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小玲
那天剛好是您40歲生日,晚飯剛過,懷孕足月的妻子便感到有異常,要生了!
“又系只妹拐。”守在房外幾小時的您聽到嫂子傳出來的話。
女兒,又是女兒!已經(jīng)兩個女兒了,才一個兒子,好不容易逃開計劃生育的人懷了第四胎,又是個女兒!
我就是您的那個小女兒,那個一出生就令全家人失望的女兒。偏偏我生在端午,一個節(jié)日,也是您的生日,加上計劃生育抓得嚴,再生一個已經(jīng)無望,我就這樣幸運地被留了下來。
真的很幸運,我的爸爸是您。
雖然您很想多要一個兒子,可是您從來沒有讓兒女們覺得偏心——如果說有,那就是哥哥說的:重女輕男!記得小時候哥哥很調皮,一玩起來就忘了時間,該吃飯了也不回家。這時候您就會很生氣地對我說:“去,喊你哥回家,拿根棍子來!”而我也總是很聽話地出去找哥哥,找到哥哥后,卻沒有一次敢把您的原話傳達出去,每次都是怯怯地對哥哥說:“哥,爸叫你回家?!备绺鐓s從來沒有緊張過,他總是要多玩一會兒才肯回家。我每次都很擔心:這下哥哥回去要挨揍了!我的記憶似乎就停頓在這個地方,每次都是,哥哥回家后到底有沒有挨揍,我反而不記得了。不過,聽哥哥自己說,他從小就不乖,常惹得您生氣地追著他打,哥哥一邊跑一邊哭著喊:“你打吧,你就一個兒子,打死我你就沒有兒子了。”因為在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那時小小年紀的哥哥就知道,在這個家里他是唯一的男孩,他應該受到特別的愛護。即使這樣哥哥還是得逃,因為您一邊追一邊說:“一個?半個我也要打斷他的腿!”
比起調皮的兒子常常挨打,乖巧的女兒您就心疼多了。小時候家里窮,您常常趁著農閑時間到外面打短工補貼家用。有一次您出去幫別人挖木頭,一走好多天。那天傍晚,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您穿過濃重的暮色回到家。我像只歡樂的小麻雀奔向您,您的四個孩子里,只有我敢往您的懷里鉆,大概這就是幺女的特權。您卻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后腦勺,說:“阿妹乖,阿爸今日回來太遲了,沒給你買吃的,明日補給你,好不好?”我一聽甭提多高興了,完全沒有注意到勞累一天的您是多么疲憊。很久以后才聽媽媽說,您挖木頭的地方很遠,一路走回來是很累很累的,我當時太小,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辛酸,完全沉浸在您回來的喜悅以及對次日的憧憬當中。
第二天,您用家里的老自行車載著我,去十里路外的鎮(zhèn)上。那個地方全是山,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不時就要轉彎,山路凹凸不平,很不好走。您一路都讓我坐在自行車后架上,下坡您就騎,上坡您就推,就是不讓我下車,您說我瘦小,輕,不費力。小小的我就像個不懂事的公主一樣,坐在車后架上晃蕩著雙腿,很是神氣。那天在鎮(zhèn)上買了什么好吃的,我已經(jīng)忘記了,您對我一路的呵護,仍然歷歷在目。
比那一天更難忘的,是每年的生日。父女倆同一天生日,那天還是端午節(jié),這讓家里人甚至村里人都津津樂道,我的感覺也非常美妙,總覺得上天對我特別眷顧,過生日都與眾不同。每年的這天,家里都會買肉,殺雞,包粽子,家里喜氣洋洋,歡樂祥和。每次都是我吃最大的雞腿,您從來不吃,您說你小時候吃多了,現(xiàn)在不愛吃了。后來有一次,您和朋友們喝酒不小心說漏了嘴被我聽到,您說您這輩子吃肉只吃滿足過一回,就是大伯家的兒子滿月的時候,您拿水瓢盛了好幾瓢五花肉吃,我才知道,您并不是不愛吃雞腿。
大概五六歲的時候,我從大伯家的黑白電視里知道了世界上有種東西叫“蛋糕”,電視里每逢有人過生日,就一定會有蛋糕。
“阿爸,你吃過蛋糕嗎?好不好吃?”我問。
“不好吃,沒有雞腿好吃?!蹦卮鹞?。
“那為什么電視里的人過生日都吃蛋糕?”
“他們家沒有那么好吃的雞呀,我們家的走地雞最香了,城里根本沒有那么好吃的雞。”
小小年紀的我,固執(zhí)地認為,您這是騙我,您只是不想買蛋糕便隨口編了個理由。不過那時候的我很懂事,知道家里沒錢,從來沒有要求過父母給自己買什么,這次也不例外。但是我總覺得電視里的場景很美好,每個人吃蛋糕的時候都會甜甜地笑,蛋糕才是過生日應該有的東西。
于是我抬起頭,用稚嫩的聲音莊重地宣布:“等我長大了,我要買個蛋糕回來給您過生日,大大的蛋糕?!?/p>
“有多大呢?”您逗我。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大聲地說:“100塊錢的!像簸箕那么大!”
我的話把全家逗樂了,他們笑得東倒西歪,他們都以為我很快就會忘記說過這句話,只有我知道自己有多認真。那時候的我,只能數(shù)到100,100塊錢的蛋糕是我能說出來的最貴的蛋糕。我暗下決心,長大了一定要買個100塊錢的蛋糕,來慶祝我和爸爸的生日。
時光荏苒,當初那個只能數(shù)到100的小女孩說話間就長到了17歲。17歲的我,愛學習,成績好,加上哥哥姐姐們都已經(jīng)外出工作,平日里我就包攬了父母所有的愛。那時候的我,就像一只幸福的小貓,乖巧而慵懶,還可以撒嬌。
那次學校放假,我回到家,聽媽媽說您的胃不太好,我只是隨口問了問,并沒有當一回事——誰也沒當一回事,包括您自己。您以前得什么病,都是熬幾天就好了,誰都以為,這次也不例外。
沒想到,這次病魔來得特別兇,您都要住院了。2002年元旦,我趁著假期去醫(yī)院看您。您身體很虛弱,瘦得臉頰凹進去一個窩,雙腿卻是浮腫的。明明是您瘦了,您卻說我瘦了,叫我多吃點,還說女孩子長大了,長點肉才好看,明年生日要給我買兩個雞腿,還說現(xiàn)在的人過生日都吃蛋糕,要不然我們也去買一個……難得您絮絮叨叨,我竟全當您是住院太悶了,因為醫(yī)生說您康復得不錯,不久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我也著急回學校上課,并沒有好好陪您說上幾句話。
想不到,您沒有再等到我回家,沒有等到我再陪您說話,那個您最疼的幺女,您沒有等她再鉆進您的懷里撒嬌,沒有等她再坐上您的自行車后架,沒有等她長大到能買個100塊錢的蛋糕……
就此,永別。
留下我們,在端午那天不知道該怎么過,留下我,在生日那天,想笑,卻止不住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