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絕活

一冰

神 手

劉小威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好在家里富裕，能給他補貼點生活費。這一次，劉小威又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回到家里伸手要錢，父親劉虎卻一口回絕了他，聲稱他已經(jīng)成年，自己沒有義務(wù)再撫養(yǎng)他。

劉虎是個殺豬賣肉的，人高馬大，脾氣也不好，喜歡動“粗”，劉小威從小沒少挨過板子。知道父親得罪不起，只好苦苦哀求：“爸爸，不是我不工作，而是工作不好找啊，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就業(yè)形勢有多嚴峻?！?/p>

劉虎不吃他那一套，毫不猶豫地說：“不行就跟我去賣肉。”劉虎以前也多次跟劉小威提過這事，可劉小威想自己堂堂一個大學(xué)生，哪能做這個行當？但這次劉虎好像鐵了心似的，他苦口婆心地勸兒子：“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哪還有職業(yè)的高低貴賤之分？再說，我知道你們大學(xué)生心高氣傲，一心想做大事業(yè)，但做大事業(yè)也得從小事做起。就說我這賣肉的，一個月也有幾千塊錢的收入;我是沒知識，我的幾個徒弟，他們腦子活，都開了肉聯(lián)廠，自己當老板了。你如果做好了，也不比他們差?！?/p>

聽了父親的一席話，劉小威也有點動心了。為了增強兒子的決心，劉虎把桌子一拍，說：“這條路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而且，賣肉也不容易，得有絕活。明天你跟我去菜市場，看老爸給你玩幾手絕活?！?/p>

劉小威知道，父親有一個絕活，號稱“神手”。但真正神在哪里，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以前他一直在上學(xué)，沒有時間，也不感興趣，心想再神也就是一個賣肉的?？涩F(xiàn)在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了。

第二天，劉小威跟劉虎一起去了菜市場。劉虎把肉攤上的肉都掛好，呼啦一下打開一張寫好的紅紙。劉小威一看，上面寫著：“喜訊：為了帶動大學(xué)生兒子創(chuàng)業(yè)，今天當爸的特意展露神手絕活！今天賣肉不用秤，顧客要多少，我割多少，另送精瘦肉二兩，一刀到位，數(shù)量精確到克，如有一克差余，愿意以十倍賠罰。歡迎惠顧！歡迎欣賞！”劉小威明白了，父親的絕活就是下手準，可真的精確到克，怎么可能做到？劉小威既興奮又緊張。

“喜訊”很快吸引了眾多的顧客。劉虎不慌不忙地開始切割贈送的二兩肉，只見他一刀割下一塊肉，扔到電子秤上，顯示的數(shù)量是100克;再一刀去稱，仍然是不多不少的100克……不僅如此，他的動作還越來越快，每次都是一刀，每次都是準確的100克。

好奇心驅(qū)使顧客們報出的數(shù)字也是以克為單位。比如581克，2698克，等等。劉虎等顧客報完數(shù)，就一刀下去，然后扔到秤盤上，果然毫厘不差，把劉小威和顧客們看得目瞪口呆。三頭整豬，不到兩個小時，就賣得只剩下最后一塊骨頭。有位顧客報出數(shù)來，劉虎搖了搖頭，說：“這塊骨頭是1137克，不夠你要的數(shù)量了?！闭f完丟到秤盤上一稱，果然是1137克！

周圍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劉小威也為父親的表現(xiàn)激動不已。他沒想到，父親只是一個普通賣肉的，居然有這樣一手絕活。同時他也感覺到眼前的路明亮了許多。如果自己也有父親這一手絕活，一定可以有一番大作為……

神 刀

從此，劉小威靜下心來，腳踏實地地跟父親學(xué)習(xí)賣肉。

什么都要從頭開始，包括進貨。這天，劉小威去肉聯(lián)廠進貨。因為缺乏鍛煉，雖是短短的一段路，半爿肉他也得休息幾次才能背到自己的三輪車上。即便如此，到最后一趟時，他還是兩腿發(fā)軟，氣喘吁吁，雖然前面幾步就是三輪車了，但他感覺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了，背上的肉也開始往下滑。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背上一輕，有只大手抓住了正往下滑的肉，劉小威也忙伸出兩只手抓住肉的另一端，兩人一起抬起了半爿肉。那人肩上也有半爿肉，但還是伸出一只手幫他把肉放到了他的三輪車上，然后那人轉(zhuǎn)過身，走向自己的三輪車，把肉放好了。

劉小威這才看清楚，那是個瘦小的老頭，灰白的頭發(fā)，滿臉的皺紋，年紀跟他爺爺差不多大。劉小威道了聲謝，那老頭贊嘆道：“不容易，現(xiàn)在像你這樣能吃苦耐勞的孩子不多了。”說完，老頭又進廠里搬肉去了。

過了幾天，劉小威又見到了那個老頭，這次老頭已經(jīng)裝好了貨。劉小威這才發(fā)現(xiàn)，他裝的貨整整有四頭豬。做了這段時間的生意，劉小威知道，現(xiàn)如今不管什么行當，競爭都很激烈，賣肉也不例外。在劉小威和劉虎的那個菜市場，他們一家因為劉虎的絕活，是做得最好的，每天可以賣三頭豬，其他人大多只能賣一頭還要剩下，沒想到這個老頭居然能一天賣四頭。劉小威忽然想，老頭會不會也有什么絕活呢？

劉小威也明白，同行是冤家，他當然不能直接問老頭本人。慢慢地等他和肉聯(lián)廠的人混熟了，就問肉聯(lián)廠的人。肉聯(lián)廠的人說：“他可是神刀！不得了呢！”

“神刀？”劉小威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父親號稱神手，他號稱神刀，應(yīng)該也有不一般的絕活了。可他問老頭神在何處，那人又說不出來個所以然，只說人們都是那樣傳言的。

回到家，劉小威把神刀的事跟父親劉虎講了。劉虎尋思半晌，忽然臉色凝重起來，說：“我想起來了，你說的應(yīng)該是老周吧，我也聽說過這個人……”

劉虎說，那“神刀”姓周，老周家境很凄慘。他兒子在部隊當兵時，在一次回家探親的路上遇到劫匪，見義勇為犧牲了，老周的妻子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很快也撒手人寰，只留下老周孤家寡人一個。老周的確也有一手絕活，還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是刀法又快又準，最重要的是老周剁下的骨頭整齊平滑，沒有碴，很適合孩子和老人食用。周家人認為：過去的人家里窮，買點肉大都是給孩子或老年人補身子吃，這兩類人啃骨頭時容易被骨頭尖或骨頭碴刺傷，所以他們就練就了一手好刀功，保證食用人的安全……

劉虎對兒子說：“刀功我也練過，但怎么都沒辦法練到剁骨頭沒有碴。我曾經(jīng)也想過去跟他學(xué)藝，但知道人家是家傳，肯定不會教，就放棄了。后來我又從重量精確度上練起，而且人們也并不怎么在乎骨頭的問題，所以就馬馬虎虎混到了現(xiàn)在。不過，我建議你如果想成就大事業(yè)，不妨去試試，想辦法學(xué)學(xué)?！?/p>

即使劉虎不這么說，劉小威也有此打算。他想，如果自己能掌握神手和神刀兩種絕活，成功的資本一定會更加雄厚……

神 人

從那一次主動出手幫自己，劉小威就看得出來，老周這人熱心善良，所以向他學(xué)技藝應(yīng)該有希望，若實在不行，就去偷學(xué)。

主意打定后，劉小威打聽到老周賣肉的那條街，沒費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老周的肉攤。因為老周肉攤上的顧客很多，他不禁有點妒忌了。那么多顧客買肉，還是那天父親劉虎表演絕活的時候才有，沒想到老周天天都這么多，旁邊的幾個肉攤少有人光顧。

為了不讓老周認出來，劉小威還裝扮了一下，戴了一副墨鏡，臉上蒙了個口罩，手里還拎著一個菜籃子。他站在老周的旁邊，仔細觀察老周手的動作，刀的動作?？煽戳瞬灰粫?，他就失望了——老周其實就跟他身邊那些沒有絕活賣肉的人一樣，手法笨拙，刀法混亂。父親還說他剁的骨頭沒有碴，完全是誤傳，老周的案板上滿是骨頭碴，還有的骨頭碴把包裝袋都刺破了。

怎么會這樣呢？他的技藝如此一般，為什么還會有這么多顧客上門呢？劉小威觀察了好久，總感覺老周有什么怪異的地方，可又想不起來是哪里怪異。

劉小威帶著滿腹的疑問離開了老周的肉攤子。走到街頭，他看到前面有一個中年婦女，手里拎著剛從老周那里買的肉，迎面過來的一個熟人跟她打招呼，那人說：“你是在老周那里買的肉吧，我也去老周那里買一點?！?/p>

中年婦女笑著說：“是啊，快去吧?！?/p>

那人匆匆走過去，劉小威忽然心念一動，湊過去問中年婦女：“你們?yōu)槭裁炊荚诶现苣抢镔I肉呢？他的肉好嗎？”

中年婦女掃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說：“小伙子，你不知道吧，老周的兒子是見義勇為的英雄烈士，他老伴也走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尤其是這幾年，他越來越老了，連刀都拿不穩(wěn)了，他原來還號稱‘神刀呢！唉……街坊鄰居就是想幫幫他。你看剛才那個人，他已經(jīng)搬走好幾年了，隔著十幾里路，還要特意跑過來買老周的肉……”

原來如此！聽了這一番話，劉小威的疑惑一下子消除了，同時他對這幫熱心的街坊也肅然起敬。他轉(zhuǎn)過身，又走到老周攤子前面，點了一大塊肉，買下了。老周把那塊肉稱好，丟進了劉小威的菜籃子里，劉小威的手里和心里同時一沉，憑著這段時間的練習(xí)，他的“神手”絕活雖然遠不如父親，但還是感覺到分量不對。他迅速走到一個復(fù)稱臺前，一稱，果然重量多了半斤。忽然，有一個他不敢相信的念頭浮上來，也是剛才他認為怪異的地方——老周賣的肉的分量都多！

劉小威驀然醒悟：善良的鄰居們在默默地幫助著老周，老周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報著善良的鄰居們！

劉小威把看到的講給劉虎聽，劉虎沉默一會，說：“孩子，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知道了，‘神手的真正絕活并不是稱得準，而是不短斤少兩，是誠信，這是做生意的最基本準則;‘神刀的真正絕活并不是刀準，而是關(guān)心別人，這是做生意的更高層次，要替顧客著想，心里裝著顧客;天下最高的絕活，不是手，不是刀，而是一顆有情有義有愛的心?！?/p>

劉小威點點頭，說：“我懂了。天下最高的絕活，其實就是愛！”

〔本刊責任編輯 周 雨〕

〔原載《上海故事》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