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八幾十年代的中國詩壇上,祝鳳鳴是一位別具一格的詩人。這位詩人已丁不久前因病去世,享年55歲。在這里,我不想談及和他的交往與故事,也無法談論他的藝術與學術成就,只想就他的詩作發(fā)表一些個人見解。就表現(xiàn)于法來看,他善用“自然意象”,就詩意呈現(xiàn)來看,他揭示了“鄉(xiāng)村宗教”。前者是他的創(chuàng)作藝術,后者是他的題材開拓。
所謂“自然意象”,是針對“意念意象”而提煉出來的一個概念,是指詩人從“存在”的角度切入詩歌,將詩人的情懷有機地依附在(或者說緊緊包裹在)“自然物象”之上,進而生成詩的語言加以表達。它是詩人特意為讀者走進詩作而鋪設的一條“通道”或打開的一扇“窗戶”。同時,“自然意象”中的“自然”二字,還包含著“意象”在詩行中的流動是自然的,看上去很不經意的意思。盡管,詩人在表達之前無不是經過精心處理的,有時甚至是千錘百煉的。
在我看來,“自然意象”在祝鳳鳴詩歌中的具體運用,至少有以下三個好處:
一是有利丁提升他詩歌語言的表達速度。所謂詩歌語言的速度,其實就是指詩歌語言通過“自然意象”的疊加后產生出來的內部張力。通常來說,“速度”有兩種理解,一種是指某個“質量”在運動過程中產生出來的“信息”,速度越快,信息量就越大。“語言的速度”也一樣,它不是指表達者用最快的語速來表達,而是指隱藏在語言內部的信息很多,多得不會讓你的眼睛或思維慢騰騰地停留在某個單調的信息上;一種是指某個“質量”在運動過程中帶給人的心理感受,速度越快,感受就越神奇,越恐懼,這就好比是你坐在一輛慢車與坐在一輛風馳電掣的“磁懸浮”列車上的區(qū)別。以《青春》一詩的前兩句“窗簾輕拂,仿佛風有著骨頭/隱約的雷聲傳來極遠的消息”為例,詩人本是站在窗前的,看見風吹動窗簾、聽見隱約的雷聲后,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思緒拉到了遙遠的地方,或者說一下子仿佛又聽到了遠在老家的父母的聲音。這時,“速度”就出來了,而這種“速度”的顯現(xiàn)又完全是由“窗簾、風、雷聲”三個自然意象疊加之后才得以生成的。
二是有利丁掘進他詩歌語言的內在意旨。再以《青春》為例:“早年地層下游蕩的火把,/照見無數(shù)人的骨頭,如今轉為人間燈火”這一句,“地層下游蕩的火把”,很明顯,指的是祖先散落在大地上的磷火(注意,這種火,通常也只有在春夏之交的夜晚才能出來。正好這一意象的出現(xiàn)也印證了詩人創(chuàng)作本詩的時間)。有多少人看見過這種火而不感到神秘與害怕?又有多少人在變成了這種火之后而不使人感嘆生命的短促?詩人沒有明說,只提供這樣的信息,緊接著又寫道“如今轉為人間燈火”。古往今來,生命生生不息,陰陽兩隔,生命代代相傳。如此豐富的生命意識,就在一瞬間“壓進”了讀者的思維里,靠的正是對“火把”“骨頭”“人間燈火”等這一組“自然意象”內涵的合理挖掘才得以實現(xiàn)的。
三是有利丁冷卻詩歌語言的外部情感與哲思?,F(xiàn)代詩歌從根本上說也同樣離不開情感與哲思這兩個詩性永恒的母題,但同時現(xiàn)代詩歌也最忌妒直接抒情與直白哲理。他的詩整體上都呈現(xiàn)出“抒情與哲思”的冷卻現(xiàn)象,并在這種冷卻過程中,煉制了一份凝重與力量。如他的《黎明》,詩題叫“黎明”,第一個詞語卻是“姑娘”,不難聯(lián)想,這里的“姑娘”就是指代“黎明”。在晨曦初露的時刻,清新而靜謐的黎明,詩人站在(或坐在)一潭水邊,既看到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同時也看見了天上尚未隱去的繁星的倒影,很容易引發(fā)出較為感傷與茫然的情懷,而這種情懷又是在組合了“黎明的微光”與“天上繁星的倒影”這些“自然意象”之后,通過“人世的微光一點一滴”這一句表達出來的,不仔細品讀,這種情懷是讀不出來的。退回去分析,第一句“姑娘,你這碗泉水是慎重的”,這里的“慎重”應是借對“泉水”的表達而實指“姑娘”。只有當一位姑娘是“慎重”的時候,她給人的感覺才不是抒情的,也不是哲理的,而是地地道道的審美的!再反觀詩人眼中的“這一碗慎重的泉水”,詩人向“水”領會“靜謐”并努力在內心作一番新的修煉的“情懷與哲思”就不難品味出來。但這種表達不是抒情的,也不是哲思的,而是冷卻了的,是凝重的。
祝鳳鳴大量鄉(xiāng)村題材的詩作,從標題到詩行,幾乎都呈現(xiàn)著濃密的“自然意象”。也正是通過這些“自然意象”,詩作揭示并托起了一種鄉(xiāng)村“詩意的存在”。他沒有在詩作里“再現(xiàn)”所謂鄉(xiāng)村生活的“貧瘠、堅忍、勤勞、質樸”等之類的淺層意旨,而是運用“表現(xiàn)”的于法,將依附在“鄉(xiāng)村”這個生存背景上的“生命過程”及“生命現(xiàn)象”詩意地呈現(xiàn)出來,進而揭示了生命內在的一種神秘性與可能性。最終,他呈現(xiàn)出來的“鄉(xiāng)村”以及其中的生命、親情、愛情、記憶、時間、死亡……等等,也就構成了帶有一定宗教意味的詩歌主題。
首先是對侵襲鄉(xiāng)村的現(xiàn)代拜物教的憂思。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商品經濟、市場經濟已滲透到鄉(xiāng)村的每一個角落,向“錢”看的價值觀念也不斷地影響著那些純樸善良的鄉(xiāng)村人。祝鳳鳴不少詩作是抒寫金錢和商品侵襲鄉(xiāng)村造成人性異化的憂思。如《鄉(xiāng)村紡織品商店》寫看到人們被商品欲望所支配的迷惘:“哪兒來這么多熱情/這么多易朽的、未名的、熾熱的軀體?!痹凇蹲迂晭X》,“我碰見鄰村的叔爺,/匕十八歲,如一根黑色荊條/他醉酒、嘔吐、于指搖晃/指著被兒媳打傷的前額,向我哭泣:哪是兒子,……畜生??!”寫出鄉(xiāng)村傳統(tǒng)道德喪失令人觸目驚心的時代圖景。隨著鄉(xiāng)村人性的一天天物化,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也在一天天惡化著,而詩人在面對這種惡化的狀態(tài)時,心情無疑是憂傷的,進而也會想起那美好的《往昔》:“多少次,山村沉陷丁暮色/深不可測的谷底/是藏滿刀魚的溪流。/路邊,茅草花的長穗/頂著藍晶晶雪塊,仿佛親人的臉?!?/p>
作為在鄉(xiāng)村土生土長的詩人,他的歡樂,他的幸福,毫無疑問在很大程度上安放在了鄉(xiāng)村里。誠如他在《返回》里寫道:“傘廠后墻上/我屏聲靜息的身影/還刻在那里……少年/不可觸摸的熾熱迷狂?!笨墒牵诮洑v了鄉(xiāng)村生態(tài)的巨變后,詩人仿佛被什么東西割斷了臍帶似的,隱約中也感受到了很難再在這樣的生態(tài)中吸取滋養(yǎng)。丁是在《所見》中,他近乎有些絕望地、然而也是十分虔誠地“跪”在了“一頭產下幼生的母生前”:“一頭母生產下紅色生犢/并舔凈它,給它哺乳。/……/我請求他們/在夢中,我跪下并請求他們/也給我一個位置?!?/p>
其次是其詩歌中的原始宗教以及在這種宗教滋養(yǎng)下的生命史詩。祝鳳鳴不僅是詩人,還是學者,博覽群書,對八幾十年代學界流行的“文化哲學”與詩壇上部分詩人進行的“文化史詩”探索不可能不清楚。然而,他的可貴之處就在丁堅持了自己的獨立性,原創(chuàng)性地從“自己的鄉(xiāng)村”這個微小口徑進入,并用一首首看似小詩的形態(tài)拉開了“生命史詩”的大幕。
“這是我們的村子/還沒有到蘆花泛白的季節(jié)/花椒和山楊還未透出朱砂的顏色/母親是疲憊而堅忍的/是什么使她啞然無聲地佇立/在先輩的宅邸中?”這是詩人寫在《蘆花村》里的幾個句子。在“淡白的桃花”紛飛時節(jié),詩人仿佛在對著一個人指認著他的村子:“這是我們的村子?!苯又?,他看見了自己“疲憊而堅忍的”的母親,接下來又是一句詰問:“是什么使她啞然無聲地佇立/在先輩的宅邸中?”先不管詩人是在對“誰”進行指認或詰問,僅從這幾句詩行中,我們能得到以下一組簡單的生命訊息鏈:我——蘆花村——母親——先輩的宅邸——先輩。如果再加上詩末的兩句“許多人離開又回束了/村頭還有數(shù)不清的未世者”,那么,這個生命鏈條還長:——許多人死去 數(shù)不清的未世者。這簡直就是以“我”為中間地帶、以“蘆花村”為“生命現(xiàn)場”的一條生命長河。
如果說《蘆花村》是“生命流程”的縱向列舉,是“我”對生命的一種擴散式表述;那么《流星紀事》則是“生命存在”的一個截面呈現(xiàn),是生存環(huán)境對“我”的一種包圍式表述。走過鄉(xiāng)村夜路的人,總是會有這樣的經驗:在黑夜的包裹下,大地某種神秘的力量似乎最容易向“我”顯現(xiàn),哪怕是一點點聲響,都仿佛是“千秋的微響”,哪怕是一顆流星的劃過,也仿佛是“一道藍色的鞭影”,所以會有“父親拿著鐵棒”,問我:“你怕不怕?”說到底,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驚悚,是一種自知生命渺小的無助,是一種對天地神靈的敬畏,是生命最原始的宗教。在鄉(xiāng)村,“生命”的過程就是在這樣的“縱向”與“橫向”中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
在詩人的筆下,生命在這里,不僅靠自己辛勤的勞作滋養(yǎng)著生命本身的代代繁衍,而且也憑借著生命的力量與天空進行著無言的對接;生命在這里用自身歡樂的尖叫,為大地呈現(xiàn)了青春的嫵媚,也平添了浪漫的風景;生命從這里出發(fā),融入了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也滲進了歷朝歷代帝王將相的智慧里;生命在這里認識了自身的短暫,并試圖從祖先的夢想起步,去追逐那永恒的渴望。
最后是詩人筆下呈現(xiàn)的鄉(xiāng)村佛教意旨以及帶有輪回般的愛的憂傷。佛是什么?佛是覺者的意思。覺有四種:本覺、不覺、始覺與究竟覺。“本覺”是一切眾生本來具有的覺性,即“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不覺”是迷惑顛倒,像迷路的人一樣,不僅忘了回家的路,而且連自己迷路這件事也忘了;“始覺”是迷路的人覺悟到自己迷路了,開始找或找到了回家的方向;“究竟覺”又稱如來果地,就是回到了老家,看到和擁有了本地風光。
在《河灣里》,詩人吟涌道:“我將漸漸衰老,死去,哦!故鄉(xiāng),若是真的/能再轉生人世/我還要回到這里,看著喜鵲和烏鴉/被楊柳的綠焰摧飛?!痹娙嗽谶@里的表達,正是達到了“究竟覺”的境界。生命的意義說白了,就是懂得擁有并珍惜自身所擁有的一切。不管人生多么艱難,不管環(huán)境多么惡劣,不管地位多么低下,你都能“忍受”著,并從中“發(fā)現(xiàn)”美好,培育慈悲的懷情,就能上升到佛性的高度。
通讀祝鳳鳴的鄉(xiāng)村詩作,這種佛性的光芒無所不在:在《小河沿》,詩人寫道:“一只變藍的鳥/帶著我的憂愁,將頭插入水中/河心,葵花形石樁激起渦流/我從前來過這里?”在《鳥巢》篇里,“我有時深夜去井邊/碰見烏鴉和鷺鷥/它們是否與我早逝的姐姐有關?”在《童年》里,“晚霞在飛舞,哦/是誰布下這無邊蒼茫的景象?/是怎樣的恩情留下我?”在《哀歌》里,“我怎能離開這微涼的/燈光閃爍的三月/我怎能把擱在你心中的雙于抽回……那久久消失的/必將在春天的午夜呈現(xiàn)/那燭光里的無辜傷害/必將鑄成冷劍/又回到你快樂的床邊”;在《請求》里,“請求樟樹,樹下的人/抬起秋天玄色的棺材/請求死者復活/用肩膀把我扛到山上/請求山上的人們記住我”;在《湖畔》里,“你可記得山里的湖泊/飛鳥飛過我們的頭頂/波濤停留在藍色的天邊/我擁你走進夕陽下的樹林”;在《河邊》,“一百個冬天踩著冰雪過去,/舊年的河水又回到岸邊,/但我們永不會再見……/有多少永恒的綿綿細沙知道,/這生死的秘密,/另一個世界無言的歡樂”;在《亡靈》中,“我不與你說話/我把于伸給你/但救不了你,夜里多雨/月光往往又被西風卷去”……
所有這一切,既與愛有關,又與死亡有關,歸根結蒂,與蒼涼、空寂有關。詩人也正是在這諸多蒼涼與空寂中培育出了對鄉(xiāng)村的慈悲,對生命的慈悲,而在這份大慈悲中,奠定了詩人述說鄉(xiāng)村大地的詩歌地位!誠如詩人在詩中所說:
“是一言難盡的大地,使我散成絲絲縷縷”(《青春》)
“我未說的如大地的泥土,/我所說的只是掌上的灰塵”(《初春,明教寺》)
2020年1月27日丁臨海
皖西周,真名張馳,安徽宿松人,現(xiàn)居浙江臨海。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花城》《詩刊》《人民文學》《延河》等文學刊物。出版詩集《煙花腳印》(與人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