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口
日歷翻到農(nóng)歷十一月的第一天,上面顯示“冬月”二字,才知道原來冬月是農(nóng)歷十一月的別稱。想起家鄉(xiāng)人常說的“十冬臘月”,原來以為只是泛指寒冷的冬天,和“寒冬臘月”無異?,F(xiàn)在看來,它明明白白說出了三個月:十月、冬月和臘月。鄉(xiāng)村的語言帶著些古風,比如稱風箏為紙鷂,稱東西為物什,稱辦法為章程,稱砍樹、砍柴為斫樹、斫柴,如此種種,不能盡數(shù)。我們從小都這樣說,說的時候脫口而出渾然不覺,倒是現(xiàn)在說家鄉(xiāng)話的機會少了,有時突然會想起某句話某個字,細品起來覺得古意盎然,韻味十足。
十冬臘月的家鄉(xiāng),山風刺骨,冷是不消說的。但山里人自有御寒的妙法,家家備有火塘,不管是一家人圍坐,還是鄰里間串門,都是暖意融融的。家鄉(xiāng)的火塘,是建房時就在一間房的地面預留出一個直徑約三四十公分的圓坑,深約十多公分,底面平整。冬天以外的季節(jié),火塘是閑置的,用一個木制的柵架蓋上防止踩入。冬天,塘內先放入一層草木灰,中間放上木炭,上面鋪上一層剛剛從灶膛里掏出的炭火,再輕輕掩蓋上一層薄灰讓炭火不致消耗過快。木炭有硬炭和桴炭兩種,硬炭由質地緊實的雜木燒成,一段一段的,還能看出木頭的形狀,桴炭則是日常燒灶留下的柴火炭,細細碎碎的。硬炭經(jīng)燒,但是不易得,需往深山里去燒,家里沒個壯勞力的根本燒不了。桴炭不經(jīng)燒,但也有它的好處,比硬炭易著,一會兒的工夫就能燒得紅紅火火的。節(jié)儉的主婦們通常將兩種木炭搭配著用,以確保整個冬天都是暖和的。每天晚上睡覺前用塘灰將剩余的炭火深埋,第二天早上劃開塘灰,里面的炭火依然是紅通通的,在炭火下面加入木炭,新一天的暖就續(xù)上了。
一種粗陶罐,也是家家必備。顏色黑褐,圓口拱肚,底部略收,側面有個把手方便拿取,配一個木制的蓋子。這不起眼的物件,可是火塘專用的燉肉神器,見它如同見肉,小時候只要在火塘里看見它,就知道有肉吃了。早上裝入肉和水,將陶罐往火塘里一坐,不用管它,到了傍晚,準保肉爛湯鮮。肉吃得差不多了,再從撲水壇里拿幾個腌辣椒往里一放,稍燉一下,酸爽鮮香,更是別有一翻風味。燉臘肉尤其香,滿屋子都是肉香味。我家祖?zhèn)鞯哪莻€陶罐,從爺爺那輩開始用,老家的大姐現(xiàn)在仍在用著。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不知燉了多少回肉,肉的香味已經(jīng)沁入胎骨。每逢回老家,大姐必燉一罐肉給我們解饞,我們吃得心滿意足,感嘆即使不放肉,蘿卜白菜放入這個寶貝陶罐,都能燉出肉味來。
十冬臘月的家鄉(xiāng),雪是必不可少的,每年總要大大小小下個幾場。小雪常伴著雨一起下,落地就沒了蹤跡,讓人覺得沒意思。大雪就不同了,先是下雪珠,細細密密地鋪在地面上,很快就凍上了薄薄的一層冰,然后鵝毛般的雪花飄上一整夜,一大早就呈現(xiàn)出一個白茫茫的童話世界。我是資深的“起床困難戶”,冬天起床尤其困難。能讓我早起的日子,只有下雪。大雪過后,窗戶總是特別明亮,那道異于平常的雪光,能讓我瞬間睡意全無,一骨碌爬下床來。
雪后放晴,各處的雪開始融化,房檐上掛下長長的冰凌,在粉墻黛瓦之間,猶如裝飾了水晶的流蘇,在陽光下閃著耀眼奪目的光。村外石縫里的細流,此刻已毫無聲息地匍匐在石塊上,或在石塊下方垂下粗大的冰錐,低處那個平日可以儲一點水的小池,則被厚厚的冰塊完全覆蓋。一幫孩子小心翼翼地將水面上的冰塊揭下,碩大的冰塊足有半寸多厚,晶瑩剔透得沒有一絲雜質。孩子們找來麻索,將冰塊五花大綁,由兩個個高一點的孩子用扁擔抬著,其他孩子簇擁左右,“嗨唷嗨唷”喊著號子往村里抬,別提有多興奮。大人們看了哭笑不得,這不就是一攤水嗎,抬來何用?
可是,誰能定義什么才是真正有用的東西呢?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當時看來必需的東西都已面目模糊,反而是那些被認為無用的事物,至今仍占據(jù)著我們記憶的很大部分,并且,似乎一直都無法忘記。正如周作人先生所說: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