我仿佛就像看到了我的童年,看見了姊妹四人在烈日下行走,在暴雨下抓魚,頂著風,踩著雪的情景;就放佛看見飯鍋上的煙霧繚繞,看見小妹踩著板凳搟面條的模樣,看見小弟油燈下作業(yè)的樣子,看見大哥提著鞋,赤著腳,踩著霜上學的樣子;還有干癟瘦弱的自己在橋上,在河邊玩泥巴的模樣。
冬天,實在沒什么好吃的,我們就吃冰凌,吃雪花,冰冰涼涼的,像棒冰,又一點也不像棒冰。整整一個冬天,毛線、香果這些美味都撲進大地母親的懷抱,能吃的只有山芋。爸爸在院子北面靠墻根的一棵春樹旁挖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地窖用來儲藏山芋。媽媽則將大門口南面廚房平日堆草的地方清理干凈,墊上厚厚的一層稻殼,一個個圓滾滾的山芋就你擠著我,我挨著你,擠油一般簇擁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一層稻草便是山芋一冬的棉被。
當冰凌在陽光下發(fā)出白光,大地皺成一團,冰厚到可以奔跑的時候,我就會拿出幾個山芋扔進灶膛里,將山芋埋進火紅的巖漿一樣的柴火里。飯后,從柴火堆里刨出黑煤球一樣的山芋,剝開黑乎乎的山芋皮,露出的是冒著熱氣的金黃的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山芋心,那一刻我的眼里就只有山芋,恨不得連皮一起吃下去。
漫長的冬天,山芋既是一家人的早飯,也是一家人的晚飯。一口大鐵鍋,放滿水,放滿山芋,山芋并不削皮,也不切塊,一個個整個的放進鍋里,有時放一點米,有時什么也不放,人吃不完的,就用來喂豬。
就這樣吃過冬,吃過春,山芋的藤蔓爬滿我的童年,我青春的氣息里盡是山芋青澀的味道,以致于后來的三十幾年,只要一看見山芋我就遠遠地躲開,我怕看見山芋的樣子,怕聞見山芋的味道,山芋藤上有我饑腸轆轆的童年,也有我光著腳丫奔跑的痕跡。
早晚山芋,中午一碗米飯搭一碟咸菜,就是我的一日三餐。一小瓶鹽水瓶裝的菜籽油能吃上一個月,爸爸還老是說媽媽油放多了,一向疼愛孩子的媽媽卻從未因此和爸爸爭過,吵過。七零后們常提的噴香的醬油拌飯,我連一次也沒吃過,我們家連一瓶醬油也沒買過。
我九歲讀一年級,“電燈、電視”像天上的月亮一樣美好而遙不可及,嚼著“毛線”穿著破爛的我就是敲破腦袋也無法體會“茅針香軟漸包茸”的詩情。
寒冬中,幾個毛筆頭一般大小的小人掛著書包,東倒西歪地在白茫茫地大地上一會直行,一會蜿蜒迂回,走在田埂上,走在水塘邊,從別人家的屋檐下穿過,從那棵鵲聲喳喳的老槐樹下穿過,在鄉(xiāng)村的原野上撒下一行行或深或淺、歪歪扭扭的腳印,畫出一幅幅或濃或淡的小水墨畫,畫出各自苦澀的童年,既丈量出炊煙的溫度,鈴聲的寬度,也丈量出腳下山水的厚度。
我老家過中秋節(jié)玩火把、吃柿子和月餅是必備的。玩火把是孩子們的最愛。這一天孩子們會早早地用筆直干透的大麻桿做火把,火把中間塞滿稻草,火把外面則是鋪排整齊的大麻桿。中秋是一年中最忙的時節(jié),割稻子,摘棉花,收花生,挖山芋,種麥子,點油菜都在中秋前后。中秋雖是傳統(tǒng)佳節(jié),但那年月饑腸轆轆的大人和孩子還在為溫飽而累死累活,我的父母常常是天還沒亮就出門到地里去了,我和大哥放學后也有各自的活要干,將鵝趕到河邊去放,將牛牽到河邊去放,就連六歲的小弟也是有活要干的。大人們不管多忙,都會燒幾個菜,再準備一瓶果子露,夜里一家人在豆黃的燈光下有說,有笑。
飯后,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拿出心心念念的火把,揮舞著火把,跑呀,喊呀,笑呀,原野里盡是一盞盞游動的明燈,有的遠,有的近,有的明,有的暗,像繁星,分不清天上地下。玩累了,幾個孩子便將未燒完的火把堆成一堆,從誰家地里扒幾個山芋扔進火堆,再隨手摘幾個棉鈴胡亂地在眼睛上揉一揉。我老家的習俗是這一天孩子用棉鈴揉揉眼睛,便不會得紅眼病。因為夜已深,加上火也不旺,山芋往往都是半生不熟的,但孩子們吃的依然很開心。有時,還會從誰家地里隨手拔一顆花生,也不洗,連著花生秧,邊走邊剝著吃?;氐郊覠粝乱豢?,手是黑的,嘴是黑的,衣服上、頭發(fā)上盡是棉花葉、稻草葉,盡管灰頭土臉的,但大人并不罵。
這些過往的點點滴滴是春天的花朵,綻放在我心頭;是深秋鵝黃的銀杏,斑斕著我的記憶,讓我眺望遠方的同時,不忘回過頭來看看來時的路,那里有我的童年,有我走過的足跡,有我親吻過的土地。
前些日子,我驅(qū)車兩百余公里只為見一位闊別二十余年的高中摯友,兩個人三個菜一瓶酒,菜是好菜,酒是好酒,自帶茶具,促膝暢談。臨別,同學送我一袋山芋。
山芋,紅皮黃心,盛在碗里特別好看,我一口氣吃了兩碗。
——選自《2019西散優(yōu)秀作品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