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百儀
出校門,往左拐一百米左右是公交車站。在那里,可以乘坐13路、21路、890路以及D9大站快車。D9通往火車西站,空調(diào)車,速度快,車內(nèi)空間寬敞,大站停車,??慷鄠€交通樞紐,上車繳費三元。21路也通往火車西站,小車,顛簸得很,路線彎彎繞繞,途徑許多偏僻路段,到火車站比D9多花二十分鐘,上車兩元。
我總是在一群帶著行李箱的人登上D9之后繼續(xù)眺望馬路盡頭。21路車每次都是空空蕩蕩的,我在右邊倒數(shù)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貼了一張美少女戰(zhàn)士的貼紙,一個栗子那么大,月野兔眼冒小心心的花癡臉。貼紙是我在座位上撿到的,大概是某個小學生遺留的寶物吧。我早就過了買美少女戰(zhàn)士貼紙的年紀。
早春的N城處處灰色,還是一片蕭瑟的凄冷。這幾天太陽撥開云霧,馬路倒是明亮起來了。每天下午都沒課,我在金色的太陽底下無事可干,便又去坐公交。
學校在郊區(qū),和許多在城市荒野里拔地而起的大學城一樣,遠離著市井人煙。在公交車上我獲得對這座城市的認知。我看到過穿著輪滑鞋的男孩和女孩,在上坡路牽著手努力滑行。蹬自行車的父親不知道身旁駛過的公交車上投來注視的目光,后座上的小女孩卻天真地回望我。市區(qū)的十字路口,一位外賣員的電瓶車轟然倒地,外賣盒傾灑出來,在馬路中央,他倉皇地拾撿那一地狼藉,行人的身影遮蔽了他的表情。此外21路還途經(jīng)了許多老舊的商店,“快樂塵?!钡蔫F皮門半掩著,看不透究竟是營業(yè)還是倒閉了。經(jīng)過圍墻高聳的學校,非常小的操場,孩子們打鬧著,直到上課鈴聲響起,他們開始奔跑。經(jīng)過靜悄悄的居民樓,一只流浪的小黃狗停住了腳步,四處張望,我想它嗅到了汽油的味道。
到了市區(qū),上車的人多了。二十分鐘后,到火車西站,人們一股腦地下車。車上乘客又寥寥了?;疖囄髡臼荖城的老火車站,城南的高鐵站吸引了更多的客流量,當然些許高鐵線路和普通快車的軌道也穿過火車西站,然而西站的衰敗是已經(jīng)注定了的。乘客來來去去,我知道其中沒有我想尋找的那張臉,但仍忍不住張望,直到公交啟動,斑駁的“火車西站”四個大字越來越遠。
下一站是終點站,或許是公交線路的最西端,但我發(fā)現(xiàn),從車站還能向西行進。最西邊,是長江的右岸。長江大橋雄赳赳地橫跨兩端,這四周,灘涂和野草占據(jù)了領(lǐng)地,而對面的微縮城市卻在宣告著文明。如果在晚上,對岸的燈火會像星星一樣遙遠。
來這里多半是由于毫無目的地閑逛,就和我最初坐上公交車一樣。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毫無目的,是因為剛好太陽出來了,剛好下午沒有課,剛好我的室友在宿舍午睡鼾聲如雷,剛好我想看看長江水。
我反反復復這樣告訴自己。但是總也忍不住翻看她給我發(fā)的消息。她說:我要來N城旅游,你來接我好嗎?我沒有回答。她繼續(xù)告訴我火車的時間和班次。我沒有回答。我終究不知道她有沒有來,我沒有去接她。后來,她也終于放棄了和我交談。
那天我是出發(fā)了的,21路載著我往西邊駛?cè)?。但到了火車西站,我沒有下車?;剡^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終點站。不遠處長江水波蕩漾,我便沿馬路走了過去。江邊有人在遛狗,有人在釣魚。我往前走,走到?jīng)]有路的地方,遍布著沙礫、野草、灘涂。
我緩慢地找路,踩在碎石上它們發(fā)出議論的聲音,咔吱咔吱。在這片荒野之間依然有人的痕跡,比如塑料瓶、殘破的報紙、曬干了的避孕套以及其它垃圾。它們或許是被水卷上岸的,或許來自尋求刺激的愛侶,這些都無跡可考了。唯一確定的是它們使我忽然感到一種歸屬感,在這個城市偏僻的角落,這些無人知曉的棄物和我連結(jié)在了一起。無事可干的下午,我便常常來到這里,江水永遠流淌,它讓我忘記時間。
她和我是高中同學。我們都很不起眼,成績都普通。高三大家都忙著學習,沒人愿意交朋友。為了讓我能在早上七點晨讀開始前多睡一會兒,爸媽給我在校門口租了房子。每天下了晚自習,我去操場夜跑,一開始,有很多人,人影在路燈的間隔之間時長時短。我跑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路燈也滅了,操場沒入漆黑的寂靜中。
這樣的日子好像沒有盡頭。但我不是在寂靜的操場里跑步的唯一。一天,她的臉在月光里浮現(xiàn)了,她叫住了我。她穿著T恤和寬松的牛仔褲,扎馬尾辮,面色潮紅,微微喘氣。我們是同班同學。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我說好。我擦了擦汗,從操場的角落里背起書包,她去另一個角落里背起書包。我在原地站立著,等她向我走來。我對她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外地學生,或許租住在我隔壁的小區(qū),回家路上偶爾會碰見,但很少并肩而行。
我從學校走回家只要五分鐘。她問我有沒有買新出的參考資料,我家和她家之間有一排書店,多是賣參考書。我們便一起去書店看了看。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沒有留意過她,或者說我沒有留意過班上的任何一個人。學校奉行著流動的班級制度,按全校排名給學生分班,每次月考后便重新洗牌,表面上是為了激勵學生上進,去金字塔頂端的實驗班——享受更好的師資和更寬敞的教室。他們的教室里沒有七十個人擠在一起,考試后,老師有時間單獨和每一個人聊聊學習和生活的問題,他們的多媒體從來不壞,他們甚至在教室里裝了空調(diào)。他們。他們。他們被許多人仰望著,每個月,以貼在學校大廳的紅榜為證(毛筆寫的紅榜,學校有些方面承襲了老派的習慣),有人成為他們,他們中也有人被貶為庶民,很快,新一輪的角力又重新開局。我反復在普通班和后進班流動著。這也是學校的計劃之一,流動的學生避免了小團體的出現(xiàn),和朋友玩樂的時間被做題和背書所取代,那個光榮的金字塔頂是所有人忍受一切的唯一目的。
在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不需要朋友。而她卻在夜跑后叫住了我,約我一起去買參考書。這使我感到驚訝,卻也生出了久違的親切。我們問了幾家書店,都說模擬卷賣完了,要等幾天。她說好。我們便告別了。后來她和我說起那個時候,她迫切需要有人和她說說話。像她這樣的外地學生學校有很多,這是一所名校工廠,吸引了周邊縣市的許多做夢的人。她的爸媽就像所有其他父母一樣,在她身上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奶奶陪同她來到這里,給她洗衣做飯,為了讓她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學習上。很快,她知曉了在這里生活如同大棚里的蔬菜,被一層黑色的塑料膜罩著,不見天日,依靠夏天的幻覺迅速長大。她中考成績很好,領(lǐng)著獎學金來到這所學校,高中卻把她打成了豬頭——她自己說的。她一開始在實驗班,后來掉到了普通班,掙扎著短暫地回到實驗班待了一段時間之后,又回到了普通班,成了我的同班同學。
她經(jīng)??蓿煿肿约翰粔蚵斆?。學習計劃緊張得要把人榨干,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交流的欲望,或者說是急于找尋一個宣泄的出口。爸媽每三天給她打一次電話,詢問學習情況,有沒有吃飽飯,熬夜的話,讓奶奶做夜宵。有一次她忍不住,說想回家,電話那邊的媽媽沉默三秒,說再忍一忍,再堅持堅持,熬過去就是勝利。要考名校,要去北京,然而還有那么漫長的時光。她幾乎崩潰了。她在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地跑,路燈一盞盞熄滅了。為了不讓自己在漆黑的大地上哭昏過去,她叫住了我。她叫住了我,我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讓她不至于沉入海底。但我當時完全不知道,她將眼淚掩飾得毫無痕跡。
那次之后,我們沒有約定一起夜跑,但是在晚自習后的操場,在跑步的人紛亂的腳步之中,我們卻能察覺到彼此的存在?;椟S的路燈照著一片昏黃的背影,她在我身后三米左右的地方跑著??偸侨绱?。人群散去,我們倆依然一前一后地跑著。我喘著氣停下來,她超過了我,我喊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依然在原地踏步。我問,一起回去嗎?她說好啊,等我跑完這圈。我背上書包在塑膠跑道的邊緣等她。我們一起從防護網(wǎng)的洞里鉆出去。
學校大概把大部分錢都花在了打印試卷上,為了避免塑膠跑道磨損而付出修理的費用,將操場用鐵絲防護網(wǎng)圍了起來。但這阻擋不了夜跑學生的熱情,有人將防護網(wǎng)的鐵絲擰開了一個洞口,稍稍彎腰便可以鉆進去。有段時間洞口被修好了,但很快又遭到破壞,夜跑的人依然不絕如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學校干脆添了雙層鐵絲網(wǎng),再加上保安在操場站崗。夜跑只能在操場外的水泥地上進行。不過那是我們畢業(yè)之后的事了。
夜深了,學校門口的流動夜宵攤依然亮著燈,每個攤子兩三米范圍內(nèi)明如白晝。我問她吃不吃夜宵,她遲疑地搖了搖頭,片刻后,又說,好吧。我們要了兩個雞蛋灌餅,鐵板滋一聲,一團煙氣升起。我們一邊走一邊吃。她說,她一般都不吃夜宵的,有段時間她奶奶天天給她做夜宵,她肉眼可見地胖了起來,之后再怎么勸她吃她都不吃了,于是又慢慢瘦了回去。我說,你還挺有彈性。她笑了。我說,那你今天不怕胖了嗎?她說,一次而已,沒關(guān)系。
我猜她那個時候已經(jīng)開始喜歡我了吧,我沒敢問。說實話,我長得不難看,翻看以前和同學的合影,我絕對算得上是清秀甚至是好看的。只是我從小到大都梳著男孩似的短發(fā)——為了方便,長發(fā)洗頭或是早晨扎頭發(fā)都很麻煩。像男孩子對我來說是一種褒揚。我小時候讀過一本寫假小子的書,里面拒絕穿裙子、拒絕留長發(fā)的女孩很酷。假小子能做到所有男孩子能做到的事,比如當班長啦,或者不讓好朋友被欺負,以及隱瞞自己悲傷的過去。女孩子家家的,聽起來像是肥皂泡、眼淚和軟腳蝦的混合體。小學六年級時,我的衣著權(quán)限還歸屬于我媽,冬天,她給我買了一件粉紅色的羽絨服。我可愛的媽媽,她可能不覺得女孩留和男孩一樣短的頭發(fā)而穿粉色羽絨服有什么不妥,其他人卻不會對我這么寬容。課間我試圖加入幾個男孩的談話,他們在討論空難,我說坐飛機的人少不是因為經(jīng)常失事,是因為飛機場沒有火車站汽車站多。他們或許都沒想過這點,陷入了沉默。我挺高興的,感覺自己先于他們猜中了謎底,還想繼續(xù)說點什么,其中一個男生忽然開口,沒問你,人妖。
我其實脆弱得很,由肥皂泡、眼淚和軟腳蝦組合而成。當下我?guī)缀跻蕹鰜?,憑什么我要經(jīng)受這種謾罵?因為我留短發(fā),還是我穿粉色羽絨服?而那時的我無力回擊,我只是怯怯地不再發(fā)出聲音。后來我就再也不穿粉色的衣服了,我必須像個男孩,他們才會無話可說。到大學之后我才開始嘗試留長發(fā),也學著化妝。高中的時候我看上去仍像個小男孩,那時我偷偷喜歡著一個男生,之前他和我同班過,某次月考之后他去了大家都仰望的那個班級。他是物理課代表,我觀察了,他每天有固定的時間和路線去辦公室交作業(yè),我便時不時地,幾天一次吧,假裝在那個點去辦公室找老師。他認得我,每次和他“不期而遇”他都會和我打招呼,有時候是“嗨”,有時候是輕輕地一個點頭。這樣就夠了,我的心里開出一朵花。但是我知道,他不會喜歡我。當我向鏡子看去的時候,我都會拒絕自己。我沒有勇氣,也無法戀愛。
況且我也不敢真正地去做什么,我是自愿選擇這種被動的生活的,高考懸掛在所有的情感和交流欲望之上,除了散發(fā)著新鮮油墨味道的試卷和參考書,一切文字都是違法的。她告訴我,在找到我作為傾訴對象前,她寫日記,我感到驚訝,很快又為自己的驚訝而羞愧。她說寫日記使她心態(tài)平和。我問,你都寫些什么呢,我感覺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她說,寫下來之后每天就不一樣了。周六是我們唯一沒有晚自習的一天,我問她要不要去跑步。她不假思索地說好。我們約定在操場見面。
周六晚上的操場幾乎沒人,但大部分教室都亮著燈,依然有人在唯一的假日自習。關(guān)于操場我還沒有說完,它的鐵絲網(wǎng)對真正想使用跑道的學生很不友好,這一點使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維持素質(zhì)教育表象的面子工程。然而它也不是一個標準的操場,尤其是跑道中間的那一片草坪,通常應當是低矮整齊的植株,或者是人造仿真草坪,然而我們的草坪,是一片真正的草——雜草。最矮的也有一聽可樂那么高,我的確看到一個可樂罐子,隱秘地藏在草叢里。沒有人踢足球,沒有人在意,我們甚至不被允許在用來跑步的跑道上跑步,還有權(quán)力干預這些尸位素餐的雜草嗎?于是也沒有人為這片不應當如此的草地抗議,于是雜草們繼續(xù)野蠻地肆意生長。那天晚上,操場上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我們跑完步——照舊是一前一后,我們互不干涉彼此的速度——想休息一會兒,或許在草坪上坐一會兒,我往這片草里走了幾步,踢到了一個可樂罐子,想到這里面可能還有灑了的可樂或者是別的飲料,回頭和她說,算了吧。她說,算啦。她往前走了兩步,我跟在她身后,她的背影很瘦弱,她在塑膠跑道上席地而坐,輕輕地揉捏小腿肌肉。
我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在旁邊用非??鋸埖淖藙輭和龋煌柸寺犅劦卣f一句:剛運動就坐下屁股會變大哦。她說,你才要注意呢。我說,你怎么也伶牙俐齒起來了。她又恢復了日常有些羞赧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雙手向后撐在地上,仰頭看天,或許有云,天空沒有星星,我也不記得是否在這片天空下望見過星星。
她看了看我,說,好像還沒認真問過,你想考哪里的大學啊。
我說,哪里都可以吧,離家里遠一點就好。
她說,我也這么想。
我說,你不是要去北京嘛。
她說,本來是想考那兩所學校的,我從外地來的,不考清華北大沒必要來這里受苦,不過現(xiàn)在看來是考不上了,所以不去北京也可以。她故作輕松。她說,我也只想離家遠一點。
我說,那你選擇多了,不僅可以去北京,還可以去哈爾濱,老遠了。
她笑說,你不是問我日記寫什么嘛,今天我就會把你這個話寫下來,填志愿的時候我會來提醒你填報哈爾濱的。
我說,哈爾濱怎么了,我看哈爾濱很好,有啤酒,有冰雕,還有狍子和俄羅斯紅腸。
她說,行行行。她告訴我不要再繼續(xù)“安利”哈爾濱了。當然我知道我們誰也沒把這當一回事,我們都不會去哈爾濱。
天空傳來“咻”的一聲,她的臉忽地被照亮了。在高樓林立的學區(qū)房間隙中,綻開了一朵紅紅綠綠的巨大煙花,砰,紅紅綠綠的火光里又閃爍出一些白色的光點。她問,今天是什么節(jié)嗎?我說,不知道,可能有人過生日吧。
我們看了一會兒煙花。放了那么久,還那么漂亮,一定是一戶很有錢的人家。她說,我生日的時候能放這么好看的煙花就好了。我說,那你得先成個暴發(fā)戶,或者你爸媽成了暴發(fā)戶……你爸媽是暴發(fā)戶么?她說,你好煩。我很得意。
但她忽然安靜了下來,她平時就挺沉默寡言的,然而此刻的安靜是我不曾見識過的,仿佛她正準備傾聽一滴水落入湖面的聲音,世間萬物因此靜默。她說,我一直想和喜歡的人看煙花。我說,那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我不是你喜歡的人嗎?她的眼神閃爍著光芒似的,望向我,看見我嬉皮笑臉的樣子,眼里的光又熄滅了。過了許久,我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剛準備找話說,這時她說話了,她說:你喜歡那誰誰吧。我的氣焰瞬間萎縮了,試圖找?guī)拙浠熨~話搪塞,卻聽到我的心臟突突地跳了起來。
我之前說,沒有朋友是因為在這個學校交不到朋友,對有些人來說是這樣,比如她。對于我來說卻不完全是,我羨慕那些無話不說的人們,不知道怎么能像他們一樣。秘密會暴露我內(nèi)心的一些東西,但我應該像個男孩子。我平時咋咋呼呼、開朗外向,那么我也應該沒有秘密。悲傷如此,悔恨如此,傷及自尊如此,暗戀也是如此。我不該有,或者不該讓別人知道我擁有別的一些感情。
我說,我沒有啊。我知道我聽起來非常不可信,撒謊和掩飾可能是我最不擅長的東西,但我必須這樣。從高樓下墜既然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手也要在空中胡亂抓著試圖去挽救什么。
她說,我看見課間的時候你跟蹤他去老師辦公室。她停了停,又添了一句,好幾回了。我說,我沒有啊。我把“沒”字的音調(diào)重重拉長了,更像是一種狡辯。我慢慢冷靜下來,心跳也慢了一些。我說,我去辦公室是去問老師問題。一種很古怪的感覺,她好像一個正在審判丈夫的妻子。我說,我沒有跟蹤他。但她憑什么認為自己有這種權(quán)力呢?我不高興,我想不明白。
煙花還在放著,像是一場不知有終的盛宴。她說,你不想說也不用騙我。我生氣了,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你有意思么。她轉(zhuǎn)過頭去,不再看我。我想像往常一樣,說點沒頭沒腦的笑話,緩和氣氛,但當時我頭腦一片空白。過了許久,我聽到她抽動鼻子的聲音,好像在哭。我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問她怎么了。她很用力地擦了擦臉。
這時候煙花已經(jīng)放完了,四圍安靜,有些許蟲鳴。她轉(zhuǎn)過頭,用一種近似受傷的眼神望向我,接著我聽見她輕微的聲音,她說,我喜歡你。她臉上還隱約閃動著尚未抹去的溪流。然后她起身離開,消失在小道漆黑的拐角。我愣愣地坐著,不確定眼前的這個時空是否是真實的,是不是在我下一次呼吸的時候,這一切便會像幻夢一般土崩瓦解。我躺了下來,望著被鐵絲網(wǎng)以及學區(qū)房頂切割的一小塊天空。
我回憶了一些影視作品里的女同性戀者,但無法和她聯(lián)系在一起。她們都有種閃光的漂亮,不是說她不漂亮,只是沒有那種……氣質(zhì)。她看上去就是一個平常的女孩,應該會喜歡永山瑛太、布拉德皮特、易烊千璽那樣的帥氣男生。但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是那個時候?也可能她當時因為我撒謊而氣憤,故意這么說的?她確實這么說了嗎?或者是,我以為她這么說了?那時候的聲音像遠去的蟬鳴消散在夏日夜空里。記憶像層具有欺騙性的蒙太奇。我想了很多,無法回答自己。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將目光移開她,好像沒那么在意隔壁班的男生了。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們應該聊聊。
但我再沒有在夜跑的時候見過她。在教室里,我想和她說話,她每次都想辦法避開。比如突然跑出教室,拿著試卷去問老師問題,或者趴在桌上說自己太困了。以前我還想過,可以和她一起報考同一個地方。去她以前想去的北京,或者是潮濕臨海的南方城市。但一直到高考,畢業(yè),離校,她也再沒和我說過話。我們就這樣疏遠了。
后來,我知道如何向人敞開心扉了,和一個朋友訴說過和她的齟齬,但隱去了她說喜歡我的那部分語焉不詳?shù)挠洃洝E笥颜f,可能她也喜歡那個男生吧。我說,也許吧。朋友說,也可能她喜歡你啊。我說,亂講。我只當過著一種不停失去朋友的人生,一起長大的伙伴早已斷了來往?;貞浧鹚龝r,也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匆匆離去的過客,她的表白使我困惑,但也會隨著記憶模糊而被遺忘的。這樣就好。
我們都還保留著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許久之后,她給我發(fā)消息,說她來N城,能不能見面。我沒有回復,也沒有去接她,或許我該保持基本的禮貌,維持一種基本的關(guān)系。但是我仍然不想和她說話,她轉(zhuǎn)身背棄我的那個夜晚,我感到我們之間的某種維系也在黑暗中斷裂了。我無法見她,便開始了一趟趟錯過火車站的公交之旅。毫無意義。我告訴自己我只是無事可干罷了。我在江邊的那塊荒地上找到一塊較為干凈的沙地,只有幾叢草在長著,我用樹枝畫了一個圈,很多個下午,我就坐在這塊我的領(lǐng)地里望著江水、對岸和偶爾有鳥飛過的天空。
那天下午,我再次來到江邊。遠遠地看見,我的領(lǐng)地被兩個陌生人占據(jù)了,他們一人拿著一把樂器,憤怒、快速地劃撥著琴弦,向江水發(fā)出吼聲。今天的江邊虛度時光是不成了,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這時候,他們其中一個人看見我了,很用力地向我招手,招呼我到他們那邊去。
此時的江邊是灰色的,石頭、枯草、江水和身披陰天的我。我們不約而同地挽留冬天最后的余韻,但他們卻像春天提前降臨。穿粉色外衣的男孩說,你好,我們是玩蛋樂隊。我說,完蛋?他說,是的,不是,不是完蛋,是玩蛋,play。我有點懵,但還是點了點頭。穿藍色外套宛如天空的女生跳躍起來。她說,太好了我們終于有觀眾了。
他們說他們找不到練習的場地,便常常來江邊唱歌。女孩說在江邊終于沒有人管他們,但也失去了觀眾,于是她常常想象江風把他們的歌聲帶去河流下游的某個遠方。
男孩彈奏了第一個音符,他的聲音里有種金黃的色彩。女孩加入合奏,柔和的旋律像晴天時飄動的云。
離開書本和陳腐的昨天
告別理想和你說的永遠
遠方樂園以及遙遠的名字
水中浮現(xiàn)了美麗的影子
他們劃槳 他們歌唱
他們愛呀恨呀和所有人一樣
他們眼前出現(xiàn)一片彩虹的海
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鮮花盛開
……
他們的樂聲歡快,我也不自覺地和他們一同律動了起來。原本暗沉沉的天空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一束耶穌光輕盈地落在河面上。音樂更加歡快了,間奏的旋律繁密復雜,他們的手指飛快在琴弦上舞動著。忽然,男孩輕微皺了皺眉,但樂聲沒有下沉,交錯的琴聲里流淌著盛宴,一直到幾百只酒杯碰杯發(fā)出清脆的叮鈴聲,他們的演奏才畫上句點。
男孩的手指被琴弦劃破了。弦上,原木的琴面上,地面干燥的石頭上,盛開了鮮紅的點點花朵。
我像一個遲暮的老人,緩慢地鼓起掌來。
回程的公交車恰好是我來時的那輛,椅背上有我貼上去的那片美少女戰(zhàn)士貼紙。我打開手機,重新查看她給我發(fā)的消息。我無法成為她的愛人,但可以做一個禮貌的陌生朋友。我給她回消息:抱歉沒能去接你,最近怎么樣?
幾分鐘后,她沒回我。天已經(jīng)黑了,窗外車燈流淌。我給她打了電話。她接了,我聽見她輕輕地呼吸聲。
我說,嗨。
她說,嗨,剛準備回你的信息。本來以為你不用這個號碼了呢。
我說,太久沒和你說話了。你來N城了嗎?
她說,嗯,和我男朋友來旅游了。N城很美,我們吃了很多好吃的。
我說,你有男朋友了?恭喜啊。
她說,嗯,是現(xiàn)在的同學。你下次來S城一定要告訴我啊,我們可以見一見。
我說,好。抱歉之前沒回你。
她說,沒關(guān)系。
我們掛了電話。那個放煙花的夜晚在我記憶中終于模糊了,我甚至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過,也許它只是我逼仄的高中生活的一個幻覺,至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證明它的機會。我似乎重新?lián)碛辛艘粋€朋友,但又好像失去了什么。我把座位上美少女戰(zhàn)士的貼紙撕了下來,之后或許不會再坐這趟車反復錯過火車西站了吧。再次路過舊街區(qū),那家叫“快樂塵?!钡牡炅疗鹆藷?,昏暗的白熾燈,仿佛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遺產(chǎn)。
隱隱約約的,我聽見火藥炸開的聲響。公交車開到了開闊的城郊,向?qū)W校靠近了。我從車窗玻璃里看見自己疲憊的臉,想著玩蛋樂隊的那首歌。他們的名字太滑稽了,我看見玻璃里的我揚起笑容。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鮮花盛開。再過一段時間,或許我途經(jīng)的這片荒野,光禿禿的樹上,也將開滿鮮花。呼吸結(jié)成了窗上的霧氣,我匆匆用袖子擦去。砰。我被照亮了。遠處漆黑的地平線上,綻放開了碩大的煙花。
主持人:王學森
責任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