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
綠萼梅
用了三個年頭來看梅。
梅是梅城公園的綠梅,叫綠萼梅,取它的萼綠花白,小枝青綠。
除卻綠梅,梅城公園多的是數(shù)不過來的紅梅,紅梅妖嬈多情,紅的晃人眼。前些年,也還隨人去塔子山看過梅,也是紅梅居多,不過那時我的人和東風一樣毛躁,賞梅少,玩鬧多。
紅梅其實也有點鬧騰,我當下心情已略有些平淡,并不十分的喜歡。
見綠梅,完全不是一回事,是一種狂喜。到什么程度呢?第一面,就在她的花樹下來來回回徘徊了大半天。
第一面,現(xiàn)在想來是糊糊涂涂的。
這是我一旦見了喜歡的事物的第一種感覺。
喜歡嗎?喜歡啊。
喜歡什么呢?不知道。
模糊,不清透,心底訕訕地,但卻快樂著。
綠萼梅呢?最早見她,她打了小小的花苞,瑟縮得像個怕生的小女人。后來我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我一見到她,便喜歡上她,她性子清冷,質(zhì)地清透,一顆顆、一粒粒地俯在纖弱的枝條上。
后來,大雪覆城,我又越過大雪去看梅。那時,紅梅已開得圓滿,她的一身紅裝在白雪中愈加嬌艷,白雪也難掩她的豪情逸致。綠萼梅總是遲,有綻開的,也有悄悄扒開一瓣花瓣偷看人間的。她們在白雪中探頭,花苞如一顆顆綠寶石,白綠色的花朵像一位姿態(tài)清麗的女兒身,清透透地從雪中挺直身子綻放,一身的鐵骨錚錚。
我又在日記中這樣記到:相對于紅梅,我更喜歡綠梅,清透、素潔,白碧色的花瓣圓潤、質(zhì)雅,每一瓣都像雕刻工用刻刀精雕玉琢的美玉?;ㄐ囊粎脖躺毴镯斨w顆嫩黃色的柱頭,淺白的綠,嫩黃的蕊,相得益彰。
這是第一年我見綠萼梅的情況。匆匆一瞥后,念念不忘。此后,像是世間又有一個地方可以存心事,有一個知己可以言說,心里安放了一絲暖和在這里。
第二年,北風呼嘯,大雪封門,我在暖和的房間里打轉(zhuǎn)。我便沉在無盡的遐想中,想到那綠紐扣似的綠梅朵,在云一般的白雪中,一身是光的樣子。就這樣想著,心里也是暗自歡喜。
心間念念忘不了,一直到雪消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才又到了梅城公園。那真是個好時候啊,陽光暖暖的,小狗歡快地滿公園跑,三三兩兩的人一起散步,有打太極的老人,手里舞動著帶穗子的長劍。長劍的招式飄逸又凝重,梅花在音樂里綻開,并釋放靈氣,老人們在梅下,攢一身的硬骨頭。
又仿佛他們的力道過猛,綠萼梅的花瓣都簌簌啦啦地震散了,然后我的頭發(fā)啊,眉毛、鼻子、臉頰、衣服口袋包括外翻的帽子,都有細碎的花瓣,嗅嗅清香,連我的人都清香起來。
老人們繼續(xù)舞劍,梅花在劍影里隕落,音樂碎了一地,陽光被劈成一道道金光,金光落在梅樹叢里,明亮一片。連綠萼梅的花朵也柔潤、明亮起來。
綠萼梅,真的開透了。
從最初一樹樹碧綠緊裹的花苞到圓潤、飽滿的花朵,花瓣都統(tǒng)統(tǒng)打開了,露著黃綠色的花心,乍看,有櫻花豐滿的層次,有繁花茂盛的模樣。這雪一般盛大的綠梅,再遠點看,一樹樹雪白掩映在梅城公園的小路、竹林、枯樹、木頭房子間,一副春色濃重的樣子。
這讓我想起山坳里從枯色中染就的一溝又一溝的雪白,那份飄逸出塵,在一瞬間就抓著了我的心,我的心澎湃得要飛起來了,恨不得所有的事情都停下來,我要立馬去找她們。
去她們身邊,我需要和她們一樣,有騰云駕霧的本領(lǐng),一會兒在山坳里,一會兒在山底下,一會兒又升騰在半山腰。
最遺憾的是至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那是我在飛馳的車子上,看到遠山曠野一整溝一山頭的雪白的花樹,漂亮得讓整個人間都明亮起來。那刻很想停下來卻不能實現(xiàn),還好,現(xiàn)在我的身邊就有著繁花似雪的一棵棵梅樹,她們正在人間站立,姿態(tài)清然。
好像冥冥中對我有公道,在一個地方失去的,總有個機會在另一個地方給補回來。
第三年,再來看綠萼梅。
我的心情終于不再急迫,緩緩地像一個故友。
我從梅城公園的西門進入,走了五十米,在靠近梅城墻根的一條小路上,賞綠萼梅。這里有三棵,這三棵是最奇異的,她又黑又粗的樹干上竟然也綴滿了一粒粒碧綠的花苞,有的已經(jīng)開花。
你無法想象,在十五厘米粗的墨黑樹干上,綻出綠色的花朵,就像珠寶柜里那黑得發(fā)亮的金絲絨布面上,躺著的一粒又一粒熠熠發(fā)光的綠寶石,奇異又讓人驚嘆??善婀值氖?,難道樹干上不是長枝條的嗎?
這三棵梅生的挺拔,未曾修剪的緣故,枝條帶著花朵直直地往天空去。不過,到底還是花沒開透,等到花一旦紛繁起來,樹都成了雪白的,何況是枝條?枝條總要垂下來。
再有,在梅城公園東南角,靠溫涼河的地方,還有兩三棵綠萼梅,這幾棵依據(jù)地勢,是橫逸斜出的姿態(tài),樹下有堆亂石,樹干從亂石里斜出到水面上來,有些柔長的枝條,將要掃到水面。儼然一副“石枯水瘦梅自橫”圖,這幅圖宋詞的味道很濃,設(shè)計這處風景的人,大概很愛宋詞或是具有深厚的宋詞功底。
這種將傾未傾的姿勢是梅城公園三處綠萼梅里最有意境的一處。梅樹斜橫于水面上,梅花便在水面上高低錯落,有挺直枝干清然綻放的,有蜻蜓點水挨著水面的,一朵朵靈氣動人,恰似水中白花起。一陣風來,水面又皺起細浪,把隨風而落的花瓣一浪逐一浪的,逐漸堆在水的一側(cè)。此刻,梅的味道更清寒枯瘦,姿態(tài)萬方,還多了種超然世外的淡然。
梅是什么?是“歲寒三友”中的三君子之一,素來受世人所青睞。綠萼梅又是梅中的極品,一身的清麗無雙。所以,綠萼梅,她有雙重的身份。
第三處綠萼梅在梅林里。梅林里紅梅和綠萼梅相互交叉著,梅樹下又種滿了土杜鵑和南天竹,靠北邊還有茂盛的竹子。這正是我前兩年來賞綠萼梅的地方,那時,我只要一站到梅樹下,便移不開步。
出了梅林,在它的最西邊,還有十幾棵高大的綠萼梅,她們守在梅林的西邊,像護衛(wèi)工一般。她們的工作做得極好,她們把密密的枝條都傾到西邊來,于是,便形成了一堵花墻?;▔ο掠幸粋€石桌,三個石凳,在石桌邊停坐,石墩的涼意不斷地傳入身體,梅花正簌簌地落下。
有的梅樹此時花開正好,枝條都不承重地垂了下來。也有些梅花在樹上開透后,靈氣漸失,跟樹做最后的告別后,簌簌地從樹上落下。相較起來,左邊的梅樹,一片繁花勝雪,開得肆意盎然,稍微有風,洋洋灑灑的就四散開來,一會兒時間,石桌上、石凳上、地面上也成了一片花海。右邊的幾棵梅樹,花期像是晚些,雖然紛繁,卻有些許羞澀。
要說,這兩天,正是花期,正是賞梅的時候。
坐在石凳上賞梅。
一邊的梅花正紛繁。
一邊的梅花正落下。
三年過去了,綠萼梅已在我的心里十分清晰,她們一樹樹地開在梅城公園,剛開始時萼綠花白,小枝青綠,后來便是人間的一樹樹繁花,開在大地上,及我的心上。
古人簪花,愛用梅花,梅花在青絲里一簪,滿室的清麗。
我亦要用綠萼梅簪花呀!
木欒遇
那日,從木欒樹下過,正走著,欒花經(jīng)風紛紛揚揚落下,噗噗簌簌地落了一頭,似一陣雨。細碎的花蹭著臉頰落下,長發(fā)上,衣服上,至無意張開的手掌里都有了花瓣,黃色細碎的花,靜如世間的一粒粒塵埃,美好又孤寂。那一刻,我恍惚了幾秒后,竟自笑了,萬物自然恩賜我一場木欒遇。
再抬頭去看花樹時,心柔軟得也將要化了。
什么時候起,這城市有這么美的花?開得好美,一派繁盛的模樣,抬頭看到密密的花與枝葉相互映襯,或在半腰,或高高地在樹梢,枝枝分朗且燦爛,再向遠處看,街道兩邊的路上,一路都是欒樹,一路都是繁花??!
后來,看到到處都有,雨林說:這是兩相路的特色。不,我在長江路也看得到,明明是到處都有?。?/p>
忽然覺得,醉的不止我,更是這座城市,這座城市里的欒花開瘋了。到處都是明黃色的欒花,燦爛得鋪天蓋地。
來看花啊!開得發(fā)瘋的花,就一起在繁花當中隨著瘋掉吧!瘋掉,突然是一個很美的詞,這輩子,能單純地瘋掉一次,還是為了花,一個城市中從白天開到夜晚,一邊抖擻地開花、一邊又簌簌地飄落的木欒花。
來看花??!再不來就晚了,地上已是一片碎金,金黃的細碎中還閃爍著明亮的橙紅色,紅色僅欒花的基部一圈才有。金黃色與亮紅色已碰撞出動人的光芒,光芒鋪滿了大地,它們是欒花的羽翼,欒花占領(lǐng)這個城市的天空后,還想要占領(lǐng)這個城市的大地。
這個城市要淪陷了!
雨林堅持說欒花是兩相路的特色,我又發(fā)去了濱河路的圖片。濱河路上一樹樹繁花,將我映襯得特別渺小,我站在天空下,藍色的天空里印著細碎的金黃,密密的讓人忘記身在何處。雨林又解釋道,沒有兩相路集中,路窄就會顯得巷道好看,繁花都在天空中交織了呢!
繁花若都在天空交織,可以想象這座城市成什么樣子,那種溫暖的程度,大概可以一整年、一整年都記得繁花覆城,然后接著下一年,這種境況,憂傷何以藏身呢?
相較于欒樹,木欒更有味道,我且稱呼它木欒。木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南陽的街頭佇立,又從什么時候開始開出了一樹樹繁花呢?
最早時,在小城的街頭站崗的是梧桐樹,粗大的樹樁上長出手掌般張開的樹杈,樹杈上密密生出許多枝條及梧桐葉,夏日火辣的陽光便被遮擋了。特別是梅溪路上的法國梧桐,馬路兩邊的樹梢枝葉交織在了一起,走上去,清涼迎面,騎車過那一帶時總像個孩子般繞到梅溪路,順便還能看看那一排梧桐樹下各有特色的花店。
到了秋日就不行了,怎么也要繞過梅溪路。秋風一起,梧桐樹上下垂的小球就像蒲公英一樣散成千萬枚細針直撲人的臉頰和眼睛,人人唯恐躲之不及。
悄悄地,街頭上的欒樹開始種植,五年前開始發(fā)現(xiàn),那時候稀疏,猛地瞧見一棵,覺得這棵樹挺好看的??!漸漸地,一年年的多了起來,樹冠也大了起來。直到今年,滿街道的欒樹,滿城璀璨的繁花,惹得人人驚艷起來。
有朋友給我發(fā)信息:每年秋天的這個時候,站在辦公室大大的窗戶前看路邊的欒樹在晴空淡云下肆意盛開……
我給她回信:我在藍天下欒樹下看欒花,一串串地垂下來,滿天都是細碎的花,跟繁星一樣呢!
漸漸地,秋濃,黃色的木欒花被環(huán)衛(wèi)工人盡數(shù)掃了去,如果以為欒花就此消失那是要大錯了。一段時日后,隨著空氣中秋的況味日益濃厚,欒樹搖身一變,竟又是一番模樣。
是一日晴朗的午后,我乘4路公交車在人流中緩緩行進,不經(jīng)意地看向車窗外,只這輕輕地一眼,頓覺心跳加速,我喜愛的木欒樹,它竟然披滿了一樹樹鐵銹紅的蒴果,蒴果一串串的,在城市里搖曳,感覺像掛了一城市的燈籠。同樣的,又是鋪天蓋地的,走到哪,都能看得到。
我失語了。
對著一棵曾開花的樹。
對著一棵正掛果的樹。
它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它讓我忘了梧桐樹球帶給我的傷痛,它深懂戀愛的奧妙,忘記一段感情,要開始一段新的,它給我一段新的,我不再繞去梅溪路,不再去法國梧桐下面乘陰涼了。
杭州的花期晚些,小城的木欒樹已掛滿了蒴果的時候,杭州的木欒才掛了一半果,一半是黃色細密的花,一半是剛起的果,就飄搖在杭州城里,很適配煙雨蒙蒙的樣子。我的花藝老師,最解花草的秉性,木欒花也是花,這個秋季的戶外花門,她就這么堅定地用了木欒,木欒的花,木欒的果,枝枝葉葉,配上其他的花草,做了一個木欒的花門。
那個木欒花門在蘇黎世小鎮(zhèn)提香別墅區(qū)的山道上,我去過那個別墅,一路都是緩慢的上坡,黑色的柏油路油光閃亮,兩邊樹木暫且郁蔥,其中也還有開著花,掛著果的木欒樹。木欒花門在路中間一立,便成了這個秋天最美的童話,我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站在花門下,我便產(chǎn)生了飛奔而去的欲望,我的全身都要飛起來,想穿山越海,想去那個花門下站一站。
站一站,我和花門就會永存了。我記憶中的永存。
從夏天到秋天,木欒從夏一直美到秋。
她在藍藍的天空里肆意盛放,她在夏秋里細碎的溫柔,她在白露后,生成顏色鮮亮的鐵銹紅果實,滿城地搖曳。
《春秋·含文嘉》記載:天子墳高三仞,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所以,欒樹又名大夫樹。
欒樹花是圓錐花序,集中在枝條頂端,花朵是很明亮的淡黃色,花瓣向外反折,基部橙紅色,欒樹花絲較長,微香,樹勢挺拔,葉子多為羽狀復(fù)葉,果實較多,顏色鮮艷,宿存至冬。
木欒樹,在暖冬里,披掛著一身的燈籠果,只是它的色澤已開始往暗沉的木棕色蔓延,再往后,它的葉子會掉盡,燈籠果則不一定,它會一顆顆地落在大地上,像是一個在給大地扔糖果的頑皮孩子,隨后,環(huán)衛(wèi)工把它們裝進他們嶄新的環(huán)衛(wèi)車里。
最后的木欒樹,就剩下一樹光禿禿的枝干,任憑冬風呼呼而過。不過我的心里還盛著它一樹繁花簌簌下落的模樣,在蕭蕭寒風中,我在等著它的其他季節(jié),也等著它一樹繁花傾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