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時芬
2020年意大利成為全球感染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肺炎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意大利也是歐洲最早封國的國家。
這次意大利的疫情先是在北部的倫巴第大區(qū)開始傳播,世界時尚之都米蘭就是倫巴第大區(qū)的主要城市。該地區(qū)是歐洲人均收入第二的富庶區(qū)域。離倫巴第大區(qū)不遠的艾米麗-羅馬涅大區(qū)也是第一批封城的地區(qū),一下子讓我想起八年前我曾在莫迪納大學講學一學期的經(jīng)歷。
莫迪納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個小城市,屬于艾米麗-羅馬涅大區(qū),在意北的交通樞紐博洛尼亞北面30公里處。城市雖小,加工業(yè)卻極其發(fā)達。大名鼎鼎的蘭博基尼、法拉利、瑪莎拉蒂三大豪車廠都坐落在其郊區(qū)。那里還是世界著名的醫(yī)療器械生產(chǎn)基地,據(jù)說有五千多家大大小小的醫(yī)療器械生產(chǎn)廠。那里還是意大利的乳制品生產(chǎn)中心。
莫迪納向北到米蘭,中間還有幾座老球迷耳熟能詳?shù)某鞘校号翣栺R、皮亞琴察,惜乎近年來這幾家球隊表現(xiàn)不佳,紛紛降級。
2012年春季,應莫迪納大學的邀請,上海大學派我到該校去為國際貿(mào)易專業(yè)研究生講授一學期的課。在為講學做準備的時候,我在網(wǎng)上查到世界排壇的傳奇人物郎平指導,20世紀90年代曾在莫迪納排球俱樂部做過教練,這大大增加了我對莫迪納的興趣和親近感。
對方接待工作做得非常好,我的講課進行得很順利。同時,利用周末和節(jié)假日,我多次前往羅馬、佛羅倫薩、博洛尼亞、米蘭、比薩、威尼斯等地,飽覽了古羅馬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各種文物,收獲極大。眼看著還有12天工作即將結束,我為能順利完成異國講學的任務感到欣慰。不料,兩場以莫迪納為中心的地震正在逼近,使得本來就收獲頗豐的意大利之行更加令我終身難忘。
2012年5月20日星期天凌晨,我睡得正酣,突然一陣劇烈的晃動把我搖醒?;蝿映掷m(xù)了十幾秒。我第一反應就是地震了。出于本能,我蒙上被子,以防砸下的東西擊中頭部。等晃動稍停,趕忙開燈起床,看手表是4點05分。這時,周邊的房間都在開燈開門,走廊里噪雜聲一片。我趕緊套上長褲,穿著拖鞋跑了出去。樓梯上擠滿了急奔下樓的住客。我和大家站在旅館外的空地上,由于只穿短袖汗衫,在春寒料峭的夜里還是有點冷。過一會看看樓不像倒的樣子,大家陸續(xù)回房。剛躺下,又是一陣搖動,比前一次小且短,人們還來不及逃出門就停了。我起床打開電視,想看看地震的震中和強度、損失情況,尚未有報道。再睡下,到天亮沒再有余震。
我早上8點多起床,因凌晨睡眠被打攪,昏頭昏腦??措娨暎辛藞蟮?,說莫迪納東面19公里處4點03分發(fā)生地震,強度6.0級,已有3人死亡,幾十人受傷,幾十間房屋倒塌。畫面上看到倒塌的都是農(nóng)村的房子、工廠的車間、幾座古老教堂的鐘樓。接下來BBC不斷滾動報道,至中午死者已增至6人,還有多人被壓廢墟下,政府正在組織救援。報道說因住房損壞而無家可歸的人達1000多人。當?shù)卣R上搭起帳篷供無家可歸者居住,每戶一頂帳篷,每6頂帳篷配備一名護士照顧因受驚嚇而血壓、心臟出現(xiàn)問題的人。
我打電話給班上的幾個中國留學生,得知他們都平安無事,才放下心來。他們都在離學校不遠的民居租房居住,被地震震醒后并不慌亂,互相招呼著從屋子里跑到街上,坐在街沿上直到天亮。
白天下起了大雨,一下就是3天。許多商店和所有的學校關門。我待在旅館里上網(wǎng)和看電視。但是余震不斷,電腦桌和椅子會時不時左右擺動。這最討厭,逃吧,可能還沒跑到樓梯口余震就停了;不逃吧,桌子椅子都在晃動,令人驚魂難定。
天亮后,意大利政府宣布災區(qū)進入緊急狀態(tài)??赡苣霞{離震源地將近20公里,除了街上人少了許多,很多商店不營業(yè),未見恐慌景象,公交、電信等都沒停。下午我坐車到市中心看看,見到一家老教堂的外墻有一條從地面到屋頂?shù)暮艽值牧芽p,足足能伸進一個拳頭。還有一幢二層老房子的外墻也是從頂?shù)降滓粭l稍細點的裂縫,它們都成了危房。我住的旅館在老城外面,周邊多獨棟洋房。有些院子的圍墻也有細細的裂縫。意大利人造房子是慢工出細活,質量不錯,否則這次不知要壓死多少人。
第三天學校恢復開門,我去學?!m然教學上周五結束,但根據(jù)學校規(guī)定,尚未考試,老師還得經(jīng)常去辦公室給學生答疑。經(jīng)濟學院里人極少,可能地震后老師和學生都沒心思來學校,大家也能理解。
第四天學院的老師差不多到齊,來問問題的學生也很多,學院又恢復了平時的繁忙。答疑間歇,我和同一辦公室的老教授Gulliano談談,他總是說“太可怕了”。地震時他從家里逃出來,和老婆坐在汽車里直到天亮。他告訴我這是他經(jīng)歷過的最強地震。Gulliano已65歲,一直教“意大利經(jīng)濟史”,是副院長。本來他一個人一間辦公室。我去后把我臨時安排和他共用一個辦公室,老教授人很好,英語流利。兩個月下來熟悉了,經(jīng)常聊天。
過一會進來一個老頭兒,我認得是學院圖書館的工友。他和Gulliano說了幾句話,Gulliano不住點頭。他走后,Gulliano告訴我,那老頭兒家住莫迪納鄉(xiāng)下,有一絕好的手藝,就是做奶酪。我在食品店見過那種奶酪,一個個就像比賽用的冰壺,據(jù)說每個有10公斤重。老頭兒每年工作之余做一百來個奶酪,批發(fā)給小的食雜店,有些也自己帶到星期六集市上賣。這種奶酪要發(fā)酵兩年才達到優(yōu)質的地步,老頭兒家有專門的發(fā)酵房,奶酪放在一排排像超市貨架似的木架上。發(fā)酵房內(nèi)的溫度、濕度、細菌密度都需經(jīng)幾十年使用才能達到最優(yōu)。這次地震,偏偏把發(fā)酵房震倒了。老頭兒全家和救援人員一起清理廢墟,新奶酪本來就沒到成熟時間,加上淋了雨,一大部分只能扔了,能吃的也要趕緊在發(fā)霉前吃掉。奶酪很貴,老頭兒損失慘重。今天他來學院就是勸說老師買他的奶酪,已經(jīng)急到逢人就勸的地步??少F的是所有被他勸說的老師都一口答應買一兩個奶酪,沒人拒絕。其實它們沒發(fā)酵到火候,不一定好吃,老師們是在幫助他。
眼看著余震日漸減少,生活逐步恢復正常,我慶幸這次地震就算過去了。我利用最后幾天打打包,31日就能按計劃回上海。不料,29日一場更大的地震發(fā)生了。
那天上午9點,我正坐在電腦前工作,突然門窗咯吱亂響,桌椅劇烈搖晃起來,強度明顯比上次的厲害。我連忙鉆入寫字桌下面躲避,等地震停了才逃下樓去。一小時后,BBC報了地震消息,強度5.8級,震中就在莫迪納。到下午1點,又一次很強的余震,房子劇烈晃動,持續(xù)時間更長。
由于地處震中,莫迪納損失比上次嚴重多了。第一時間已有17人死亡,數(shù)百人受傷,6000多人無家可歸。全市公交車停駛、手機不通,只有互聯(lián)網(wǎng)還能用,所有商店都關門。中午我收到對方學校負責接待我的教授發(fā)來的電郵,她首先對請我來講課竟遇上這么危險的事向我表達歉意,隨后建議我提前離開莫迪納,她可以開車送我去羅馬機場,大約三四個小時車程。但我考慮按原計劃兩天后我就將回國,現(xiàn)在走的話還要改簽機票,而且地震后莫迪納與外界的交通聯(lián)系已一片混亂,想開車去羅馬也不容易。于是我謝絕了她的好意。
晚高峰時全市公交和通訊逐步恢復。我趕忙打電話給中國留學生,了解他們的情況。他們這時正在開往熱那亞的火車上。原來他們害怕有更強的地震發(fā)生,于是決定結伴到羅馬暫避,那里同學多。等他們走到火車站,火車全部誤點,也不知道去羅馬的火車什么時候來。后來來了一輛到熱那亞的火車,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擠上去再說。
聽到留學生們平安撤離莫迪納,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同時我也產(chǎn)生了去火車站看看情況的好奇。于是乘上公交車來到火車站,平時人流疏落的車站里已經(jīng)人山人海,都是到外地躲避的市民。由于鐵路被震松了,火車進出站限速20公里,更加劇了車站里的擁擠。每有火車進站,大喇叭里報告火車行駛的方向,相關的乘客馬上一擁而上。火車里已擠得寸步難行,后面的人還要上車,往往費了好大勁才能把門關上。戰(zhàn)爭電影里逃難的景象又復活了。
回到旅館,天漸漸暗了下來,我倒有點犯愁。生怕晚上熟睡之際再發(fā)生大地震。幸好莫迪納大學替我訂的旅館是套間,外間是廚房兼餐廳。餐廳里有張堅固的大餐桌,于是我把餐桌推到墻邊靠住,在下面打地鋪,睡前在枕邊放兩瓶礦泉水。這樣萬一房子再遇強震坍塌,我至少不會被直接砸中,可以在餐桌下面等待救援。就這樣我在餐桌下度過了一夕數(shù)驚的兩個晚上。
第二天白天我到市中心去了一次,一方面想看看震后的情況,另一方面也想多待在戶外。市中心又多了許多墻壁開裂的危房,直接倒塌的倒沒有看到。少數(shù)商店已開門營業(yè)。消防隊員在幾座教堂頂上拆卸上面的雕塑和花缸,怕它們?nèi)f一砸下來傷人。街上行人雖行色匆匆,卻也看不出慌張。
好不容易又過了一天,是我出發(fā)的日子。我早早起了床,把地鋪收拾好放回床上,把剩下的半個披薩熱了熱吃下當早飯,然后提著行李坐公交車前往火車站。火車運行和車站的秩序已恢復正常。我搭上8點半去羅馬的火車。下午在羅馬稍事休息后去機場,搭乘晚上7點多鐘東方航空的飛機回上海。我就這樣結束了一次成果豐碩,卻也擔驚受怕的國外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