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因為庚子初春的疫情,宅家的日子過于冗長??磿⒆穭∮缮莩奁纷兂闪肆畠r貨,玩電游、睡懶覺由惡習變成了美德,戴口罩由拒人千里的高冷變成了一米陽光的親切,勤洗手由精神病之一種——強迫癥變成了須臾不可忘的規(guī)定動作。在這樣的時刻,肺部尚未變白的凡常之輩除了聽話照做,還能做些什么?
問了幾個寫作的朋友,多數(shù)的回答是只能看書,不能寫字,也不想寫字。可就在這時,我收到甲仁兄發(fā)來的一部詩稿。他說,這個沉寂不安的鼠年春節(jié),這個從天而降的漫長假期,終于讓他有了靜心整理詩稿的時間,并且他覺得我也如他一樣,正好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看他的詩稿。的確如此,我得感謝這部詩稿,它成了我的臨時避難所,讓我可以不去看扎心虐肝的微信朋友圈。讀詩,給了我離場和逃亡的理由。
想不到,甲仁一個手勢將我拽出那片冷酷的白,是為了讓我一個猛子扎進這片久違的深藍。在這里,海是藍色的,天是藍色的,風是藍色的,夜是藍色的,漁火是藍色的。在這里,思緒是藍色的,酒杯是藍色的,醉是藍色的,愛和痛也是藍色的。有人說,如果眼睛累了,最好的藥是綠色。我說,如果心痛了,最好的藥是藍色。甲仁的詩,來得正當其時,在這個無花的春天,它成了我的心靈治愈劑。
海藍很遠 天藍更遠
而目光很深 思緒清瘦
這樣的秋 這樣的水面
不奢望去者的歸帆
也不敢想象來者的容顏
——《詭秘的海及波濤》
海很藍
一種浩瀚而純粹的藍
無帆的時候 藍
有帆的時候 更藍
這種藍
與陽光和水波無關(guān)
——《海很藍》
水成為藍 成為磅礴之藍
必須匯集更多的水
擁有足夠的深邃與遼闊
這是物理的流動
更是哲學(xué)的邏輯
——《藍》
在地理上,北緯39度,被認為是一個神奇的緯度。北緯39度的藍,正是甲仁要揭開的密碼??仗撆c實有,出場與隱喻,母題都是藍。一個成熟的寫作者,一定首先要知道寫什么,什么值得寫。甲仁像一條自由而清醒的魚,搖頭擺尾游入海的深處,藍的遠方。
那種朗闊的藍
是一種毒
已深入骨髓
霧靄再度涌來 如果沒有曾經(jīng)的藍
不知此刻 我的目光該望向何處
火在冰的背面 陽光在夜的背面
春天臨近 興與亡的跡象同樣清晰
我不是詩人,但我喜歡讀詩,看到好的詩句,我會在無人處手舞足蹈。詩是語言的秘密花園,隨意盛開一小朵,就是青埂峰上的絳珠仙子,敦煌洞內(nèi)的長袖飛天。我一直認為,如果沒有詩的守護和加持,已經(jīng)成為大白話的漢語不會保有如此優(yōu)雅的質(zhì)地,早就被肢解成一地雞毛。所以,我喜歡未被傷害過的漢語在紙上分行排出,喜歡被某個好句子擊中后的震顫和狂歡。比如藍,讀甲仁對這一個漢字的演繹,就讓我心中涌出萬語千言。
詩人是感性動物,詩人大都是瘋子。這是耳熟能詳?shù)氖浪自u價。然而反過來,在真正的詩人眼里,能說出這種話的人,或先天就是瘋子,或后天變成了行尸走肉。好詩具有啟蒙性。因為古今中外的詩史,就是一部啟蒙思想史。比如意大利的但丁,恩格斯稱他是中世紀的最后一個詩人,新時代的第一位詩人。動物或瘋子,絕對不會獲此殊榮。
在這部詩稿里,甲仁以醉的方式思考,醉也醉在他給自己安頓或設(shè)置的藍里。
你能無酒而醉嗎
你能把天空和大海灌成醉嗎
你能把思維和情懷灌成醉嗎
你能把愛和被愛一道灌成醉嗎
你曾見過這種醉嗎
你曾醉過這種醉嗎
——《愛情》
這樣的夜
風聲濤聲和足音的遠近
已無關(guān)緊要
只要海一樣的醉意浩蕩
如果沒有醉 我的思緒
該如何抵達高遠的夜空
又該如何把星和月
化為蝶成雙
——《自飲》
詩的背景,一直是藍。因為甲仁的故鄉(xiāng)在遼東半島,這個半島被兩個海簇擁,海水藍得有些奢侈。因為甲仁長大以后當過海軍,軍艦讓他見識過更遙遠的藍,也讓他成為蘸著浪花寫作的軍旅詩人。
在這個城市,甲仁有一群文壇老友,我也算其中一個,他一直管我叫姐。上個世紀80年代,在旅順海軍基地服役的甲仁曾在《大連日報》發(fā)表許多詩歌,我那時雖然不是詩歌編輯,但與所有的重點作者都熟,而當年重點作者,后來就變成了文壇老友,時光過去了幾十年,仍然沒一個人出群走散。甲仁雖是成功的商人,卻在作協(xié)主席團兼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因為他更在乎自己的詩人身份。
文壇老友們個個都是酒蒙子,甲仁家里正好有酒的生意,文友加酒友,順理成章,而他成了最佳買單者。但在我的記憶里,每次喝酒只見別人醉,沒見甲仁醉。因為在這群人里他年齡最小,約定俗成似的,每次都是他負責清醒地送醉鬼們回家。又因為在酒桌上只有他是最克制的,所以還一直享有兩個昵稱:“假人兒”、“小老人兒”。假人兒,“甲仁”的諧音。
在這部詩稿里,有三分之一寫海,還有三分之一寫醉。即使醉酒,也一定是倒在海邊。
在海邊 借朝陽點一支煙如何
在海邊 看紅帆往來海妖跳舞如何
在海邊 把波濤的酒一飲而盡如何
在海邊 氣貫長虹嚎啕大樂如何
在海邊 藍不是藍
藍是一種風景 更是酣暢的胸臆
在海邊 借夕陽續(xù)一把篝火如何
在海邊 從波濤深處找出曾經(jīng)的倩影如何
在海邊 礁石般沉默著千年守望如何
在海邊 以沙灘為床長夢不起如何
在海邊 潮汐不是潮汐
潮汐是一種輪回也是宿命啊
——《在海邊》
為了表達極致的醉,甲仁竟自造了一個成語:嚎啕大樂。我想,他本來是想寫喝醉的人哭酒杯,可他偏偏要把哭寫成了樂。或許他認為,人生的常態(tài)是樂極生悲,非常態(tài)是悲極生樂吧?
如果孤獨可以開花
我將夜夜播種耕耘
如果寂寞的撫摸會有溫暖
我將整夜置于月華之下
所有的心動和思想
都不會比黑暗和波濤強大
一切都無法阻止
落寞孤寂與空茫的泛濫
——《在暗夜與黎明之間》
在甲仁筆下,海是自然,醉是人文。那自然屬性的海,深藏著小海妖揮之不去的憂傷。那人文屬性的醉,飄著鷗鳥一閃而過留下的白。因為每一場醉都是清醒,因為A面是醉,B面是孤獨。
這是冬季 北方海濱的冬季
黃葉飄走之后 雪花還沒有飛來
一些柔潤的想象 失去了指向
只有生硬的冷 風的海面兇相叢生
這個季節(jié) 不相信花朵與蝴蝶
甚至不相信試圖發(fā)芽的戀情
道一聲古人安在 然后收回目光
酒杯中便突突燃起火的炙熱和光彩
——《冷的海面熱的酒杯》
海渴望什么我不知道
此刻我更擅長于聽風與讀云
看大水浩波與西下的落日
偶爾與飽經(jīng)風霜的老船對話
我放浪的悖論正與帆和水鳥一樣
立于岸尋找岸 懷抱天涯遠赴天涯
——《酒后觀?!?/p>
找塊寂寞的沙灘 躺下來
然后閉上眼睛
盡管什么也看不見
但你知道
海很近很近 天很低很低
并且
波濤只為你一個人歌唱
云彩只為你一個人飄著
——《躺在沙灘的一瞬勝過一世》
的確,甲仁的酒局,總是距海很近。我想,他其實是把大海當成了酒漿,70度的衡水老白干,比不上零度的海水,大海人生的萬千滋味,都稀釋成了一種藍。而且,即使在醉中,他還在問,“比藍更藍的藍是什么樣兒”?或許,他最想問的還有,藍是什么?藍從哪里來?藍要往哪里去?
我不會寫詩,更不會評詩。我只是在寫讀后感,我只是在為甲仁高興。我想,這部詩稿早就存在電腦里,一直在等著合適的時間,恐怕連甲仁也不曾想,它會在這個非常時刻拿出來。左把花枝右把杯,這是唐代詩人的日常,讀甲仁詩稿,則是我在這個春天的日常。
羅曼羅蘭說,如果把歷史抽去了時間,就變成了神話。也許是為了記住此刻,為了不把自己的詩修改成神話,甲仁才非要給我看這部詩稿吧?