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唐
我和晚禾認識的年頭夠久,先是因為共同寫詩有了聯(lián)系,真正相識則是通過電影。那天,我們相約在三里屯地鐵站旁,像是地下黨接頭那樣,她遞給我裝有上百部電影的移動硬盤。直到今日,我的電腦里還有當年從硬盤里下載但還沒看的電影。
我們的趣味多有重合,這點與文學(xué)相似。比如說,我們都喜歡泰國導(dǎo)演阿彼察邦,還有法斯賓德、大衛(wèi)·林奇、阿基·考里斯馬基、金基德等。晚禾的性格是那種讓人很舒服的,她是不會以某種目的性去接近別人的人。
換句話說,晚禾的性格很純粹。有很多次,我都在心中默默感嘆自己的幸運,讓我擁有這些赤誠、單純又睿智的朋友,盡管我們從不會在口頭上表達這種肉麻的話。我們都有對生活灰心喪氣的時候,而跟朋友們相聚的時光,一點一點累積成堅固的依靠。我們交談、爭論、互相打氣,于是也有了一點自己或許能夠成為“更好的人”的信心。
每次見面,我們都會討論文學(xué)。晚禾給我的小說多次寫過評論,毫不避諱地表達其中的喜歡與問題所在。我對她的鑒賞力是完全信任的,因為正是文學(xué)和藝術(shù)讓我們確定彼此的友誼,并敞開心扉。在這種友誼中,我也切實地感受到文藝的力量——它絕非虛妄的囈語與矯情,而是找到同類的踏實與欣喜。
某天,晚禾對我說,她開始寫小說了。我想是因為這一年她對生活有了更多感悟,需要一個空間將其安放。詩歌有如神經(jīng)組織,太敏感太暴露了,碰碰就疼。小說可以借助故事和虛構(gòu)的人物,呈現(xiàn)疑惑、思考以及領(lǐng)悟的整個過程,相對自在許多。
與她的詩一樣,走進小說,迎面而來的就是種種細節(jié)。比如《小丑之夜》開頭兩段摘抄:
“上衣皮夾克里的軟白紅梅香煙還有19根,這是10 月30 日下午陳五明從一公里以外路口的代銷店買的。他遲遲不想折返回大帳篷里,他知道里面在發(fā)生什么。
22 歲,盧桂芳正在福州師專讀幼兒教育,她也沒想到自己能碰到陳五明。福州五一北路20 號那家五金大樓一層“金發(fā)典當行”的影碟機里正在放一部意大利導(dǎo)演費里尼的電影《小丑》,陳五明從汀州來福州趕親戚,順便相一相阿爹存在親戚那里的托人從浙江南邊運過來的一批新鮮鐵杉木?!?/p>
晚禾似乎執(zhí)拗地要將種種確鑿之物納入小說,干凈利落,使小說甚至產(chǎn)生了金屬質(zhì)感,讓人忍不住隔著文字去觸摸。如果有細節(jié)癖的讀者,讀晚禾的小說一定非常過癮。
我想,此種細節(jié)的鋪設(shè)并非刻意為之,而是源于少年心性。她要描寫純真而含蓄的故事,就必須要讓軟白紅梅香煙、代銷店、五金大樓、影碟機泛起朦朧的光暈,散發(fā)出氣味,成為歲月的遺照。
《小丑之夜》和《如果有大象喊你》兩篇小說的情節(jié)不算復(fù)雜,且有一定相關(guān)性,都是在寫孤獨的男女彼此相遇,發(fā)生了若有若無的故事,最后歸于消逝。如果說生活是團曖昧不清的灰色云團,那么人與人的相遇就是彼此照亮。
然而,這安慰是短暫的,留待身后的仍是更確鑿的虛無。他們就像是一個個走入荒野中的人,短暫相遇后便擦肩而過,轉(zhuǎn)身已不可能。所要面對的,只能是眼前愈加濃稠的黑暗。
《如果有大象喊你》里,“他”在臨死前思念著那些只見過背影的女人,演繹內(nèi)心的小劇場;《小丑之夜》里,陳五明最終沒有在火車站等到芳芳,兩個人就此失散。這才是生活本身的樣子,沒有那么多生離死別、愛恨情仇,人們都在不知不覺中走散。
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遺忘。
晚禾小說的故事內(nèi)核便是遺忘。只不過,她截取出了相遇時的切片,晶瑩剔透,雪片般轉(zhuǎn)瞬即逝。正是因其美好,結(jié)局才愈發(fā)殘忍。更殘酷的是,故事的結(jié)局指向命運的終極,誰也無法逃脫。
因此,那些不厭其煩的、時常脫離文本需要的細節(jié)描寫才會被賦予驚心動魄的效果。
閱讀過程中,我羨慕晚禾對細節(jié)的迷戀,這說明作者對生活本身有無比的耐心和興致——盡管現(xiàn)實中的她經(jīng)常對生活顯出厭惡,但那只是對生命意義的厭惡,卻不是對生活過程的厭惡。晚禾的文本中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著對于生活的熱愛。
兩篇小說都提到了電影:戈達爾與費里尼。借由電影,小說里的人物似乎在模仿一種理想的生活。戈達爾的作品總是在戲仿,試圖得到生活的答案,或者至少可以將生活的荒謬與神圣看得清楚些。而晚禾小說里的人物則是將電影看成“遠方”,里面包含了某種神秘性,它意味著人從現(xiàn)實中抽離的可能,以及對日常規(guī)則無意識的反抗。
正如小說里的主人公都有著莫名的行動——《如果有大象喊你》中的“他”莫名被動物飼養(yǎng)員的工作吸引,從而與大象產(chǎn)生聯(lián)系,又莫名死于大象的身體;《小丑之夜》的主人公“陳五明”由于看了費里尼的電影,自己也開始組建馬戲團。這些超現(xiàn)實的元素都指向了生活的另一面,似乎無從解釋,又可以被一切解釋??纱蠖鄷r候我們對這一面視而不見,活在虛假的現(xiàn)實邏輯里,期待從“解釋”中獲得安慰。
我喜歡小說里不可解釋的部分,可惜許多作者無力去描寫,或是不信任神秘性,而我認為神秘是創(chuàng)作的源頭,正如作家格非在闡釋“重回神秘”時所言:
我覺得我們今后觀念的哲學(xué)實際上一直試圖在看到這個問題,回到那個我們曾經(jīng)為之著迷、可是又沒有辦法面對的一個特別迷人的問題,這個問題謝林當年用一句話做了精彩的描述,他的話是說,為什么會有存在?為什么存在的不是無?這是謝林提出的最有意思的問題。這個問題到了海德格爾那里說得更精彩,為什么會有?而不是一無所有。
最終,神秘將指向藝術(shù)的源頭——存在。
當然,晚禾的小說剛剛起步,其中不足之處也非常明顯,比如文本還是稍顯單薄和局促,許多地方更像是搭了一個框架,沒有來得及深入挖掘。晚禾完全可以再放肆、天馬行空些,也可以再深刻些。不過對于初習(xí)者,這兩篇作品已經(jīng)顯示出小說創(chuàng)作的天分。期待晚禾可以繼續(xù)在小說的天地里自在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