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雯
初初踏入《琥珀》這一龐大世界的讀者大約都會感到迷惑:該在怎樣的文學(xué)譜系里定位這部小說?盡管《琥珀》也將人物塑造作為自己的任務(wù),但無論如何,它與傳統(tǒng)小說有著迥異的面容:日常生活成為影影綽綽的布景,而通常為傳統(tǒng)小說避而不提的歷史占據(jù)了小說的前臺;在《琥珀》身上,也許能看到網(wǎng)絡(luò)小說的影子,那種堪堪踏入歷史,旋即置身于波詭云譎的歷史之中,與歷史上重要人物一一交手的情節(jié),與網(wǎng)絡(luò)小說或許有異曲同工之趣,但是,《琥珀》在給予讀者閱讀的快樂之外,有更深遠的追求;《琥珀》也不盡然是間諜小說,盡管主人公的身份,按照一種刻板印象,似乎可以看作是間諜,但她的思想、情感與行動卻大大越過這一界限,并非單一類型可以容納。這恰恰是《琥珀》的迷人之處——它不固守單一的美學(xué)-政治視野,相反,卻站在了無數(shù)同心圓的中央,這使得它身負多重力量的張力,從而具有了超越性的可能。“超越”無疑是人人向往的,然而,問題在于,“超越”何以可能?
一
小說以2008年杜亓的葬禮作為開篇,這意味著一個傳奇人物的最終退場,某種意義上也意味著二十世紀的終結(jié)。事實上,1914年出生的杜亓,適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恰好一腳踏進了二十世紀的開端,也與英國歷史學(xué)家霍布斯鮑姆所界定的“短二十世紀”暗暗相合?;舨妓辊U姆在《極端的年代》開始,摘引了12位文藝和學(xué)術(shù)界人士對20世紀的看法,其中,英國作家戈爾丁所說的“這真是人類史上最血腥動蕩的一個世紀”,是完全可以概括杜亓的一生的。因此,《琥珀》探討的是歷史,特別是動蕩的大歷史是如何塑造人,并進一步?jīng)Q定人的命運。
有意思的是,聞人悅閱在講述這一段歷史的時候,并不是理所當(dāng)然地將中國作為歷史的中心,而是超出中國范圍,從唐努烏梁海、庫倫、恰克圖等地域,以甘肅、新疆等“邊地”的矛盾、沖突和危機為中心,探索這一時段的事件與政治。這固然與當(dāng)下歷史學(xué)研究的區(qū)域轉(zhuǎn)向不無關(guān)系,也與“短二十世紀”中所發(fā)生的激烈的民族國家的沖突有關(guān)。二十世紀初期,一方面,現(xiàn)代民族主義在許多落后國家扎下根來,民族獨立運動風(fēng)起云涌;另一方面,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世界的沖突正在加劇,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世界進入冷戰(zhàn)格局,一個多文明的世界正在形成。在這一過程中,不同區(qū)域正在扮演重要角色。同時,這還意味著,作為讀者的我們,將要暫停自己的歷史時間,放棄中原中心的慣性思維,進入到莫小嫻的時間和空間中。
這里有必要稍微討論一下莫小嫻的身世。雖然莫小嫻自小在草原上長大,但是她與中原地區(qū)有扯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莫小嫻的父親因為科舉制度被廢除,于是離開家鄉(xiāng)跟人學(xué)做生意,來到了關(guān)外。這是一個我們耳熟能詳?shù)谋粴v史大勢改變了的個人故事。但是,科舉制度被漫不經(jīng)心地提及,提醒了讀者意識到儒家文明對于一個人的浸潤,而這種浸潤是可以通過文化傳遞的方式深深植入一個人的基因。這是我們理解莫小嫻這一人物的基礎(chǔ)。莫小嫻的母系姓蘇,已經(jīng)在關(guān)外住了兩代,但依然有漢地情結(jié)。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蘇家的血脈里有蒙古的血液,這是小說略略提過但語焉不詳?shù)牟糠?。我們只能通過莫小嫻的限制性視角大概知道,莫小嫻的外祖母是蒙古人,因為蒙漢通婚的緣故與家庭決裂。在一個血緣決定立場的時代,聞人悅閱如此設(shè)計莫小嫻的出身,不是空穴來風(fēng)。多重血緣,決定了莫小嫻可以以靈活的姿態(tài)處理身份認同問題。正如她母親在臨終時叮囑她的:“你父親只想你把自己當(dāng)成是漢人,所以從小教你不能忘記自己的根本,你要想一想,你的血液里也流著蒙古人的血。即便你外祖母不是蒙古人,你是在這里長大的,也就把這里當(dāng)故鄉(xiāng)好了,這樣做是不違背做人的常情的。”“別人怎么看你,不打緊,你自己別把自己看死了,非要把自己是什么人說個清楚——那沒有意思——按做人的道理做人罷了。”a這里談的,終究還是個認同的問題。莫小嫻的父輩受儒家文明影響至深,以此要求自己,也以此塑造莫小嫻。但是,莫小嫻的母親已然洞察,自我并不是一個單一的建構(gòu),比如漢人等,而是在不斷變化的,甚至彼此互相沖突的網(wǎng)絡(luò)中建構(gòu)的。誠然,隨著民族國家的世界體系的形成,民族國家被看成是主權(quán)的唯一合法的表達形式,但是,對于個人而言,民族國家認同只是眾多認同中的一個。這是理解莫小嫻的一把關(guān)鍵鑰匙。
處于大歷史中的個人,往往看不清歷史發(fā)展的方向,并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許多故事視為偶然。比如,莫小嫻以為自己是在遠赴哈密的途中為了謀個差事才認識了俄國人康斯坦丁諾夫,但是,直到故事快要終了,讀者才知道莫小嫻注定要踏上這條道路。事實上,她一開始就在康斯坦丁諾夫的招募計劃中。這一招募基于三點:第一,她的父親和舅舅作為最早的布爾什維克主義者,是康斯坦丁的同事,也無意中創(chuàng)造了康斯坦丁諾夫認識莫小嫻的機會。第二,莫小嫻展現(xiàn)出來的驚人天賦讓康斯坦丁諾夫認識到了她的價值,認為她可以為其所用。第三,莫小嫻的外蒙王公血統(tǒng)在外蒙的政治局勢中有可能發(fā)揮一定的作用。所以,無論莫小嫻是去哈密,還是天津,她一定會在路上被康斯坦丁諾夫的人截住,在懵懂中走上命定的道路。
非但在個人的整體性命運上,個人身不由己,即使是在最“私人化”的情感領(lǐng)域,個人恐怕也并無太多空間。有學(xué)者研究指出,“情緒話語不僅是內(nèi)心情緒的表達與表現(xiàn),同時也參與了社會秩序(再)定義和自我與社會形式(再)生產(chǎn)的發(fā)聲實踐。關(guān)于情緒的言說從來都不是在純粹、簡單地談?wù)撉榫w,而總是涉及某些其他的東西,如身份、道德、性別、權(quán)威、權(quán)力和群體”。b事實上,《琥珀》中濃墨重彩的渲染的莫小嫻與馬仲英的愛情,固然有少年男女兩情相悅的成分在,但究其實質(zhì),還是歷史撥弄的結(jié)果??邓固苟≈Z夫刻意帶著莫小嫻見了馬仲英,并在兩者關(guān)系中悄悄推波助瀾。這一切并不被二人所察覺,相反,他們認為,二人的相戀完全是一見鐘情的結(jié)果。在康斯坦丁諾夫的預(yù)想中,莫馬之戀也確實為蘇聯(lián)在新疆的布局提供了助益。當(dāng)莫小嫻敏銳地洞察到馬仲英身陷各種政治勢力爭奪的泥沼之中,加之與馬仲英感情的煩惱,便毅然決然要離開馬仲英,期望對他有所助益時,康斯坦丁諾夫毫無懸念地進入她的視野。確實,對于孤身一人,沒有任何可以倚仗的孤女莫小嫻而言,按照康斯坦丁諾夫的規(guī)劃,進入蘇聯(lián)情報機關(guān),是她唯一的出路。個人是歷史的一枚棋子,被置放于不同位置,以待時機。這是《琥珀》潛在的主題。
在歷史的緊要關(guān)頭,莫馬之戀再次發(fā)揮了作用。對于馬仲英為何要赴蘇并下落不明的消失,人們有很多猜測。有人從歷史大勢進行分析,認為由于新疆利益對于蘇聯(lián)十分重要,而盛世才在蘇方的支持下取得了新疆的統(tǒng)治權(quán),但蘇方又不能讓盛世才過分強大,使其影響到自己在新疆的既得利益。在盛馬之間,蘇方需要維持一種平衡,借以制約盛世才。而馬仲英就是保持平衡的那一顆棋子。在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人士的影響下,他的思想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對于保存三十六軍實力的強烈愿望,也促使他赴蘇聯(lián)學(xué)習(xí)。c這些分析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就解釋力而言還不夠強悍。對于馬仲英來說,新疆本來唾手可得。但由于蘇聯(lián)的出手,盛世才控制了部分局面。那么,馬仲英何以能接受蘇聯(lián)的建議,赴蘇聯(lián)學(xué)習(xí)呢?《琥珀》正是在時勢與思想之外,想象了一種情感的可能。小說寫道,康斯坦丁諾夫利用了莫小嫻和馬仲英的感情,促使莫小嫻拿出信物,在情感上說服了馬仲英。對于今天的讀者,歷史已然湮沒在時間的塵埃中,今天我們只能推測、想象各種因由。這恰恰是小說最有魅力的地方。歷史既然是由人造就的,必然會具有人的溫度、性格和情感。小說家想象情感撬動了某一事情的進程,也賦予了歷史以人的表情。我們經(jīng)由此想象歷史,也獲得了對于過去時代的人和事的同情感。
當(dāng)然,歷史固然決定了個人,這并不意味著人在歷史中就無可作為。特別是那些有天賦的人,足以在某些關(guān)節(jié)點上左右歷史的發(fā)展方向?!剁辍氛窍胂罅艘粋€在歷史上并未留下名字的人,如何參與了現(xiàn)代世界的塑造。所謂參與,并不是以一己之力挽狂瀾之既倒,統(tǒng)而言之,在于“順勢而為”。莫小嫻接受了母親告誡的“順勢而為”的人生哲學(xué)。這個“勢”,其實就是“時勢”,即時間與空間的結(jié)合體?!皶r勢不但綜合了時間和空間,而且將其解釋為一種不同力量之間角逐的、持續(xù)變動的進程,一切都是能動的,但一切的命運又都在時勢內(nèi)部?!痹隈R仲英的事情上,莫小嫻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不復(fù)當(dāng)年改變世界的豪情和勇氣,終于認識到,縱使有天賦加持,在龐大的歷史面前,個人不過是一枚棋子。但是,棋子也有棋子的用途。“這種干預(yù)別人命運的刺激,嘗試過后就會上癮,在不動聲色中改寫他人的人生,好比去撥動琴弦,做出微妙調(diào)整,不懂音律的人甚至聽不出那音調(diào)的區(qū)別,然而音色已確實暗自改變;當(dāng)然也可以偷偷替換棋局上的棋子,那雖然要危險得多,可是人們大多愿意聽自己想聽的,看自己想看的,一廂情愿認定棋局在自己掌握之下,虛榮心得到滿足,愿意半推半就繼續(xù)將棋局進行下去?!眃應(yīng)該說,莫小嫻后半生所致力的種種,無不是利用時勢重新塑造世界的基本面貌。包括她所建立的金融帝國,也是因為她相信經(jīng)濟上的合作能讓不同的人走到一起來,是化解干戈的催化劑,是不同陣營之間的緩沖,是在世界經(jīng)濟復(fù)蘇的背景下因勢利導(dǎo)的結(jié)果。
二
作為一個有特殊才能的人,杜亓的確沒有辜負上天賦予她的一切。她在一些可能影響政治決策的人之間周旋,因而在各種國族政治之間游刃有余,甚至在她暗中努力下,故國的大門終于朝世界打開。所以,出席她葬禮的,都是政治、金融和社交領(lǐng)域的頭面人物,某種意義上也是對她一生所能達成的成就的肯定與致意。在網(wǎng)絡(luò)小說中,這樣的人生往往被稱為開了掛的人生,即主角自帶光環(huán),在每一件事情上順風(fēng)順水,總能達成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主角因而一步步邁上人生巔峰。但是,杜亓卻并不給人如此感覺。這大約是因為,杜亓身上一直背負著因犧牲而來的傷痛。
莫小嫻因為親眼看見了康斯坦丁諾夫以利益招誘馬仲英未果之后,也因為經(jīng)歷了父輩為了理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洞穿了所謂理想主義的虛妄。她發(fā)現(xiàn),許多赤裸裸的利益往往包裹上了理想主義的釉彩之后,誘惑人飛蛾撲火,付出生命。因此,對一切以“理想”之名的言辭,莫小嫻都本能地持以謹慎的懷疑。
當(dāng)莫小嫻在莫斯科完成訓(xùn)練之后,她與康斯坦丁諾夫有一段爭論。當(dāng)她追問康斯坦丁諾夫做的一切為的是什么的時候,康斯坦丁諾夫顯然感到了被冒犯。他回答莫小嫻說:“我不為名,也不為利,一個人要有信仰,我是有信仰的人?!蹦敲?,康斯坦丁諾夫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呢?美國學(xué)者祖博克在《失敗的帝國》一書中曾經(jīng)提出過理解蘇聯(lián)的一種范式,即“革命與帝國”。顯然,在康斯坦丁諾夫身上,恰恰深刻體現(xiàn)了“革命與帝國”的內(nèi)在矛盾與沖突。一方面,他具有革命的信仰,即不僅在國內(nèi)建成社會主義,同時也要推進世界革命。他必須將對革命的信仰播撒到像莫小嫻、馬仲英這樣具有潛在的社會主義革命能量的種子中間。另一方面,蘇聯(lián)的本質(zhì)是帝國,因而也具有地緣政治擴張的訴求。從這個意義上說,康斯坦丁諾夫的信仰也具有二元性。他將蘇聯(lián)的國家利益放在首位——“為了我們國家的利益,我們自然都需要前仆后繼,而且一切最終為的是我們心中更高的目標,任何人的生死都不足惜?!眅換句話說,康斯坦丁諾夫相信個人之上的更高目標,而個人不過是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燃料。事實上,類似的話語在莫小嫻所遭遇的不同革命者那里以不同的方式表達過。何年就說過,“一時略有些犧牲是難免的,歷史不會因為幾個人的幸福就要轉(zhuǎn)變方向”f。犧牲與革命從來都如影隨形,這是因為革命所內(nèi)含的暴力性質(zhì)必然導(dǎo)致流血犧牲。康斯坦丁諾夫的個人命運也證實了這一點。
因為對于犧牲的無遠弗屆的要求必然會導(dǎo)向極端主義,所以,蘇聯(lián)的大清洗運動,是小說里寫得特別壓抑又特別有力量的部分。在大清洗過程中,人人都可能成為革命的犧牲者,即使最堅定的信仰者,如康斯坦丁諾夫也概莫能外,更何況與蘇聯(lián)利益并不一致的馬仲英和莫小嫻。正是目睹并經(jīng)歷了革命所要求的犧牲,莫小嫻始終相信,人,或者說生命應(yīng)該位于一切考量的最高級。然而,這一點相信卻并不能讓她幸免于難,就像康斯坦丁諾夫所說的,“如果你愿意那樣相信,也沒什么不可以。但是你要知道,很多事情到最后,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g這番話幾乎預(yù)言了莫小嫻的命運。她被卷入轟轟烈烈的世界革命的浪潮中,雖然勉力保全了自己,卻遭遇了無數(shù)的犧牲。首先是馬仲英,在蘇聯(lián)大清洗中,馬仲英下落不明,莫小嫻使出渾身解數(shù),甚至以傳說中的琥珀屋為餌,也無法令蘇聯(lián)政府與她交換馬仲英。由此,她確認,她徹底失去了馬仲英。然后,蘇聯(lián)政府為了給她一個教訓(xùn),令她失去了她與馬仲英的孩子。戰(zhàn)后,莫小嫻與杜以誠移居香港,因為與歷史扯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杜以誠也最終命喪俄國人之手。犧牲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名單還在持續(xù)擴大,甚至綿延到時間深處。莫小嫻的孫女,因為支離破碎的檔案中的琥珀屋,被綁架殺害。這也造成了莫小嫻與家人至死無法和解的隔閡。接踵而至的犧牲讓莫小嫻再次成為孤絕的個人,確如康斯坦丁諾夫所說,即使莫小嫻有驚人的天賦,掌握了不同的對話渠道,卻依然無法改變這一點。說到底,莫小嫻成為了歷史的犧牲者。
考察莫小嫻的思想狀況,她并不完全囿于現(xiàn)代以來以血統(tǒng)作為民族國家劃分的依據(jù),也不將出生地作為民族國家身份認同的依據(jù)。從小在漢文化中耳濡目染,使她對中華文明,進而對中華民族具有強烈的認同感。她與康斯坦丁諾夫始終格格不入,正在于民族國家認同的差異所造成的身份區(qū)隔。但這絕不意味著她僅僅站在民族國家的一端。在另一個層面上,莫小嫻仍然是個人主義者。個人選擇的自由為她所珍視。莫小嫻的故事體現(xiàn)了近現(xiàn)代歷史上的一個深刻悖論,即,民族獨立運動往往是以個人意識的覺醒作為基礎(chǔ),自我被創(chuàng)造出來,作為歷史的實體。但是,在認同現(xiàn)代民族國家過程中,自我卻被原子化,成為孤絕的個人。
三
《琥珀》的另一個潛在主題,是關(guān)于差異與區(qū)隔,以及打破差異與區(qū)隔的努力。小說將戰(zhàn)亂頻仍歸因于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以及缺乏有效溝通。小說特地借傳教士伍德之口重述了《圣經(jīng)》里的通天塔的故事——“人類原先說同樣的語言,居住在一起,那個地方離幼發(fā)拉底河不遠,叫作示拿。人們在那兒一起建造自己的城池,同時決定建造一座能夠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來了,覺得如果人類這樣團結(jié),一旦建成高塔,將無所不能為,于是決定分離人們的口音和語言,從此人們便失去同一種語言,開始列國分邦,無法交流,便產(chǎn)生了沖突”。h這意味著,個人與他人是隔絕的,無法與他人溝通。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人們耳熟能詳?shù)墓适虏⒎亲髡吲紶枮橹窃谛≌f中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并左右了小說的發(fā)展。希里斯·米勒在《共同體的焚毀》一書中引用了德里達的一段話:“在我的世界——這個‘我的世界,即我所謂的‘我的世界,對我而言沒有其他的世界,每一個其他的世界都組成了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在我的世界與每一個其他世界之間,最初存在著大為不同的空間和時間,存在著中斷,而且這個中斷無法由任何試圖建立通道的努力所彌合,橋梁、地峽、交流、翻譯、轉(zhuǎn)義或遷移都行不通。然而,以下這種情形,即渴望一個世界,卻又厭惡已有世界,處于對這個世界的厭惡之中,這種情形將會使人們一再重復(fù)上述試圖建立通道的努力,對此提出建議、施加影響并將這些努力常規(guī)化。”i簡而言之,聞人悅閱相信,因為語言不同,人們秉持著各自的觀念,并以為自己信奉的才是真理。這是人們之間沖突和戰(zhàn)爭的根本性原因。因此,是否能夠溝通、包容差異,被認為是消弭爭端的重要力量。在小說中,馬仲英、莫小嫻的絕大部分光彩,也正來自他們“試圖建立通道的努力”。
馬仲英被塑造成具有極強包容力的形象,充分展現(xiàn)了歷史未曾來得及展開的一種可能。透過莫小嫻的眼睛,我們看到,馬仲英的部隊里充滿了各種各樣不同乃至對立的人群。正如馬仲杰所說的那樣,“此刻到酒泉來找他們,愿意留下來共事的有文人、政客、青年學(xué)生、知識分子、黨派人士,甚至外國人,簡直無所不包?!薄艾F(xiàn)在全中國哪一個地方,可以讓這么多持不同意見的人共存共生在一個屋檐下面?”j持不同意見的人或許是“共存共生”了,但這并不意味其中觀念上的隔閡就此消除了。莫小嫻看到,在共產(chǎn)黨員張雅韶發(fā)表革命主張的時候,年輕人露出了憧憬式的光芒,而老年人卻頗有保留。這是年輕人與老年人的差異。馬仲英試圖彌合這些差異與對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民族之間的差異。馬仲英對莫小嫻講了這樣一番話,完全可以視為他的心意的表達。他說:“我們剛開始打仗的時候,往往在抵達一個城鎮(zhèn)之前,人們心中的仇恨和恐懼已經(jīng)被煽動起來了,充滿了你是回,我是漢的偏見。我們反對的是國民軍進駐甘肅以后不顧民情,橫征暴斂,回漢人民全都民不聊生,有目共睹;但他們卻四處煽風(fēng)點火,把矛盾引到民族的問題上去,把充滿恐懼的老百姓武裝成民團推到前沿來當(dāng)炮灰。我們也殺了人,但這些廝殺對雙方來說都是背離了自己的本意。他們自己呢?往自己心中填滿了仇恨,進軍河州的時候,借著剿殺之名,往往看見回民村莊,就先用炮轟,河州的八坊也是他們一把火燒光的。如果我可以建立一個國家,不會讓這樣的成見存在。不殺回,不殺漢,專殺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他還說:“我是穆斯林,我心中的國家自然應(yīng)該是能夠包容安拉的國家。兼容并蓄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但我相信只要有心,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眐他本人也確實無分別心,輕松地跨過了各種民族、宗教、信仰、國別甚至性別的障礙。他自然而然地帶莫小嫻去清真寺,并為此跟阿訇爭辯,爭取女子跟男子的同等地位。他的部隊里甚至收留了土耳其人、日本人。在他看來,只要大家是為了建立一個開放包容的中國,沒有什么差異會成為障礙。然而,莫小嫻卻意識到,即使是在層層疊疊的掌聲之后依然有各種各樣不可測的人心。馬仲英所收留的日本人,日后將與人以口實,成為他自己的陷阱。
或許,正是看到了馬仲英試圖包容不同人等而終究失敗,莫小嫻更愿意發(fā)揮橋梁的作用,即充當(dāng)“捎話人”的角色。所謂捎話,有兩層意思,一是指作為翻譯,溝通不同的語言;二是指作為間諜,刺探與獲取不同民族國家之間的情報。恰好,莫小嫻身兼二者?;蛘?,更準確地說,莫小嫻發(fā)現(xiàn)自己身具自動習(xí)得新的語言的天賦,從而可以在不同語言之間自由穿梭,正因為此,莫小嫻得以被不同國家的間諜機關(guān)所招納。為美國人獲取蘇聯(lián)的情報,以便美國做戰(zhàn)爭決策,開啟了莫小嫻作為“捎話人”的生涯,某種程度上也塑造了莫小嫻的政治觀念,決定了她微妙的位置。在不同的社會制度之間,莫小嫻既明了其優(yōu)勢所在,也目睹了其殘酷的一面。她可能無法改變根深蒂固的世界秩序,但她希望通過她的努力,在中間傳達一些可以消除分歧的意見,用和平而不是戰(zhàn)爭的方式處理人與人之間的不同。當(dāng)然,即使作為“捎話人”,莫小嫻依然有她的立場。一個獨立的強盛的中國,是馬仲英未竟的希望,也是莫小嫻的信仰之所在。
在莫小嫻的世紀,資本主義在全球的擴張使她慣于用經(jīng)濟的方法解決政治的爭端。她也的確獲得了成功。然而,對于在網(wǎng)絡(luò)時代長大的年輕人而言,世界可能又不一樣了。至少琥珀就認為,經(jīng)濟全球化并不能解決利益分配問題,也無法消弭爭端。這一點已然為當(dāng)下世界的現(xiàn)實所證明。等待著琥珀們的,又將是怎樣的時代呢?小說終止于去政治化的國際少年交響樂團的演出,卻把這個問題拋給了讀者。
當(dāng)我們從故事的終點——杜亓的死亡——開始跋涉,穿越漫長的二十世紀,跨越眾多民族國家的邊界,再次抵達終點的時候,一個硝煙四起、跌宕起伏的世紀宛如畫卷般在我們面前緩緩展開。這令人想起霍布斯鮑姆在《極端的年代》里所說的:
我們是以男女演員的身份——不論我們的角色是多么渺小,不管我們是如何得到這個角色——回溯在那個特定的時空里,在那個大時代歷史舞臺之上演的一出戲劇。而同時呢,我們也如同在觀察自己的這個時代;更有甚者,我們對這個世紀持有的觀點,正是受到那些被我們視為關(guān)鍵時刻的影響所形成的。
……
因為當(dāng)其時也,公眾事件仍然是我們生活肌理中緊密的一部分,而非僅是我們私人生活里畫下的一個記號而已。它們左右了我們的人生,于公于私,都塑造了我們生活的內(nèi)容。
……
戰(zhàn)爭是這個時代的印記。這整個時代,就是在世界大戰(zhàn)中生活、思想。有時槍聲雖止,炮火雖息,卻依然擺脫不了戰(zhàn)爭的陰影。l
從這個意義上說,《琥珀》正是一個讓我們認識時代的裝置。莫小嫻的情感、思想與命運被聞人悅閱深情地敘述,成為我們今天開始新的世紀的起點。這也是小說以琥珀這一代年輕人作為敘述者的意義所在——琥珀這一代年輕人是20世紀的產(chǎn)物,但他們/我們身處將20世紀作為否定物或?qū)α⑽锏臅r代,只有在充分探究莫小嫻這一代人的歷史之后,他們/我們才能與其和解,進而踏上自己的命運。歷史也正是在這樣的書寫中綿延不絕、生生不息。
【注釋】
adefghjk聞人悅閱:《琥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23頁、610頁、455頁、833頁、455頁、306頁、362頁、372頁。
b李海燕:《心靈革命》,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8頁。
c郭勝利:《馬仲英赴蘇原因之分析》,《固原師專學(xué)報》2006年第1期。
i[英] J.希利斯·米勒:《共同體的焚毀:奧斯維辛前后的小說》,陳旭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頁。
l[英] 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1914~1991》,鄭明萱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4、5、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