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峰 李若飛
受訪人:李心峰深圳大學文化產業(yè)研究院中國藝術研究院
訪談人:李若飛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三大體系”的時代命題后,在藝術學界引起強烈的反響,《文藝研究》等學術刊物先后刊發(fā)了多篇文章對藝術學科的“三大體系”問題進行探索,引起學界的高度關注。本刊特約李心峰教授進行專訪,繼續(xù)深入探討藝術學的“三大體系”建設命題。
李若飛:心峰先生您好,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專訪。您是藝術學研究領域辛勤耕耘的學者,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從事藝術學研究,見證了新時期藝術學發(fā)展的歷程,是國內最早全面研究藝術學體系建設的學者之一。您的學術研究對新時期的藝術學建設具有深遠的影響和極高的學術價值。今天,我們深度探討藝術學的“三大體系”建設命題,希望能為學術界提供更多有價值的思考。
李心峰:我國哲學社會科學“三大體系”建設是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時代命題,也是近年來人文社會科學界學術探討的一個熱點領域。最近,在人文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包括美學、文學研究領域,都在積極探索三大體系建設的問題。習總書記要求哲學社會科學界要按照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思路構建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xiàn)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新時期以來,張庚、楊蔭瀏、王朝聞、陸梅林、李希凡等老一輩學者,在藝術學的“三大體系”建設中作出了巨大貢獻,他們一方面堅持藝術學的獨立身份,推動藝術學的“單列”;另一方面,推動完成了一大批藝術學領域具有史詩意義的研究成果,如《中國民族民間文藝集成志書》《中國戲曲通史》《中國戲曲通論》《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國美術史》《中華藝術通史》等項目成果,奠定了藝術學“三大體系”建設的大廈根基。近年來,藝術學的研究隊伍、研究成果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是發(fā)展比較快的領域之一,其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也存在著如習總書記所指出的問題,在學術命題、學術思想、學術觀點、學術標準、學術話語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國綜合國力、國際地位還不太相稱。藝術學要按照習總書記的要求來構建“三大體系”,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藝術學作為人文社科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學科體系建設的角度來說,已經成為第13個學科門類,也是最新的門類學科,顯然應該思考它的知識體系建設,特別是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設,更應該積極地思考和研究這個問題。最近看到中國藝術研究院韓子勇、祝東力和其他幾位學者共同發(fā)表的《關于中國藝術學“三大體系”建設的若干問題》,專門探討藝術學“三大體系”建設的問題,非常有意義。
在習總書記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發(fā)表后不久,我就在《中國文化報》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構建中國特色的藝術學學科體系》(訪談者按:《中國文化報》2016年7月12日第3版)的文章。我在文中提到,習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本身就是一篇有關哲學社會科學的“科學學”
“元科學”的重要專論。這篇專論以整個哲學社會科學為研究對象,對其進行了系統(tǒng)的理論反思,探討了哲學社會科學中的一系列重大問題,高屋建瓴、立意高遠,對于我國的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具有根本的指導意義。我認為,今天我們更應該自覺地把藝術學作為整個國家哲學社會科學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來進行建設,從我國哲學社會科學的總體格局中來看藝術學的學科地位及其學術功能、社會作用,思考它的發(fā)展戰(zhàn)略、建構方向,我們不但要考慮到它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的相互關系,而且要互相借鑒、互相參照,構建有中國特色的藝術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我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當代中國藝術體系研究”,也在嘗試從藝術學基本領域研究藝術學“三大體系”建設的問題。我發(fā)表在《文藝研究》2019年第11期的《探索中國藝術學知識體系——基于個人學術視角的回顧與反思》一文,也是對多年來我在藝術學“三大體系”建設方面學術研究的回顧和再思考。
李若飛:藝術學是一個新的門類學科,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建設還不成熟,有很多地方值得學界去探討和研究。您認為藝術學的“三大體系”應該是什么樣的關系?
李心峰:認真探討“三大體系”的相互關系,是非常有必要的,這促使我從藝術學的角度再次全面地思考這個問題。關于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之間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問題,從藝術學歷史發(fā)展的經驗來看,對于任何一門具體學科而言,其學科體系的建構在其整個知識體系建構中都具有重要意義,它是一門學科知識體系中帶有宏觀性、全局性、總體性的層面。我在20世紀80年代的學術成果中多次明確提出“盡快確立藝術學的學科地位”。具體到當前藝術學學科來看,其學科的內部和外部是什么樣的關系?藝術學作為一個學科,它的內部應該有什么樣的構成?與其他相鄰、相關學科,比如與文藝學,與美學、美術學等有什么關系?我們需要有學術上的學理探討,進行機制化、整體化的研究,從而進行學科建設。因此,以學科體系作為思考的核心,從知識體系上進行學科化,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學科體系體現(xiàn)在科研課題的規(guī)劃、申報、評審、管理體制和機制,高校人才培養(yǎng)、學位授予體制和機制,包括本科教育和研究生教育,它是二級學科、一級學科還是門類學科等,這都是學科體系的問題。學術體系與學科體系的關系也有交叉,學術體系不能完全避開學科的問題。我們在思考的過程中,在理論的思維中,也要理清學科的界限。它實際上也是為體制化、機制化的學科建設做一個探索,進行一種理論規(guī)劃、設計。有學術體系化、制度化、機制化的構建,也有理論層面上的學科探討。解決了這些問題,才能進行實際意義上的學科構建和建設。
李若飛:那么,應該如何理解藝術學的“學術體系”?
李心峰:藝術學的學術體系是“三大體系”更基礎的部分,對于一個學科的知識體系建構而言,其學術體系的建構往往更具實質性意義。學術體系是對一個學科內部邏輯關系和原理性問題的探討,從而構成學術體系。對于藝術學而言,它的學術體系應是什么樣的?它的研究對象是什么?我們得明確什么是學術體系。它是圍繞特定對象形成的學理性知識,按照一定的內在學理邏輯與敘述次序而形成的學術認知體系。藝術學的學術體系主要體現(xiàn)為一系列學術觀點、理論學說所構成的體系。具體來說,藝術學的學術體系關涉藝術基礎理論、藝術史、藝術批評、元藝術學等,包括了藝術學的核心范疇、藝術學的范疇體系、藝術的本質與特性、藝術的功能與價值、藝術的邏輯類型與歷史類型、藝術的分類體系、藝術的基本風格類型體系、藝術發(fā)展的動力機制等。還有,我們需要探討藝術學學術體系的研究方法是什么?它應該遵循什么樣的道路?有他律論的道路、自律論的道路,國外還提出泛律說的學術道路,這些都不能真正解決藝術學的道路問題。我認為有關藝術發(fā)展的動力機制、有關藝術的價值論解釋、有關藝術的存在方式的闡釋這三個藝術學的基本問題,具有內在的理論同構性、一致性,也即是藝術學的根本道路問題。這是人們建構藝術學體系、解決藝術學各種問題的基本立足點和出發(fā)點,也是研究藝術學中一切問題的一個前提條件,堅持這樣的道路,我們才能真正地通達和解決藝術世界的各種問題?;谶@樣的思考,我提出了“通律論”的理論。所謂“通”,即是存在于我國古代儒家、道家、佛學思想傳統(tǒng)及普遍存在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的“通”和“大通”的觀念,我將其概括為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大通”精神。所以“通律論”是一種具有深厚中國文化背景、中國話語特色的理論。
李若飛:請您再談談如何理解藝術學的“話語體系”。
李心峰:談到話語體系,我們首先要理解“話語”的內涵?!霸捳Z”是一種理論、一門學問的零部件,也就是它們的構建要素和呈現(xiàn)形式。從話語到話語體系之間有很多層級,一開始所說的話語就是一些基礎的概念、術語和范疇,這是最基礎的。話語由概念之間的相互關系形成命題,由命題構成學說,由話語要素構成比較完整的話語體系。所以,話語體系在一門學問的知識體系建設中是極其重要的。話語實際上涉及一門學科研究的語言成分,是一個更加基礎、相當重要的因素。我在探討元藝術學的時候提到,元藝術學有一個層面,就是語言層面的反思,它往往會推翻一些常識性的錯誤,然后正本清源,能夠為學科找到一些核心基因和關鍵要素,這對于一個學科的建設非常重要。所以說,話語體系既指一定學科體系的內在所指內涵的外在符號能指系統(tǒng),也指一定學科知識體系的語言表達系統(tǒng)。從知識體系的角度來看,藝術學的話語體系是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在語言層面的顯性表征,它在“三大體系”建設命題及其要求中相當重要。有時候在日常語言中出現(xiàn)某種使用錯誤、邏輯關系上的錯誤,是非常難以消除的,而這種錯誤進入話語體系中,對學術、學科的建設具有非常大的阻礙作用。所以,在語言層面上的正本清源,以及理清內在的學理關系是非常重要的。舉個例子,“文藝”一詞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非常普遍,但是“文藝”究竟是什么意思?文藝只是指文學這門藝術,還是指文學和藝術呢?而如果理解為文學和藝術,這里是不是存在邏輯上的矛盾?本來文學就是一門語言藝術,是藝術體系中的一種特殊類別。文學和藝術的關系,在現(xiàn)代文化體系中體現(xiàn)的是種和屬的關系,藝術是大概念,應該是屬;文學是它下屬的種,它們應該是從屬與包容的邏輯關系,形象地說是兒子與父親的關系。如果把文學和藝術并列在一起,就存在邏輯上的錯誤;如果把它作為一種學術語言,那是說不通的。但是,過去這些年大家都這么說,文藝就是文學和藝術,所以也就有了關于文藝學的一種流行解釋——文藝學是研究文學與藝術的學問??墒?,如果我們的文藝學既研究文學又研究藝術,那就沒必要再有一個作為門類學科的藝術學了。這就是語言上的錯誤導致在學科體系、學術體系中把藝術學這門學問忽略掉了。這說明對話語、話語體系正本清源的重要性。再比如藝術與美術的關系,在語言層面上也存在著問題。我們所謂的藝術史的研究,國內翻譯西方的藝術批評或者藝術史的著作,實際上經常是指造型藝術。它所使用的概念與我們一般意義上的美學、藝術哲學所說的意思并不是同一個概念。這里也帶來了很多混亂,造成一種有了狹義的藝術史(美術史)就不需要一般的藝術史的錯覺,這就是語言層面上的錯誤所造成的。所以,語言形成話語,由話語構成話語體系,元藝術學語言層面的反思,往往推翻常識的錯誤,為一個學科奠定關鍵的要素。由此,我們可以理解話語體系建設在藝術學體系建設中的重要性。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三個體系的建設都很重要,不能忽視任何一方。
李若飛:您對當前的學科體系建設有什么建議和思考?
李心峰:學科體系與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設密切相關。我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藝術學構想,已經有些學科體系的思考。當時之所以提出四種構架方式,在今天來看,藝術學的發(fā)展雖然沒有完全按照這四種構架模式發(fā)展,但是在很多方面是在這四種構架模式之內的,比如一般藝術學與特殊藝術學的相互關系,現(xiàn)在的藝術學學科體系總體上沒有離開這個大的框架。例如藝術學的核心構成有幾大領域:藝術史、藝術理論、藝術批評和元藝術學,藝術學這些核心的東西沒有變。還有今天學界熱議的學科體系、核心學科以及二級學科的構成,怎樣建構有實踐意義的學科,把學科建構體制化,這些是大家當前仍需要思考的問題。藝術學學科體系的建設,還要考慮藝術招生以及如何培養(yǎng),包括教師的構成與資源、社會的需求、畢業(yè)生的去向與分配等問題,它既是理論問題又是現(xiàn)實問題。對于學科建設,涉及一種深層次的學理關系。
李若飛:當前的藝術學學科體系建設,形成了五個一級學科的內部結構,音樂與舞蹈學、戲劇與影視學是從傳統(tǒng)學科發(fā)展過來的,學科邊界比較清晰,藝術學理論、美術學、設計學還有些爭議。從學科的外部關系來看,藝術學與文學的關系,仍是困擾學界的一個大問題。從學科的角度來說,我們該如何看待藝術學和文學的關系問題?
李心峰:關于藝術學與文學的關系,這肯定是非常復雜和難以解決的問題。它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從學科體制與學科制度的相互關系上來看,目前恐怕還改變不了文學是門類學科的現(xiàn)實。當前要打破這種架構顯然也行不通,因為古典文學涉及廣義的文學,也就是文獻,與古代文獻相關的東西差不多都可以納入文學,甚至語言也可以納入文學領域。更廣義的理解,文就是人文,與我們今天所說的藝術門類體系中的文學,兩者的概念不一樣,所以目前的體制與學科的關系,我們不能輕易地否定它、重構它。二是從學理上,作為學者要遵循邏輯的要求,就是在觀念中一定要把文學當成一種特殊的藝術門類。它就是一種語言藝術,與造型藝術、演出藝術、映像藝術一樣,都是藝術大家族中的一個成員。這個觀念一定要確立起來,尤其在藝術原理、藝術概論、藝術基礎理論研究和學術建設的時候,千萬不能把文學或語言藝術排除在外。沒有文學的藝術家族是不完整的,我們要警惕這個傾向。有些人要在學理上屈服于一時半時的體制機制的切割與劃分,主張藝術學不要涉及文學領域,只是進行藝術學門類學科下的其他一級學科的總結與概括。這對藝術學將會造成傷害,一旦我們把文學排除在外,自古以來形成的藝術思維、藝術世界的統(tǒng)一性和完整性就會斷裂,在以后的理論研究中會存在很大的弊端。
總之,從兩個方面來說:一方面,作為現(xiàn)實體制上的學科,我們暫時要尊重現(xiàn)實和傳統(tǒng),但是從學理上要說清楚,而且在藝術體系研究中應該納入文學研究。現(xiàn)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就有文學研究院,以后藝術院校也可以設立文學或語言藝術研究中心、研究所、研究院,開展文學或語言藝術與其他藝術的對話、交流、比較和研究。不妨把這個看法作為一個學術倡議提出來。另一方面,讓過去已經體制化的作為學科門類的文學繼續(xù)存在下去。但有關藝術體系的研究,必須包含文學或語言藝術的研究,這也是遵循學理的內在要求。
李若飛:當前的學科體系建設,還不是很完善,這可能是一個長期的、艱難的過程,在此情況下,我們應該怎樣來探討藝術學的學術體系建設問題?
李心峰:學術體系建設是一個學術性、專業(yè)性的問題。從藝術學的角度來說,就是一般的藝術原理和藝術理論,應該要用什么樣的理論體系來從事學術研究。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我們的藝術原理、藝術理論和文學理論基本是參考蘇聯(lián)模式。說是一種學術體系,也可以說已經形成一個模板或者模式,可以以蔡儀先生為代表。有人說分為五大塊的體系,也有人說是七大塊的體系,探討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文學在社會中的地位與作用、文學作品的構成、文學家、文學接受與批評等。新時期以來,比較流行的有美國的韋勒克與沃倫的《文學理論》建構的體系,形成文學研究體系的新的范本和模板。它的特點是將其劃分為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以內部研究為主,兼顧外部研究。這仍是文學理論的體系,還沒有說到藝術學體系。還有一個學術體系,就是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理論,或者說是文學批評的四要素和理論結構,作為一種模式或分析系統(tǒng),影響到藝術史、藝術理論、藝術批評,至今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再比如劉勰的《文心雕龍》,章學誠評價說“體大而慮周”,《文心雕龍》全書共50篇,以《原道》《征圣》《宗經》為總論,形成了一個嚴密的文學研究的理論體系。
藝術學的學術體系建構,需要重點解決的一個問題是要與中國實際相結合,這是一項困難的工作,但是必須這樣做。藝術學作為一門學問,在它的學術體系建設過程中,國外的一些優(yōu)秀成果還是值得重視和參考的。新時期以來,改革開放初期有些著名的學術大家,他們是怎么從事學術研究的,我們應該向他們學習,研究他們的學術思路和學術方法??梢詫W習一些關于藝術學早期學術人物的學術思考,以及他們的學生、后來的學者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和對當代學術體系的研究。我們可以上溯至中國近代,王國維對西學研究得比較透徹,他的中國古典基礎也特別深厚,所以他提出的理論,如“境界說”、對《紅樓夢》的評論等,能夠做到中西、古今的融會貫通。有些現(xiàn)象不要硬性地區(qū)分中西,對于王國維的“境界說”,有的人一定要搞清楚是本土的還是外來的。但它實際上是一種融合的理論,是中國古代的境界說在現(xiàn)代語境下轉化的產物,是對古代概念、術語和范疇的發(fā)展?!熬辰缯f”的理論很復雜,王國維做出的闡述其實不一定就是西方的,畢竟意境的范疇與禪宗有關、與佛教有關。但是,中國古代沒有明確的主體與客體、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區(qū)分,王國維做這樣的區(qū)分,肯定是受到西方思維方式的影響。它應該說是一種現(xiàn)代創(chuàng)造性的轉化,是借鑒西方學術對中國理論的一個發(fā)展,也是對中國學術的一大貢獻。宗白華先生對中國古代藝術意境的時空觀念的分析,也融合了西方思維。中國也有時間和空間的觀念,但是談到清晰的哲學思維和觀念,西方相對來說做得更好。宗白華運用西方思維對意境進行分析,中國傳統(tǒng)意境論又得到了新的發(fā)展,激活了它的現(xiàn)代價值。
李若飛:現(xiàn)在的學術研究有一個現(xiàn)象,很多學術用語特別新,很多詞語是從外文翻譯過來的,有時候我也會很困惑,使用這些詞語會不會有問題?能否符合我們的語言習慣?現(xiàn)在有很多學科,尤其是新興學科,大量使用外來詞匯,有些還沒有完全消化,就大用特用,這種現(xiàn)象在有些領域比較嚴重。當然,學者敢于探索新的詞語,是一種積極的、有益的嘗試,但是隨著這些問題的泛濫,可能會影響以后的學術研究,影響到學術研究的基本用詞規(guī)范,可能出現(xiàn)對傳統(tǒng)理論把握不準確、中西對話錯位的現(xiàn)象,導致話語體系出現(xiàn)一些問題。我們應該怎樣建設科學的話語體系?
李心峰:在今天的語境下,話語體系需要考慮到中西文化交流的問題。話語體系的建設,恐怕不僅僅是對古代話語的激活與轉化,以及我們本土培育的理論,還有就是從國外尤其是西方引進的學說、術語、概念和范疇,在特殊語境中,我們應該如何對待這些理論。這可能存在很多種不同的情況:一種情況就是在中國找不到對應詞,可能是生搬硬套制造出一個詞,如果直接拿過來用,可能與中國的土壤、中國的實際處于隔膜狀態(tài);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把它做一個本土化的闡釋、本土化的轉化,就是在中國古代理論中發(fā)掘是否有類似的學說、術語、概念等,對其加以闡釋,甚至找出本土化的詞語對其進行翻譯,這樣有可能在中西對話中把學說、術語、概念等落地生根,正確地闡釋中國現(xiàn)象。此外,有沒有可能有些話語在中西思維或元素的結合下,創(chuàng)造新的概念和新的范疇等。比如我前面提到的“通律論”,它既不完全是中國的,也不完全是西方的,而是中西、古今結合、融會產生的。因為,所謂的藝術的自律說、他律說、泛律說,這些都是舶來的,在中國古代并沒有如此清晰的劃分。從這點來說,國外的理論更富有思辨性、分析性和邏輯性,在學術上更加細致,有層次感、結構感。但是,我們可不可以對西方的理論做一些分析、辨析、批評、批判,從中國古代學說、術語、概念和中國思維當中汲取成分和營養(yǎng)。中國古代“通”的觀念,運用到關于藝術規(guī)律、藝術道路的理論闡釋中,就形成了新的學說“通律論”。我認為,不管是“大通”觀念,還是“通律論”,它應該說都是話語的創(chuàng)新。在這里,我想做一個補充說明,關于我提出的通律論或通律說,是我在1989年閱讀陶東風先生發(fā)表的一篇文章受到啟發(fā)而提出的。當時他在文章中探討了自律論和他律論,以及要超越自律和他律等問題,但是他認為超越自律和他律,要運用人的心理結構來解決這個矛盾。當時我受到陶東風先生的一些啟發(fā),另外也研究了國外的泛律說等理論。我就發(fā)表了一篇對話和爭鳴性的文章《也談超越他律與自律——一種“通律論”的設想》(訪談者按:《文論報》1989年5月5日第1版),提出了“通律論”的概念。后來在《元藝術學》中作為最核心的章節(jié),也就是第4章“通律論:藝術學的根本道路”,正式對什么是通律論做了比較完整的闡發(fā)。我還受到金克木先生的啟發(fā),金克木先生在1988年《文藝研究》第1期發(fā)表的《東方美學或比較美學的試想》中,提到傳播學中的對話交流概念,也就是“Communication”。他認為,“Communication”用我們古代的概念解釋,就是“通”的觀念。在他的啟發(fā)下,我最終提出了“通律論”。但是,當時我對中國古代的“大通”觀念或“大通”精神還沒有細致的研究,只是受到他的啟發(fā)而靈光乍現(xiàn)。經過20多年,大約在2015、2016年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通”的觀念在中國古代具有非常深厚的基礎,而且貫穿到各家的哲學思維中,儒家、道家和禪宗都貫穿了“通”的觀念。通過大量閱讀古代典籍,我發(fā)現(xiàn)在中國古代存在著十分普遍的“通”的觀念和影響巨大的“大通”精神。今日我們依據“大通”觀念闡發(fā)“通律論”,實際上是中國古代的思想智慧與西方分析方法的結合。所以后來我專門寫了一篇題為《中國藝術的“大通”精神及其當代啟示意義》(訪談者撓《民族藝術研究》2016年第2期)的文章,彌補了當年的不足,把“通”的觀念和“通律論”更好地、更有機地結合起來。如果我們要總結話語體系,“通律論”是否可以作為一個案例。彭吉象先生的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點課題成果《中國藝術學》中,對中國藝術精神的“六字”總結:“道”“氣”“心”“舞”“悟”“和”,也是對中國古代話語的激活或者現(xiàn)代轉化。
還有一些理論,看上去沒有體現(xiàn)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但確實是中國人從自己的藝術研究的實際需求出發(fā),最早創(chuàng)造和使用的。如“元藝術學”這個概念是我最早提出來的,現(xiàn)在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元藝術學研究涉及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可以看作是對中國學界的一個貢獻。另外,像張道一先生的“中國藝術學”、張江先生的“強制闡釋論”、王一川提出的“藝術公賞力”、梁玖提出的“藝理學”的基本原理等,這些都是中國學者提出來的,是話語體系建設的案例。在學科體系建設上,我們現(xiàn)在提出將藝術學理論作為一級學科,這也是中國學界對藝術學的探索。當然,這種探索未必盡善盡美,但作為一個既定的事實,先不妨暫時這樣使用。話語體系與理論建設、學科建設有很大的關系,如果話語體系出了問題,整個體系都會走偏,現(xiàn)在學界普遍對“藝術學理論”這個概念存有很多爭議,這些爭議的基本問題實際上就是話語的問題。
關于“話語”的范疇,我個人認為需要對具體案例和具體語言現(xiàn)象進行分析,有些學科照搬西方理論、食洋不化的現(xiàn)象確實比較多。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有些學科是傳統(tǒng)學科,對中國傳統(tǒng)理論的繼承和發(fā)展相對多一些。中國古代確實有很多理論、概念、術語、范疇,有多少現(xiàn)在還能使用,確實是個問題;即便都是傳統(tǒng)學科,也有對傳統(tǒng)理論發(fā)展得比較好的領域,也有傳統(tǒng)話語處于比較弱勢地位的情況。藝術學領域的中國書法就是一個很好的案例,中國書法是中國的傳統(tǒng)藝術門類,我們在研究中國書法藝術時,使用西方理論顯然不合適。西方理論中也沒有關于中國書法的理論,所以我們只有深入到傳統(tǒng)理論中,才能對中國書法藝術有更好的理解和闡釋。但是,也并不是完全排斥西方理論,可以嘗試借鑒國外的理論及話語,只是它的適用性有很大的局限,不能以西方理論為標準來硬套中國實際。
文學研究也是傳統(tǒng)學科,但是“五四”時期產生了新文學,而且文學研究是一個世界現(xiàn)象,本民族有、其他民族也有,這樣就有了對其他理論的借鑒和發(fā)展空間。比如談到“文藝學”,在當代學術研究中一般認為它有兩個來源:日語和俄語。就日語而言,是對日語“文蕓學”的照搬,日語中的“文蕓學”意義很明確,就是關于文學的理論研究。俄語中的文藝學,其詞根是“文學”,也是文學研究的意思。應該指出的是,無論是日語還是俄語中的文藝學,它們又都是來自對德語的翻譯,德語中的文藝學也是指文學研究?,F(xiàn)代的文藝概念本來就是指文學的藝術、藝術性的文學。但是到了中國就開始本土化的變異,因為按照中國語言的理解,就是并列邏輯,將“文藝”理解成文學與藝術,這就造成了邏輯的混亂。中國古代就有“文藝”和“藝文”這兩個詞。古代的“文”和“藝”,有時候“文”是一個意思,“藝”是另一個意思;但也有時候,兩個字的內涵相近。比如說《藝概》,內容有文概、詞曲概、詩概等,其實是把“文”納入“藝”之中,在這里,“文”和“藝”并不是完全對立或并列的。中國古代最早的“藝”和西方古希臘的“藝”一樣,都是廣泛的技藝,如西周記載的“百工”,指的就是技藝。西方的藝術概念是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中國古代也有藝術概念,也是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我們常說西方善于邏輯分析,細細思考一下,中國也不是沒有邏輯。在梳理儒學的時候,就有一個非常嚴密的邏輯,我們的傳統(tǒng)理論也有邏輯。我們對中國古代的藝術理論的研究遠遠不夠。我們常說典型的筆記式、隨筆式小說、戲曲的評點比較零散,從表面上看是偶然的即興發(fā)揮,看不出體系和邏輯,但是不能說中國古代就沒有體系和邏輯,中國古代的藝術自有它的體系和邏輯。西方像柏拉圖的學說,也是對話的形式。中國也有體系很完善的著作,比如《文心雕龍》,就是一個周密、復雜的體系?!锻ǖ洹贰端膸烊珪返纫捕加幸粋€自己的體系。這個體系雖說有各種缺陷,但總體結構上是一個嚴密的體系,有自己的內在邏輯關系。再比如陸機的《文賦》、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葉燮的《原詩》、謝赫的“六法論”、宗炳的《畫山水序》、郭熙的《林泉高致》,這些理論在中國古代既有對前人的繼承,也有后人對它們的發(fā)展,都有一個復雜的體系和邏輯,只是我們對它們的總結還不夠,缺乏現(xiàn)代的轉化和闡釋。
有些新興學科,我們的傳統(tǒng)理論或者學術研究中很少涉及甚至完全沒有。但是又需要建立這樣一些新的領域來推動學科的發(fā)展,我們就需要借鑒一些國外比較有代表性的理論。
李若飛:近年來,一些域外理論、域外話語被學術界翻譯、引進之后,反而主導了我們自己的話語體系,造成失語、強制闡釋等現(xiàn)象,對我們的話語體系建設造成很大的困擾。所以,話語體系建設要怎樣體現(xiàn)出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您有什么可行的方法或者建議嗎?
李心峰:話語體系怎么體現(xiàn)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這也是人文社科領域普遍存在的問題。從藝術學體系來說,怎么體現(xiàn)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主要有兩個層面:一是從傳統(tǒng)藝術的概念、術語、范疇中去尋找能夠激活、實現(xiàn)現(xiàn)代轉化的,能夠闡釋今天的藝術現(xiàn)象的,而且具有普遍意義的一些話語元素。實際上,這個工作一百多年來我們一直在不斷地嘗試,也出現(xiàn)了很多這樣的概念、術語、范疇,如境界、意境等,這些都是由傳統(tǒng)理論、古典理論進行現(xiàn)代轉化后,對其進行激活,重新賦予一些新的內容,而成為基本概念、術語的。二是立足于近現(xiàn)代、現(xiàn)當代藝術生產與創(chuàng)造的實際,在中國的現(xiàn)實土壤里產生的命題、學說等,這些都是富有中國特色的話語元素。例如,在當代藝術理論中,藝術生產要遵守“二為方向”和“雙百方針”,倡導主旋律、多樣化,包括藝術的人民性、藝術與人民的關系、藝術與時代的關系、藝術與生活的關系等,從毛澤東到鄧小平一直到習近平總書記,關于藝術的論述、基本觀點和命題,這些都是在我們當代藝術土壤和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形成了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話語,是對馬克思主義藝術理論話語的繼承與發(fā)展,它們極大地豐富了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話語體系。
李若飛:非常感謝您接受訪談,相信在藝術學界全體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下,藝術學“三大體系”建設命題的答卷將更加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