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耳
一
那時候,我們學(xué)校是在花果山下——全國各地花果山不要太多,我是講廣林市,花果山底下有我母校,省二建院廣林分院。
我高考落榜以后接到錄取通知書,才知道有這么個學(xué)校。高考落榜的麻煩在于,你接到的錄取通知書有一大撂,而正經(jīng)考上的家伙只消收到一張。我媽的意思是,都不要理會,這些野學(xué)校!她叫我復(fù)讀,我已經(jīng)復(fù)讀一年,覺得沒有再讀下去的意義。我說,要么找個學(xué)校,讀幾年,要么我跟四叔跑車也行。我媽說,那你選一個學(xué)校。我本想往遠(yuǎn)處選,也有從北京昌平房山寄過來的通知書,還有更遠(yuǎn)的,從海南儋州、秦皇島和齊齊哈爾寄過來的。齊齊哈爾那張通知書寄過來當(dāng)晚,出去吃喜酒,我爸我媽都記不清,跟旁邊的人聊這事情,我媽說哈爾濱有學(xué)校收我,我爸說的是烏魯木齊。旁邊的人向人求證,我說是呼倫貝爾。
我想往北京去,房山或者昌平,不管怎樣,轉(zhuǎn)幾路公交車總是能看到天安門。我爸說玄乎,這種事情不要相信詩和遠(yuǎn)方,遵循就近原則吧,到時即便上當(dāng)受騙,都能翻墻跑回家。他把野學(xué)校篩一遍,得知這個省二建院廣林分院以前就是建筑中專,忽然想起來,有個同學(xué)在那當(dāng)老師。
我爸他們這一輩,都特別認(rèn)熟人,雖然平時吃的多是熟人的虧,得了熟人幫助,事后卻知道,沒這熟人事也能成。我看出來,我爸辦事不找個熟人,心里總是發(fā)慌。因?yàn)槲野诌@個老同學(xué),我的去向就這么定下來。
我爸送我報到時,專門聯(lián)系他那老同學(xué)闕光弟。一般來說,招弟連弟引弟,名字里帶有“弟”或者“娣”,都是女的,闕光弟實(shí)在是個男的。去的路上,我爸講起這個闕光弟,他母親能生,一口氣生六七個都是男孩。都想要男孩,生多也嫌,到底是物以稀為貴。他父親就說,還是要女孩吧。遂給他取名光弟,意思是從他以后,弟弟就不要啦。又據(jù)說這一招確實(shí)奏效,闕光弟排行老七,下面還有個妹妹,然后他父母就收工。
我爸把闕光弟邀出來吃飯。上了桌,他老婆兒子風(fēng)卷殘?jiān)?,后面剩小半盆雞湯也打包,湯汁滴滴答答落入塑料袋,束緊。我爸問,你兒子在哪讀書。闕光弟說,讀個屁書,看不出來么?我自己教他。他兒子長得像當(dāng)時頗為紅火時候時出新聞的天才指揮家舟舟。其實(shí)無論哪個市縣,都有長得像舟舟的人物,在廣林的花果山下,正好是闕光弟這個兒子。
他兒子一邊吃飯一邊開心地笑,發(fā)出一種類似于豬拱槽的聲音,我聽出一種莫名的欣悅。闕光弟抹著嘴皮,說我不帶一年級,不會給丁小宋(即我,筆者注)上課。你家小宋文章寫得怎么樣?學(xué)校文學(xué)社正好是我負(fù)責(zé),他要是能寫文章,甚至喜歡寫文章,直接進(jìn)文學(xué)社。我爸說,比我寫得好。闕光弟噗嗤地說,丁家棟,以前莊老師上作文課,讀得最多的就是你的作文,每一篇都是經(jīng)典的反面教材。我爸老臉一抽,叫我自己說,文章寫得怎么樣。我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其實(shí)我也偷偷寫散文和詩,那個年代嘛,但不屑于讓我爸知道。他即使知道,跟一幫工友瞎吹也說不到點(diǎn)子上。我也不稀罕混文學(xué)社。讀過的初中高中都有文學(xué)社,文藝青年湊一起,互相激勵,頭腦極易發(fā)熱,然后省吃儉用,急著當(dāng)作家,發(fā)表作品。攢了上百塊錢寄出去,半年后收到幾本厚厚的書,自己的作品夾在里面也就幾行,頂多一頁紙。他們還要賠幾斤笑臉,才能把那些厚書打三折賣給最鐵的幾個兄弟,再拿賣得的錢請客,要不然鐵兄弟從此不那么好使喚。
既然吃了請,闕光弟總想幫我做些什么,問了一通,知道我?guī)Я宋脦s沒帶撐蚊帳的竹竿,說他家正好有兩根。他要從家里抽兩根竹竿送我,他兒子還哭鬧,不讓,于是闕光弟不得不把兒子打一頓,這樣兩根竹竿才到得了我手中。
當(dāng)然,這事情是翻過年頭,從麻爍嘴里聽來的。
中專改大專,我們這學(xué)校畢竟搶了先手。好不容易讀到高中畢業(yè),大家還是想起碼有個大專落腳,雖然招高中生的中專都好分配,面子上實(shí)在掛不住。那兩年,省二建院廣林分院(簡稱“廣建”)也擴(kuò)招,不缺人,但宿舍不夠用,新生擠進(jìn)老教學(xué)樓,一間老教室有十八架鐵床,住三十六。廁所蹲位要排隊(duì),水龍頭也不夠用,打架斗毆很快發(fā)生幾起。有些人吃完不洗碗筷,有些人索性不洗澡,油垢聚多了一塊一塊撕下來,沒住多久房間里味道極重。所以,那時候我們紛紛開始抽煙,老師裝沒看見,這算人性化管理?!凹袪I”的叫法簡直一傳就開。學(xué)生去外面租房,學(xué)校是默許,這也算人性化管理。
頭一個學(xué)期,我和班上三個同學(xué)去三里地之外的蔬菜村找到一處出租屋,前面有院壩后面有豬圈,中間是三間平房。那一家人出去打工,房子空下來,家當(dāng)塞進(jìn)一旁親戚家的雜物間,親戚就當(dāng)上房東。租金一百二十元,每人攤?cè)N覀儼嗟耐瑢W(xué)都嘖嘖贊嘆,眼里發(fā)饞,說我們租這地方是踩了狗屎,住著豪氣。兩間側(cè)房用來住人,兩兩住一間,床很大。中間用來開火吃飯,我們還計劃著院里種菜,屋后養(yǎng)豬,說說而已,真要干沒人拿得出決心。
那時我和李滿生住,他不但長得帥,而且有口才,不但有口才,而且?guī)缀鯖]幾句真話,這樣的家伙從來不缺女朋友。當(dāng)時他找的小鮑,在花果山東頭教育學(xué)院(簡稱教院)讀書,專業(yè)是英語,口頭禪是法克尤。我經(jīng)常要給他倆讓房,小鮑進(jìn)來我出去,沒地方走,當(dāng)然就上花果山。
上花果山的路我們都爬過很多次。山是很普通的山,西頭有一大片苗圃,東頭有個寺廟,叫雷公寺,剛建成不久,院中心一棵塔松真被一道驚雷斜劈,斷口焦黑,從此香火不旺。我走進(jìn)去,看那荒敗的景象,看著半截泥菩薩前缺了香爐碗,總以為李逵必是在這里扒了香爐碗給他媽舀水喝。此外,山上見不著什么果樹,多是雜亂的草木和石頭,山名不知道怎么得來。
有些名字好,大家都愛用,處處見得著,就像客棧取名“如歸”,飯店取名“好再來”,路邊透著粉紅光線的美容廳愛取名“君再來”。滿生還做過研究,說為什么叫“君再來”——前面隱了“何日”兩字,意思是,要不要搞,何不搞一搞?我覺得這有些牽強(qiáng),但滿生的研究結(jié)果豐富著我們青春期干癟的日常生活,誰計較他的思考是否嚴(yán)謹(jǐn)呢?類似的說法,滿生嘴里層出不窮,比如身高,我們說一米七幾,他偏要說五英尺八英吋,通常還帶一句,吋是帶口字旁。我說,英尺英吋一講,你一米七二就成了矮個。晚上睡一床時他才告訴我,你曉得個毛線,我這是諧音,懂嗎?英吋,諧音“陰唇”,有沒有?我吐一吐舌,說你真想得出來。他說,有個作家,文章里寫,在他年輕時看見帶女字旁的字,就會興奮。我呢,女字旁都用不著,直接興奮。
我能說什么呢?
花果山說是市民公園,但有人收拾的區(qū)域與荒敗的區(qū)域彼此間雜,本來還有水泥路,往前稍一走又是荒郊野地,據(jù)說搶劫的事也時有發(fā)生。一個人上山,不敢太過隨意,眼見著路窄人稀,荒草沒頸,就要掉轉(zhuǎn)腦袋往回走。
入學(xué)不久,不免認(rèn)識一些老生,他們都說在這花果山有意外收獲。晚上甚至白天,往荒草滾團(tuán)的深處鉆,會碰到野地里撒歡的青年男女。而且很多老生表示,“這是我頭一回開眼哦?!蔽液芷婀炙麄冊趺炊歼@么幸運(yùn),在花果山野地里紛紛完成了自己的性啟蒙?,F(xiàn)在來到這破學(xué)校,讀書沒得指望,有開眼界的事情,我怎么按捺得???我獨(dú)自一人上花果山,冒以風(fēng)險,往石棱突兀、野草吞人的地方鉆,似乎總能聽見不遠(yuǎn)處有窸窣聲,遂匍匐前進(jìn),滾一身泥,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看到兩只流浪狗的交媾。我總懷疑他們合了伙哄我,那種事哪是人人撞得見?
老生偏就說得有鼻子有眼,說花果山一年下來少不了幾次搶劫,基本是搶這些野地茍合的男女。那時候,賓館很少,又得記錄在案,所以男男女女,熱衷于天半黑的時候,鉆到野地里撒歡。尤其那些有好單位掐足油水的,找個女的不知哪來的,野地里一旦碰上,直接管他們要錢。地上兩人摟得死緊,不敢動彈,男的會跟黑暗中冒出的一眾好漢說,兄弟你只管掏我褲兜,錢都拿走,拜托身份證留下來哈。這幫好漢,得了提醒,掏完人家褲兜還用電筒照亮身份證。證件倒是扔給地上的人,但這一路下山,他們會大聲朗誦人家的名字,講出人家的地址,再高聲叫喚,要不要看打野炮,不收門票哦。既是山地,聲音四處晃蕩,還有他們的笑聲,觸發(fā)了雜亂的狗吠。
我掐著時間,滿生再狠,也用不了兩個鐘頭。事畢,滿生也懶得和小鮑一再纏綿,他說高潮過后便是無盡的厭倦,不用虛偽;再說他也不像當(dāng)年,一天兩餐三餐能串起來吃,中間都不用上廁所。我回到房間,跟滿生睡一塊兒。這雜種老說我又賺了,小鮑的體香我聞得不比他少,他還告訴我,那是正宗鮑魚的味道。我想用力去聞鮑魚味,但滿生汗味蓋住一切,天花板上又總有貓捕老鼠,聚酯板被踩得山響,隨時都會踩塌,干擾了我的注意力。我從來沒弄清鮑魚是什么味。
滿生描述他和小鮑纏綿的過程,卻是繪聲繪色,嘴巴一動,滿臉賊光,手指也翻飛,說得我頭腦中畫面不斷,有如實(shí)況錄像,逼得我很想看現(xiàn)場直播。滿生說話時會突然往我襠里一掏,要是發(fā)現(xiàn)我硬起來,就拽緊,像是抓住了把柄,以此脅迫我?guī)退I避孕套。
我買來套子,每一盒用細(xì)針隨機(jī)地扎破兩枚,不多也不少,只兩枚。滿生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但也一直沒見他搞出事。小鮑照樣來,事畢照樣走,肯定沒發(fā)生過墮胎和與此相關(guān)的一些必要皮絆。我都懷疑滿生跟小鮑沒什么狀態(tài),跟我過嘴癮時才來狀態(tài)。我們不睡一床的時候我才想到,當(dāng)他說到興奮處,我怎么不去抓他的把柄?悔之晚矣。
第一個學(xué)期結(jié)束,我們自然想保留這套平房,房東要求寒假一個月的房租交上,才給保留。我和滿生好說歹說,房東答應(yīng)讓二十,交一百元整就可以。住對面房的兩個同學(xué)不干,說寒假又不住,也不會有別人這時候租房,交什么交?開學(xué)時候直接來租。房東說,那你們等著看吧。春節(jié)過后,返校,小院仍是空的,房東卻坐地起價,說要一百七。要是年前先交一百,享受原先的價格。這時,我們才深切地覺得租到這里確實(shí)不錯,相比別的同學(xué),我們簡直是住別墅。我們四人合計,每人多掏十塊錢,房租給到一百六。房東說,必須一百七。滿生說,一百七怎么平均下來?房東就笑,你們有錢,十塊以下破不開了?兜里摳不出五六角一兩塊?飯票也可以啊,有時候我還去你們廣建食堂湊合。
梗著那十塊錢談不攏,我們只好換地方。這時房子不好找,該租的都租了出去。班上女生說,從花果山南邊那條道往上爬,半山腰122 號宅子,出租房很多,幾乎算一處學(xué)生公寓。
二
說到花果山南邊道半山腰有出租屋,大得像學(xué)生公寓,我們都有印象。那屋六層高,上面打水泥平頂,不封頂,顯然是通過租金的積累,隔幾年又往上加一層。附近的樓都這樣長高,每一層樓建成年頭不一樣,糊墻灰一塊一塊,像補(bǔ)疤一樣有明顯的區(qū)隔線。那一家出租屋體量在那一帶最大,我們上山老遠(yuǎn)看得見,像個碉堡樓。去了一看,122號果然就是那一幢。穿過正門,有個天井,整幢樓呈U字形,是三棟樓組合。中間那棟用于銜接的樓只有三層,房東自住。房東是一對老夫妻,女的胖男的瘦,都戴眼鏡。我們?nèi)サ哪翘?,身邊進(jìn)出的租客還叫那女的趙老師。這里女租客不少,滿生自然眼睛一亮。問了價格,有雙人間和四人間,按床位收,雙人間一個床位一月十五塊,四人間少兩塊。滿生問有沒有單間。被叫成趙老師的老女人就扶一扶圓框眼鏡,問他怎么要租單間。滿生說我打鼾厲害。趙老師又問怎么厲害。滿生說,上床穿著褲頭,早上起來褲頭都不見了,找了好久找到原因,是被自己的鼾響震脫的。我們講話的地方是在大門旁邊,趙老師守著一個雜貨店和一部電話。這時,旁邊有兩個女學(xué)生買方便面和衛(wèi)生紙,她們聽了笑得直哆嗦。這正中滿生下懷,他無非是看到女的長得還漂亮,為引起她們的注意,獻(xiàn)謅。單單面對一個老太婆,他可沒這樣的閑心。
……跟我老太婆,你不要講這些痞話。
趙老師一激動嘴角就哆嗦,胖白的臉上泛起紫黑色,尤其那嘴,烏得像吃多了桑椹。她退兩步坐下來,喘平又說,樓梯間有個小單間,一個月十八塊。滿生說要看一眼。趙老師說就這一個單間,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不看。滿生說我要。趙老師這才把一大串鑰匙取出來。后來知道,原先租價是十六塊,加兩塊錢包含了對滿生的懲罰。
這里租房規(guī)矩多,趙老師詳細(xì)交代了一通,我們本是當(dāng)她放屁。哪個房東不會來這么一通呢,不過是為免責(zé),后面若有事,房東說我先前交代過的,沒想到……云云,責(zé)任都要推給租客。趙老師卻是認(rèn)真的,交代完一堆規(guī)矩,大聲朝那邊叫喊,老何老何,過來,拿合同。
老何拿來一份打印好的租房合同,趙老師嘴里講的規(guī)矩在合同上有相應(yīng)條款,并要交押金五十。五十并不少,那一年,很多同學(xué)月生活費(fèi)也就一百出頭。趙老師說,只是押金,只要心里沒有鬼,就不怕簽字;心里有鬼,想借我這地方搞丑事,盡早滾。趙老師要滿生押六十,因?yàn)椤皢伍g就是不一樣”,還叫老何改合同上的條文。老何舉著放大鏡,找地方花了三分鐘,落筆改數(shù)字花一秒鐘。我以為滿生要抗議,要和趙老師爭辯幾十回合,但他安靜地把錢交了。后來他告訴我,這老女人有心臟病,不惹她。滿生母親也是心臟不好,死了許多年,據(jù)他說最明顯的就是嘴皮發(fā)烏。趙老師的烏嘴唇讓滿生想起亡母,一想起亡母,沒心思計較那十塊錢。
規(guī)矩多,但這里房間基本住滿。進(jìn)門右手邊那一棟樓是男舍,往左拐是女舍。女舍要從趙老師把守的雜貨店穿過去,才能到,下面三層走廊裝了防盜網(wǎng)。男的不能進(jìn)女舍,同樣,男舍原則上不讓女的進(jìn)入。附近做生意的小販,兩口子來租,趙老師一律拒絕,說我們這邊男女是分開住。也有人單獨(dú)來租,趙老師也要仔細(xì)詢問,結(jié)婚了沒有?結(jié)婚的也不租,另一半指不定哪時候來,到時不讓人家夫妻進(jìn)屋互訴衷腸,也說不過去,但放人進(jìn)去,又壞了規(guī)矩。
因管得嚴(yán),學(xué)生家長就喜歡讓小孩租這里,畢竟有趙老師這樣鐵面無私的人看管。夾在女舍男舍中間的三層樓,趙老師兩口子住不完。二樓是浴室和洗衣房,浴室用一次六角,洗衣5.4 公斤以內(nèi)都是一塊錢,洗衣粉自備,要么加一角錢。加一角錢,趙老師給的量和老何不一樣,差一倍不止,這事也要看運(yùn)氣。一樓是食堂,老何自己掌勺。他以前在政府機(jī)關(guān)管大食堂,說是犯了什么事情被辭退,回來操持這么小一個食堂,老何的能耐綽綽有余,每一道菜都油光水亮,價格不貴,但不對外經(jīng)營。租客提前一天報餐,老何用小本子記,并高聲唱報:李滿生中餐一份,丁小宋中餐一份晚餐一份,江瑛妹晚餐兩份……聲音在U形樓中層層激蕩。
江瑛妹每晚都報兩份飯,一份不夠量。她跟我們一個學(xué)校,高一屆,建工46 班。我們認(rèn)得她,進(jìn)學(xué)校有宣傳欄,其中一欄是光榮榜,她的照片掛在里面,尺幅比別的人大一倍,想不關(guān)注都不行。去年學(xué)校運(yùn)動會,她打破幾項(xiàng)紀(jì)錄。其中一項(xiàng)是扛隔火磚。建工學(xué)院的運(yùn)動會,也是要搞特色,扛磚是重要的一項(xiàng),隔火磚散放地上,運(yùn)動員用一根麻繩綁磚,綁好了腰一挺,扛背上往前走,走兩百米就是終點(diǎn),算成績先數(shù)磚塊,同樣的磚塊再比用時。去年校運(yùn)會,江瑛妹第一次參加,上了場所有人才發(fā)現(xiàn),她是為此而生。她用的麻繩比別人粗,顯然心里有數(shù)。繩子先折疊鋪地面,垛磚一層四塊,碼起來再用繩子一絞,一下子扛起六十七塊磚,兩百米,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本來是六十八塊,有一塊不是松動,而是繩子絞碎掉下來。這紀(jì)錄讓整個學(xué)校的男生蒙受羞恥,也是沒法,因?yàn)檫@女的一下子把兩年前一個男生創(chuàng)造的紀(jì)錄甩開九塊磚。九塊磚吶——當(dāng)年布勃卡正年年打破撐桿跳高世界紀(jì)錄,每次只破一厘米。別人只想打破世界紀(jì)錄,布勃卡用來打破世界紀(jì)錄次數(shù)的世界紀(jì)錄。江瑛妹破的一項(xiàng)紀(jì)錄,換精打細(xì)算的布勃卡能拆成九項(xiàng)。
李滿生認(rèn)得江瑛妹,兩人以前都在同一個鄉(xiāng)中學(xué)混,朗山縣竹梁鎮(zhèn)初級中學(xué)。李滿生說讀到初二,還根本看不出江瑛妹有一天能長成這樣。那時候她瘦。我在食堂看著江瑛妹,她往那一坐,身體兩側(cè)逸出的肉團(tuán),能各擠占一張座椅。我實(shí)在想不出來她瘦的時候能是什么樣子,除非我是一個老屠夫,能從一堆白生生、花麻麻的肉里看出一副清奇的骨架。滿生說,這確實(shí)要親眼見到,不然我也不相信。而且,那時候江瑛妹不難看,甚至在竹梁初中里還算好看的。當(dāng)然,在那地方要好看也不難,因?yàn)轲I啊,女孩個個臉上都是菜色,臉皮難有幾個好看的,這樣就把她襯托了。因?yàn)椋?dāng)時她還能吃飽,臉皮獨(dú)自飽滿。沒想到,后面她吃得太飽,迅速膨脹,長成今天這樣。我問,以前你是不是也打過她主意?李滿生說,輪不到我。
只有吃飯時候,男男女女可以在食堂坐到一堆,講一講白話。本來,男女坐一桌吃飯講話,不是稀罕事,在學(xué)校食堂里都這么干的,但到這出租屋,在趙老師眼皮子底下,這樣的場景反倒顯得珍貴。滿生那張嘴天生用來惹女孩,起先他湊近那些女學(xué)生,同?;蛘邉e校的,她們會裝得防著他,見他嘴皮一動,就知道來了個老手。沒過幾天,女學(xué)生就會主動挨著滿生,聽他擺故事。那時候,還沒有手機(jī),也沒有呼機(jī),嘴巴是一個很重要的工具,會講的人身邊從不缺聽眾。滿生擺故事,主角盡量是他,失戀也可以每天講一段,不重樣。這是一個吸引小女孩的話題,滿生能把失戀講出很多花樣,而且一點(diǎn)不狗血,聽得她們一陣陣遺憾,甚至腦袋一抽,想用自己來終結(jié)這個可憐男孩的失戀史。有時候,江瑛妹坐得離滿生不遠(yuǎn),滿生的失戀故事偶爾也飄進(jìn)她耳朵里,她便把牙一呲,非常不屑。他倆作為同鄉(xiāng),沒什么來往,撞面招呼都懶得打,硬生生擦身而過。
那時候的女孩都愛看瓊瑤,而滿生看曾經(jīng)的禁書,大字影印,絕對足本。后來我意識到,看小說也是有段位的,而且段位之間可以形成碾壓關(guān)系。我意識到這一點(diǎn)時,女孩紛紛改看張愛玲了,心頭揣定一段風(fēng)華絕代,一個比一個滑溜。
趙老師火眼金睛,很快看出滿生是個隱患,女學(xué)生們哄笑時她就走向這一桌。一走到跟前,滿生馬上改講世界新聞、臺海危機(jī)、現(xiàn)代奧運(yùn)百年……那幾個女學(xué)生也扯起耳朵聽。有的還按既定的節(jié)奏,奉送笑聲,一看周圍的人都不笑,才把滿嘴好牙斂緊。
趙老師抓不到把柄,趟趟撲空,感覺不爽,有時候索性罵她家老何。
老何老何,今天蒜苗炒肉,見紅不見青,你錢多花不完啊?什么……蒜苗一塊兩角七一斤?你多加些青椒會死???
我日個怪,老何,今天的蛋花湯,一碗湯里漂一個蛋黃?你個雜種,每個女的都剛剛生了孩子,要你伺候?
老何,你今天拖地拖出幾個坑了,你是開壓路機(jī)拖地?
……
有一次,趙老師張嘴喊了老何老何,老何趕緊走到她跟前,一如往常,擺足一副挨打相。趙老師一時不知道找什么茬,憋紅了臉,忽然指著老何鼻頭說,老何,我日你X 喲。老何說,趙麗群,你不要X 我媽,我媽她都死掉了。趙老師腳一跺,鏗聲說,何煥青,就要X 你媽。老何頭一垂,說,好的,X 吧X 吧,扭頭走回了廚房。
趙老師飯桌邊罵老何,口水噴濺,覆蓋面遼闊。滿生講著講著,自己感到?jīng)]鳥意思,跟幾個女粉絲說,吃飯吃飯,下次講。哪個肥肉吃不完,夾給我補(bǔ)一補(bǔ)。
滿生的段子不是白講,他的靈感要兌換好處的。他先前那個女友,據(jù)說有鮑魚氣味的小鮑,春節(jié)返校不久就跟他分手。小鮑是寫一封信,從教院寄到八百米外的廣建,挺有文化,字都是用紅筆寫。滿生放下鮮紅信紙,說哪有這樣的事,要去找小鮑,看看誰敢撬他墻腳。滿生拉上我,趁周末查了一天,沒有找到人,但從小鮑室友嘴里撬出情況,城南警校一個黑大個現(xiàn)在帶著小鮑。
往回走的路上,我問他,滿生,你看這事情怎么搞?滿生說,你也知道,我李滿生什么都缺,只有女孩不是稀缺品。
不出意外,搬到122 號公寓第二個月,滿生就惹壞一個妹子。妹子姓覃,是教院再過去一點(diǎn)那個民族師范中專的,專業(yè)是學(xué)跳舞,身體細(xì)高,一顆圓臉掛在最上頭就不顯得那么圓。我問滿生,看上覃妹子哪一點(diǎn)。他說,只看上一點(diǎn)怎么行?我是看上了三個點(diǎn)才下手。但我都看出來,覃妹子身材這么勻稱,線條流暢,基本找不出上面兩個點(diǎn)掛哪里。
我想知道滿生哪時得手。這也是枯燥生活中的一絲樂趣,但并不容易,現(xiàn)在他獨(dú)自住單間,不需叫我讓床。
一天晚上,很晚很晚,或者次日很早很早,樓下面忽然翻涌上來趙老師尖利的聲音。我一醒,又聽到沉悶的踢門聲,一下,一下,又一下。我們?nèi)夹褋?,套一件衣服循聲往外走,隔壁幾間房的人也紛紛往外冒頭,問怎么回事。
擠到樓梯口,就全看見了,趙老師在踢樓梯間的門。這時,我并不感到奇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遲早的事。
我也幫不上什么,身邊不知是誰遞來一支煙,就一同噴煙霧。我們頭頂有一盞燈,五瓦左右,微弱地撕開一團(tuán)夜景。我們?nèi)祟^攢動,煙霧繚繞,俯瞰下面,趙老師就在眼底。她忽然一腳發(fā)力挺狠,收腳站不太穩(wěn),帶斜了眼鏡,又扶正。接下來三四分鐘,趙老師踢了十七八腳,門是好門,嘭嘭的響聲異常篤定。趙老師又罵老何,老何老何,寒冬臘月哦,你狗日的起不來床?老何便在光暈中現(xiàn)身,又補(bǔ)兩腳。門仿佛認(rèn)人,不待老何搞第三腳,忽然打開。滿生走出來,衣服穿好,似乎比白天還整齊,遠(yuǎn)看還打了領(lǐng)帶,其實(shí)是內(nèi)衣上的印花。
滿生說,趙老師不要踢了,門是你家的門。
趙老師說,還有一個,走出來。
你看錯了,哪有?
我會看錯?趙老師仿佛在笑,又說,沒有人,你怎么半天不開門?
滿生自然還要狡辯,像他這樣的好漢,視死不認(rèn)賬為基本的心理素質(zhì)。他扭頭一看,樓梯上那么多顆腦袋,便用商量的口氣說,趙老師你進(jìn)來,我們單獨(dú)扯這個事。說著,還想靠近一步拽趙老師。趙老師敏捷地退一步說,不要碰我!而老何應(yīng)聲往前一步,將自己干癟的身體塞在沖突雙方中間。趙老師又說,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出來。滿生臉一拉說,為什么要聽你的?我們也是人,也有人權(quán),不是么?我出來,我認(rèn)賬,我負(fù)一切責(zé)任,夠不夠?趙老師說,不要跟我老人家擺人權(quán),只曉得你住這間房是我的,你搞壞事是在我地頭,污了祖宗的靈位。你們不出來,我一個老人家當(dāng)然沒辦法,但我相信,110 會讓你倆馬上現(xiàn)原形。
滿生猶豫一會兒,揚(yáng)著臉轉(zhuǎn)向我們,一時無語。微弱燈光,喚起重重暗影,這時全都堆到他的臉,似有分量,壓迫他一時睜不開眼。稍后,他朝我們說,各位大哥,今夜醒了你們瞌睡,老弟道個歉。你們做做好事,都回去睡,天亮了請你們到廣建門口吃早粉。沒人回應(yīng),滿生牙一咬又說,豬腳粉加鹵蛋!
我也說,幫幫忙,都是同學(xué),睡吧睡吧,睡醒了好好地吃蛋吧。我搡動其中一個,又拽走另一個,別的人也拖著步子離開樓梯口。我看著他們各自歸屋,聽插銷的響聲。
回到床上,哪又能睡,我們扯起耳朵聽外面聲音。滿生到底一張好嘴,很快把趙老師的聲音壓低,擒賊先擒王,擺平趙老師,老何也自不在話下。畢竟是在山腰,夜空又起明月,山上亂竄的野狗這時叫得像狼。
天還未亮開,滿生敲門進(jìn)來,找我來幫忙,室友也圍過來給他打煙。他說,趙老師講,要我給她家刷屋,要不然押金不退。我問,怎么個刷法?
趙老師的意思,是要滿生買來888,將屋子墻皮重新刷一遍,讓墻體重歸純白,看不到一點(diǎn)“噴上去的痕跡”。我說有這么多痕跡?滿生也委屈,說都是光棍往里面住,晚上憋脹,哪能不往墻上噴?現(xiàn)在全都賴在我頭上。
不但要刷這邊樓梯間,趙老師要求,還要將對面樓里一間女舍也刷一遍。雖然事情不在那邊發(fā)生,但那間房“被熏得騷烘烘”。女生那邊,滿生這樣的家伙沒有資格進(jìn)去,只有我替他。雖然室友表示愿意效力,他們也想看看女生的宿舍是什么狀況,有什么氣味。滿生還是把這事托付給我。
當(dāng)天正好周末,滿生去最近的建材市場買來一桶888,兩個滾刷。我倆分了桶,我拎半桶進(jìn)到女舍,上四樓找405,見小覃站在走廊里刷牙,神情怡然,不像剛?cè)窍率欠恰R娏宋?,她用手勢打個招呼,好歹也算熟人,然后水杯隨手一擱,跟在我后頭,看我搞什么。我不看她,隔得近,聽見牙刷一直在她嘴里上下劃,有豁豁的冒著泡的聲響。
那間房在走廊盡頭,雙人間,顯然不是小覃住處。有一個下鋪剛剛搬空,另有一個女孩正在轉(zhuǎn)移自己的家當(dāng),搬到隔壁一間。我止住好奇,沒問是哪個,她們說出名字也沒用。住這里的女孩幾十個,來自周邊好幾個學(xué)校,我沒法讓名字一一對應(yīng)嘴臉。心里便暗罵滿生,狗日的,你還玩聲東擊西。
一桶888 正好刷完兩間房,滿生領(lǐng)了押金,又拿那妹子的押金條領(lǐng)回五十塊錢。走時,滿生想在雜貨店買包煙,買包好煙,趙老師大聲說,不賣。
三
麻爍接滿生的后腳,搬進(jìn)樓梯間。滿生走后,趙老師還嘟囔了好幾天,說好好的屋被騷牯子搞壞了,以后廣建的學(xué)生來,一律不給租。老何說,要對事不對人,小李做得不對,廣建其他孩子我看挺好。趙老師說,何煥青,你看著眼饞了?老何苦瓜臉一擰,不吭聲。
樓梯間刷過以后,好長時間彌漫著888粉的氣味,嗆人。有人來租房,鉆進(jìn)去馬上出來,仍要大口換氣。閑置半月,麻爍來找房,他鼻子肯定有炎癥,是唯一一個不挑氣味的租客。雖然也是滿生的校友,趙老師“破例”把房子租給他。
租之前,趙老師還進(jìn)行一番詢問,聲音很大,就像老何唱報誰訂了餐,讓樓里的人都聽到。
你是當(dāng)班干?好的,人小志氣大嘛……
還是文學(xué)社的副社長,發(fā)表過沒有?《廣林電視報》?這個我訂過……
沒有女朋友吧?
趙老師盤問麻爍的時候,我在那里買煙,買五支以上就送煙殼子。趙老師不肯拿原裝煙殼,抽屜里翻出一個老煙殼遞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麻爍笑著答,怎么可能呢?趙老師眼光由下到上將他刷一遍,估計也騙不了人。麻爍個矮得有些醒目,一米五幾,瘦骨嶙峋,牛仔褲穿成大襠褲。臉又是娃娃臉,白凈,找不出一顆痘,也看不出被荷爾蒙折騰的痕跡。趙老師壓低聲音,要他交八十塊押金,說那間房剛裝修過,你看到的,雪白透亮。麻爍說能不能少十塊錢?趙老師說,看你有文才,可以。這樣就成交。老何及時掏出合同,再改那個數(shù)字,手腳飛快。
麻爍是校文學(xué)社副社長,并非隨口說說,他把這當(dāng)個事。挑樓梯間,也是有目的,空間雖然狹小,但可以一個人支配。我從樓梯口過,每回都見里面塞滿。兩三個人塞得滿,五六個人還是滿,仿佛那間屋子有彈性。人擠在里面,是在討論文學(xué),我聽見他們討論一篇武俠題材能不能上文學(xué)社的社刊,討論一篇散文是不是抄襲,討論一個標(biāo)題超過了十五個字還叫不叫標(biāo)題……有一天,又走到樓梯間門口,一個陌生的家伙忽然站起來,手指往屋外一撩,正好指著我,一時懵圈,什么時候惹了這廝。這廝“啊”地一聲拖長,人家是要讀詩。我搞不懂,讀詩就讀詩,為什么要“啊”地叫一聲?正這么想,聽見背后麻爍的聲音說,李悄,不要總是“啊”的一聲,壞習(xí)慣。這首詩哪有這個字嘛。我這房間小,以后不能“啊”。被批評的人咳一聲重來,果然不帶“啊”,不報篇名和作者,直接第一行??吹贸?,麻爍雖然個小,說出話來在文學(xué)社社員當(dāng)中有分量。
麻爍屋里隨時有人,并不是擺來架勢討論文學(xué)就聚人氣。屋子中間擺一張骨牌凳,上面從來不缺一盤瓜子,夾雜著花生,還會有一盒煙。煙是精白沙,趙老師店子里拆賣五角錢一支,但麻爍掏出來都是整盒。十五塊錢可以將一個床鋪?zhàn)庖粋€月的時候,十塊錢一包煙是什么概念?我印象中,喜歡呼朋引伴的家伙,手頭不能緊巴,性格要大方。關(guān)于文學(xué)社,我也略知一二,通常情況,里面混的離不開三種人:頭一種,自然少不了動筆能寫的;第二種,是好這口而能力跟不上,聚會時舍得往外貼活動經(jīng)費(fèi);最后一種,也必不可少,就是文學(xué)女青年。麻爍寫得怎么樣我沒看過,最起碼,他能當(dāng)里面第二種人。他們經(jīng)常討論,主要為編那份刊物,名叫《木葉》。頭一學(xué)期,有一天在校內(nèi)碰見闕光弟,手里摟著一沓雜志,是最新一期《木葉》,油墨帶著一股焦糖氣息。他沖我說,丁小宋不要走,拿一本!我就拿一本。這雜志做得比周圍其他幾個學(xué)校的都考究,雖然都是油印本,《木葉》用光面牛皮紙當(dāng)封皮,上面還有繁復(fù)的線條構(gòu)成的畫,油墨有藍(lán)黑兩色。書脊也糊得有棱角、有厚度,不像許多學(xué)生刊物,訂書機(jī)撳兩下,四個邊都敞口,紙頁分明。
牛皮紙光面太光,油墨不穩(wěn),我接過來不慎觸摸封面,線條就渙散,油墨變干后現(xiàn)出我掌心紋理。
那本《木葉》,上學(xué)期有人拿到校食堂叫賣,每冊定價0.80 元,標(biāo)在封底。一開始賣不動,后面有人想招,里面夾一張獎券。號碼是手寫的,每期摸兩個十塊錢三個五塊錢十個兩塊錢。有了獎券,銷量見漲,但很快被校方禁止。獎券是有價證券,私印都犯法,何況手寫。獎券的事一查,油印雜志自然不能有定價,這也犯法。不久我便知道,獎券和定價都是麻爍想出來的。這人有商業(yè)頭腦,對錢敏感,平時裝作讀書,在外面必有找外快的門路,無怪乎精白整包地買,往外散一圈手不抖。
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想混他們文學(xué)社。那年月,時間多得像是打批發(fā)到手,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拆賣,日子異常煎熬,每天等不到天黑。樓梯間里的熱鬧,我多看幾回,便簡單粗暴地羨慕起來。他們以搞文學(xué)的名義湊一起打發(fā)時間,仿佛比湊一起打牌高個檔次。當(dāng)我想混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如何敲開這道門。去年闕光弟好心叫我加入,當(dāng)時只要點(diǎn)頭就完事,我偏不理會人家的好意,現(xiàn)在又如何開口?忽然明白,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清高付出代價,我也不例外。
正猶豫著,就撞上了。那天我下樓梯,見闕光弟走進(jìn)樓梯間找麻爍。我往里面張望,闕光弟看見我,欣悅地叫我,并問我是不是也住這里。我順著話進(jìn)去坐,跟麻爍也打招呼。每天看得見,卻第一次招呼,感覺有些古怪。闕光弟向麻爍介紹,這是我一個老同學(xué)的兒子,姓丁,去年剛來。麻爍張口就說,你拿兩根竹竿就是給他???
他倆記性好我不奇怪,寫文章最靠記性,但麻爍連那兩根竹竿都摸清楚了來龍去脈,我只好意外。
這時趙老師冒了出來。樓梯間隨時有人,她也隨時似不經(jīng)意拐過來察看。闕光弟跟趙老師認(rèn)識,打了招呼,并說這幾個都是我學(xué)生,趙科長以后多照顧一點(diǎn)。趙老師瞇起眼睛,說他們幾個不是一個年級的喲。闕光弟說,老師難道只教一個年級?趙老師一走,麻爍問她以前是哪里的科長。闕光弟說,以前是在我們縣民政局,后來調(diào)市里,一直當(dāng)科長,管結(jié)婚也管離婚。
我家也在民政局旁邊,知道那種職位。只要兩個人湊齊,出具相關(guān)材料,趙科長一點(diǎn)頭,手下便挑一挑皮色(離婚證比結(jié)婚證紅得更深動),開單跺章。所以……有人來租房,聲稱自己是單身,不會惹事。趙老師瞥一眼,說你不是,硬是不給租。一個人是結(jié)是離,有無伴侶,有無牽絆,面相都有相應(yīng)信息。趙老師見得太多,一眼準(zhǔn)。
闕光弟打這一聲招呼,最直接的作用,是麻爍在屋里架了一個電鍋煮東西。租房合同上寫著,出租屋里不能接電壺和電鍋?,F(xiàn)在有這例外,是麻爍人緣好,且有人脈,別的租客沒法比?;蛟S有人跟趙老師討要說法,趙老師有的是理由,說人家單間,人家押金八十,人家是文學(xué)社領(lǐng)導(dǎo),人家天生不找女朋友……總之,人跟人不能比。這就成了一個特權(quán),麻爍在趙老師眼皮底下開火。電鍋是麻爍從家里拎來的,蓋子丟了,用一個菜盤倒扣,大小合得著。他喜歡涮菜,先要做湯。一碗水一個筒骨,蔥姜油鹽辣椒,再加兩角錢的鹵料包,煮出一鍋火鍋稠湯。鍋小,湯很快滾得跳,中間漩起暗白油花,滋起細(xì)小油沫。肉片一放,卷入沸騰之處,很快斷了血色,附滿湯色,一咬全是味。湯清了加豬油,湯淡了添鹽,湯淺了倒白開,湯溢了舀出泡飯。
麻爍這人有事總會想到大家,一聲招呼,四五個人湊了碗筷去他房間涮菜。小小一口鍋,看似一人份,但兩三人能吃,四五人照涮,筷子一多,手一粗,不要同時,講求時間差,此起彼伏。既然有闕光弟引薦,我也算入了伙,涮菜我也有份??茨菆鼍?,屋子那么窄小,人擠擠挨挨就像地窖里放紅薯,偏生有氣氛。大家打平伙,人均一塊錢涮小菜,人均兩塊能涮肉,但肉要看手腳快不快,每個人都不客氣。每一次買來的肉只嫌少,一開涮,筷頭飛動,肉很快從視線里消失。往下打發(fā)時間,麻爍就挑幾筷子剁椒一筷子豬油,保持湯的濃度,再下芽白桿子,嘎嘣嘎嘣吃開,一樣有滋有味。芽白桿子,一角錢能買兩斤。屋子那么小,聲音又是零亂,嚼出味道,還嚼出一份同甘共苦的態(tài)度。
那時候,只要有人請,從來不缺吃客,各種吃相橫陳眼前。誰能想到若干年后,請人吃飯不如請人流汗,去喝酒涮肉成了每個人的負(fù)擔(dān),交情過得硬才肯來陪吃宵夜?也就二十多年時間,回憶里一對比,感覺有那么點(diǎn)詭異,有那么點(diǎn)穿越。也忽然明白,真正開胃的永遠(yuǎn)不是菜肴好壞,而是腹中懷有饑餓。
我實(shí)在是個受益者,一加入文學(xué)社就能吃火鍋。有一天晚間照樣涮菜,人太多,一旁的李悄偏又是左撇,我倆胳膊再小心也撞上幾回。他臉一扁,說,丁小宋,你火線加入文學(xué)社,到底是想寫東西還是涮火鍋?我不吭聲,手一揚(yáng),又是一片薄肉,肥瘦搭得出黃金比例。李悄又說,手上還長眼睛。麻爍便主持大局,沖李悄說,人家丁小宋一加入,趙老師才同意我開火。
麻爍個小,不影響人家有大哥氣質(zhì),懂得調(diào)劑一幫人的情緒。有他在,一小口電鍋才能沸騰得有如聚寶盆,讓那么多人下筷頭有條不紊,一起吃飽喝足。得他照顧,我也想著好好表現(xiàn),對大伙有所貢獻(xiàn),正所謂“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有一天去了菜市,專門找一圈,找到上好的重慶火鍋底料,凍緊的牛油里,琥珀一樣鑲嵌了各種祖?zhèn)飨懔?,一包大小抵上兩連馬頭肥皂,賣價兩塊五。我不猶豫,買來一包。晚上做湯,撇一塊(八分之一)放下去,轉(zhuǎn)瞬化開,異香撲鼻,涮得大伙爽到一個新的境界,紛紛舉起杯子,找我碰酒。我暗自想,這一頓,才算打虎上山,位列老九。麻爍也感嘆,再怎么用心做湯,不如有錢,買人家祖?zhèn)麇伒?。大家也說,日你X 滴,有錢就是好。忽然又有人說,吃得開心,可是都是男的,少幾個女的。麻爍就笑,說飽暖思淫欲。
大家湊錢,麻爍去菜市喜歡叫上我,而我總想找點(diǎn)新品種,涮出新口味。在我潛心尋找下,價錢低廉、能涮進(jìn)鍋的物品漸豐:豬心肺、牛腰、牛肝、牛蹄花、茶泡、莙荙菜、廣菜、洋合、魔芋硬皮、大蔥須、包菜芯、西瓜皮……用最少的錢,買來最多菜品,反正不怕花時間打理,涮進(jìn)鍋,有些不花錢的東西一樣好吃。每個人都有填不飽的胃囊,我花這些心思,都能用到實(shí)處。他們也試圖尋找,但找來幾樣都不適合涮進(jìn)鍋。麻爍說,別以為容易,這要通菜性,是一種天分。
有一天去市場,看見一堆去殼的田螺,個頭巨大,肉色鮮嫩,價格三斤才抵一斤豬囊膪肉,我想買一些。我說,等下花時間,一刀一刀片成薄片,往火鍋里涮。麻爍說,去年試過,田螺肉切片,一涮就卷,涮急了泥腥不散,不入料味,涮久一點(diǎn)又一個勁發(fā)綿。這東西剝殼要爆炒,帶殼只能鹵煮。我說,去年你是租哪里?也天天涮菜?他不答,走了幾步,像是自語:煮螺螄入味,要有一種料,壁虎那里應(yīng)該找得到。
那時候,市面上小龍蝦還沒吃開,夜市上最好賣的是煮螺螄。螺螄本是賤菜,山塘溪坑里,有水草的地方隨便一摟,出水都見一堆螺。農(nóng)村人摟回家喂豬喂鴨,螺殼捶碎了給豬娘補(bǔ)鈣。以前螺螄剝殼賣,也就兩角多一斤,螺螄肉色灰黑,一般加韭菜爆炒,吃進(jìn)嘴有一股泥腥,很多人不吃。那幾年忽然成為夜市攤爆款,帶殼煮制,加各種料熬通夜,熬到濃稠甚至焦黑,完全入味,帶上夜市。有人來,用小號瓷碗,舀一平碗賣兩塊錢,想要堆起尖再加一塊。隨著價格上揚(yáng),螺螄?yán)锩嫠獍辍⒛в?、酸蘿卜也越添越多,這玩意兒也開始有替代品。煮螺螄味足勁大,很多人吃得上癮,有的每天入夜心神不寧,嗍一碗螺螄方才安定。
花果山下夜市攤聚集,是整個廣林市天黑后有名的去處。我們同學(xué)偶爾去夜市攤,五塊錢買一大碗煮螺螄,嗍的時候手腳快慢差別大,手腳慢的要求分碗吃,但這一來,先吃完的盯著別人碗口好一陣難受。
麻爍那點(diǎn)手藝,煮螺螄也不是出手就有,他練了幾回,我知道。頭一回煮螺添的是白開,煮時好像是把螺螄又洗一道,清清白白,滋味寡淡,這才知道一定用高濃度老湯,決不能偷懶。老湯不是電鍋熬得出的,他從外面弄來,后面見闕光弟將湯盆拎走,才知是借了闕家的灶房。后面幾回,他往里面下料下得重,但煮出來入味不足,螺肉緊實(shí),天生不吃味,電鍋火候也欠。后面又買來一包脆肉粉,添進(jìn)去煮,螺肉毛孔翕張,料味便一孔一孔灌注,但比起夜市攤,仍是有一定距離。
試了幾次,有一鍋忽然就成事。賣相比不得外面夜市攤子,湯汁收得不夠濃,硬殼掛不夠料色,吃進(jìn)嘴,一嗍肉仁子上面那一點(diǎn)點(diǎn)湯汁,鮮味把各自腦門子一掀,嗆一口氣,味道又往下走,鼻頭輕癢,竟蓋了許多夜市攤??上攵?,當(dāng)時,大家意外,贊嘆,說這一鍋買的話少不了五塊錢。
麻爍小有得意,抿一口散酒,床底下掏出一包東西,說主要靠這一味料,叫絮殼。還說,看著不起眼,很多人搞不到。用不用它,煮螺是兩種味道,天上地下。我湊腦袋過去一看,里面的東西大小形狀像杏仁殼,但殼皮里外都有縱的條紋,中間攤散,兩頭聚攏,與杏仁殼明顯區(qū)別開。我們都沒見過那東西,既然很多人搞不到,又當(dāng)麻爍多了一種特權(quán)。
闕光弟偶爾也來樓梯間。作為文學(xué)社指導(dǎo)老師,他決不是掛名,來到這里,給社員做現(xiàn)場指導(dǎo)。他是隨和的人,扎進(jìn)人堆,抽我們敬上的劣質(zhì)香煙,手抓骨牌椅上的吃食往嘴里揉。碰見煮好的螺螄,他嗍起來也麻利,幾乎不借助牙簽,撬開螺蓋,輕輕一吸,殼里所有的東西——螺肉以及下面一掛墨綠色的累贅,一掃而光。有人說那一掛累贅是螺螄屎,闕光弟就笑著說,這怎么會是螺螄屎呢?這是它的腸肝肚肺,精華所在,滋味最好的部位。但我看到螺螄下水,那形狀及顏色,心里起疙瘩,嗍到嘴里咬斷吐出。
闕光弟幫我評點(diǎn)了一篇散文,一邊嗍著螺螄,一邊擦著油嘴,跟我講修改要點(diǎn)。講得我?guī)缀趸倚膯蕷?,他又表示,該文已到“修改后可刊用”的地步。我不免激動,自己手寫潦草的字跡,很快變成鉛字(打字油?。?。所以在樓梯間里涮菜嗍螺螄,可不光是吃吃喝喝,談笑間,也弄懂一些隱秘法則。以前,我在報紙雜志上了不少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他們來頭都不小,但最初都經(jīng)歷漫長退稿和泥牛入海。我對此有心理準(zhǔn)備,熬過最初的艱難歲月。但現(xiàn)在我忽然知道,上個??家业浇M織,參加活動,一起講笑話,一起嗍螺螄,最好還要熟絡(luò)主要領(lǐng)導(dǎo)。我也忽然有個想法:畢業(yè)以后,怎么也要去省城混,那里才有刊物、有編輯、有各種主要領(lǐng)導(dǎo),職位都比闕光弟大幾圈,自然也比他管用……我嚇一跳,這些零星散亂的領(lǐng)悟,仿佛比白天在教室聽課更有用處。我讀花果山下面這所破學(xué)校,卻讀出了理想,畢業(yè)后我也確實(shí)這么做。
闕光弟來我們這里,經(jīng)常帶著傻兒子。我住二樓,窗戶對著上山的路,可以俯視兩百米遠(yuǎn),偶爾瞥見闕光弟拖著兒子的手正往這里來。他兒子有時犯渾,都要到門口,又想回去,闕光弟拖兒子像拖一只豬去挨刀一般費(fèi)力,索性放手,踢他兒子屁股。傻也有傻的好處,他兒子對此的反應(yīng)和別的小孩不一樣,挨了打不哭,反倒會笑,再往前走就躥起跑跳步。
后面我知道他名叫闕道宇。大家叫他小宇,他偶爾點(diǎn)頭,大多時候當(dāng)我們叫別的人。小宇很容易進(jìn)入另一種狀態(tài),或者進(jìn)入異次元空間,當(dāng)我們都看不見他一樣。闕光弟是個認(rèn)真的人,一來就能進(jìn)入工作狀態(tài),一對一點(diǎn)評文章,沒點(diǎn)評到的一旁坐著聽。這時,麻爍帶小宇出去,出了出租屋的大門,往左,爬花果山??闯鰜恚∮詈芊穆闋q管教,甚至對麻爍有種依賴。他進(jìn)到樓梯間,看到麻爍,叫一聲麻麻,聽著像是叫媽媽,然后往他懷里撲。其實(shí)小宇個頭跟麻爍差不多,有一次麻爍坐在矮凳上面,未及起身,小宇幾乎將他撲倒。闕光弟在后面喊,小宇小宇,你是不是要我扯根繩子把你拴起來?
我腦補(bǔ)那樣的畫面,小宇要是被繩子拴起來,搞不好真就四肢著地。沒想到十多年后,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周遭的環(huán)境里,拿著狗項(xiàng)圈拴住自己兒子的家長并不少。
還有幾次,天黑以后我們正涮菜或者嗍螺螄,聊文學(xué)、女人和天下大事,門砰地被推開,是闕光弟,不往里走,臉上堆滿無助神色。誰都知道,作為老師,不好在學(xué)生面前流露這樣的神色,但是,我們都看得分明。
麻爍不多說,叫我們繼續(xù),自己趕緊往外走。
……小宇又發(fā)病了。
某次,麻爍跟闕光弟消失于夜色中,屋里還坐著李偉光(筆名李悄)和姜燦,他倆都跟麻爍同班,顯然知道些內(nèi)情。我支起耳朵聽。姜燦說,上一年,麻爍住在闕光弟家里。小宇總體上算是個老實(shí)孩子,時不時會發(fā)一陣瘋病,癥狀是在家里砸東西,地上打滾,見什么就撕什么咬什么,包括瓷器和金屬制品,家里暖水壺鐵殼都被他用牙撕破。誰制止,他就把誰往地上帶,帶倒就撕就咬,把闕老師都抓出半尺長的疤;那一口鋼牙,哪有人扛得???有人說,也沒見闕老師兩口子傷殘。姜燦說,小宇從小就犯病,闕老師兩口子身經(jīng)百戰(zhàn),防得住,但治不住。李偉光又接話說,小宇看上去十來歲,其實(shí)二十有多,偶爾醒神,下面撐起帳篷,忽然就有那種要求,懂嗎?那要求解決不了,有時候,他媽都不敢和他單獨(dú)待家里,懂嗎?李偉光做一個曖昧的表情,想把大家惹笑,但我心頭一凜,也沒見別的誰笑得出來。
姜燦又說,也怪,只有麻爍是小宇專屬特效藥。只要他在,小宇就不犯病,有時剛要犯病,地上一滾,麻爍走上前去摁住。小宇張嘴要咬,他直接把手伸進(jìn)小宇嘴里,還說,小宇小宇,是狗你就咬。也是奇哉怪也,這一招,別的任何人都不能嘗試,只有麻爍這么一弄,小宇兩排牙齒懸到切疼肉的位置,就停下來。小宇看看麻爍,麻爍看看小宇,伸出另一只手撫摸小宇頭發(fā),就像撫摸狗和貓。多摸幾把,小宇眼神和緩,表情也松弛,麻爍這時叫他站起來,小宇就站起來。麻爍說,小宇下次不要這樣了。小宇憨笑著把舌頭吐得老長。
姜燦這么說,李偉光就在一旁裝扮小宇的模樣,盡量照著狗的形態(tài)發(fā)揮,仿佛他見過。其實(shí)這些都是聽說,麻爍可以住闕光弟家里,他倆不可以。我想,這世間,一物降一物,總是顛撲不破的道理,或者又沒什么道理。也突然明白,闕光弟去年送我兩根竹竿,麻爍怎么知道。當(dāng)時若是他在,小宇就挨不了那頓打,直接交出竹竿。
又有人問,為什么麻爍今年搬出來?他倆都不知道具體原因,姜燦想當(dāng)然地說,不是一家人,擠在一間房子,時間久了,都會不適應(yīng)。李偉光說,已經(jīng)住了一年,夠?qū)Φ闷鸢嘀魅瘟恕R易∷?,那種環(huán)境,不開工資說不過去。姜燦說,給你錢你也去不了,你不是小宇的藥。
那一天,麻爍回來較早,我還注意看了看他頭臉脖子,裸露在衣領(lǐng)外面的部分,是否有爪痕。當(dāng)然是沒有。
四
麻爍的樓梯間里人滿為患,偶爾,就夾雜了女生。要混文學(xué)社,他們編雜志,討論一篇散文或詩,沒有幾個女生插幾句嘴,發(fā)出些大驚小怪的聲音,氣氛都不對。
還是因先前闕光弟打了招呼,女生進(jìn)到麻爍的樓梯間,趙老師網(wǎng)開一面。按約定,門隨時敞開著,即使屋內(nèi)幾男幾女,也必須敞開。麻爍一開始也抗拒,說,趙老師,我們這么多人在里頭,有什么好擔(dān)心?趙老師沉痛地說,人多也不行,三男三女不行,五男三女也防不住?,F(xiàn)在的年輕人,有什么丑事搞不出來喲。門一敞,趙老師過來脧一眼,似乎照顧麻爍面子(趙老師對麻爍確有關(guān)照,態(tài)度明顯不一樣),她順帶著上樓,搞一搞衛(wèi)生檢查,或察看衣物會不會把膠皮線壓斷。畢竟上了年紀(jì),多有幾次上樓下樓,她腰腿吃不消,指派老何繼續(xù)覆行監(jiān)督之職。老何每半小時過來一趟,把苦瓜臉拱進(jìn)來,點(diǎn)一點(diǎn)人頭,再離去。
何老師,要不要嗍幾顆螺螄?麻爍剛弄好一盆。他手藝日益精進(jìn),螺螄湯帶有紅油色,殼皮跟夜市攤一樣,有了暗沉的包漿。
老何背對著手一揮,說,我從來不吃怪物。
下次來,麻爍依然招呼他,何老師,進(jìn)來嗍一嗍螺螄?,F(xiàn)在最流行嗍螺螄,關(guān)廂門夜市攤那里,每一個攤,一鍋螺螄至少二十斤,口碑好的,鍋前都排著隊(duì)。我弄這個不比他們的差,你試試!
真是見鬼了。老何說,這東西以前喂鴨喂鵝,煮不死,還帶有什么鉤端螺旋體、寄生蟲,是要斷腸子的喲。
我煮得透,每次煮三小時……
煮三小時?你一個月才交十八塊,電費(fèi)也在里頭喲。老何的苦瓜臉扭得打結(jié)。電表不是每一間房裝一塊,電費(fèi)含在房租里頭。老何搞不清楚趙老師怎么就答應(yīng)了麻爍,搞特權(quán),房間里用電鍋。
哎呀,好大個事,我加兩塊,一個月交二十,可以了吧?
電費(fèi)是三角四,兩塊錢六度電;麻爍的電鍋底座盤著兩根明晃晃的電熱絲,功率各五十瓦,十小時一度電,六度電夠用六十小時,每天煮一鍋螺螄略微不夠,兩天煮一鍋就綽綽有余……老何站在門口,神思飄逸,顯然在算這筆賬。稍后老何神情變得輕松,顯然加兩塊錢擺平了他。他走進(jìn)來,坐下,用牙簽一撩螺蓋,撬出一顆肥碩的螺肉。他吸的姿勢很熟練,撬螺肉很準(zhǔn)確,牙齒一掀,螺肉下面一掛墨綠色的累贅吐出來。
哎喲不錯,你這螺螄煮得見功夫,有股邪勁??礃幼雍卫蠋煶缘眯U多的。
好多年不吃了,以前過苦日子反而吃得多。那時候,老鄉(xiāng)家還找得出罌粟殼——解放前,我們這里到處都種罌粟,陳玉鍪師長收去賺軍費(fèi)。罌粟殼煮螺,才煮得出這股邪勁。老何說著,還用筷頭去螺螄堆里翻找。
麻爍早把料剔了出來,不隨便讓人看出秘方。麻爍問他,何老師,你說的那東西要去哪里搞?我也聽說……
老何斜麻爍一眼,不吭聲,繼續(xù)嗍螺螄。留下一堆殼,吐一堆下水,老何才走。我這時哪能不知道,絮殼到底是什么東西。麻爍回我一眼,不必多說的意思。
有一天我進(jìn)到樓梯間,里面兩個人,一個是麻爍,自不用說,另一個是江瑛妹,小有意外。骨牌凳上又是一盆煮螺螄,熱氣騰騰,江瑛妹先用筷子夾起,對每顆螺吹五口氣,換另一只手捏住,再湊嘴邊一嗍。麻爍坐在一旁看她嗍。江瑛妹還不太熟悉這東西,麻爍在做現(xiàn)場指導(dǎo)。對,先要嗍螺蓋上面那些湯。感覺不到味?你吸得太快,這湯沒有多少的,但要細(xì)細(xì)品,品出來,就容易上癮。江瑛妹又嗍下一顆,品了起來,看得出她在調(diào)動味蕾,在開動腦筋,在思考這湯到底好不好吃。似乎沒品出來,再挑一顆,專挑大個的,捏在手里還往盆里一舀,盡量多裝湯汁,但螺蓋上那狹小的空間,舀到滿溢又能有多少?麻爍就笑,一把調(diào)羹遞過去。江瑛妹用調(diào)羹扒開螺螄,舀下面的湯,吸溜一口,這才嗯一聲。臉上表情騙不了人,是真的吃出好來。往下她又吸了幾調(diào)羹濃濃的湯汁,顯然也是個重口味,因那湯嗍一點(diǎn)點(diǎn)滿口鮮美,換調(diào)羹舀著喝,全是咸味。江瑛妹要喝水,麻爍把自己的杯子遞過去,杯小,江瑛妹喉結(jié)動一下(我確乎看到),就見了底。麻爍又晃起熱水瓶,往里面加。
我遞給麻爍一個眼神,是問,什么情況?他回一個手勢,叫我自便。
江瑛妹旁若無人,埋頭嗍螺螄。麻爍繼續(xù)指導(dǎo),對的,這樣就對了……下面那一串也是肉,可以吃可以不吃。江瑛妹晚上要吃兩份飯,能吃的當(dāng)然都不放過。
你吃東西太快,嗍螺螄可以讓速度放下來,不是么?只有放慢速度,才能真正吃出……
好吃!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吃,我煮這東西不是一般好,比夜市攤一點(diǎn)不差。
那你要不要去擺夜市攤?
我為什么要擺夜市攤?我專門煮給你吃,可不可以?
這時江瑛妹才把頭一扭,確定我的存在,我正要抽一根牙簽。江瑛妹說,我可不可以把這一盆吃完?
當(dāng)然,吃完吃完。麻爍也看看我,又說,別人的我另外煮。
我便拿牙簽去掏牙,什么也掏不出來。
江瑛妹走后,我問麻爍,怎么勾搭上的?他搔了搔腦殼,說沒有勾搭,就這么過來。我說,總不會是人家直接闖進(jìn)你的閨房?他說,那當(dāng)然,我今天走出去,看見她,直接說,美女,請你來嗍螺螄。她看看我,又看看周圍,也沒有別的美女,確定是她本尊,又問我,我們很熟嗎?我說,我煮的螺螄很好吃。她說,哦,是嗎?我說,我騙你的話你打我。她就笑起來,說我一拳就能打扁你。這樣她就跟著我進(jìn)來,我這一盆螺螄,也真是煮給她,只怕不夠。
有吃的就行,她只嫌不夠……你不會真的想泡她?我不由擔(dān)心起來,眼睛粗粗一估計,她體重是他兩倍半。
這個……他忽然有些羞澀,一想不對,嚴(yán)肅了表情跟我說,丁小宋,你是不是管得有點(diǎn)多?
我不管,自然有人管。第二天,麻爍又煮一盆螺螄,專挑個大的田螺,誰也不招呼,就讓江瑛妹去吃。門不好關(guān)起來,掩得只一條縫,正吃著,趙老師把門推開,看里面就兩人。趙老師也不好懷疑兩人有什么圖謀,就從別的方向問話,把麻爍叫出來,跟他說,江瑛妹總不會是你們文學(xué)社的人?麻爍說,為什么不是?趙老師說,麻爍,我看你是個老實(shí)孩子,又會寫文章,很多事我不計較。但現(xiàn)在,你把一個搬磚的說成是寫文章的,當(dāng)我老婆子腦袋不好用了?你把她寫的文章拿給我看,我以前寫工作報告縣領(lǐng)導(dǎo)還表揚(yáng)有文采。麻爍說,就是嗍幾顆螺螄嘛,她吃完就走。
不要得寸進(jìn)尺!趙老師說,麻爍,我以為你是聰明人,但是有點(diǎn)不懂味。以后,你這間屋子不能進(jìn)女學(xué)生,一個都不能進(jìn)。我真看不出來長什么樣的會寫文章?以后要請女學(xué)生涮菜嗍螺螄,就去我家一樓食堂。那里有桌有椅,也不用你打掃,免費(fèi)用,你看行不行?
麻爍笑著回道,趙老師,你是跟我打商量么?
再有煮好的螺螄,不管是否夾雜女同學(xué),都端去中間的食堂,占一套桌椅。食堂有七套桌椅,一大六小,平時坐小的桌椅都已足夠。而且,也奇怪,大家擠樓梯間擠得熱鬧,有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快感,一旦換到寬敞的食堂,又覺這里其實(shí)更好,說不出的舒適。嗍起螺螄來,在小的房間不自覺就壓低聲音,空間小聲音顯嘈雜。來到這邊,嘴巴嘬圓,嘬得越圓嗍得越響,一個個像吹起哨子,恣肆且歡悅著。
既然在老何的地盤,老何就不客氣,每次撥拉半碗,用一拃長的竹簽撬螺肉。老何畢竟是老廚,說用電鍋煮東西費(fèi)電,火候不夠螺肉就發(fā)綿,建議在他灶上燉煮。房費(fèi)加到二十,不好減回來,麻爍去食堂用煤爐,也不另付費(fèi)。
在食堂煮螺,香味掀動每個人味蕾。那年月大家腹中時常懷有古老的饑餓,故而不講究、不客套,陌生人循味而來,搭訕兩句。麻爍是好客之人,一個招呼,對方坐下來就摸牙簽。剛剛臉熟,不好多吃,嗍十幾顆嘗了味道,就走人。江瑛妹每次都能見到,經(jīng)常拎著碗守在爐前,看著一鍋螺肉持續(xù)沸騰。麻爍會對她說,你試試,看好了沒有。她試了一顆又一顆,不出麻爍所料,她一副胃口本就不挑剔,碰到螺螄,一嗍上了癮。她個高,身體碩大,胯部又寬,上半截儼然是寶塔形,下半截則是寶塔稍有壓縮的倒影。老何每天報餐,江瑛妹晚餐經(jīng)常報雙份,要不然半夜餓醒,那么大一個活物,餓紅眼沒準(zhǔn)吃人。但人家也不白吃,她能一口氣扛動六十七塊隔火磚。一塊磚差不多四斤重,麻爍暴斷青筋也就扛二十塊。煮好螺螄端上桌,江瑛妹再不好跟麻爍說,我可不可以把這一盆吃完?再大的盆她也能舔干凈。食堂到底是公共地界,見者有份。江瑛妹有時候一手抓兩顆螺螄,一起嗍,那聲音仔細(xì)一辨,像小孩吸溜鼻涕,雙響分明。一桌人嗍得歡騰,趙老師隨時檢查工作,某一刻忽然就坐到江瑛妹身邊那張椅子,嗍了起來。趙老師指頭靈便,牙簽扎下去像是挑花,一扎一個準(zhǔn),江瑛妹一次嗍兩顆的時間,趙老師也嗍了兩回。趙老師是個講究人,自然不吃下水。
換在老何灶上煮,他很快摸清麻爍的秘方,并不聲張。麻爍煮的螺螄有邪勁,主要靠那一味料。螺螄嗍起來咸辣,極重口,有人一邊吃一邊流淚,還不敢抹,辣油沾了眼睛會疼翻所有眼白。我有時吃得直吐舌頭,恨不得把整根舌頭掏出來,放冰箱冷凍室里凍一凍。當(dāng)時心里說,貪這一口,身體遭罪,吃完以后不吃了,不吃也罷。頂多忍幾天,當(dāng)食堂里又飄來螺螄香味,我?guī)缀踅┦愕貙⒆约旱纳碜愚壑?,往那里去,忍著不蹦不跳。我知道,自己開始有了癮頭。有時候正上課,忽然極為準(zhǔn)確地記起螺螄的香味,忍不住打個冗長的哈欠。
江瑛妹嗍得多,癮頭更大。每次食堂煮螺,她拎著碗在鍋邊把守,宛如一尊大神,鼻頭翕張有聲。開鍋她第一個動手,嗍螺螄嗍得嘴皮燙,不停哈氣,猛灌涼白開。有一天,我看她嘴皮結(jié)著痂,顯然是燙傷,但當(dāng)天嗍螺螄她仍然不比任何人慢。麻爍總是坐在江瑛妹的對面,滿面帶笑,看她嗍,聽那響聲。見她快現(xiàn)碗底,主動給她添一勺,螺殼撞響的聲音脆亂。一旁的趙老師德高望重,可以暢所欲言,好多次跟江瑛妹說,慢點(diǎn)嗍喲,有人跟你搶?或者說,小江,你是個妹崽,不要吸得山響。江瑛妹脧她一眼,懶得吭聲,嗍螺螄仍是一捏兩顆。趙老師又說,小江,我給你提個議,你能不能一次只吸一個螺?江瑛妹問為什么,趙老師說,吸兩個螺,嘴巴收不住,湯霧都往我這邊飄。趙老師一邊說一邊抹臉,順便把臉皮子抹平。江瑛妹這才面露赧色,一顆一顆把螺螄捏在手上。兩顆螺變一顆,她的嘴巴吸那一點(diǎn)點(diǎn)湯汁就用力過猛,螺肉帶著下水火箭升空一般射入腸胃。
嗍螺螄的要領(lǐng)就在于,湯是湯,肉是肉,先吸湯,再吃肉。江瑛妹力大,一吸,總是連湯帶肉嗍盡螺殼,螺殼在她手中變得透明。麻爍說,該享受兩口,你一口就搞進(jìn)去,可惜了喲。江瑛妹一聽,是有道理,這么嗍實(shí)在浪費(fèi),便將螺肉反芻回嘴中,咂一咂,再次咽進(jìn)去。這樣,湯還是湯,肉還是肉。
麻爍就這么盯著她看,表情有時候近乎慈祥。
嗍完一鋼筋鍋的螺肉,我們幾個男的簇?fù)碇闋q回到逼仄的樓梯間,關(guān)上門,每個人都很來情緒。姜燦問麻爍,你不是真想去撩江瑛妹吧?姜燦問得認(rèn)真,表情不可思議。其他人也把臉杵過去,同樣關(guān)注這個問題。當(dāng)天的嗍螺螄,大家一直關(guān)注著江瑛妹,關(guān)注著麻爍看她時那種眼神,覺得總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看她嗍螺螄,有一種很開心的感覺。麻爍說,我只喜歡看她嗍的動作,充滿喜感,當(dāng)成看喜劇片也可以。
我看像動畫片。
我看像災(zāi)難片。
我看像驚悚片。
他們紛紛發(fā)揮起來。我口慢,搭上話時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了,總不能說像看愛情片吧?只這么一想,就覺得太牽強(qiáng),我忍住不說。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這就是江瑛妹。麻爍像平時討論文學(xué),下個總結(jié)。
那就好!姜燦松一口氣說,要不然,她就是愿意讓你撩,你就算撩上了,想一想,會有什么結(jié)果?
什么結(jié)果?我及時捧哏。
這個開不得玩笑,麻爍你想,要是她半夜一個翻身,一不小心,把你壓死在下面。
死而無憾!麻爍說,和你們不一樣,我個子太小,缺什么想什么,撩妹就想撩最大個的。在我眼里,江瑛妹還不夠大個。
麻爍這個人,表情繃得住,講話看不出真假。拿他開玩笑,所有的話像撞到橡皮墻似地彈回來,散落一地。
帶殼螺螄價格一路漲,短短兩個月,漲到一塊錢一斤,而且還不多。量大的,直接送到夜市攤點(diǎn),量小的,一個提簍拎來,擺在菜攤旁搭著賣。買螺還要趕早,麻爍頭一節(jié)課不上,買好直接趕第二第三節(jié)課,因有闕光弟罩著他,這絲毫不成問題。我們都自覺,吃螺肉上癮,不可能讓麻爍一直請,又開啟“打平伙”模式,每一次各自湊錢,湊一塊錢,有一斤的量,中號碗一平碗。但有些人不湊份子照樣吃,比如老何和趙老師,這樣形成了公攤,每嗍一次我們各湊一塊五。
江瑛妹每頓都來嗍螺螄,不需要交錢,麻爍敞開供應(yīng)。一旦吃開,麻爍最后一個伸手,前面一大段序曲,都是微笑看她,有時候還忘情地托起腮幫,但也沒見公然撩她,仿佛真是喜歡看她嗍螺螄。
江瑛妹每次大概要嗍兩斤,不到這個量,她嗍完還要用目光刷盆底,刷得狠,她干什么事情都顯出力道十足。麻爍喜歡看她嗍螺螄,但受不了她用目光刷盆底,刷在盆底,簡直痛在他心扉。
……忘了說了,心扉這詞也是麻爍強(qiáng)烈地推薦給我用。他幫我改文章,我按方言愛用“臠心”,他說是臟字眼,要我換過來,“要用心扉,這是好詞”。
趙老師又看不慣,她總是有很多的看不慣。她說,江瑛妹,每一次都是你吃得最多,吃完了還要盯著盆底看。江瑛妹還沒開口,老何說話,人家又不是吃你的,你管那么多。趙老師滿是褶皺的眼皮一翻,說難道是吃你的?江瑛妹噴笑起來,趕緊收住,接著嗍。別看她每次嗍兩斤,讓麻爍獨(dú)自承擔(dān),那個年代,也不是小數(shù)目。麻爍也學(xué)著夜市攤,開始往里面添加便宜的東西,一角五一斤的蘿卜丁,三角二一斤的魔芋,四角七一斤的白蒜頭。蒜頭熬到綿軟,體積膨大幾圈,入味十足,吃起來別有一種口感。江瑛妹有一天開鍋后專揀蒜頭,堆起一碗,一枚一枚扎起來喂進(jìn)嘴,接二連三。趙老師又生感慨:江瑛妹,你說說,有什么竟然是你不喜歡吃的?但這些替代品起的作用不大,江瑛妹不懂得總量控制,吃了一碗蒜頭,再吃一碗魔芋,往下還是要嗍兩斤螺螄。她的味覺記憶里備著一把秤。
又一回開鍋,江瑛妹嗍了幾顆,覺得不對勁,停下來說,味淡。其實(shí)我也吃出來,這一鍋螺嗍進(jìn)嘴,那股鉆得起勁的鮮味不見了,只是螺肉味,多嗍幾顆又吃出腥味。江瑛妹說,怎么搞的?麻爍賠笑。姜燦說,不好吃,少吃點(diǎn)。江瑛妹說,有你什么事?她手腳也沒見放慢,嗍完一碗又添一碗,嘴上說,下次還是這味道,就不要叫我。我說,不要啊,麻爍就是煮給你的,我們都是搭著你享福,嗍幾顆過過癮。老何也在一旁嗍得帶響,扭頭沖麻爍說,看吧,煮這東西,就靠那一味猛藥,哪是什么手藝。
隔了幾天,江瑛妹沖這邊叫,麻爍,麻爍。麻爍的房門是關(guān)的,這幾天很少見他,但上午能撞見,顯然很晚才回。我說,江瑛妹,那天你說不吃,嚇得麻爍這幾天都不敢回來住。江瑛妹說,有我什么事?我說,不要瞎喊了,味道不對的現(xiàn)在都吃不到。
一晃半月,那個傍晚,麻爍拎一鍋螺螄從外面回來,是一個光頭用摩托把他送到門口。量不比往日,每人分得一小碗,嗍進(jìn)嘴里,味道跟以前不同,依然是好味。湯汁明顯味重,還帶嗆,嗍完螺螄,往湯里兌點(diǎn)開水,才好入口。大家憋了半月,哪有這么多挑剔,很快見了鍋底。老何竟然講究,不在他灶上煮,他一邊看看,沒下手。他主要是瞧湯的顏色,問是不是攤上買來的。麻爍說,最近一陣買不到煮螺螄,這一鍋還是我煮出來的,在朋友家里弄。
回頭還是在老何灶上煮螺,但程序明顯跟以往不同。除了姜蒜辣椒,麻爍把別的料裝進(jìn)紗布袋浸進(jìn)去,好大一袋。煮開十來分鐘,他用漏瓢把螺螄悉數(shù)舀出,瀝湯,倒入一只搪瓷盆。等湯變冷,再將螺螄浸回其中,擱一夜,再擺一天,次日晚上再次煮沸,才能擺上桌。
五
轉(zhuǎn)眼夏天,暑期過去,開學(xué)又是新學(xué)年。我們照樣租住122 號公寓,照樣兩三天嗍一次螺螄。有螺螄拴嘴,江瑛妹沒有理由另找住處。
十月又要過去,天氣開始冷下來。那天,我正往坡上走,看見122 號大門,麻爍和姜燦還有另兩個家伙一呼啦從門里走出。見了我,姜燦扯住我說,不能光蹭吃,要干活。他們拎著兩只鐵皮桶,還自制一件工具:帶長柄的網(wǎng)篼。柄跟鋤頭柄差不多,網(wǎng)兜有臉盆大小,繃在擰好的鐵條上,繃成一圈,兩邊弧形,前端扳平,整件工具外形看上去是“丫”字形。我問,這個是干什么的?姜燦說,還能干什么,當(dāng)然去弄螺螄。我已經(jīng)猜出來,只是確認(rèn)一下。這段時間,夜市攤子上很少見到煮螺螄,帶殼螺螄都很難買到,要有,也是剝了殼的螺肉。
那天姜燦提議,這東西到處都是,何必要買?自己動手,要多少有多少。離學(xué)校不遠(yuǎn)就有條河,大伙先往那里去,沒想到,現(xiàn)在河道里不知下了什么藥,水草長不起來,螺螄也撈不到。附近也有幾片池塘,被專業(yè)戶承包,不能打主意。姜燦說,那只好走遠(yuǎn)點(diǎn)。我有印象,林場里有幾片水塘,是野的,沒人管。
我們搭公交車,去城郊洞頂林場,在麻爍的有效指揮下,每人用兩角錢完成五角錢的車程。姜燦帶的路,下車還穿了五六里小路。碰到護(hù)林員,見我們拿這套工具,問了兩句。護(hù)林員忽然發(fā)笑,手一揚(yáng)放行。他說他上班好幾年,每天巡山,不知道這山上哪里可以摸到螺螄。
路越走越窄,有的地方直接鉆進(jìn)草窠,好在不久又能抽身,走入空曠地帶。姜燦知道那地方有個野池塘,十幾畝水面,幾乎被水草浮萍捂?zhèn)€嚴(yán)實(shí)。走到塘邊,往里扔幾塊石子,整幅的油綠顏色撕開,現(xiàn)出深沉的水色,漾著人跡罕至的氣息。姜燦說,這是一片處女地,能撈許多螺螄。麻爍說,可能撈出來的多是處女螺,煮出來味道不是一般好。我就笑,還沒摸螺,先意淫起來,不愧是詩人。麻爍率先卷褲筒下水,沒走兩步弄濕底褲,也就放開手腳,驚起一片白日里的蛙鳴。池塘泥深,我說腳有病,怕冷,便守在岸上看他們幾人忙碌。人手也夠,沒人計較我。天色乍陰乍陽,我看這幾個兄弟,為一點(diǎn)點(diǎn)口腹之欲,為省幾塊錢,跑來這荒山野地,在已有幾分峭刻的秋涼中,踩入塘泥,放肆地攪動池水。泥點(diǎn)和光澤散落在他們身體各處,空氣中泥腥味慢慢變重。我也不閑,姜燦一人持工具探塘底,其他幾個人用手瞎摸,螺螄是蠢物,時不時摸個正著,他們喊我一聲,扔到離我不遠(yuǎn)的草叢。我逐一收集,讓它們乒乒乓乓落入鐵桶。
風(fēng)一緊,周邊樹葉嘩啦抖擻的時候,我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歡樂,又有一種青春過于肆虐的傷感。
野池塘里出螺,一般都大個,有的大如拳頭。姜燦還說,這也只有江瑛妹一口嗍得下去。煮螺螄個小才入味,太大個的全都剔出來,另裝一只提篼。兩小時下來,兩只鐵皮桶都裝了七成,一晃就碰撞出唏嘩聲響。
剛摸上來的螺螄不能馬上煮,帶回去,要用水養(yǎng)三四天,每天換兩三次水,讓螺螄吐盡泥腥。多過幾道清水,螺螄殼開始變亮,有了透明質(zhì)地。下鍋前,再用尖嘴鉗逐個撅開螺殼尖,才好煮個通透。
江瑛妹當(dāng)然每天都走過來,瞅一眼桶里的螺,姜燦撞見,跟她說,不要急喲,大半都?xì)w了你。江瑛妹臉上肉多,笑的時候無限開心。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小宇笑起來也這樣。眉宇間,表情的紋路里,小宇和江瑛妹似乎有許多相似之處。由此看來,麻爍的口味倒是穩(wěn)定,他樂意也擅長與同一類人打交道。
不知為何,看破這一層時,我眼皮細(xì)跳了一會兒。
撈來的螺尚未將泥腥吐盡,新一期《木葉》雜志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發(fā)到每個社員手里。我也有發(fā)表,且是第一次上雜志,一篇寫我父母的散文。闕光弟都說好,麻爍卻說第一篇文章寫父母,真是學(xué)生作文,全無新意。他說,你寫你小時候養(yǎng)過的狗都好,寫你小時候養(yǎng)過老鼠更好。我說,你怎么不早說。
接著散文欄目,當(dāng)然是詩歌,起頭的是林火寫的《嗍螺螄》(外十八首)。林火是麻爍的筆名,姓名里各揪一偏旁,很多著名作家這么干,他也學(xué)著做,一切向著名作家看齊。他也吃受了闕光弟的意見:外十八首,真是搭得有點(diǎn)多。你看人家打拖拉機(jī),有三拖一、三拖二,但你見沒見過一拖五?你硬是一拖十八。后面知道,闕光弟審稿時麻爍交上去是外三首,闕光弟審過以后,麻爍全面操持雜志的印刷,便往里頭塞私貨。
……這一陣,我寫詩手燙啊,解個小手,一首詩隨著嘩嘩地響,就冒出來,哪一次尿滴得長,詩后面我就用省略號。麻爍跟我們這么解釋。姜燦當(dāng)然最了解他,就說,不會真是戀愛了吧?李悄說,寫詩就要戀愛,戀愛的內(nèi)分泌哺養(yǎng)詩意,詩意反過來又讓戀愛有了情趣,就像循環(huán)養(yǎng)殖,塘泥肥地,種桑養(yǎng)蠶,蠶糞又可以喂魚。但你戀愛差不多了就失戀,去找下一個,這樣才能循環(huán)。麻爍說,跟你們不能比,你們寫詩不行,搞女人都是我祖師爺。
拿到雜志,我馬上翻到那首《嗍螺螄》,打頭一篇,詩名是壓題的。詩是這么寫的:
美味總是讓人垂涎
那時候,我?guī)夏?/p>
在路邊攤嗍螺螄
我告訴你嗍螺螄的訣竅
最鮮美的,就是掀開螺蓋
嗍螺肉上的那點(diǎn)湯汁
你照我的方法嗍起來
多么鮮美啊,你一口一口嗍
那種幸福感,那種滿足感
那些初吻留下生動的殼
從此,每天你都要我?guī)闳ム事菸?/p>
你一口一口嗍
那些殼在腳底確鑿的響聲
而我如何告訴誰
這就是我的初戀
取雜志是在校文學(xué)社那間小辦公室,滿生也跟了去,是為見一見麻爍。麻爍煮的螺螄,我之前跟滿生講,不是一般好吃。他不信,我就讓他相信,吃的時候還打包一份帶去。滿生嗍到嘴里,湯和螺肉都涼下來,依然嗍得他嘖嘖贊嘆。我說,要是趁熱吃,會更好。滿生說,你這不是廢話么,我現(xiàn)在又不能鉆到樓梯間,和你們一起吃。我說,改在老何的食堂嗍螺螄,他老兩口也隨時跟我們一起嗍。滿生翻翻眼皮,說那真是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
我付雙人費(fèi)用,打幾次包,麻爍也說,打包出去,螺螄?yán)淞瞬怀鑫?,把你朋友叫來一塊嗍。我說那個朋友不方便過來。麻爍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說是不是在我前面住樓梯間那位?我說還能有誰?麻爍稍一沉吟,說事都過去這么久了,趙老師兩口子也用不著一直揪著不放。你哪天叫他來找我,我們一起想個辦法,還是來這里嗍熱呼的。
到文學(xué)社辦公室,二十平方米一間房,堆滿以前社員捐贈的書,品相無缺的被挑走,剩下的全都?xì)埰撇豢啊_€有一臺油印機(jī),地上散落著油墨盒子,滿屋彌漫的既不是書香,也不是油墨味,而是松節(jié)油氣味。麻爍不在,李悄給我一本最新的雜志,也給滿生一本,滿生也裝模作樣翻起來。
我首先翻看麻爍的詩,李悄瞥我看完,問我,你看他是不是寫江瑛妹?我說,我也這么想,但又不對,他請江瑛妹嗍螺螄,不是在路邊攤啊,全是在我們住的那里。李悄說,這個不重要,藝術(shù)可以這么處理。要是寫成“我煮一鍋螺螄給你嗍”,顯示這兩人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一般,女的可以去男的家里;要是他照實(shí)寫,“我在我們一起租住的地方,煮一鍋螺螄給你嗍”,那就啰啰嗦嗦,一點(diǎn)詩味也沒有。表義也模糊,一起租住的地方,是不是已經(jīng)滾床了?所以,在這里要做合理化的處理,寫成“那時候/我?guī)夏?在路邊攤嗍螺螄”,這就恰到好處。但麻爍寫的,肯定是江瑛妹,只能是江瑛妹。我說,原來這就叫虛構(gòu),詩也可以虛構(gòu)。李悄說,差不多吧。瞥見滿生也把那首詩來回看了幾遍,李悄又問他,你覺得這首詩怎么樣?滿生說,怎么一個標(biāo)點(diǎn)都沒有?李悄說,當(dāng)代詩可以這樣搞,標(biāo)點(diǎn)符號有時候會顯得死板。李悄又瞥去一眼,看出這家伙不是來混文學(xué)社。
離開文學(xué)社辦公室,滿生跟我說,麻爍喜歡的是那個扛磚的江瑛妹?我說,還能有幾個江瑛妹?
江瑛妹?滿生用手撓嘴,很不敢相信。我這時想起來,滿生跟江瑛妹都是竹梁鎮(zhèn)的老鄉(xiāng),初中一個年級,高中時滿生復(fù)讀一年,導(dǎo)致現(xiàn)在比江瑛妹矮一屆。我說有什么好奇怪,又不犯法。知道么,江瑛妹每次嗍的螺螄都有半盆,全是麻爍請客。滿生又一次撓嘴,想把這搞成自己招牌動作。
江瑛妹體重有他兩倍不止。
身高不是距離,體重更不是。麻爍人小志大,搞女人就喜歡搞最大個。
……狗吃牛屎霸多。滿生頓生感嘆。
我說,兩人差距有點(diǎn)明顯,麻爍別的可以,泡妹子不曉得量力而行。
不是這個意思……滿生說,他喜歡江瑛妹,用不著這么下血本。
話里有話啊。
滿生嘴皮嚅幾下,想跟我裝,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什么性格,不追著問。稍后他說以前在竹梁讀初中,對江瑛妹的印象深刻。
我說,這么大個,放哪都顯眼。
滿生說,你想不到,初二以前,江瑛妹還是很苗條,而且有長相,在我們中學(xué)算出挑的。
這話滿生說過,當(dāng)時我還不信,因?yàn)槲蚁胂蟛怀鰜?。滿生又這么說,看樣子情況屬實(shí)。
……我們那個地方,真的是窮,吃上飽飯是這幾年的事。
說到饑餓,滿生擺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神情。他們那個縣是石漠化區(qū)域,早就被聯(lián)合國的專家論證為不適合人類居住,但幾十萬人,照樣要居住于那里,光禿禿山脈中每一道褶皺里,都像跳蚤一樣住滿了人。從那里出來的人,都喜歡裝得比別的地方吃得更飽,灌啤酒抻肚皮,拿豬油當(dāng)唇膏,他們真這么干。滿生幾乎不講那些事,我以為他家是特例,他父親好歹是個小包工頭?,F(xiàn)在他告訴我,吃飽飯也是這幾年的事情。要是早點(diǎn)吃飽飯,每天有力氣讀書,有力氣記牢那些注定忘掉的知識點(diǎn),不至于讀這個破學(xué)校。來之前,他父親勸他,你沒有能力考好學(xué)校,我沒能力幫你搞好工作,你就學(xué)建筑,以后接我手搞基建,至少可以一直吃上飽飯。他就來這里讀。意外的是,父親前兩年手順,接幾個工程,率先找?guī)讐K郊區(qū)菜地蓋起小產(chǎn)權(quán)房,每月給他的生活費(fèi)在這破地方遠(yuǎn)高于平均水平。他得以放開手腳泡妹子,經(jīng)驗(yàn)就是:除了嘴上哄,也要管幾頓真正好吃的,先撫摸了她們腸胃,再撫摸她們皮膚。我擠擠巴巴,也不缺女朋友。我說,不要裝低調(diào),在你們竹梁鎮(zhèn),你已經(jīng)是富二代了。
初二的時候,江瑛妹就有現(xiàn)在這么高,身材好,胸脯也挺,這更難得。別的妹子,臉上都沒肉,哪來的胸?滿生還沒發(fā)育,那時打江瑛妹主意的,是高年級學(xué)生,還有鎮(zhèn)子上那些往胳膊胸口文鬼腦殼的家伙。他們?nèi)ヅ萁?,江瑛妹天生不曉得羞羞答答…?/p>
我說,不對,現(xiàn)在她好像也害羞,麻爍這么對她,她裝作不知道。
滿生就感嘆一聲,麻爍個小,底氣不足,只敢撩不敢擒。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和女人有關(guān)的事,我只能默認(rèn)滿生的權(quán)威。
搞女人,感情要講一講,但講話不虧錢,這事情主要還是技術(shù)活。
當(dāng)年在他們竹梁鎮(zhèn),誰都能把江瑛妹邀出去。邀出去,但江瑛妹決不走遠(yuǎn),只肯在竹梁鎮(zhèn)一里長的破街里來回打轉(zhuǎn)。破街上有四五家飯店,三家炒盒飯煮米粉,有兩家能吃火鍋。她喜歡吃火鍋,一走到火鍋店門口停下來,走不動。男的跟他講情話,她懶得聽,搞起深呼吸,把店子里飄出的每一縷辣油的氣味全都塞進(jìn)自己鼻孔。在這時,男的要么走,要么請客。有的請客,便硬著頭皮進(jìn)去占個桌。兩人涮起火鍋,男人才曉得厲害。江瑛妹沒有停下來的時候,跟菜結(jié)了八輩子仇,再多的菜擺上來,煮的煮涮的涮,統(tǒng)統(tǒng)消滅,一掃而光。竹梁鎮(zhèn)上那些敢當(dāng)自己有錢的,其實(shí)并未脫貧,身邊總有更多更窮的人,窮到極盡夸張的人,把他們兜里每張錢都顯擺出來。因?yàn)闆]怎么見過錢,他們偶爾賺得一張四老頭,都想當(dāng)成獎狀往墻上神龕上供。想撩江瑛妹,卻要見真章,幾頓火鍋下來搞得竹梁鎮(zhèn)那些有錢人紛紛破產(chǎn)。
男朋友換了一茬又一茬,前仆后繼,江瑛妹卻在火鍋店有了固定座位。一坐下,愛吃什么菜直接端上來,不用點(diǎn)。她男朋友的范圍在不斷擴(kuò)大,年輕的財力不夠,男朋友年紀(jì)越找越大,甚至有的頭頂半禿,毛色灰白,有的一看已經(jīng)屙尿打濕鞋。初三她被火線急招,進(jìn)了鎮(zhèn)籃球隊(duì),訓(xùn)練幾個月去參加全縣五一杯籃球賽,因?yàn)閭€子碩大,她怎么看都是主力,有補(bǔ)貼,每天加餐。但對江瑛妹來說不夠塞牙縫,一搞訓(xùn)練,食量倍翻。她還是喜歡吃火鍋。
……那時候,江瑛妹的外號是“火鍋三號”。
為什么是三號?
他一笑,說明擺著嘛,中學(xué)里還有一號二號,是我們上一屆。
滿生看著江瑛妹像一個氣球越吹越大,每一次見她又大了一圈,憂郁的臉上被肉填滿,肉一多,顏色也粉嘟嘟,怎么看都討喜。那種迅速膨脹的過程,也許只有宮崎峻動畫片才能畫出來。她變成一顆肉球,根本不在乎,不像城里那些從小就吃飽飯的人,對食物天生沒興趣,瘦成肋排還想著怎么減肥。來到這里,住進(jìn)122 號學(xué)生公寓,滿生又見到江瑛妹,發(fā)現(xiàn)她永無止境地膨大著。他也曾感到難過,認(rèn)為江瑛妹早已不餓,但長期暴飲暴食形成慣性,是一種病。兩人擦肩,他本想打招呼,江瑛妹裝作不認(rèn)得他,他也只好側(cè)一側(cè)身,讓她滾動而過。
我想了想,說這事情用不著說。麻爍不知道江瑛妹過去的事,就用不著知道。再說,吃不飽時做一些事,和吃飽了還做那些事,性質(zhì)截然不同?,F(xiàn)在江瑛妹有錢吃雙份晚餐,也沒見和男人扯不清,應(yīng)該變了個人。我還提醒,你倆是老鄉(xiāng)。
滿生說,這我知道,這些事只跟你講一講。但是,麻爍天天請她嗍螺螄,還沒有得手,是她拿麻爍當(dāng)成冤大頭。
我說,只有麻爍會給她寫詩。
六
麻爍說,壁虎要來嘗我煮的螺螄,到時候讓你那個朋友,叫滿生,跟在壁虎后頭。又說,我買兩瓶瓶子酒,讓滿生提著,當(dāng)趙老師老何的面,放在桌子上。麻爍是個周到人,講細(xì)節(jié)。
壁虎這名字,在花果山一帶混日子,不可能沒聽說,否則,意味著某種潛在的危險。我肯定撞見過,名字對不上臉。新生報到時我就聽說過這人。報到后有十天軍訓(xùn),警校的優(yōu)秀學(xué)員充當(dāng)教官,但他們也是為泡最漂亮的幾個女生,這幾乎成了慣例。軍訓(xùn)那幾天,旁邊老有幾個校外的家伙,站著蹲著,盯著我們。學(xué)校唯一的兩個保安,一高一矮,走過去,校外的家伙給他倆打煙。他們一塊抽起來,還勾肩搭背。每天立正稍息,向左向右向后轉(zhuǎn),拉歌比賽。我們班那位教官,一天下午教得有點(diǎn)嗨,組織大家玩一玩丟手絹。他讓女生把手絹掏出來,他接過去,摸一摸,聞一聞,挑出一塊讓女生疊布老鼠。有個家伙這時穿一件軍裝混進(jìn)來,我們蹲成個圈,臉向圈內(nèi),屁股撅向圈外。那家伙只穿軍衣,褲子是牛仔褲,腳上穿人字拖。教官假裝沒看見。我們唱《丟手絹》,“丟啊丟啊丟手絹”,那家伙偏要顯得與眾不同,偏要唱“丟丟丟你媽”,偏又是個尖細(xì)嗓,聲音沒被我們一堆學(xué)生的合唱捂住一絲一縷,反倒字字清晰。教官只好走過去踢他屁股,叫他滾。尖細(xì)嗓要揍我們教官,站起來不夠,要跳起來揍。我們教官不敢造次,周圍還有幾個教官,湊了過來。尖細(xì)嗓吹了個唿哨,墻外他的弟兄馬上吹唿哨回應(yīng),翻墻而入。兩邊人一攏,架沒法打,約定天黑去花果山雷公廟碰面。
當(dāng)晚碰面的結(jié)果不得而知,但我們這屆新生里,公認(rèn)的幾個美女,像滕姝吉,像章碧婷,一年多時間過去還沒人公然帶她們出學(xué)校,去路邊攤嗍螺螄。警校的教官不敢下手,外面那些混子不能上手……這樣的情況,老幾屆從來沒有。老生跟我們感嘆,每一屆最漂亮的女孩,不能當(dāng)墻頭草,總要倒向一邊。這學(xué)??此票焕蠋焸兛垂?,其實(shí)也是別人的地盤,甚至是地盤與地盤的交叉地帶。我們不敢打那些美女的主意,她們看似孤單地行走于校區(qū)或校外某條偏僻的巷陌,也別想著伺機(jī)挨近。她們身上其實(shí)沾滿了焦灼熱切、虎視眈眈的目光。
據(jù)說校外那些家伙都是跟壁虎屁股后頭跑的。從那時起,在我們頭腦中,壁虎再不是那種隨時準(zhǔn)備扯斷自己尾巴的可憐蟲。這名字,變得有那么一點(diǎn)邪性,未見本尊,但他分明就如壁虎一般無處不在。
我把麻爍的主意講給滿生聽。滿生意外,說這事情鬧大,嗍幾個螺,還要變成壁虎的跟班。我說你怕么?他笑,說我正好狐假虎威。
野泥塘里摸來的螺螄泥腥重,吐了七天,換水才見清澈。老何看出來,這螺肉緊實(shí),煮出來比以前的都好。方案兩人討論后得來:大顆的螺挑出肉,洗凈,切開,和上酸椒、紫蘇、黃皮醬勁火爆透;小顆的放鋼筋鍋里煮,怕不透油鹽,先用炒鍋分三鍋和料燜熟,再放進(jìn)大鍋慢慢煮到釅稠。
壁虎進(jìn)來時我沒意識到是他,直到滿生跟在后頭,拎兩瓶酒,細(xì)麻繩在酒瓶上扎成網(wǎng)袋狀。壁虎個子并不高,五英尺八英吋的滿生高他大半頭(誰叫他跟麻爍是堂兄弟哩),但身體異常寬,有些不合比例。他穿一條有皺紋的中山裝,頭發(fā)像一本書往天上攤開,似乎想裝扮成坐辦公室的小職員。他倆走進(jìn)來,麻爍說這是我堂哥。老何點(diǎn)點(diǎn)頭,說今天的料好,螺螄等會兒出鍋。趙老師盯著滿生,說你怎么來了?滿生把酒擱在桌面,兩瓶“丹山特曲”,說八塊七一瓶哦。壁虎說是我?guī)麃淼?,一塊嗍嗍螺螄、喝喝酒。趙老師這才認(rèn)真看看壁虎,并說,你帶來的?
滿生搶著說,這是我壁虎哥。
不要叫壁虎哥……壁虎認(rèn)真地說,虎哥,就虎哥。
壁虎的名頭在花果山一帶可以當(dāng)錢用。老何問,你就是煤炭公司老司機(jī)麻鎮(zhèn)隆的兒子?壁虎說,死了六七年了。老何又說,麻爍是你堂弟?看上去不像。壁虎說,親兄弟都一人一相,堂兄弟哪有像不像。趙老師還要講什么,老何給了個眼神。這時候,兩口子又能用眼神說話了。我看著趙老師臉皮很快憋紅,而滿生,他已經(jīng)給每個人篩酒。煮螺螄還在收汁,我把炒好的螺端上桌,麻爍就說,請德高望重的趙老師開席發(fā)言。趙老師說,你家江瑛妹今天怎么沒來?麻爍往外打望,江瑛妹這時剛好踩進(jìn)門,不看人,看桌面,問螺螄還沒煮好?人齊了,趙老師發(fā)話,和你們學(xué)生崽喝酒,是第一次喲,以后不要經(jīng)常這么搞……她喘了一會兒,大家以為話說完,正要喝,她又說,搞酒是搞酒,搞完了各回各屋,不要搞人。要是再出事情,就不是刷屋敬神這么輕松,我也懶得麻煩,直接打110。你們說好不好?大家齊聲說,聽你的。說完,咣的搞第一口。
搞酒時,壁虎眼睛盯著江瑛妹,側(cè)身跟滿生耳語起來。這時候,兩人現(xiàn)出熟人的模樣。滿生一邊聽一邊點(diǎn)頭。壁虎做出驚訝狀,竟也是撓嘴。
我的注意力自然在壁虎身上,這么個大名鼎鼎的家伙,今天看到活物。他和我想象中不一樣,怎么說呢,他越是想顯得彬彬有禮,臉皮越是繃緊,笑的時候嘴角紋路異常清晰,顯然他的表情肌群還不適應(yīng)微笑。我大概知道,這種變化與他們在錄像廳看的片子有很大關(guān)系。早幾年他們看香港片,以為街上混就要擺出兇相,告訴每個人“不要惹我”;這幾年又看不少歐洲片,忽然發(fā)現(xiàn),混江湖玩幫派,最要講禮貌。因?yàn)?,最講禮貌那個,片尾時候總是最狠,繃著的臉皮一揭,大殺四方,神魔難擋。
我以為壁虎肯定能喝,畢竟是花果山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锫?,沒想到,只嘬了幾小杯,三兩不到,臉皮有些垮。
一鍋煮螺螄端上來,分了盤,大家趁熱嗍起來。除了鮮香,當(dāng)天晚上,那一鍋湯汁和螺肉仿佛都有異常飽滿的情緒,在唇齒間跳蕩。我們自顧吃,壁虎竟然率先來了狀態(tài),一刻不停地嘰呱著。他剛才面皮繃得緊,似乎提醒自己少說話,但人非圣賢,本性難移,愛說的終是要說。我看他不像是喝出狀態(tài),而是開口一說話,說了很多,腦袋里一抽,還當(dāng)自己喝了很多。喝了很多,這樣就說得更多,他的煙灰落進(jìn)裝螺螄的碗里,喘氣的時候他嗍幾顆螺螄,嘴角就有煙灰。
虎哥,這里……滿生指著自己的嘴角,給他提醒。
你就當(dāng)沒看見嘛。壁虎把油嘴一抹。
……呃,我以前是進(jìn)去過幾次,短期培訓(xùn)。你們這條街我來得少,但是十幾年前,說實(shí)話,有哪條崽子等著冒頭,有長成孫猴子的想法,我就帶弟兄先給他搞搞明白,防患于未然,懂嗎?就是先下手為強(qiáng)。你們這條街,算是老實(shí)人多,但我刷過頂上頭梁家的老二,還有馬家馬小宇,魏主任家的明輝,還有……反正起碼刷過五六個。后來他們在我的教導(dǎo)下,都變成好人,好好學(xué)習(xí),有的甚至走上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崗位。他們現(xiàn)在見我還打招呼,叫我虎哥,我應(yīng);叫我春強(qiáng)哥,我不應(yīng),媽的,我刷過的孩子,敢叫我名字!但我遵紀(jì)守法,領(lǐng)導(dǎo)我不刷,表示對他們的尊重……我沒刷過你家孩子對吧?你家兩個女兒一個崽?你的崽我沒印象,讀書一直厲害?愛學(xué)習(xí)的我從來不刷,那是民族的希望,那也是你們在自己家里刷得勤快。你們是對的,自己舍不得刷,屋外頭總有人替你們刷。
壁虎越喝越密,顯然也是個喝濫酒的,這倒讓我意外。誰說老大都很能喝?三兩就搖的家伙,人家照樣當(dāng)老大,能說不是么?
趙老師和老何自然是想早點(diǎn)撤。
……坐下,坐下,我敬你們一杯,還有好事要商量。壁虎說著呼地站起,那一頭,兩公婆趕緊坐下來。壁虎說,擺明說吧,我看上你們這套房子,賣不賣?兩公婆面面相覷,不知怎么回答。壁虎把桌子一拍,噗嗤一聲,又說,開開玩笑,這么大的房子,我只能買一間廁所,但我又不能專門跑過來上廁所,對不對?開開玩笑,虎哥最喜歡開開玩笑,搞搞氣氛……但你們這個位置太好,這個食堂也不錯……不對外經(jīng)營,憑什么?要不,我也入股,我們聯(lián)合經(jīng)營。做什么?就賣煮螺螄嘛。你們可能不曉得,煮螺螄現(xiàn)在可是一門好生意。為什么?整個廣林,絮殼斷供了,邊境查得嚴(yán),貨過不來。我為什么知道?問得好,因?yàn)閺V林大半的絮殼,都要走我手底下出貨。
其實(shí)哪有人問他。壁虎養(yǎng)成這種話語方式,看著有些魔怔,像是冥冥中另有一人在他身旁。他又說,嗍螺螄我是好多年的癮頭,天一黑就要搞三碗。絮殼斷了以后,煮螺螄不是以前的味道,能要我半條命。所以說,麻爍在這方面有天賦,每天過去幫著我一起搞,用別的各種料替代絮殼。這也不是科研,要的是耐心,配料和數(shù)量增增減減,慢慢搭配對路。螺螄入味不容易,沒有絮殼,其他的料就下得重,煮的時間短,味道進(jìn)不去,煮的時間長,螺肉又全被料味蓋掉。麻爍想出辦法,煮開后螺螄和湯分離,湯冷了再浸螺螄,浸的時間把握好,再一煮開,嗍到嘴里味道正合適。味道其實(shí)變了不少,他用一種新的味道,代替以前的味道。你們肯定沒察覺,或者兩樣都好吃,吃了現(xiàn)在這個味道,把前面的味道忘掉。我知道情況,真是只有我家麻爍才能想出這一堆主意。
他這一說,我自然也明白,前面有半個月麻爍每天晚歸,是在搞這項(xiàng)試驗(yàn)。
壁虎沖老何說,螺螄現(xiàn)在煮出這味道,指定好賣,你們不要看不明白,看明白又晚了一步。我這表弟,這個身板,哪是搞建筑的料,不如以后專門煮螺螄。明年畢業(yè),就在你這里做生意,先把總店開你這里。老何無奈,手指往身旁一撅,說家里的事趙老師說了算。壁虎便又沖趙老師說,生意先搞起來,我只要招呼一聲,前山后山,苗圃、園林管理局、煤炭公司、水電宿舍、榮復(fù)醫(yī)院、職業(yè)病院、石煤研究所、蔬菜村那些兄弟,全都跑來,來你這里嗍螺螄。只嗍一碗的沒有座位,站著嗍;有資格坐下來的,每人起碼嗍三碗五碗,每天嗍十鍋八鍋的,能不賺到手軟?你們都不要搞服務(wù),我來找妹子,不要太漂亮,要性情溫柔。她們推銷啤酒,哈啤要么,那就來黑啤。螺螄?yán)锢苯贩弁览锓牛炱ひ惶?,啤酒就最好賣,砰地一打開,又是錢……
趙老師的臉憋成紫紅色,嘴角不停哆嗦,眼看要爆發(fā)。麻爍及時過去安撫幾句,方才平息。后來麻爍告訴我們,當(dāng)時他勸趙老師不必理會。壁虎就這樣,酒一醒說過的話全不記得。趙老師、老何掙扎著要走,壁虎還撲過去和兩老擁抱。抱老何沒感覺,抱趙老師發(fā)現(xiàn)有分量,來勁了,壁虎一咬牙把趙老師抱得離地兩尺。趙老師劇烈搖晃,有了蒼老的尖叫,壁虎才把人放下站穩(wěn)。
原先的兩瓶酒,喝了一瓶半,壁虎正在興頭上,掏出一張二十元,遞給滿生。壁虎說,去門口店子,買兩瓶最好的。老何說,兩瓶最好的?趙老師趕緊說,夠的夠的。
江瑛妹嗍了兩碗,到了量,也不留戀,要走。你不要走,坐過來!壁虎暴喝一聲,食指一撅。江瑛妹就過去,坐在壁虎和麻爍的空當(dāng)里,一下子三人便融為一體。壁虎說,我聽說麻爍一直很喜歡你,你還給臉不要臉,每回吃完就扯腳走人。江瑛妹不知道怎么回答,取根牙簽掀牙。壁虎說,麻爍,麻爍……麻爍剛才還沒事,不知幾時趴在桌上,醉得很嚴(yán)實(shí)的樣子。壁虎說,跟我裝醉是吧,一說到緊要的你就裝醉是吧?正這么說,麻爍哇地一聲,真吐了出來。壁虎指示我把麻爍扯進(jìn)里間,洗一洗。我扶麻爍往里走。
壁虎這時又沖江瑛妹說,聽說你是學(xué)校里的搬磚冠軍,一口氣搬幾塊?要不要搬我試試,估一估,我抵得上幾塊磚?
麻爍吐了就好,水龍頭底下抹兩把,回過神來。往回走,我見壁虎捏著江瑛妹一只手,要比握力。壁虎說,你下力氣,盡管捏,我捏遍花果山,找不到有人扛我三秒。江瑛妹說,那我試試。壁虎說,趕緊來!江瑛妹這時額上青筋暴起,嘴角一咬。我情知不好,果然,壁虎就像挨了高壓電,沒有過程,毫無掙扎,直接往地上一癱。
后來,壁虎爬起來,一臉神游天外。好一會兒,他說,媽的,麻爍你真是老鼠想日貓,不要命了。唉,美女美女(他還在江瑛妹遼闊的腰際輕輕掐一把),以后你跟著我。你這一身好肉,不拉出去打幾架實(shí)在浪費(fèi)了。
七
不知哪時起,嗍螺螄固定在最大那張桌,大家圍著桌嗍起來,嗍螺螄嗍出來的哨音都比以前拖長,此起彼伏,桌心擺的那一鍋螺,一碗一碗往外舀,一點(diǎn)一點(diǎn)矮下去。最后剩下湯,濃黑顏色,固然香,但那湯齁得像老醬油,嗍螺螄時吸吮指甲蓋這么大一口倒不打緊,要是操起調(diào)羹連喝三五口,保準(zhǔn)半夜齁醒,起身找水喝。熱壺里的水澆不得,或者睡前涼一杯子水喝下去澆不滅滿身起火,只好拿杯子往廁所水龍頭跑去,咕嘟咕嘟灌下去幾杯生水,才壓住。再往回走,肚子里有嘩嘩的水響。那時的自來水質(zhì)量不夠,有時打一桶擱兩天,水體里會夢幻般浮游著一層綠藻,直接灌下肚,誰的肚皮都不是鐵打的,這就很容易拉稀。好在年輕人身體底子都不差,吃幾片瀉立停,當(dāng)天堵住。正好那藥片便宜,七角錢一小袋幾十片,堵稀止瀉成本低,多來幾回反而瀉得有了快感。
雖然心存余悸,每回見了螺螄湯又禁不住,一勺一勺灌到嘴里,舀到最后一層油花蕩開,鍋底綻露金屬原色。
……螺螄湯才是精華,最好的味道都在這,也必須最后喝。滿生打著嗝,發(fā)表總結(jié)。他喜歡發(fā)表各種總結(jié)。本來他說這湯留下來,第二天一早澆在面碗里,也是一種吃法。廣西人喜歡吃螺螄粉,其實(shí)就是螺螄煮的湯。說是這樣說,螺螄湯從來留不到第二天早上。于是,滿生又總結(jié)出來:嗍螺螄,每口只嗍一點(diǎn)點(diǎn)湯汁,其實(shí)是逼著人耐下心性,慢慢把情緒撩熱,把胃口吊高,猶如男女調(diào)情,那也叫前嬉,抻得越久越好,不是么?最后露出底湯,精華所在,哪按捺得住,非要猛搞幾調(diào)羹才行。要不然,就像干那種事,捱到最后不出來,滿心都是當(dāng)太監(jiān)的委屈。
滿生搞的總結(jié)和領(lǐng)導(dǎo)總結(jié)不一樣,領(lǐng)導(dǎo)一總結(jié)大家打瞌睡,滿生總結(jié)起來一次次把現(xiàn)場氣氛搞嗨。煮螺螄擺在食堂,總有新的住客站一邊打瞟,麻爍邀人家來嘗一嘗。滿生便以有新面孔為由,每次舀湯喝時都這么總結(jié),不怕重復(fù)。那時生活里就那么點(diǎn)事,每天的內(nèi)容基本都是不斷重復(fù),哪又有那么多新鮮話說?說得好的段落,自然成了保留節(jié)目,滿生把現(xiàn)話再講一遍,一旁的人便在適當(dāng)時候一起笑開,越配合越整齊。麻爍也擺開席長姿態(tài),多次重復(fù)地夸,滿生來得好,天生會搞氣氛,有你在我們嗍螺螄才嗍得出穩(wěn)定的高潮。
哪天螺螄嗍盡湯也舀干,完了沒聽見總結(jié)的話語,才想起滿生這天沒來。又有一兩次,到了該總結(jié)的時候,滿生把嘴閉上。我看他本是想噴總結(jié),眼睛往桌對面睨一眼,或是因?yàn)榻靡苍?,滿生便把嘴皮閉緊。江瑛妹嗍螺螄但不舀湯,螺螄嗍完,起身走。有時候,她往碗里舀螺螄舀多了,我們用調(diào)羹喝湯她還在嗍,喝完湯滿生見她還在,就沒有總結(jié)。
滿生剛回歸這里不久,有一天看她虎背熊腰的身影從門洞消失,也有總結(jié),說吃得多的人,往往吃得淡,要不然油大鹽大燒心燒胃。麻爍說,滿生真是天知一半地知全啊。滿生聽出語調(diào),江瑛妹是不容妄議的。在這里嗍螺螄,麻爍講話是有分量的,話音落得輕,情緒卻掛得準(zhǔn)。
我自然注意到,滿生和江瑛妹一桌嗍著螺螄,雖是老鄉(xiāng),幾乎不搭話,搭上話也不會好好說。滿生喝了酒,跟人講自己初中在竹梁鎮(zhèn)混的時候,就已混成一號人物,別看貌不驚人,也曾干下幾樁狠事,至今竹梁鎮(zhèn)上的人還不敢忘記……他瞇著眼,把狠事一一講解。大家都知道他沾酒就愛吹,或者把別人的事情講成自己的壯舉,但不戳破。就像我們翻看的那些小說,作者總是喜歡用“我”說事情,一會兒是個好漢,一會兒是個孬種;一會兒是個色狼,一會兒又成了風(fēng)騷女人,簡直雌雄同體……誰又和他較真呢,只看故事扯得好不好。江瑛妹卻在一旁冷笑,有一回還打脫了聲音,說梁三全的事全跑到你身上了。滿生脧一眼過去,脫口就說,放心,你的事情到不了我身上。江瑛妹不再吭聲,滿生也一下子委頓不少。旁邊的人開始催他繼續(xù)回顧那些狠事,并說,李滿生,我們這一桌,你不興奮起來,我們都不來情緒。此時麻爍有總結(jié),是啊,滿生就是我們的……他一時頓住,旁邊有人湊過來說,蛋蛋?但麻爍是個斯文人,不是這么措詞。他說,怎么能這么說哩,應(yīng)該說,滿生是我們的荷爾蒙。便有人問,荷爾蒙老聽人講起,到底是干什么的,滿生跟他長得像?
滿生說,記串了,酒一喝,別人的事我還主動兜過來。
元旦那天,學(xué)校有晚會,我們不上節(jié)目的統(tǒng)統(tǒng)沒去,照樣嗍螺螄,狠狠地煮一鍋,還湊錢買幾瓶酒。這一陣隨時聚,大家的酒癮和嗍癮(滿生首創(chuàng)并在小圈子內(nèi)迅速升溫的詞)都同步提高,一鍋煮螺螄讓我們像是找到了組織,于是又派生出另一個詞:嗍友。嗍友們早早地上桌,因麻爍沒有現(xiàn)面,多等了一個多鐘。天黑前江瑛妹臨時接到通知,要出席一個表彰會。作為校運(yùn)會紀(jì)錄保持者,她又上臺從校長手里領(lǐng)到一張面積最大的獎狀?,F(xiàn)在她上臺已有臺風(fēng),一排受表彰的女同學(xué),她個子最高大,站在正中央,獎狀也最大,與體形匹配,顯然校領(lǐng)導(dǎo)也是用心安排了這些細(xì)節(jié)。上面一盞追光燈直直劈在她頭頂,使她周身散發(fā)起光芒,縈繞以光圈,頭光連著背光,漫漶一大片……麻爍守在臺下,等著她,仰望她,那一刻他看得現(xiàn)傻。當(dāng)時還沒“女神”這樣的稱謂,但他接下來一首詩就有,這是油然而生的一個詞。那詩我記不住,只記得有這么兩句:別人的女神把夢境撐滿,我的女神把視野撐滿。我們一看,都說傳神,肯定撐得很滿。
他帶著她往回走,我們趴在二樓欄桿上以目光迎接兩人,巨大的獎狀對折,像一塊夾板,夾在麻爍的腋下,把一側(cè)肩膀頂高起來。
一幫兼有酒癮和嗍癮的人,湊一起擺開架勢,今晚上一定要比平時更嗨。而趙老師早就打招呼,喝酒必須總量控制,她那里不再賣酒,誰出去買往門帶,不能進(jìn)門。下了規(guī)定,趙老師和老何各舀一碗螺螄,自行離去,場地留給我們?,F(xiàn)在兩老有那么點(diǎn)德高望重的派頭了,知道適時離開,不和年輕人攪一起。所以,每次煮螺螄先孝敬兩碗,也不是白瞎,它甚至能讓兩個老人多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最近我看到老兩口走一起搭著肩,突然有這畫面,還當(dāng)自己看錯。但我恍惚揉眼間,兩老已分隔開一個身位。他倆像是活到跟親密有仇的年紀(jì),偶爾得來一絲親密的想法,真不知是被啥東西突然喚醒。
趁著節(jié)慶的氣氛,遠(yuǎn)處還有人放焰火,夜空撕裂,亮了起來,大家情緒也都起來。嗍友多是文學(xué)社的,表達(dá)情緒愛念詩。滿生也不落后,輪到他沒什么猶豫,直接站起來。顯然,他是有準(zhǔn)備的。他說,現(xiàn)在我背誦一下著名詩人林火的代表作《嗍螺螄》。他背了起來,我沒想到這家伙會背詩,就像黑夜里你碰到一個搶劫犯,他忽然請你跳個舞。他背詩卻是像模像樣,聲調(diào)氣韻全變了,嗓子里還藏著一副嗓子。我知道這家伙以后肯定能混,知道怎么搞關(guān)系,這時候把麻爍的詩背得這么深沉,保準(zhǔn)一字不差,一聽就必將成為保留節(jié)目,以后每頓嗍螺螄,麻爍更加離不得他了。
一路背到最后,拖沓而鏗鏘地讀出“初戀”兩字,大家報以熱烈掌聲,掀起新的高潮。惟江瑛妹不懂味,閉目猛嗍,臉皮有煩躁的表情,像是滿生的聲調(diào)串了螺螄的好味道。滿生這時的不爽有點(diǎn)收不住,他說,江瑛妹,這首詩是寫給你的,知道么?江瑛妹緩緩抬頭說,寫給你的。
終于,螺螄和酒同步完結(jié),杯底空空,鍋底油湯散開最后一圈漣漪。滿生正要走,麻爍說,你還沒有總結(jié)。每次那個總結(jié),就像《難忘今宵》,不唱怎么收得了場?滿生看了看對面的江瑛妹,只她一人還在嗍,她的碗底像是特別深,摸來摸去碗底總是還剩幾顆螺。滿生嘴皮一咧,又像以往那樣,以性愛和高潮總結(jié)當(dāng)天的嗍螺螄。我們鼓掌,并吹起唿哨,結(jié)束當(dāng)天分量十足的歡悅。江瑛妹偏就把腦袋一偏,擺出要噦的樣子。
麻爍像與江瑛妹接通了心靈感應(yīng),江瑛妹樣子一做,麻爍喉嚨真就一聳,有一股浪潮回涌,趕緊轉(zhuǎn)身往衛(wèi)生間走。我們也不奇怪,麻爍喝酒本事淺一點(diǎn),最近噦了幾回,但噦完下次照樣喝,量不夠膽夠。滿生說,真是的,還沒高潮就嘔了。聲音不大,江瑛妹的耳朵竟也是往這邊扯的,她說,李滿生,那天趙老師踢你房門那時候,你高潮了么?滿生臉皮一白,說我這要悄悄告訴你。江瑛妹咧嘴一笑,說你靠過來試試。李滿生哪敢靠近,壁虎上次突遭電擊,畫面還在腦袋里慢鏡頭播放哩。
我估計滿生和江瑛妹以前發(fā)生過些什么。又一想,更大的可能,兩人之間什么事也沒有,只因從同一個地方出來,難免有所顧忌。滿生知道江瑛妹以前的事,眾所周知,他天生就是一個漏勺。
元旦過后沒多久就放假了,一幫嗍友湊一起把褲兜掏一掏,這時候也不留財,再嗍幾頓走人。最后一頓是元月十三日晚上,中午就下起雪,上坡打滑,但氣氛真是好,122號學(xué)生公寓也掛起幾枚紅燈籠,我往坡上走,老遠(yuǎn)看看還有股暖意。當(dāng)然,我提醒自己不要矯情,住這地方,是暫時也找不到別的地方。趙老師隨時找茬的表情,在我數(shù)次剛要進(jìn)入咸濕的夢境,便忽然噌地出來。
必然地,大雪夜嗍螺螄,不搞酒不行,酒一搞又有點(diǎn)多,螺螄就嗍得少。江瑛妹按理說可以放開了嗍,平時嫌她吃得多,這天正好把她當(dāng)清理工。但那晚她竟然控制了,只添一碗,嗍完就要走。麻爍說,江瑛妹,你這么急著去哪?江瑛妹說,我要去堆雪人。麻爍說,能等一會兒么?江瑛妹問等多久。麻爍說,我過去就回來,幾分鐘的事情。江瑛妹說,哦。
這幾分鐘江瑛妹也不閑著,鍋里劃拉一下,舀一小勺螺螄又嗍。麻爍進(jìn)去出來也就兩三分鐘,捧來很大一個盒子,外面包著彩紙,還有精品店才能扎出的綢帶花式。江瑛妹把東西一摟,道聲謝謝,依然要走。麻爍這時嚅著嘴皮,沒聲音。滿生適時地開口,江瑛妹,別走別走。
管你什么事?
滿生麻起膽子,搶到她前面,攔住去路。滿生這時走路有點(diǎn)兒晃,剛才他和我與麻爍都咣了個大的,正好到了江瑛妹一走便可以敞開胸膽講葷段的時候。
江瑛妹竟然站住了。我看出來,她閃過像坦克一樣軋過去的想法。
你怎么不懂事哩……滿生兩手一伸,輕巧地就將那盒子取了過來。又說,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東西打開一下,做個櫻桃小丸子的驚喜狀,說聲謝謝,曉得啵?
為什么呢?
這是麻爍給你的新年禮物,意義重大。前幾天他還去賣血了,曉得啵。收禮物也是有講究,這個,一定要給大家分享。
真的賣血了?
扯么。麻爍一臉苦相,知道滿生是給他幫忙,但酒一喝,場面必然有些失控。
呃,好!
滿生把東西擺回桌面,江瑛妹過來,一手扯開綢帶,把里面一個東西拽出來。她手大,像NBA那些大神,捏只籃球就像捏一個橘子。里面是一個鐘形罩,罩里有個穿舞裙的外國女孩,不曉得是瓷燒的還是乳膠捏的,膚白如雪,正踮起一腳,跳芭蕾的動作。麻爍說,不急,還有哩。撳動底盤一個鈕,罩里忽然明亮,卻不晃眼。女孩伴著發(fā)條音樂轉(zhuǎn)起圈,不疾不徐。最厲害的,我們看見鐘形罩里面不停地下雪,比我們屋外夜空大得多的雪。大家湊過腦袋去看,這東西很少見到,但大家一眼能看出一種高級。在我們平常嗍螺螄的桌上,一個外國美女雪夜中跳舞。我們的眼被喝急了的酒一浸,一雙雙都帶血絲,看著切近而遙遠(yuǎn)的美女,有幾分虛幻。我還看出女孩是小朋友的臉,胸卻聳得那么精致且傲岸,令人猝不及防。有好事者,忽然關(guān)了燈,鐘形罩里的光鋪滿整個屋,雪花的影跡在墻面上滾,每一片都足夠放大。分明是真的下雪,落到底盤又堆不起厚度。
好了,不要浪費(fèi)電池。麻爍將燈重新擰開,將鐘形罩摁熄,問她,喜歡嗎?
喜歡。江瑛妹笑起來,看得出,真喜歡,不喜歡都是討打。那時候?qū)W校的小伙伴們搞搞愛情,男同學(xué)給女朋友送一個指甲鉗套裝,或是一個相框,而女同學(xué)通??找粋€罐頭瓶,用電光紙折幸運(yùn)星,塞滿了送男朋友。
滿生說,這個東西蠻貴的哦,精品店里見到過,小號的都五十多塊,這個大了一倍……
麻爍說,不說這個。
滿生說,江瑛妹,這個東西不能白拿,你要答應(yīng)給麻哥當(dāng)女朋友。
麻爍說,不是這個意思。
江瑛妹說,那我不要了……
不要給臉不要臉……
當(dāng)時,滿生真的飆出這么一句。我在他旁邊,趕緊扯他衣袖,但他把我的手甩開,沖江瑛妹繼續(xù)說,以前徐三全給你一條假的金鏈子,你不就跟了他三個月?
管你屁事?
……梁三全說是24 克金,稱下來有這么重,多的梁三全絞斷了,接起來,你就真以為是24K 金。24K,24 克,哈哈,梁三全到處說那串假鏈子一共花了七塊七……你看,江瑛妹,誰對你好你不懂味,誰一繞你你就暈……
好了,這東西我不要了?,F(xiàn)在,誰有24K金,24克以上,再來找我,少一兩都不行!
她扭頭就走,不用推門,巨大的身板帶著氣浪,所到之處門都像是自動給她打開。風(fēng)順著她身體和門框隔成的縫隙尖嘯著灌進(jìn)來。被她拋棄的那個禮物,據(jù)說事后麻爍自己砸了。
八
我們還在122號學(xué)生公寓住了一個學(xué)期。
螺螄也接著嗍,因?yàn)橛朽拾a,回家的一個月也找地方嗍,漲到五塊錢一碗了,沒多少顆,里面還埋雷,牙簽一扎一顆大蒜,心疼,再一扎又是魔芋,心頭滴血,便認(rèn)識到只有自己湊份子,麻爍煮出來的螺螄,才夠我們一飽口腹之欲。返校頭一天,又等不及煮一大鍋。江瑛妹遲遲不來,趙老師還主動提供信息,說江瑛妹下午的時候到了,有一輛柳微送她來的。趙老師說,柳微上我們這坡,響得都像拖拉機(jī)。在座有兩個女嗍友——當(dāng)然她倆是要湊份子的,麻爍叫其中一個上去叫叫江瑛妹。女嗍友轉(zhuǎn)眼帶話下來,江瑛妹現(xiàn)在減肥,不嗍了。
呃,江瑛妹減肥了。我說。又有個嗍友接話,說江瑛妹都能減肥,看來今年要出大事。大家笑起來,叫麻爍啟動當(dāng)晚第一杯。
隔一天見到江瑛妹,注意地盯一會兒,好像真的瘦了,但還是那么龐大,基數(shù)太大,肥一點(diǎn)瘦一點(diǎn)并不明顯。報餐的時候,她只吃一份。接下來,我們都注意聽老何登記報餐。江瑛妹報了午餐一份,然后,老何問,晚餐呢。她竟然說,晚上不吃了。老何說,你不吃怎么行?她說,不吃了。有了第一次,隔兩天又有第二次。女嗍友說,江瑛妹在房間里自己弄,用一種粉末兌開水,稀稀糊糊地兩茶缸,喝進(jìn)去??赡苓€有其他輔食,江瑛妹躲到帳門里,一個人窸窸窣窣吃起來,就像老鼠啃皮箱。
麻爍問,她吃得多么?
聽不出來……響一下又不響了,隔一陣又響。
滿生又總結(jié),江瑛妹減肥,房間里鬧老鼠。
麻爍脧他一眼,不吭聲。
有時候麻爍故意翹下午課,提前把螺煮好。老何開晚飯,一鍋煮螺螄已經(jīng)擱在桌心了??粗脕沓燥垼闋q說,江瑛妹,嗍幾顆,當(dāng)菜。江瑛妹也不拒絕,舀幾顆擱在碗里,還舀一勺湯澆上去,搞成螺螄蓋澆飯。后面我們也這么來,只消澆一兩調(diào)羹,滿碗飯粒全都騷動起來,嚼起來果然上癮。江瑛妹不再坐下來吃,畢竟,胃口還在,螺螄又是用壁虎最新送來的料煮成。她把飯端回宿舍里。
碰到她不吃晚餐的日子,麻爍會叫女嗍友裝一小碗,插幾枚牙簽,給她帶上去?;仡^一問,說江瑛妹嗍完了,但是表示下次不要再送。麻爍接著送,江瑛妹照樣嗍。有時候加了量,舀一滿碗,女嗍友回話說江瑛妹減肥下了狠心的,拿到手上先往垃圾桶倒大半碗,再一一嗍凈。
那輛柳微車后來還來兩次,停在門口,司機(jī)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身形也是巨大,停下車要找塊石頭墊在輪子底下。我看那個人,在想這兩個巨大的身胚往一塊交疊,中間形成的縫隙都足以鉆進(jìn)一個麻爍,那么他倆怎么弄?我反倒覺得,麻爍之于江瑛妹,反而具有足夠的靈巧,他倆湊一塊生活,說不定有一種“見縫插針”的便利。我這么想時,滿生站在我一旁,說丁小宋你看著人家壞笑什么哩?我也不知自己臉上幾時涌現(xiàn)了壞笑。滿生說那男的眼熟,也是竹梁鎮(zhèn)上的,說不定是江瑛妹的親戚,不能確定。我說你用不著寬麻爍的心,麻爍本來也沒有機(jī)會。看這架勢,江瑛妹一畢業(yè)嫁人也不一定。滿生說,麻爍說不定哪一天猛地一醒,浹背都是虛汗,心里會說,我這是怎么了。我點(diǎn)點(diǎn)頭,覺得似乎每個人都要有那么一回。戀愛不是必需品,失戀才是。
很快就五月了,花果山上又開始有野地里撒歡的。一天早上去學(xué)校,聽他們說昨晚上又有搶劫,又是照撒歡的男女下手。我首先想到老生們說起那些場景:搶匪們高聲泄露著人家的身份證信息,揚(yáng)長而去。下午有了更多細(xì)節(jié),說昨晚被搶的男人不是吃素的,是城西木材檢查站一個剛上班的退伍兵,練過武,而且還有武器。武器有多種版本,最可靠的說法是鏢盒。那東西我見過,最近在廣林也賣得爆火。盒子跟眼鏡盒差不多大小,里面插數(shù)根三寸長的鋼鏢,一撳機(jī)關(guān)發(fā)射出去,可單發(fā)可連發(fā),最多可裝十幾枚鋼鏢。我見過那個是六連發(fā),是從浙江那邊郵購,信息刊登在《武術(shù)》《競技體育》一類雜志末頁。郵購的東西往往名不符實(shí),買來一把龍泉寶劍剁不斷豬耳脆骨,但偶爾能買到貨真價實(shí)的。那次我見有人用鏢盒發(fā)射,啪啪啪響了六下,每只鋼鏢都射穿一塊貼有“建工專業(yè)技能實(shí)訓(xùn)中心”字樣的木牌。木牌兩厘米厚,鋼鏢透了木板兩頭,都拔不出來。給我們展示發(fā)鏢的大哥跑去廚房借一把菜刀,把木牌一綹一綹劈開,才將鋼鏢悉數(shù)回收。
晚上被搶的那位兵哥,早有準(zhǔn)備,掏出鏢盒來個連發(fā),搶匪好幾個中鏢,慘叫不迭。兵哥穿衣提褲也是軍事速度,起身又撂倒幾個,到底寡不敵眾,搶匪人多,兵哥終于被撂倒,眼看著會有一場痛毆,110 的車子忽閃著暗藍(lán)色燈光及時趕到,搶匪悉數(shù)落網(wǎng)。翻過一天,又得到新消息,說他第一鏢發(fā)出去,明明射中一個極矮個頭的家伙,但事后去派出所指認(rèn),發(fā)現(xiàn)那家伙并不在場。
那幾天,我們沒見到麻爍。見到時,是周六下午,臨近飯點(diǎn)的時候。一連幾天沒嗍螺螄,正要想念他,卻已然明白,以后很難吃到他煮的螺。麻爍瘸著腿,從山腳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爬,四樓陽臺的人率先看到他,高一層就有更寬闊的視野啊。一聲吆喝,我們?nèi)级训絿鷻诶锩?,看著他一截一截地向我們靠近。我想著是不是下去扶他上來,卻奇怪地摁熄這一想法。他爬得慢,但爬得穩(wěn),而且在這個時間點(diǎn),看他艱難地往上移動,有種說不出的力量感。大家都靜默地看他,看得如此認(rèn)真投入,此時我若過去攙扶,強(qiáng)行擠進(jìn)只屬于他的畫面,說不定有點(diǎn)討人嫌。
他的事,我們這幾天當(dāng)然都已搞清。那天晚上,他去了壁虎家,幾個人在陽臺上嗍螺螄喝酒。壁虎家的螺螄自然也煮得很好,畢竟干這事麻爍都是師從于他。壁虎家的陽臺在二樓,挨著一條上花果山的路。天黑的時候,麻爍看見一輛野狼摩托飆來,因煤炭公司的大車擋道,摩托在他眼皮底下停了一會兒。一個男的搭一個女的,壁虎一看就說,又是上山打野炮的。而麻爍,盯著女人脖頸上一條項(xiàng)鏈,那顏色,他不懂黃金,但看出色澤暗沉質(zhì)地飽滿。女人長相穿著,也不至于去地攤上挑首飾。
壁虎叫來兩個兄弟,開一輛夏利往山上去,沿途找那輛野狼摩托。人只能在摩托不遠(yuǎn)的地方。而后面的事,就和前面聽聞的搶案消息串了起來。壁虎本來是讓麻爍在后面盯,他自己上前動手,沒想到那家伙掏出一個東西就照這邊杵,壁虎情知不好,身體一側(cè),第一支鋼鏢扎進(jìn)三丈外的一條腿。兵哥跟警察說得分明,說那家伙剛好從一塊石頭后面冒出來,他射出那支鏢,看見人比石頭矮一頭?,F(xiàn)場一扯皮尺,那塊石頭跟滿生差不多,五英尺八英吋,不難算出,頭一鏢鏢中的家伙身高過不了一米六,而逮去派出所的幾個搶匪,怎么著也在一米七以上。兵哥說他不可能看錯,那女的也進(jìn)一步證實(shí),她是他女朋友,兩人確屬戀愛關(guān)系。問他倆為什么要去野地里撒歡,兩人說,不過是躺在草皮上數(shù)星星。
警察到附近醫(yī)院診所查找腿傷的,很快把麻爍揪出來。后面是闕光弟逼著校長出面擺平這事。校長老婆正是闕家老八,闕光弟名字取好以后家里落生那唯一的小妹。校長和那邊反復(fù)交涉,這邊也和闕光弟商量,人盡量保下來,但以后這孩子再不能出現(xiàn)在我們學(xué)校。其實(shí)建專一直以來以最大的氣度包容學(xué)生,從不開除,除非學(xué)生自己犯了法。
恍惚間,麻爍已經(jīng)邁進(jìn)院門,趙老師離他幾米遠(yuǎn),狼狗一樣盯著他。
前面闕光弟已和趙老師打了招呼,麻爍清好東西就走。出這種事,也是給我臉上抹黑。我怎么碰到這么一個家伙?趙老師說,押金不退。闕光弟說,隨你吧。闕光弟轉(zhuǎn)身走時,趙老師還在背后嘀咕,以后那間房租給鬼哦。
趙老師,我收拾一下東西。
快點(diǎn)弄!
這時候我們可以幫他,去那熟悉的樓梯間。他微笑,一如往常,不說什么,直接收拾東西。我們也動起手,小小一間屋子,真沒幾樣?xùn)|西可收拾。這時候他站定,努力想著什么,眼神有些呆滯。幾天不見,他像是多了一些新的表情。然后他說,我出去一下。我們趕緊說,去吧去吧,我們幾下子弄好。
正要接著弄,忽然聽見外面?zhèn)鱽砗奥暎航?,江瑛妹?/p>
一聽,這嗓音只能來自麻爍,但也煥然一新。我們聽?wèi)T的嗓音忽然飆起來這么高,里面隱隱夾雜著哭腔。接下來的幾聲就更明顯,我沒想到麻爍也喊得出這么細(xì)高的聲音。走出去,對面女生宿舍鐵絲網(wǎng)后頭和圍欄后頭一樣站滿了人,這院子此前肯定沒有如此人頭攢動的時候。趙老師走近幾步,沖麻爍說,不要鬼喊鬼叫!麻爍還是聽話。
對面樓的走廊里沒有江瑛妹。不需細(xì)看,余光一瞟就知道,只要她出現(xiàn)在視野里,眼皮會像掉沙子一樣硌一下。偏就有個女生,手罩成話筒,沖下面說,她在里面。
麻爍瘸著腿往里面跑。趙老師想橫過去幾步用身體堵住雜貨鋪的門,那是通向女生樓唯一的通道。麻爍瘸了腿,依然比趙老師快,就快那么一點(diǎn),趙老師手伸出去空空地一撈,把自己帶出個趔趄。麻爍上樓時一步想跨兩個臺階,雖然個矮,平時也不是問題,但那天他只跨了兩次雙臺階,就換成一步一個臺階。趙老師漫天地叫喚,何煥青,何煥青……老何趕緊從食堂出來,說我就在這兒,不要大聲。趙老師手一指,說,快把麻爍抓出來,他跑進(jìn)去了。
抓他搞么?
他進(jìn)到女生寢室,去找江瑛妹。
那他自己馬上就下來。
你要死了?他是什么東西,天天喂你們吃鴉片殼殼,還搶劫,什么卵世道?
那天不都說了么,麻爍不用絮殼照樣煮出好味道。
壁虎說的,毒販子說的,鬼才信吶。趙老師一只手揪住老何手臂,說你趕緊把麻爍揪下來,往外扔。
趙麗群,我都要死了,怎么揪得動他?
你還沒死。
他的哥哥是壁虎,你要曉得,這個家伙我們?nèi)遣黄稹?/p>
壁虎已經(jīng)抓進(jìn)去了,有什么好怕?何煥青,我跟著你,我一輩子都活得不像人,這個年紀(jì)還被一個小矮子欺負(fù)。
不要多想,他進(jìn)去是要下來的,不會在里面過夜。
日你X 何煥青,你自己去里面過夜。
你不要再日我X 了,我媽早就死了!
老何扭身想回他的食堂,他手上一直握著那把鍋鏟,上面還掛著將滴未滴的油珠。趙老師說著就動起手,沖著老何的臉,一邊來那么一下。老何捂臉時,趙老師又把那只鍋鏟奪過來,照老何腦門子一拍,像拍蒼蠅。老何這時臉色一變,揪起趙老師的衣襟。
你還敢揪我衣襟!
日你X,我還算不算一個人?老何說,趙麗群,老子忍你幾十年了。
趙麗群反過來揪老何的衣襟,不知怎么一用勁,兩人搖晃著就抱成一團(tuán)滾到地上,彼此身體都已稀垮,想打滾還滾不起來,平躺著繼續(xù)揪衣襟。我們用好久力氣才把兩人分開,想扶起來,兩人不干,都坐地上。趙老師又罵幾句娘,忽然哭起來,氣息一紊亂,不停打嗝,哭一聲拽出一串打嗝,渾身直抖。
趙老師第二次動手,和老何又扭在一起,誰也不再過去幫忙,往后撤幾步,圍成一圈。打架這事還是男人干得起來,老何雖然瘦,幾下子就騎到趙老師身上,就像他們年輕時候一樣麻利。老何只扇了一個耳巴子,趙老師便一聲不吭,用兩手護(hù)住兩邊臉頰。老何喘著說,趙麗群,你以為我不會扇人,是吧?你一輩子扇我的,今天結(jié)個總賬。趙老師兩只手捂得更緊,老何自有辦法,他用兩只手掰下趙老師左胳膊,捋直,用自己右膝蓋壓住,再如法炮制另一只胳膊。這樣,趙老師兩邊臉的門戶大開,毫無遮擋。老何還調(diào)一調(diào)坐姿,身子略微后靠,這樣胳膊可以掄圓抽個正著。抽一下,趙老師啊的一聲,多抽幾下,趙老師啊的一聲便提前響起來,剛待抽泣,又是啊的一聲。
我們說,老何,這樣會死人。
老何停下來,找不準(zhǔn)說話的人,眼神虛茫地說,會打死是吧?
我們一起說,會的會的哦。
趙老師說,要死了哦。
老何說,好,喊得出來就死不了。啪地又是一耳巴子。
大家正為是不是上前扯勸而陷入集體性焦慮,現(xiàn)場焦點(diǎn)忽地變換。這時候,我們的麻爍,拽著江瑛妹的手從樓梯口走出來。江瑛妹滿臉都是笑,我們都看得清楚,事后可以互相證明。他倆走出雜貨店,走出院子,然后往山上去。老何繼續(xù)干他要干的事,這一輩子的賬,哪是一時半會兒算得清的。我們不再理會他那攤事,全都出了大門,看他倆往山上走的背影。
前面一段是水泥路,上了一百米樣子,水泥路有個急拐彎,但有土坎順著沒拐彎的路往山上延伸,兩人是朝那條路走。路是照著正西方向,落日在他們前邊,我們滿目逆光。麻爍腿瘸走得慢,看疼痛我們都看得見。江瑛妹忽有些嫌,忽然把他一手挾起,夾到自己腋窩下。麻爍一邊掙扎一邊笑起來,要求江瑛妹將自己放下。這么被人夾著,換誰都很難受。江瑛妹就把他放下,他還沒站穩(wěn),江瑛妹又繞到后面將他舉起,同時腦袋往前一埋,麻爍就這樣騎坐在江瑛妹肩頭,一開始他試圖掙扎,想叫江瑛妹把自己放下來,但很快坐直了身子。我們在后面吹起長長的唿哨,想叫他扭頭,跟我們招招手比劃一下剪刀手或是別的什么。他沒回頭。
多年以后,電視里有一段廣告,“小時候,父親是山……”配以兒子騎在父親肩上的畫面,總讓我想起當(dāng)天江瑛妹扛著麻爍往山上走那一幕。不同的是,廣告里兒子全裸,父親光了膀子;而那天,麻爍和江瑛妹都衣服筆挺,他就這么坐在她肩頭,像騎一匹健碩的馬。在一叢茅竹恣肆鋪展的地方,兩個疊加起來的身影,一轉(zhuǎn)向,一齊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