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漫若又坐到那輛汽車上。之前,這兩個人已經很少說話,彼此都無法想象曾有過連續(xù)交談數(shù)小時以上的時候。那天午后,他給周漫若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們去墨山吧!”
此刻,他們就在去墨山的路上。車子已經開出城區(qū),開到一條鄉(xiāng)間小道上,那道路居然有名字,路邊豎立的桿子上寫著 “幸福小徑”幾個字。小徑兩旁各有一排簡陋的棕色花箱,上面開著那種紫色、黃色的角堇花,蝴蝶形狀,艷麗而歡快。與那條道路的名字一樣,給人一種俗氣的喜感。
沿途還有一堵灰色水泥背景墻,上面嵌著幾扇中式花格窗,兩排飄逸的紅燈籠,是時下流行的混搭風。這些景物從周漫若眼前一一浮掠而過,最后,他們的車子穿過長長的“幸福小徑”,拐過一座陡坡,駛到那條平整、寬闊的柏油大路上,速度加快。
郊區(qū)的冬天是一片單調的蒼黃色,一種江南冬季特有的灰蒙感,房屋和樹木都是灰色調,暗沉、骯臟、含混不清。周漫若微側著腦袋,略有些拘謹?shù)刈诟瘪{駛座上。他則像往常那樣,專注于前方的道路,兩人并沒有說話。
空調出風口就近放射出熱氣,噴在周漫若臉上,暖烘烘、熱乎乎。周漫若的目光慵懶地掃過車窗右側及前方大部分區(qū)域,卻無任何聚焦,甚至產生一種臨睡前躺在眠床上的昏昏欲睡感。但周漫若知道,自己此刻絕無入睡的可能。
周漫若閉上眼睛,竭力想要理出個頭緒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自己坐到這車上來。剛才,一上車,周漫若就對那個人宣布,她累了,能不說話最好別說。周漫若的不耐煩表現(xiàn)得如此理直氣壯,好像事實本該如此,她不是一個饒舌的人,一點也不喜歡在車上說話。而那個人居然也一聲不吭地接受了。
他們都有些反常,但彼此都對此無動于衷,或者說,還沒有意識到這種反常是何種原因導致的。尤其是周漫若,動作、神態(tài)比往常更多了一份驕橫和跋扈。周漫若原本不是這樣的人,她從來也不允許自己這樣,那個男人比誰都更清楚這一點。
周漫若坐在這車上,那神情好像是憑空被空降到此處。外面溫度很低,車子里面卻悶熱不堪。周漫若的身體越來越感到熱,那些熱在不斷地積聚、擴散,包裹著她。表面上卻無動于衷,哪怕汗流浹背,周漫若也不會做出任何反應,好似她的身體與意識是分離的。
周漫若看著窗外,想要從那些灰暗的景物中,獲得一些清冷的感覺,一種真實感。哪怕是一種強烈的不適感,也好過此刻。自從坐到這車上后,周漫若一直處于恍惚之中。
車子繼續(xù)在柏油大路上行駛,如同停駛一樣悄無聲息。途中,大概是意識到什么,他問周漫若是不是熱了,要不要脫掉件衣服。他的神情有些遲疑,似乎張口說話時,才忽然想起周漫若初上車時的聲明,她要安靜,不想說話??陕牭剿脑挄r,周漫若并沒有發(fā)作,只微微點了點頭,雙手擺弄了幾下鈕扣,隨即放棄了。
周漫若實在不想動,甚至不愿讓車子停下。此行,他們要去一個叫“墨山”的地方。兩年前,他們去過那里。也是冬天,天氣也這么冷。周漫若還記得那個地方,那間農家樂飯館,那些胖乎乎、圓滾滾的鰻魚,她似乎吃了不少。
他們去的那天,飯館里除了服務員,幾乎沒有別的顧客。他們坐在二樓包廂里。包廂對著一片連綿的湖水。那些鰻魚,在放了紅糖、大蒜、黃酒、生抽、老姜和蔥絲之后,已經嘗不出鰻魚本身的滋味了。
他用周漫若的筷子給她搛了河鰻。他一共給周漫若搛了三次河鰻。對他的這種行為,周漫若雖談不上反感,但也沒有被感動。
因為他多次提及那些鰻魚,周漫若知道它們的滋味大概是很不錯的,但此刻完全想不起來。曾經吃過的鱸魚、鮭魚什么的,也一概想不起來了。不用說魚,太多人,那些浮動的面孔,都讓周漫若無從記憶。
可有一樣,周漫若是記得的。她記得那個房間,農家樂飯館里的房間,就像周漫若老家的房間一樣簡陋而昏暗。那張輪廓丑陋的床,白色而來歷不明的床上用品,那種被過度漂洗過的白。那些白色里藏著的黑色和灰色,它們喪失了織物本身的光澤,只是一堆冷冰冰、硬邦邦的東西。
在此之前,周漫若并不知道那種地方還會有供人休息的“房間”。在那個房間里,他躊躇滿志地對周漫若說:“明年五月我們再來吧!”那時候,周漫若并不明白他想說什么,為什么是五月,而不是別的月份。
后來,下樓的時候,周漫若看見了那些枇杷樹。周漫若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說那些樹,也沒有問。當然,那年五月,他們并沒有再去那里。他們去了西山、菇城、古堰,還有別的地方。
現(xiàn)在,那些地方周漫若一個也想不起來了。好像都差不多。不是山就是水,要么就是些簡陋的小餐館,稀稀落落的外鄉(xiāng)人。他們總是去那些人少的地方,陌生人待著的地方,旅游風景區(qū)的外圍。他帶周漫若去的盡是那種地方。
周漫若從口袋里摸出一粒東西,發(fā)現(xiàn)是一枚皺縮的山楂果,由艷紅轉為深褐色,已經變得像石子一樣硬。周漫若捏在手里,細細地看著,想不起來這是哪次出游的“饋贈”,居然還留在口袋里。周漫若無意識而反復地揉搓著它,嘴里喃喃著什么,好似對著幻想中的某個人說著話。
你怎么了?一旁的男人關切地問道。
周漫若瞥了那男人一眼 (似乎不再認識他),流露出小動物似憂傷的表情,抱怨他打破了她的清靜,或是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直到車子駛離省界,沿著湖岸開了許久,抵達那個露天停車場,周漫若還沉浸在那種表情里。那種強烈而奇特的表情,被某種東西帶走的表情——這讓周漫若身邊的男人感到棘手。
周漫若從汽車上下來。那間農家樂飯館,蒼茫的湖水,以及那些蘆葦叢,似乎讓周漫若想起了什么。直到那一刻,周漫若才想起了一切。那天午后,周漫若從那個“房間”里出來,渾身軟綿綿、輕飄飄。周漫若看見端坐在門廳椅子上的老板娘,似笑非笑的,望了周漫若一眼。那頗富意味的一眼,好似在譴責什么,又好似在提醒周漫若一些事。現(xiàn)在,周漫若再次來到這里,并清清楚楚地記起了這一切。
周漫若在河邊洗衣,奶奶托人帶話來說要打周漫若。周漫若既驚懼又不解,不知自己犯下什么錯誤,要遭受怎樣的懲罰。當走在通往家中的路上,做了一半的夢醒了。此后,周漫若一直等待命運將她再次帶入那個夢境,但從未如愿。
當走進飯館,周漫若毫無征兆地,忽然想起那個童年時做的夢?;璋档膹d堂,桌子、椅子烏泱泱堆了一屋子,因為是陰天,那些顏色更顯得暗沉。周漫若開始頭暈,渾身顫抖不已,她似乎已經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了。
時間彷彿在后退。他們再次點了河鰻,所不同的是,這回他們坐在二樓外面的露天平臺上。太湖水就在眼底,如此之近,好像隨時可能漫浸上來。周漫若心里忽然起了一種莫名的悸動,甚至還有點害怕。隨著時間流逝,那種感覺變得強烈。鰻魚上桌后,周漫若再次聞到那黏稠而濃郁的魚香,她低著頭,嗅著那氣味,一口、一口,謹慎地剔除魚肉里的刺。
那個坐在周漫若對面的男人,緩慢而贊許地說:河鰻的味道一點也沒變!——說那話時,其神情里帶著微妙的笑意。周漫若聽見了,點點頭。那個人繼續(xù)說:簡直可以說是鮮美!他的語氣有些夸張,帶著邀功的意味,好像那些河鰻是他親自捕撈上來的。
他又要往周漫若的碗里搛魚了。周漫若想阻止他,可已經來不及了。這回,他用的是自己的筷子,興奮之下,沒來得及糾正過來。
周漫若在心里發(fā)出一聲驚叫,可那個人什么也沒有聽見,還在往她的碗里搛魚。眼看著就要“堆積如山”了,周漫若急得干瞪眼,卻說不出任何話。
魚肉在周漫若嘴里嚼動著,逐漸融化,緩緩下沉,進入胃囊深處。一項機械的唇齒運動,根本不知其味。周漫若想著那個“房間”,那張簡陋的床,白色床單,荒野一樣寒冷。
魚還未吃完,周漫若就已經快震縮成一團了??謶直平?,寒冷從身體內部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那個房間在向周漫若招手。他一定會帶周漫若去那里,俗氣的化纖窗簾、骯臟的白色床單,輪廓丑陋的床,散發(fā)出一股橙紅色的鐵銹氣息。
對面那個人早早擱了筷子,剔著牙,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這時候,那個老板娘進來了,她一眼就認出周漫若來。
周漫若身體一軟,險些滑至餐桌底下。男人起身,不明所以地望了周漫若一眼,隨著老板娘走到里屋,下樓去了。大概是去結賬了,或許還會把那個“房間”的錢也一塊付掉,周漫若想。
男人回來的時候,周漫若已經不再吃魚。周漫若再也咽不下那些魚肉,它們塞滿了她的口腔、食管、胃囊,讓周漫若說不出話來。男人站在那里,充滿期待地望著周漫若。為了避開那目光,周漫若倉皇地往遠處眺望。
那圈水泥柵欄外就是太湖水了,今天沒有陽光,近處之水暗綠沉沉,還有些微波輕漾的感覺。再遠些,那一大片深暗、凝滯的水好似鐵板一塊,被焊接在一起,永不分開。
周漫若的腦袋又開始痛起來。那些小而細微的痛意,絲絲縷縷,薄如蟬翼,好像是過去那些大痛苦的碎片和殘留,是一些頑固和難纏的疼痛的卷土重來。
周漫若如愿移步到露臺上喝茶,但心底的焦灼并沒有得到緩解。那個“房間”還在那里,它張開大口等在那里,等著從他嘴里吐出來。遲早,他會這么做的。周漫若目光游移,東張西望,氣息吁吁,好似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那因疼痛而漲大的腦袋,變得重如磐石。
當再次抬頭,周漫若似乎看見了樹,它們宛如長在水中央,而不是島上。其實,她并不確定那就是樹,它們只是一些蒼黃而模糊的綠,一些駁雜的色塊。周漫若的目光全方位掃射,唯獨沒有在他身上停留,似乎對方身上的某個按鈕會因自己的凝視而隨時啟動。
茶水很快喝完了,連熱水瓶里的水也被倒空了,可服務員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里不是茶館,他們本沒有續(xù)茶的義務。他們在閑聊,或許還在“觀察”他們,那個老板娘也在其中。
周漫若想對他說:我們快走吧!哪怕去湖邊散步也好,她不怕冷?,F(xiàn)在,她什么也不怕了。
而那個人也明顯按捺不住了,他微微扭動的身軀、游移的眼神,已經泄露了一切。某一瞬間,他體內那緊繃的彈簧似乎彈了起來,就那么一下,讓他猛地站立起來;好像不是他自己要站立起來,而是那架彈簧的主意。那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其實是醞釀了太久,帶著一股恍惚的氣息。他說那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有看周漫若的臉。
那一刻,周漫若也站了起來。
有一剎那,周漫若感到自己也是想去那個“房間”的,盡管是同一個房間、盡管會遭遇同樣的事,可有不一樣的東西也說不定。周漫若甚至安慰自己,就算那個女人認出她,也不會知道她是誰、叫什么名、來自哪里。
這時候,他顯得過于迫切了,他肯定以為周漫若已經同意了。周漫若怎么會不同意呢?這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他眼神里那種膠狀的物質硬生生地全倒了出來,要去黏住周漫若。那個女人聽見自己嘀咕了一聲,可今天不方便呢!
連周漫若自己都吃了一驚。居然真的說出口了,而且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說出,就像是真的。周漫若低著頭,自說完那些話后,周漫若一直低著頭,偶或抬頭望一眼湖景,又立刻將眼神收回。
周漫若臉上是那種迫切地想要轉移話題的表情,同時又極力掩飾著——這只能讓人更感到憤怒。他站在那里,臉龐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攥著,握成拳,好似感受到了某種奇恥大辱。但那表情一閃而過,他馬上又談笑自如了。
后來,當他提議去湖心島,周漫若似乎長舒一口氣,馬上從飯桌前站立起來。終于可以離開了。那一刻,周漫若感到有某種力量即將引她進入多年前那個被中斷的夢境。
他們是下午一點半左右上了古小民的船,好像是從對面那間農家樂飯店里出來。男的穿一身黑色衣褲,帽子也是黑的,腳下穿的是布鞋。帽子和衣服的款式古小民記不清楚了,古小民特地留意了下那雙鞋子?,F(xiàn)在,很少有男人穿布鞋出門了,連古小民這個劃船的也開始穿皮鞋了。后來,古小民才知道那個男人的鞋子并不是布做的。
待他倆上了船,古小民才問:老板你這布鞋多少錢一雙?改天我也去買一雙穿穿,看著很暖和呀!
沒錯,古小民就是喜歡主動和客人聊天。聊著、聊著,就把錢給賺了,多好的事??!再說,擺渡這活兒生意清淡,一天也接不了幾單,冬天更是淡季,寒風蕭瑟的,沒事誰會去島上吹風啊!
當然,對談戀愛的男女來講,找個地方躲清凈也是有的。一開始,古小民以為這一對也是這情況。
再接著剛才說那鞋子的事。男人見古小民注意到他的鞋子,顯得很高興。他笑瞇瞇地說:老人家您可看仔細了,我這鞋子是牛皮鞋,和你一樣的。它是牛皮做的,貨真價實的牛皮鞋。
這一說,古小民還真湊近著,仔仔細細地研究了那鞋子半天,確實不是那種廉價的布鞋。原來它是皮鞋,是看著像布鞋的皮鞋。
男人大概是被古小民的表情給逗樂了,馬上說他腳上的鞋還沒有古小民的高級,愿意跟古小民換著穿。古小民一看那女人在邊上皺眉,就知道他說笑了。古小民再一瞧,女人也穿著那種款式的鞋子。不同的是,男人穿的是黑鞋,女人的鞋子是灰色的,鞋幫也比男的略高些??伤鼈儫o疑是同一家店生產的。
古小民的腦子里描述著那女人的相貌:長得很白,高鼻梁、大眼睛,也戴帽子,灰帽子。女人身上也是清一色的灰,沒有別的顏色,一點也不好看??伤难劬每?,女人有一雙好看的眼睛,這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姑娘。況且,她長得也不高,足足矮那個男人一個頭,看著就像是那個男人的女兒,如果那個男人再老上十歲,就更像了。
古小民一看就明白他們是什么關系。古小民見過不少這樣的男女,他們坐到他的船上來,都有些遮遮掩掩的,不太自然。當然,那男的還算大方,和古小民也說說笑笑的,女人則一聲不吭。無論那男的說什么,女人就是不答腔。起先,古小民還以為是女人害羞,在他這個外人面前不好意思說話。
后來,古小民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在偷偷地抹眼淚。顯然,那男人什么都看見了,可他就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繼續(xù)和古小民扯閑篇,問古小民島上好不好玩。古小民說好不好玩,那要看跟誰一起玩了。
男人笑了,又問今天有多少人上島。古小民說,一個也沒有。男人詫異地說,這么冷的天,那你還等著?。」判∶裾f,我必須得等著啊。等著就是我的工作嘛!你看,我不是等來了你們嗎?要是沒有我,誰為你們服務呀!說完這話,古小民得意地笑了。他想,要是他死去的老伴知道他這么會說話,肯定會夸他的。畢竟撐了那么多年的船,古小民也開始學乖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就是為了互相取暖嗎?說點讓彼此都開心的話,沒那么難呀!再說,古小民也喜歡和客人聊天,什么樣嚴肅的客人一坐到他的船上,離開的時候都是歡歡喜喜的。
可那個女人一直不吭聲,哪怕古小民費盡口舌,她還是老樣子,更不用說賠個笑臉啥的。不知道為什么,她越是皺著眉、越是不說話,古小民就越想聽她說。古小民想聽聽她的聲音,古小民想知道那么一個女人,會有什么樣的嗓音。在船上,古小民聽過許多女人的聲音,絕大多數(shù)人的相貌已經記不得了,只有她們的聲音還存在古小民的腦子里。古小民也搞不清楚那種奇怪的感覺是怎么來的,一直覺得,只有聽過一個人的聲音,才算是真正認識了這個人。
船已經開出一半水路了,那女人還是不吭聲。當然,她已經不抹眼淚了,可還是那副表情??此菢幼?,好像不是去島上玩,而是去受難。古小民要是那個男人,干脆掉頭回去算了,去那荒島上干么呀?除了風,那里什么也沒有。
古小民估摸著,他們可能剛剛起過口角,可看著男人笑瞇瞇的樣子,也不像。古小民就沒話找話,問那個男人以前去島上玩過沒有。男人說這是他們第一次上島,以前每次來都只在岸上看看,覺得那島挺神祕,也不知道上面有些啥。今天恰巧有空,就想著去看一眼。
說到這里,男人望了那女人一眼。這是上船之后,男人第一次關注那女人的存在。男人繼續(xù)談論那個島,從他的談論中,古小民知道他對那里一無所知。自上船后,女人似乎是第一次露出側耳傾聽的表情。她在偷聽他們的談話。這時候,古小民才感到這女人完全被男人控制住了。男人伸出手,試探性地在女人的肩上拍了幾下,女人毫無反應。男人馬上不再聊島上的事情,好像那是一種禁忌,特別是不能在這個女人面前提及。
男人跟古小民說,他做的是自由職業(yè),沒有單位、沒有固定工作。年輕的時候就放棄了工作,因此獲得了自由。他說自己享受這份自由已經十幾年了,有時候也會覺得無聊,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男人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些洋洋自得。古小民思忖著,他應該是個有錢人吧!只有有錢人才會這么說話,只有有錢人才穿那種鞋子。那種像布鞋一樣的皮鞋,肯定很貴的。
男人的這些話,古小民并不愛聽。古小民心想,他敢說誰都不會喜歡聽那種話。于是,古小民就沒有吭聲。男人也不在意,掏出手機對著天空、湖水和島上的樹,上下左右地移動著,他在拍照。男人一邊拍照,一邊還要和古小民說話,古小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喜歡說話的男人。
但讓古小民納悶的是,這個活潑的男人怎么會喜歡這種木頭一樣的女人呢?就算是一塊木頭,你拿東西去敲,它還會發(fā)出點聲響的,這女人完全是……怎么說呢,反正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會喜歡這樣的女人。
看得出來,那男人急切地想要和那個女人說話,他好像有什么非說不可的話,而那女人完全無動于衷。她好像不是坐在古小民的船上,而是獨自坐在自家屋子里。
她的嘴巴緊緊地閉著,不知道是怕風吹進去,還是怕露出她的牙齒,或者是怕那藏在牙齒縫里的舌頭會自己攪動著說話。上船這么久,古小民實在想不起來那個女人到底說過什么。大概是船快要靠岸的時候,她嘀咕了一句:這就到了呀!也有可能那只是古小民的幻覺。古小民老是想著讓她說句話,哪怕是一句也成。
下船的時候,男人掏出兩百塊錢遞給古小民,跟古小民說這船他們包了,叫他不要再去對岸接客人過來了。古小民樂得同意了,反正這種大冷天,也不會有什么人來。那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古小民問男人大概幾點回去。男人愣了愣,反問了古小民一句:你有急事嗎?古小民說那倒沒有。男人就說他們兜一圈就出來,很快的。
“警察同志,我信了他的話,就在那里一直一直等。等到五點鐘,連一個影子都沒等到。我想我已經等了三個小時,這兩百塊錢差不多也該花完了。如果要走,那也是可以的。可是,我眼前老是浮現(xiàn)出那女人的模樣,盡管她沒和我說過一句話,也沒正眼瞧過我。可我心軟,想著那女人的模樣,特別是那對眼睛,我說不出那種感受?!?/p>
或許,她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吧……那船夫說到這里,沉默了一會兒。
就這樣,古小民的船劃到一半,又劃回去了?;厝サ臅r候,古小民還挺高興的,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那是一個孤島,如果沒有船,是出不去的,即使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偛荒茏屗麄冊趰u上過夜吧!那是要凍死人的。
“警察同志,還有一件事情,我覺得應該講出來。”
那女人的意識好像是不清醒的,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她下船的時候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了。
“你問我有什么憑據,我能有什么憑據???我只是瞎猜的。他們又沒有跟我說什么,那女人連一句話也沒有和我說過?!?/p>
古小民把船劃到原地,左等右等不見他們來,而天快黑了,怎么辦呢?古小民想著還是去島上看一看吧!其實,古小民早就想上去了,又怕他們忽然出現(xiàn),一下子找不到他。說起來,那島古小民也上過幾次。沒想到,這次居然迷路了。
一踏上那條路,古小民就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東西吸進去了。沿途沒有任何蛛絲馬跡,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古小民本以為風大,島上會很冷,也沒有什么風景好看的,他們沒有理由逗留那么久。
可古小民錯了。古小民完全沒想到那島上的樹會那么茂密、高大,全是大樹。人走進那樹叢里,就好像走進溫暖的屋子里,什么都忘了、什么都看不見了??床灰姾⒖床灰姷贪?,你只能看見那些大樹。人在低頭、抬頭時,看見的都是樹。那時候,古小民還想他們可能躲在某個樹叢里玩,忘了時間。
古小民就是沒有想到他們會出事,一男一女能出什么事呢?這島上又沒有別人。根本沒有人。古小民就沒往那上面想。那男的肯定是個有錢的主,模樣也不錯,人也開朗周正,好端端的,怎么會做出那種事來?古小民還是不信,打死他也不信。
“警察同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是知道那男人是這種人,怎么也不會讓他上我的船。我是有原則的,壞人我不載,給再多的錢也沒用!”
對,是古小民發(fā)現(xiàn)了那兩雙鞋,一灰一黑,整齊地擺在那塊大石頭上。
一看到那鞋子,古小民的心就涼了半截。完了、完了,古小民掉頭就跑,一口氣跑到船上,將船劃到湖中心,才給警察打電話。打完電話后,古小民扔了手機,差點把槳也丟進水里。上岸后,古小民還在發(fā)抖。古小民整個人抖得不行,雙腿就像折斷了似的,怎么也站不直。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除了那兩雙鞋,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什么都不知道,你們別問我。老天啊,太可怕了!居然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說到這里,那船夫一臉驚恐,發(fā)出一聲哀號。
“是我把那女的害死的。是我把她送上島。下船的時候,她被繩索絆了一下,老天原本是要阻止她上去的??晌覜]有阻止,我還扶了她一把。警察同志,她叫周漫若,是吧?那一把是我扶的。周漫若是在我的攙扶下才上了島。
“警察同志,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那個男人,我認識的那個男人在我船上的時候,一直笑瞇瞇的。他有錢,有很多很多錢,不可能做出那種事。他沒有必要去做那種事,他有那么多錢?!?/p>
下船的時候,他跟古小民說,他是做古董生意的。他一說古董,古小民就想到了雞缸杯。古小民在電視上看見過,那么一個喝酒的杯子居然要賣兩個多億。
“所以,他不可能做那種事。我沒有親眼看見,我不信。他對那女人不錯,我敢說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能對她這么好。他是帶她出來玩,想讓她散散心的。這個女人看上去太憂郁了,會不會是得了抑郁癥?我沒有見過得那種病的女人,所以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們只是出來玩一趟,馬上就要回去的?;蛟S還是偷偷摸摸跑出來的呢!我知道,他只是想讓那個女人開心、開心。老天哪!……”
——那船夫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